龙婴识货,知道那罐子里装的是浓醋,纸头则是用一种特别脆弱的草制的,如不开启机关,强行砸碎,醋碰到纸头,纸头倾刻化为灰烬。这是军中传递极保密信息时用的一种法子。看纸上写的字,却是:“哥哥,帮你在月老公公前求了个好东西,你要快点成亲了啦!新年快乐。”难道盒子里装的是舒姬在年前给席其青求的什么礼物?龙婴拿了盒子,正待打开,野兽般的直觉令人心里打个格楞,转而把盒子交给身边从人,命他打开,听见轻微的机簧声,大喝:“不好,快退!”
他第一个退出去,其他人哪有他快?盒中淬毒暗器如暴雨般倾泻而出。庙中人须臾死的死、伤的伤。还幸嘉因为女人的病,身上不爽快,留在宫中没来,逃过一劫。
这时节,青羽还在软禁中,走不出门去,无法可施,只挂念着箕,情急下握住了参商的手,求情道:“带我去见一下箕好不好?不行?那帮我带句话呢?问问他是不是先生,问问他出了什么事。帮我拜托他,什么事都不要瞒着我!”
商呆看着她笑,参在背后叹了口气:“青姑娘…”
“嗯?”青羽急切的伸长脖子看他,像小孩子要吃糖。
“我操纵智慧、他操纵身体。你握着我们的手,只有他能感觉到,而他是没这个智力来回应你的。你这样是没用的。”
“那我要怎样才能打动你?”青羽急得眼泪像豆子般叭哒叭哒往下掉。
“你怎么不先试试打动我?”冷冷的声音,龙婴负手走进来。
参商溜走了。参虽然一再宣称只有商这个笨蛋才能操纵身体,但他显然对商有某种神秘的操控力,所以在暴风雨来临前,能准确得像雄鹰、机灵得像泥鳅一样溜走。
“我告诉你,又有人死了。”龙婴伸手捏住青羽的下巴,直到她先前为谢扶苏急出来的眼泪都流完、因疼痛而涌出的眼泪充满眼眶时,才把手劲放轻,“就是你愚蠢放走的那个舒姬,她的人布下了陷阱,毁掉了我十四个人。你不是很善良、不是很有办法吗?这些人因你而死,你能做什么?”
这话不确切:舒姬的陷阱跟青羽基本没什么关系。但他喜欢这样对她谎报军情。从前他有多爱她,现在就有多恨她。用最恶毒的音调告诉她又有人死了,而她是没办法的。她的脸失去血色,他喜欢看。原来伤害一个人是这么开心的事。就算她脸上失去血色时,他的心也会痛,总好过她一个人毫不在乎的伤害他。现在大家总算扯平。
就在这么想伤害的时候,他都没有想去见一见小罗刹。他只想见青羽,相爱、或者相互伤害,只有她。
舒姬在月老庙设计的那个陷阱,绝不是舒姬自己在宫里就能遥控做的,甚至不是靠大忠小武等人就能做,龙婴怀疑军队里有人在帮忙她,命令老罗刹加紧追查。老小罗刹一直认认真真盯着,可有两个将军,这样都带着他们的军队逃跑了,事前既没有迹象、彼此也没有联络。他们竟像是事先背熟了稿本,时机一到就发动似的。
栖城已经陷入不是战争的战争。没有人说得清哪方是正统、哪方是叛逆;没有谁是守方、没有谁是攻方。反正都在守、都在攻,都在指责对方反叛。龙婴自然仍以席其青的面目出现,而舒姬却直指他是强盗,鼓动城民同他对抗。
舒姬和龙婴各有两种铁杆支持者。就舒姬来说,一种是神秘出逃追随她的人——龙婴相信这些人通过某种方式,早就知道他是冒牌货,他只是暂时还查不出他哪里露出了破绽令这些人如此警醒——至于另一支坚决支持舒姬的力量,说来好笑,乃是犬商行会。席其青对犬业的痴迷,使得犬业继扇业之外,成为栖城最活跃的行当,龙婴铁腕斩犬,做得太狠,犬商们不管他是不是冒牌货,也要鼎力支持舒姬了。任何利益团体都有他们的力量,龙婴将为他的狠辣付出代价。
至于龙婴的铁杆支持者,一支是他自己带过来的强盗、另一支是誓死效忠城主正统继承人的忠臣们。第一支是见不得光的;第二支,如果知道了真相,随时会誓死反戈攻击龙婴。老城主挂念着子女的安危,心里梗着刺,不可能鞠躬尽瘁帮龙婴演戏。龙婴表面上力量比舒姬强,实际岌岌可危。
两方都在咬着劲儿角力,栖城的平静被打破了、栖城的扇业瘫痪了。有些人留在城中支持龙婴、有些人逃出城外投奔舒姬,双方都组织了军队。真正的大战,一触即发。
许多略有资产的家庭卷起包袱逃难了。这种“小康偏下”的家庭,是任何风吹草动下最容易逃跑的。如果他们财产略多些,成为中坚阶级,也许会努力在上流社会里斡旋和平;如果他们财产再多些,成为寡头阶级,也许会抓住动乱机会押注,把争斗方当作斗鸡一般投资;如果他们财产干脆少到没有,成为流氓阶级,那也不妨留下来,用自己性命来押注投资的。可是有一点财产、没什么社会地位的人们呢,还是尽力卷起自己的财产,逃命要紧。
秦家作为栖城最大的扇子中转商之一,本来处在中坚阶级和寡头阶级之间,要论从前的秦老板,会很乐意的留下来,跟大官、大贾、甚至城主本人套套近乎,贡献自己的力量影响局势、保护自己家人与家业、并试试看政治投资的。
可惜如今的秦老板,已不是当年的秦老板。
秦歌的死,早已像一根了不起的稻草,落在这头看起来很壮实的骆驼的背上,一下子就把它压垮了。秦老板本来老早就开始抱怨自己腿脚不灵了、一累就容易气喘了,边抱怨边还是继续兴兴头头的跑生意,呵斥伙计,算计客户排挤同行,往上捧臭脚、往下扔石头,捧完扔完后回家看到吊儿郎当的儿子,就拎到面前痛骂,“没有我,你们怎么办啊?!”骂着骂着跑生意跑得更兴头。忽然有一天,儿子没有了,这个儿子活着除了淘气败家之外什么都干,死了,他的膝下空了,旁没有什么损失。
只不过起风的时候,觉得特别冷;只不过站在热热闹闹的商行里,环顾左右,什么话都懒得说。
只不过,局势一紧张,他就对太太道:“走吧,我们先躲躲。”
秦太太一言不发的服从了他。一只被抽去脊梁的母老虎,服从另一只被压碎了肩背的骆驼。
他们现在还恨青羽吗?不,真的不。他们现在没有力气恨、也没有力气爱。连生活都只是靠惯性,他们生命的火焰已经失去了热力。
他们的车马,在难民潮中,仍然是相当豪华的。秦老板雇了一支镖队,以免半路被抢劫。这支镖队资格很老,车杆的黑漆蒙了尘,车头的两面红旗仍然烈烈飞扬,上面用黑线绣着“镖”、“长风”等字。秦老板夫妇上车时,有个镖师嘴唇动了动,想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曾经雇过这支镖队运一个女孩子;还想告诉他们,他听说他们儿子的死,也替他们难受,秦公子是个很好的公子。想了又想,他咽下想说的话,说出来又怎么样呢?镖师不善于安慰人,只会埋头走镖。他挥鞭吆喝道:“驾!”
难民潮取道翔燕山,滚滚前行,眼见已将栖城的城墙拉在后面,猛可里又生变故。
但瞧一伙人斜刺里直冲来,却是何形容?有葛衣的,也有麻服的,也有白衣脏成了灰衣、灰衣又破成了黑麻袋的;有剃光头的、也有须发猬磔的,有眇了一目的、也有鹞眼鹰鼻的,有脸皮蜡黄的,也有双颊长癣的。俨然是乌合之众,同难民们也不差什么。只是手里有拿着大棍的、有拿着尖嘴锄的、有拿着菜刀的、甚至还有拿着铁扁担的,武器虽然不怎么样,人人手里不空,吆喝着直冲过来,就算脸上没刺“强盗”两字,谁也都知道他们是强盗了。
总有这种人的,趁打战抢劫。抢到了最好,抢不到,他们的下场反正也不会比难民更惨。
秦老板一看,眼就直了,连声招呼:“镖师,保护我们!”
还用得着他招呼?镖师们不是吃干饭的,早都挺身上了。那些难民们,虽然只是平民百姓,到这生死存亡的关头,自然也不能傻站着任人宰割的,有些就拔拳抵抗、更多的却是抱头鼠窜。
秦老板的马车被这些乱民一冲,那拉车的大马就有些不安,蹄子蹦了几步,正巧踩到块尖石头,滑了一下,扭痛腿肌,又有个不长眼的乱民往它肚子上一撞,它可炸了,再不炸都对不起它十八岁的青春岁口。
当下它把两个前蹄撩起来,“咴嗷!”嘶了一声,这一声还带点儿撒娇试探的意思,待试探出来车夫没箍着它——废话,车夫也是镖师,忙着打架去了——它就乐呵呵的四蹄齐奔,撒丫子跑了。
秦家二老在马车中大叫救命,无奈形势太乱,打得热火朝天的一群人多半都没听见他们,就算听见了一时也腾不出手来追,就算腾得出手来追,轻易也追不上、拦不住奔马。
马拉着车一路往前,不知颠下了几个包袱、几个螺钉,前面是山崖。
这里的地势并不算特别险,山崖也不是什么深不见底的山崖,只不过跌下去,足够跌死人而已。死了后的尸体还是能叫人看得见、拣得回来的。
秦家二老紧紧相拥,心道今番休矣。
在这等危急时刻,却见一个人影从山岩上跳下来,身形如巨灵神般高大,伸出一双老树桩般粗壮的手臂,就去挽留奔马。
他并不会什么御马之术,手伸出去,紧紧拉住马缰、勒住马头,竟是硬拼力气,最紧急时刻,人与马像顶顶亲密的情人纠缠在一起,跳着疯狂的舞蹈,都看不清哪儿是衣襟、哪儿是马鬃,尘土被踢蹬起来,一刹那间秦老板好像看见那人的黝黑手臂扼住了马脖子,但他刚告诉自己:“扼住了。”转眼间马的有力肌腱已经代替了那人手臂原来呆的位置,看起来就好像惊马占了上风、把那人压碎了似的。
“我们都要掉下去了。”秦老板这样想着,双手抓紧太太的手臂。
可是马车停了。马儿像当初受惊时一样,突兀而斩绝的停住了脚步。短短时间的近身较量,这个半途杀出来的家伙的怪力它已经领教了,当初在马场被人驯服的记忆,又回到了它小小的脑袋瓜中,它温顺的让了步,决定不再跟人类对着干,像大姑娘般腼腆的安静下来,甚至用鼻子蹭蹭刚刚还与之拼死搏斗的巨灵神,发出几个模糊的喉音表示讨好。
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从马车里甩出来,向山崖边滚去,并且伴随着秦太太特有的高亢尖叫。
“太太在我怀里啊。”秦老板茫然想着,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被马车骤停的惯性力量甩在车厢地板上,手里死死抓的只是木头车座。什么时候妻子已经不跟他相拥相抱了?他张大了嘴。
在他们身后远远的地方,一个头戴绛红巾、身穿大红团花袍,骑着匹矫健栗色马的小将,如飞般正冲进混战的人群,扬刀立威,阻止了抢劫的强盗,还骄傲的说:“我们开战,不是为了让你们好趁火打劫的!”难民们齐声向他欢呼。
而在这里,秦太太还在向着崖边滚去,眼看就要像团破布般坠落。
那个巨灵神放开了马缰,扑过去,抓住秦太太,向上一甩。而他自己再也收不住脚步,就蹬着浮土跌下去。
秦太太跌坐在山崖边喘息,有那么一刻,血管别别的跳,脑袋里除了“嗡嗡”的声音外,什么也想不到。
等她缓过神来,她才发现她的救命恩人并没有坠下去,而是两手扒着崖边,艰难的挂在那里。她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知是喜悦还是恐怖的尖叫,扑上前,不顾自己安危,紧紧拉住他的胳膊往上拽,并高呼:“老爷,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秦老板抖抖的从马车厢里爬出来,想训斥妻子:胡说什么?歌儿死了、尸检都已经尸检过,而且大殓了,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是他的眼睛忽然模糊了。扒在崖边苦苦挣扎的,好像确实是秦歌?是他的儿子咬着牙、皱着眉,苦苦扒在死亡的边缘,要往上挣扎啊!
儿子知道父母对他的思念。儿子还不想死啊!
他扑上去,抓住儿子的另一只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如果全身力气还不够,那就赌上这条命——他要把他拉上来。
这个人自己也在使劲,总算福大命大,终于平安爬了回来。彼此被救与施救过的三个人,一时都没了力气,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只是喘气。
好一会儿,秦老板揉了揉眼睛,想再好好看看儿子,却一下子愣住了。
这个人,巨大的身坯、憨傻的面庞,哪里是秦歌?分明…分明,是铁生!
铁生不是已经死了吗?秦老板直了眼,刹那里分不清是真是幻。
铁生感觉到他的诧异,局促着低下头。那天,他怕连累青羽,确实一头撞了壁。当时他自己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黑暗中,好像有谁在对他说话,他疲倦得要命,怎么也睁不开眼,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脚趾传来巨痛,他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瞎子一般的黑暗中。他觉得憋闷,往前狠狠的捶出去,七八拳之后,黑暗被打破了。他在乱坟场里坐起来。
他撞壁只是昏迷,这种昏迷是很危险的,连呼吸都暂停,如果一直被埋在地下,他很快会真正死过去了,但一只贪吃的老鼠咬破他的薄皮棺材、咬醒了他,他天生的神力帮他打破棺材与封泥、回到了人间。
回到人间又怎么样呢?铁生很迷惘。他本来就没什么主意,死过一次之后,对现实更觉得隔膜,只知道回家去是没脸的、而且说不定又惹出什么麻烦来,于是只在荒郊流浪。谢扶苏的小屋他是去熟的,知道里面储藏着一些生活用品与粮食,有时就去偷些出来。今天,他倒是打算把一只锅子还回去的——他拣到了个破锅,也可以用,好锅子就该物归原主。
走到这边,正遇上秦家二老的险情。
铁生当时没有多想。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席卷他的全身、控制住了他。他冲出去,拉住惊马、救了跌出来的女人。
现在,感受到秦老板的目光,铁生想起来了:他欠着他们、没有脸见他们。在他们面前,他的存在都是个错误。他垂下头,打算悄悄的溜走。
秦太太抓住他的手腕,清清楚楚叫出:“铁生孩儿!”
“太太?”秦老板的嘴里能塞进一个鸡蛋。他以为妻子疯了。
“老爷,刚刚我确定看到歌儿在他身上。歌儿怕我们晚景凄凉,送回我们一个儿子,好让我们有勇气活下去啊!”秦太太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这是歌儿送回给我们的儿子啊,老爷!”
秦老板出于理智想表示反对,但喉头哽住,眼前瞬间模糊了。他无意识的挥了挥手,然后才发现自己在点头。
铁生抬起头,看着初夏蔚蓝的天空。这种蓝好像可以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一片明净似的。他想,老天已经听见他的祷告、帮他洗涮了他的污秽。
而那位红袍栗马的小将,已经安抚了难民,又回到战场上。舒姬和龙婴军队的白刃战已经开始了,他是舒姬军队中效力的。
他出生在栖城,很小就离家到外面闯荡了,当过趟子手、当过贼、当过雇佣兵,不久前才回到这一带,结果就赶上了大战,能站在正义的阵营里建功立业,他觉得很高兴。他想这是老天给他一个封侯拜相、衣锦还乡的机会。
弯弓搭箭,他对准敌人,“嗖”,不废吹灰之力就射穿了一个脑袋,在心中的功劳簿记下:“一…”箭头又指向另一个目标。
那面颊被箭射穿的,是个老叔,一边缓缓倒下,一边用垂死人特有的专注目光盯着他,抖抖抬起了一根手指。
这老叔原来是仵作,不久前还观摩过华城出色仵作的操作,很受启发,已决心不管年纪老迈,专业水准上还要更上一层楼。然而战争暴发,他为了履行忠君爱国的职责,加入了军队。
他有一个小孙子,他记得很清楚,小孙子脸架子不大,圆圆的眼睛,嘴唇厚嘟嘟,右边脸颊上有道弯月形的伤疤,是三岁时淘气磕在门槛上留下的。这些特征是亲切的,即使在临死前才再一次看到,仍然是亲切的。
这个神气的红袍小将是他的孙子。
老叔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气,一头栽在地上,死了。同伴从他身体上践踏过去。他们不是不尊重他的遗体,只是此刻顾不上尊重。
这是战争。
战争的声响,即使在深宫中,都隐隐约约听得到。青羽烦躁的丢下她琢磨了一半的波折式扇骨。
她曾对云心说:“扇艺是心迹的反应”,逼云心自证心迹,云心果然无法制扇。而现在,轮到她自己无法制扇。她没有犯下任何罪,也许。但在乱世里,你做得不够好,就已经是错;你没有保护足够多的人,就已经是罪。青羽无法为自己开脱。
“艺术家请心无旁骛。”甲先生眯着眼在象牙上刻下一笔,道。
“但是艺术家是有自己的良心的。”青羽扔下刀,站起来,“战争中不会有扇子。精美到巅峰的扇子,是栖城千年和平的沉积。我要让和平回到栖城!”
“怎么做?”甲先生抬起眼睛。
“我不是很知道。”青羽回答,“但是我要去找龙婴。”
她对龙婴说,前段时间大扇府决定制出扇糕发给城民们,好让城民们欢喜,现在虽然有战事,仍请龙婴允许她把扇糕发放出去。
“你不是只为发几块糕。”龙婴疲乏道。这几天,他好像苍老了好几年。有什么心事坠在他的心里,像时光特别沉重的坠着某个女人的眼角,一下子就坠出皱纹来。
“是这样…你也不想栖城毁于战火的,是不是?我想挨家挨户去寻找和平的办法。”青羽道。
“如果我不允许呢?”龙婴问。她的主意听起来永远是蠢主意。
“那我…”青羽握紧了刀,“我会自杀给你看。”
龙婴看了看她。只要他愿意,他有一百种方法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他忽然倦了,懒得再同她解释、理论。他只是挥手:“要去就去吧。”她再发生什么事的话,别怪他没警告过她。他对她已经耗尽心力了。
青羽开始挨家挨户送扇糕,箕陪在她旁边。龙婴想通了,箕不可能是谢扶苏,谢扶苏不可能低声下气在情敌手下当保镖。所以他放心继续叫箕陪着青羽。青羽则没想通,她仍然觉得箕是先生,只不过是有事瞒住她的先生。好在她尊重别人的意见,他要瞒就瞒吧,好在也不影响她现在要做的事。
她挨家挨户去征求意见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上次对监狱情况征求意见的经验,她再做起来已经驾轻就熟。更何况很多人也许对监狱很无所谓,但战争跟谁不是切肤相关?谁对战事会没几句话说!青羽的进展比上次更顺。
龙婴朦朦胧胧感觉到城里的气氛缓和了,反叛他去投靠舒姬的事件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将近于停止。是青羽的功劳。他知道青羽在栖城人们心中的地位。
早在他宝扇大会上提拔青羽开始,“苏青羽”就已经成为一个传奇,有名扇坊里勤勤恳恳走出来的草根女孩子,技艺受到肯定、并且得到少城主的垂青,这就像是平民阶层能编织的最美丽的梦,她让这个美梦成真,他们就开始景仰她、虽然也难免嫉妒。随着她一步一个脚印把她的事做开去,家家户户做着访问,不急不躁、温柔虚心的听取着每一个人的意见,阻止了大扇府对一些小作坊的残忍并购、还一举扭转了监狱的颓风,嫉妒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代之而起的,是越来越浓的崇敬与依赖。人们开始依赖这个女孩子,虽然她年轻、她纤弱、她看起来不谙世事;但他们相信她会听取他们心中的意见、并不惜付出一切来保护他们。
她在他们心中已经像是观世音娘娘的化身——当然观世音娘娘是有大法力的,青羽没有。但如果说观世音来到人间是为救苦救难,青羽在善良的心意上与她已经不是分上下了。相差的只是青羽的力量。青羽个人没有力量,所以需要他们的帮助,他们的热情被她唤起来,像一把散粉被油调和着,成了一块有用的油泥。他们愿意接受青羽的呼唤,调动起来。
“她叫他们不要反对我,他们就不再反对我了?”龙婴带着惊异的赞叹,这样想着青羽取得的成绩,但却没有想得更深一点,又滑入他近来最痛苦的一个两难问题上。
他其实一点都不害怕这场战争。他手里掌握着一个秘密,只要使用得当,相信能在最短时间里将这场内战消灭于无形。但要不要使用?他犹豫着、生着气,叉开手指搔着额角,做不了决定。
外面的战火忽然停了。
轰轰烈烈的战火忽然停下来,像一场豪雨全无预兆的忽然停止,比它倾泻而下时更要骇人。没人相信从此会雨过天青的,只平白怀疑云后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出了什么事?”龙婴大吼。
当上少城主之后他变懒了,不再事事亲力亲为去打探。本来嘛,少城主,该有少城主的样子。他原来很得意于这种威严的地位,但不知何时起,又开始深深怀念当初的草莽生活。
“少主,士兵们停火了。”老罗刹冲进来,脸色很难看,嘴唇居然在抖。
龙婴知道出了大事,反而镇定下来:“那末逼他们开火。这个你不会?”他以为是士兵闹起了厌战情绪,这个只要斩掉些领头羊就好吧?
老罗刹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我们如果杀掉他们的亲人,逼他们开战,他们的兵器也许会调头来对付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