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龙婴的脑海里不知为何掠过青羽的影子。不祥之兆。有她在就一定有出奇的麻烦。
“你自己来看看吧。”老罗刹伸了伸手。龙婴箭步掠出去。
栖城的山头,原来不过站满竹子,现在却站满了人。大街小巷,十室九空,人们不是逃难,而是站山头去了。
不但站着,还对着战场中喊哪:“大天、远哥、小振、毛头——不要打了——站到妈妈、老哥、女儿、奶奶身边来——你想想给你纳到一半的鞋底、你想想给你留的新米饭、你想想你没过门的媳妇儿——”
龙婴同舒姬的军队一样,十之八九是栖城本地人,给这么一喊,打得下去才怪。
“这是干什么?小孩子玩过家家?!”龙婴脸上发青,“出了这么大的事,老罗将军你没查觉?!”
老罗刹面上无光。他主军队,城里形势是小罗刹负责。他也不知道女儿为什么这么大漏子都没有及时发觉并堵上,又不能推出女儿来埋怨的,只能骨突着嘴自己硬抗着。
“不要怪他,是我。”罪魁祸首勇敢的站出来了。
“当然是你!”龙婴看也不看的就对青羽吼道,“除了你还有谁?你还怕我想不到?你还留在这儿干嘛?你怎么不站到那边山头去,叫我一气砍起来方便!”
“我要在这里告诉你,”青羽被骂得两眼泪汪汪,但脚步不后退,“请谈判吧。”
“谈什么判?!”龙婴的眼神里是“你疯了吗?”
“我们已经想好了,战打下去不是办法,扇业会被毁掉的。你和少姬谁对谁错,并不一定要靠栖城人民的生命打出个结果才能证明。请停战,你划出一片县邑作为少姬的领地,两人一起在栖城和平共处…”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我跟她怎么和平共处?”龙婴想过青羽蠢,没想过会这么蠢。
“天上除了有日、还有月的,”青羽解释,“为了争一个‘第一’的名份,就要打战,这太过份了。其实统治城民,靠的是官吏不是吗?就请你们每人提出一套官吏班子的方案来,由城民们选举,得到更多信任的那个班子上台执政,落选的班子则作为言官,看到任何不合理、有问题的地方,就向城民提出,如果执政的班子不能解释或改正,二年后再选一次,它们就会落选。如此一来,比较得民心的执政者,自然就能执行他的理念;暂时不得民心的人,也能发挥他们的作用,岂不是比打战来得实惠吗?”
龙婴凝视青羽。不错,这是栖城,是商业占了主导地位的城池,商人是最无情的阶级,不在乎大义名份,只在乎实惠。要让商人们支持打内战,何其愚蠢。
他唇角勾起一个自嘲的笑容:“少姬那边肯答应谈判吗?”
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再强悍的将军,面对一支十之五六消极怠战、还有三四分简直反战的军队,也战不下去了。
舒姬答应谈判。谈判地点,就约在翔燕山上,避开了双方阵营,算是个中间地带。
那山头没有行宫,简陋的民居自然也是不便用的,现搭一座房子显然已是来不及了,幸而有座山寺,虽然窄小些,梁柱窗框都是铁梨木的,明月点灯、清风扫地,倒是干净,院内外有几个都抱不过来的几棵大榕树,也比人造的车盖还威仪些。谈判之地,就定在了此处。
舒姬着件白色纻罗纱的裙子、披了杏黄衫子,腰系紫罗绣带,仪态端庄,见着龙婴,双眼嗖嗖能放出冷箭来。
龙婴态度比她好得多,非常殷勤客气,纵然席其青在这里,对舒姬也不能比他更好了。但他谈判的态度则非常之差,完全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拖到后来,舒姬受不了了:“你根本是在耍花样吧?!”
“耍花样?我?”龙婴笑起来,“你说我是强盗窃位。那你猜我为什么不暗杀你?”
“因为我指出你是假哥哥。你如杀了我,欲盖弥彰,全天下都知道你的画皮了!”舒姬正气凛然道。
龙婴张了张嘴,叹口气,一番话梗在喉头,还是咽下去。他并不是真的想谈判,当然。政治是残酷的、权位斗争就是流血,所谓坐在一起谈,只有青羽这种白痴才想得出。他已经有了更方便的安排。只不过,他有点畏惧、仍然在犹豫,所以拖延至此。舒姬等了半天等不出他的话,恨恨拂袖,到后面更衣。
更衣是如厕的婉称。如厕这种事,可大可小,小的不过是举手之劳,大的话,拿一份小报蹲着哼哼哈哈,磨蹭上半天也是可以的。
舒姬是位大家闺秀,知书达礼,做什么都有分寸。在跟仇人谈判的当口,她总不能磨蹭上半天大的吧?
可她就是半天都没回来。
龙婴觉得不对了、舒姬那边的人也觉得不对了,派了女人进去看,女人大张着嘴巴跑出来:厕里没人。舒姬不见了!
那间厕所的粪坑于是倒了八辈子霉,被人拿长竹竿子捅了几百遍啊几百遍,好像舒姬真会跌到里面去似的。
龙婴根本没费心往粪坑里找,直接振衣离去。
大扇府的角落里,离上人与甲先生惊惧的缩在一起,甲先生脸已经皱成了一团,离上人脸上也失去了从前的镇定。
“嫣郎真的不见了?”离上人反复问,“也许他只是走开一会儿…”
“真的。我看见那个像他的小厮,一定就是他。如果没什么猫溺,他为什么要改装?他把所有的金银细软都带走了,还有那幅画。”甲先生喃喃。
“都是你胡来!叫你少贪钱的!知道他对舒姬有痴想,还叫我给他画画。这要闹出事情,少主知道,咱们都不用活了!”离上人挥拳揍他。
甲先生抱头鼠窜,为自己辩解道:“他既然有痴念,我给不给他画,都没什么差吧…”
“你到少主面前解释去!”离上人继续挥拳痛殴。
“上人,上人!”甲先生连声叫唤,“光棍不吃眼前亏。我看我们…还是先收拾逃跑你看怎么样。反正局势这么乱…”
“逃到哪里去啊?”小罗刹冷冷的出现在门口。
甲先生和离上人同时缩了缩头。他们从来没觉得小罗刹这么像罗刹。
可是小罗刹居然没有动手捉拿他们去见龙婴,只是袖着手、堵住门,唇角痉孪般的笑起来:“为我做一件事,不然,我担保你们会变成死人…”
山寺里的人们终于查明,有一个小厮失踪了。这个小厮,舒姬那边的人以为是龙婴带过来的、龙婴这边的人又以为是舒姬带过来的。谁都没有在意。他跟舒姬的失踪想必有什么联系。
在任何人之前,龙婴已经飞身在寺外寻找。如果舒姬真是白痴得掉进粪坑而亡,山寺中的人一定能找到她的尸体。如果是有人劫走了她。那他不能浪费任何时间,必须尽快追到她。
他不知道她离去的方向,便只能采取最笨的法子:先以山寺为圆心、半里为径、掠一个圆,找不到人,再把圆周扩大。他有一种感觉:劫走舒姬的不会是武林高手。真若是有高手潜入寺中,身法、脚法、潜行与疾掠的声音,很难不惊动到他,也许反而是身手平平的人,在山寺进出,才瞒过了他的耳目。
他猜对了,舒姬正被一个人扛在肩头飞奔。这是个小伙子,身坯挺健壮,但绝对不是什么高手,跑了没多会儿,他已经累得大喘气了。
他是嫣郎。
“贼子,你要敢羞辱我,我会咬舌自尽!”舒姬好不容易把堵嘴的毛巾吐出来,立刻扬声道。
“少姬大人,请勿高声,小人是来救你的!”嫣郎都要哭出来了。
“救我?哈!”舒姬大怒,“那你还敢冒犯我,将这样低劣的手巾塞到我的…”
“事急从权!”嫣郎累坏了,看看离山寺也已经有一段路,便把舒姬放下来,“少姬大人,逆天王埋伏了人要把你们一网打尽。小的要救少姬出来!”
嫣郎救她出来的路上,确实影影绰绰看到山坳里有人埋伏的样子。舒姬静了静:“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我…”嫣郎卡了壳。
要从何说起?
要怎样说他的童年?在高贵少姬的面前一开口就回忆辛苦的童年是不礼貌的,但那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会进杂耍班,做一个专门表演“钻筒”的孩子。他必须说起杂耍班,因为那是他跟她的初遇。那是美丽的三月三,贵族们开始踏青的日子。
他记得草地上铺着大大的红毡毯,免得坐在上面的人受草地湿气侵染。但也许是少姬大人喜欢亲近草地,所以她的座位在毡毯的边上。
他记得她的座位又松又软,铺了闪亮的布料,上面绣着无数让人看花眼的精美花样。他记得她比任何花样子都鲜艳,穿着淡蓝色羽毛装饰的层层叠叠的衣裙,安静坐在那里。他觉得她不似真人,一定是个能工巧匠做出来的小人儿,因为单靠自然生长的话,简直是不可能长出这样美的一张小脸的。但转念一想,他又自己否决了自己的意见,觉得设想任何人的手触摸、打磨出这张脸,都好像是对它的亵渎,所以它一定是神仙创造出来的了。这一定受神仙呵护才出现在人间的小仙女了。
他浑身发着抖,在她明亮星星般双眸的注视下,觉得自己表演一定会失手的,可是一接触到表演的瓷筒,立刻心中又涌起热流,觉得自己一定能超水准发挥,让她向他点头微笑。
尊贵的少姬,看见他的表演、并且被他逗得发笑!这是多么不可一世的想法。他额外的做了一个难度很高的扭动,甚至在锁骨被挤得巨痛时,也努力扮出鬼脸来。
她笑了一下。他记得。她向父亲和兄长说了句什么话,于是城主大笑了、少年席其青却皱起眉来。她又说了句什么,于是席其青也笑了。
她是华贵、典雅、与笑容的中心。瓷筒里的孩子发着晕,像害着高烧似的,终于做错了一个动作,幸而这已经是他表演的尾声。吐火的、喷剑的同伴立刻上前遮掩住他。下场后,为了他的失误,杂耍班头揍了他一顿。他不觉得疼,只觉得晕飘飘似在云中。
刚刚扛着舒姬出来,他又有了这种晕飘飘的感觉。把高贵的、连远远看看都不能的人,像货物一样扛着带出来,而她竟然还不能责骂他,因为他是在救她!他觉得人间已经再没有更多的幸福可以给他。他便是这样死掉了都可以的。
“我叫嫣郎…”嫣郎又要再次张嘴。舒姬按住了他,皱眉看着远方的人影:“追来了。”
龙婴已经追近了、并且看到了他们。他的方向确定了、速度更加的快。
电光火石间舒姬有了决定。她指着路边的石头:“扶我上去。”
这是凿山而开的路,路边就是深深山谷、石头就是路栏。到了石头上,就是踏上了生死关。嫣郎毫无迟疑的服从了舒姬的命令,问道:“少姬大人,然后呢?”
“然后?”舒姬脸上浮起一丝骄傲的笑,深深看了嫣郎一眼。
他没有时间表白,但她已经都看出来了。作栖城美丽的少姬这么多年,有一些大胆的男孩子向她表白过,用了男性可以想像出的最滚烫语句,来赞扬她的美丽与他们对她的爱。既然嫣郎眼里的火焰比他们更热烈,那她就把那些告白都算成他说的了,料来也不会有什么错的。
她问道:“我去死,你陪我吗?”
嫣郎怔了怔,本能的想缩回手,旋即却意识到:他竟从她手里把手抽出来。
他竟想从她手里把手抽出来!
这双柔软、娇嫩,像花瓣般没有重量,却酥麻了他整个灵魂的手!他生着自己的气,把手塞回去重重的握住她,道:“好!”不怕握疼她,他现在已经不用害怕了。他已经答应陪她去死,于是有资格像一个好样儿的男人一样爱着她。
龙婴大声喊:“等等!”
舒姬轻蔑的撇了撇嘴。
这个冒牌货有什么资格呵斥她?他其实有能力毁灭她,就像压碎一个鸡蛋一样,她现在知道了。那些埋伏…还有,连一个嫣郎都能轻易劫走他,他一定有更高明和恶毒的、几百几千种法子对付她吧?她原来以为她能跟他对抗,实在是太幼稚。
可以毁掉他,为什么还不毁?一定因为他爱她!一定的。像那些男人们一样,口口声声说她的美貌与气质是如何震慑住了他们,他们不想离开她、他们希望得到她。
她不会让他得到她。她是栖城的大少姬,生要高贵的生、死要高贵的死。
皱眉看了看云雾缭绕的山谷,她命令嫣郎:“你先跳。”
栖城少姬的黄泉路,总要有人在前开道,才够身份。
嫣郎用行动来代替回答。他举起脚,简简单单的跳了下去。他的手仍然紧握着舒姬,于是舒姬也向下坠去了。
龙婴已经扑至,伸手去够舒姬的手指:“你是我的亲姐姐!”
风呼呼的从背后吹来,嫣郎厌倦的仰望着舒姬之上、龙婴的身影。他是少主,又怎么样?难道最后时刻也可以来剥夺别人的幸福吗?舒姬的手已经控制在他嫣郎的手里,只要他再拉一下,把舒姬拉到他的身下、用他的身体来隔绝她和龙婴,那他们一定能如愿去死的。她会同他一起粉身碎骨,再也不分离。
他动了一下,把舒姬推开,往上推。
他会在黄泉路上为她开道,她也一定会来,只不过晚一点,直到上天收回她的寿命。在这段时光里,她会记住他。记住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去死,却不忍心看着她的身体摔碎。
“我多么爱你。”他嘴唇动了动,无声的说出这句话,笑着坠入深谷中。
龙婴终于捉住了舒姬的手,一个旋身,蹬住山壁,豁出全身修为回到山道上。
“滚,滚!”舒姬陷入深深的恐惧中,用力捶打推搡着龙婴。真的坏了。连死都不行,她要落在禽兽的手中?闺中悄悄流传的、关于强盗和色魔的一些可怕故事,像滚油般煎着她的心。她怕得要发狂了。
“你真的是我的亲姐姐!”龙婴叫道,“席其青是右夫人生的,你和我,都是左夫人生的,我们是亲姐弟!”
舒姬的手顿住了。凝视他这张跟席其青有五六分相似的脸,她有点信了他的话。何况幼年模模糊糊的记忆也提醒着她:她跟席其青的出生好像有点不一样。“但这怎么可能呢?”她吃惊道,“你如果是少君,又怎么会变成强盗?”
秘密已经说开了头,只能和盘托出。龙婴告诉告诉她:“我们的母亲是左夫人,但是城主不爱她。右夫人生下了席其青,我们的母亲当时只有你,她觉得地位被右夫人侵占了、又不堪忍受城主的冷漠,愤而出走,嫁给了一个龙姓隐士,后来生下了我。”
他的声调平板,藏了不知多少伤痛。舒姬没有听懂:“我爹跟你爹不是一个人?”
“是一个,母亲出走后才发现怀上了我。”龙婴深吸口气,“但是城主那老头子,我不能管他叫爹。他害得我们的母亲出走、不久就忿忿而死。龙爹爹抚养我长大、叫我报仇。他才是我的爹。他死时,我是用亲儿子的身份给他戴的孝,并且发誓要把栖城抢在手里,让母亲在天之灵可以出气。”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舒姬仍然狐疑。
“报仇的日子并不开心。”龙婴坦白,“我一直犹豫着,怕你知道了难过。”
舒姬默然不语,无数的念头在她心里打着架。她对住深谷,忽然大哭起来。龙婴吓一跳,问:“怎么了?!”舒姬抽泣道:“嫣郎…死了。”
那么多思绪她无法理清,也不知道泪水是为何而流。唯一能说出口、并可以为之痛哭的,就是这样深爱她的男人又这么快死了。
第八章 风雨亦无伤
一切似乎都安定了。舒姬坚持要龙婴划一个县邑封给她,但是已经不再要求开战。青羽埋头回去做扇子。小罗刹试了一件又一件新衣、新首饰,安安心心准备做左夫人。关在秘室里的老城主也已经答应会将城主之位传给龙婴,龙婴很高兴,破天荒叫了一声“爹”,随后又怪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我不感谢你,这是你欠我的。”
老城主苦笑了一声:“随便你怎么说吧。”
龙婴得意的回到房间,又开始处理政务——唉,处理不完的政务!刚开始的时候,他很怕官员们有事瞒着他、不告诉他,严厉命令任何事都要过他的眼,现在,他们真的把任何事情都像瀑布般倾泻到他案头,他又觉得矫枉过正了,这些政务压得他喘气的时间都没有。也许刚立个宰相什么的,把重担分摊一下,毕竟百官的任务就是帮城主分摊重担不是吗?他现在真的想走出去看看刚刚相认的姐姐在想什么、做什么。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家人了,尤其是女性的家人。他是真的想大家坐在一块儿亲亲热热说说话…
“龙哥哥,看我这一身怎么样?”小罗刹旋进来。她已经把全套大装披挂上身,头上有九翟冠、四扇花钗、小花影钗、九钿博鬓、珊瑚翠翟衔珠抹额,耳畔有翠叶珠牡丹、珠排环,面上敷着金红面花,身上整整齐齐依次着了青纱中单、黻领,青地绣云霞扇纹翟衣、红罗织金翟裙、八宝金红霞帔、青地文绣重雉蔽膝、红绮金花钟大带、玉革带、玉花采结绶、青袜舄。叮叮当当的,青羽说它足有八十斤,真正不夸张,好像要把整座宫廷的威仪都压在身上似的,也亏小罗刹好功夫,这般披挂了还能“旋”进来,要换成其他弱女子,走是走不动路了,必定要人搀扶的,只怕搀了还得累出一场病来。
龙婴只觉得宝光炫人,几乎认不出小罗刹的本来面目,用手指遮了遮眼睛,只能笑道:“很好。”
看到她,他经常想起自己的母亲,同样贵为左夫人——或者即将贵为左夫人——同样的骄傲,并且同样得不到夫君的爱。
他不能爱她,这是没办法的,只好多宠她一点,好让她多一点开心。
她身上的脂粉香扑进他的鼻子。这次算是什么香?桂花、兰麝?总觉得有点刺鼻。他忍住了,重复道:“很好,你今天很漂亮。”
“你说真的,龙哥哥…”小罗刹扶着桌子,像气都喘不过来的样子,微微对他倾过身子。
“少主!少姬大人的画已经重新修裱好了,请您过目。”离上人恰在这时候前来求见。
舒姬那幅画像,前两天忽然沾了点尘土,一拍,就弄脏了颜色,离上人诊视过后,说可以补。舒姬也催着补。龙婴便把画交给离上人了。他很愿意跟这位栖城的明珠搞好关系。她是他的亲姐姐呀!这么美、这么有风度,听说跟母亲年轻时是很像的。他如同思慕母亲一样思慕着她、愿意多做点事情来讨好她。这幅画如果早点修好送给姐姐,她一定是很高兴的吧。
不过一定要在这个时候看画吗?龙婴瞅瞅小罗刹,左右为难。一生的目标都达成了,他冷硬的面具融化下去,心里只剩下歉意与柔情。
小罗刹为他牺牲很多,他真的不舍得在这样的大喜时候对她太绝情。
“没事的,龙哥哥,你先看画好了。”小罗刹却自己坐正身体。
这样识大体?真难得!或者是嘉教导得方。龙婴感慨着,叫离上人进来。那幅画果然修补得很完美,修补所用不知是什么材质,味道有点呛人。龙婴看罢了,挥挥手,叫给舒姬送去。
奇怪,他的头忽然有点晕。
一道明亮森寒的剑光,忽然向龙婴眉心刺来。
不,这不是一柄剑,只是剑意。是修为极高的剑客,以内家劲力硬生生逼出的无形之剑。
龙婴没有动,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来剑。
这似乎包融了“无为七式”的剑意。谁?谁也会龙家传下来的无为七式?
剑意已快要刺到龙婴眉睫间。
龙婴不怕。论起无为七式,没人比他参得更透。他一直看到最后一刻,才偏身后退。他有十足把握能够毫厘不差全身而退。而且,他已经看出这一剑似是而非,纵学了无为七式,也未纯熟。
可是身子一动,他就发现坏了。
他全身的筋脉好像都打起了盹,不能随他心意而动。他引以为毫的内力,好像也打了折扣。
来剑起了轻微的颤抖,像没穿够衣服的小孩子在大冬天里着了凉。只有龙婴知道,这种颤抖是要命的。它似乎能够克制住他的无为七式。
紧急关头,龙婴单手握住剑柄,另一掌疾探推翻书案,挡了一挡,口里呼喝道:“箕?!”
来人是箕,双袖一翻,又是一波剑意。龙婴猛然醒悟:“你果然是谢扶苏。”
只有谢扶苏能成为他这样的宿敌。他抖剑,迎向谢扶苏的剑意。谢扶苏的内力本来就比龙婴精湛,但龙婴的剑术可以同谢扶苏匹敌,尤其在悟透无为七式后,宝扇大会那一晚,他已寻到谢扶苏并彻底的战胜了他。
当时他确以为他已经杀了谢扶苏,永绝青羽的念想。但谢扶苏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能在剑招中融进能克制无为七式的剑式?而且,该死,他的身体真的不对劲,好像确实中毒了!
门外低低一声惊呼,青羽抱着个匣子,呆站在那里。
像旧事重演,两人都为之分心。
龙婴先反应过来,剑光如秋水,直刺青羽的眉心。
围魏救赵,老样子,这个可恶的、难以驯服的女孩子,永远是当人质的最好人选。
谢扶苏果然回袖救护青羽。而龙婴则剑锋一转,撩向谢扶苏的腰间。
小罗刹静静扑上来。
她抱住龙婴。
龙婴一愣,一柄剑已经从她的身体中刺进他的身体。
她的身后并没有旁人,她的身体也不是发剑的暗器。她只不过是右手握着剑,反背在身后,穿透自己的身体,再刺进他。
就算是龙婴,也不能防备到这样的一剑。
“女儿!”老罗刹踉踉跄跄奔过来,身上还挂着铁链。是谁想要锁住他?宫内外,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
“老爹,叫你马上走的…”小罗刹嘴里吐着血,嘟噜着,阖上眼睛,双臂抱住龙婴,“龙哥哥,只有用这种方式,你永远是我一个人的了。”
她停止了呼吸。
这是嘉教给她的办法。“用这个法子他永远是你的人。”嘉真像魔鬼。她教的办法,小罗刹全盘接受,并付诸实施。
青羽跌坐到地上,手里还紧紧抱着她的匣子:“不可以死…”
龙婴吐出口气。小罗刹的剑并没有刺穿他的要害,他并没有死,只是失去了抵抗能力。两侧甲兵一齐涌出,制服龙婴。老罗刹见事不可为,抢过小罗刹的尸体,蹈空遁去,并没有人拦住他。
“这样就好了。”嘉微笑着,扶着一个老人走出来。正是被软禁很久的老城主。后面,胖胖的席其青、本该在封邑巡视的舒姬,都走在一起。“你现在明白了?”嘉问龙婴。龙婴恨恨闭上眼睛,什么都没有回答。
原来嘉早就猜到一切。龙婴第一次劫走青羽,她去接青羽时,就在藏宝室里认出了所谓“龙婴母亲”的画像:
“那幅画里的人,化成灰我也认得出。苏铁。我就是为了她漂泊异乡,她的孩子是我唯一活下去的理由。她的孩子,可不叫龙婴哦。恰巧我知道从前城主未登基时,流落海的彼岸,曾痴迷于那边的一个女子,即苏铁。回来登基后,虽然娶了两个夫人,对苏铁仍然念念不忘,由于过于思念苏铁,画了她的像,左夫人因为嫉妒,将画像偷出。左夫人死时,龙婴尚小,不记得母亲的样子,所以误以为这幅画里的人就是母亲吧。
“妾身猜到龙婴会有所行动,假意协助他,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他的阴谋。幸好策反了小罗刹姑娘帮忙,连无为七式的秘图都能偷出来给谢先生学,才成功制住龙婴。如今小罗刹姑娘求仁得仁,元凶被擒,城主也恢复自由,真是太好了!”嘉合掌微笑。
青羽这才明白…不,还是不明白。坊主说的是真话么?她怎么仍然觉得背后隐藏着什么。真的只是为了“忠义”才对付龙婴、甚至教小罗刹去死?她不可以理解。
“您…是先生吧?”她小小声问箕。既然尘埃落定,真相也可以告诉她了吧?
“我不是。”箕狼狈捂脸退却。
他是谢扶苏。宝扇大会那晚,龙婴把青羽接进宫中,并找他决斗。他不知龙婴参透了无为七式,掉以轻心,被一剑刺瞎左眼,整个人也都摔出去。龙婴以为他死了,他却命大逃生。嘉告诉他,青羽在宫中会有危险,而他如果肯毁容,她就能帮他进宫当侍卫,近距离保护青羽。他同意了。
他这生已经没有脸再同青羽厮守,只能在暗中保护她。保护完成后,就该离开。
“请等等,等一等!”青羽追着他哀叫,“至少请看一下…”她就要打开怀中的匣子。
嘉轻舒翠袖,拦住了逃走的人:“他就是谢扶苏。”微笑着,既向青羽、又向城主道:“妾身不顾个人安危,剪除叛逆,是想向城主要一件赏赐。”
在明亮的阳光下,她朱唇皓齿,一字一字:“妾身要谢扶苏的命。”
为何一定要他的命?呵,当年,在遥远闽郡的京城里,她是花魁,与苏铁多么要好,两人同在头等的青楼中挂了牌子讨生活,什么荣华都享遍,什么苦也是相挨着承担。那时候青楼里姑娘流行票戏,一同票戏时,苏铁唱生角,她就唱旦角,唱过了多少花好月圆、同生共死,恍惚觉得戏如人生。
可是后来,苏铁爱上一位尚书,又被他抛弃,生了个女孩后,病重将死,嘉愿意守在她身边送走她最后一息,谢扶苏的大哥谢千行却因为仰慕着苏铁、高尚的答应为她实现愿望,付出生命为代价,硬逼尚书将苏铁接进府中去、照料她去世。
“如果不是谢千行,苏铁生命的最后尽头,就会是我一个人伴随在她身边。她会承认她看错了男人、向我道歉,而我也会原谅她。我们姐妹俩就能和解。谁要谢千行多事?自诩义士,以自己性命为代价去闯官衙,帮忙去找了尚书来,让他们见最后一面,霸占了本该属于我的时间,我不该索赔吗?兄债弟偿。谢千行死了,这笔债该由谢扶苏偿还我。”嘉道。
城主沉吟,而青羽震惊之后,对着嘉喃喃:“不可以这样…”
“为什么不可以?”嘉挑起眉毛,“反正下在龙婴身上的毒,我已经照样下给谢扶苏了。呵呵,一半媚香、一半冷硝,合成软功散,他剑术本就没有龙婴高,内功再一去掉,多上百来人应该就能制服了。”她抖去一切伪装,笑得像一条壮志得酬的美女蛇。
谢扶苏默运内功,发现嘉说的是真话。他都没察觉她是什么时候下的毒。他在小罗刹偷出的秘图中参悟的,是如何克制无为七式的一剑,虽然对本身的剑术有所助益,但内功一去,宫廷卫队里百来个人若压上来的话,他确实会招架不住。这个女人,实在太过可怕。
“嘉坊主,谢先生也是功臣…”城主为难的替谢扶苏说话。
“坊主,青羽多谢您抚养我长大,但冤冤相报何时了!”青羽挡在谢扶苏面前。
“你护他?”嘉扬眉道,“你可知他一定要找你的理由是什么?我跟你娘是青楼出身,他说不希望苏铁的女儿再被妓女带大。呵,多么好玩的意见,你怎能怪我想好好折磨他。你又凭什么挡着我杀他?”
谢扶苏默不作声。而青羽面颊上流下两行清泪:“不可以。因为…坊主,在说这话的时候,您并不快乐。”她看得出先生后悔说过这样的话、也看得出坊主真的不快乐。大家都不是坏人,为何不能和解?她想不通。
“好吧,我还有个折中方案。”嘉拍了拍手,欢快的对城主道,“把谢扶苏绑起来,我拿把短刀去刺他,而青羽可以拿根长矛刺我。最后我能不能杀死谢扶苏,由青羽控制。她的矛比我长,她决心杀我的话,我就杀不了谢扶苏了。好不好?这样城主也不用担心功不功臣的问题——因为最后的生死掌握在青羽手里嘛!”
“怎么可以!”一圈人都惊叫起来。
嘉摊开手,耸了耸肩:“不是很好的方法?”
协助擒下龙婴后,一直沉默不语的舒姬终于开口:“这确实是好方法。”她的目光与嘉相遇,嘉静了静,欠一欠身。也许只有经历了生离死别的公主、和经历了生离死别的青楼女子,才能理解这样的疯狂:死、或者让别人去死,都没什么关系。都只是一种发泄。她们这样的女子,总需要发泄一次,否则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谢扶苏终于被绑起来了。刀子、长矛,也都已经准备好。青羽痛不欲生。别人把长矛柄塞到她手里,她握不住。为什么要她握住凶器。为什么凶器同时又会是救人的器具?谁生、谁死,为什么要她来决断?
谢扶苏神色却沉静着,终于开口道:“我是个江湖人,杀戮无数,瓦罐不离井上破,死了也应当。你不用为了我为难。你手上不准沾血。”这是命令,不是劝解。
“但是你,为什么不惜一切要来救护我呢?”青羽泣不成声。
谢扶苏默然片刻,坦白道:“当年我自以为自己替天行道,是个大侠。某天,官府下了个套子,要让我无颜见江湖同道,但如果把几个兄弟悄悄出卖给他们,他们会放过我。我屈服了,但却觉得没脸再顶着侠义的名头活下去。恰值哥哥为了苏铁先生而死,我想继承他的意愿,帮忙照顾苏先生的后人,顺便给自己赎罪。嘉先生一直不肯告诉我你的身份,以此来折磨我。现在我知道真相,已经可以瞑目。你不用为了我这种人痛苦。”
这是他埋藏半生的秘密。他只是一个失节的江湖人。
“我同意你。你可以瞑目了。”嘉兰笑着,刀子刺向他。
她不会武功,手上没什么力气,出刀的速度也不快。但再慢的刀,也终于要挨近谢扶苏的胸口。青羽下意识把长矛抬起来。嘉兰背一挺,毫无抵抗的让长矛穿心而过。
她慢慢的倒在谢扶苏的身体上。
在最后的时刻,只有谢扶苏看到她的表情。那是张满足的笑脸。他忽然明白了,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吧?在栖城,抚养着青羽、折磨着谢扶苏,顺便弄出些风波、看几场大戏,都只能算是消遣。她的人生并不满足。只有苏铁是她一生最爱、是她心里的刺,她想早日下黄泉去陪伴苏铁,却抹不下骄傲来为苏铁自杀,所以要制作出不可不为的形势来,逼苏铁的女儿主动杀了她,下黄泉后,苏铁才会对她充满歉疚,她才能光明正大、高姿态的对苏铁说出一句:“我原谅你了。”
她一直巧妙的撮合青羽与他的缘份,也是为了给青羽找到理由,对她举起兵刃吧!
谢扶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青羽丢下长矛,不停尖叫。
“不,不关你的事。”用临死之人的微弱声音,平生头一次,嘉心平气和回答。
这一次是真正的尘埃落定。城主归位。席其青痴呆症状慢慢好转,仍然记得铁生、还有何家扇坊的一切人。龙婴被关押了。老城主对龙婴感觉负疚,但又不能原谅他,只好先关着。
铁生回到监牢里,继续坐监。秦家二老已认他为义子。如果表现良好,半年后,城主大赦天下时,他跟云心一样,可以出狱。
云贵的病是血脉凝滞,服了谢扶苏的药,状况见好。大宝跟着云贵,雕刻技艺越学越精;二宝另跟了个老医生,从基本功扎扎实实学起;三宝已经开始学着做生意,四宝也长大了许多。云贵还是守着田地,等着云心。大家都很好,唯有引秋坊,驰名一度,而今风流云散。
“先生,我不想再留在栖城,我想渡海,去母亲的家乡看看。您能陪我吗?”青羽在谢扶苏身后,切切询问。
谢扶苏不回头。他已经毁容,有什么资格陪在她身边?
一把扇子静静伸到他面前。
这是她一直抱在匣中的东西。巨变发生的那晚,她正是刚做好它,抱着想找到他给他看,没想到蹉跎至今。
“它叫思念。”她低声道。
竹骨的白纸团扇,没有任何多余的形容词可加在上面,质朴无华,尽善尽美。它是明月光,是流水的年华,是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先生,你叫我这把思念的扇子,何去何从。”青羽继续低语。
谢扶苏转过身:“我配不上你!”他老、丑、而且是个失节的江湖客,她看不见还是听不见?他配不上她!
“如果你介意我看你的样子,我把眼睛刺瞎可以吗?”青羽漾起微笑,“先生,我只知道你是先生。我是苏青羽,你叫谢扶苏,在我出生之前你就注定要扶助我。我怎可以离开你。”
“你要回家乡…”谢扶苏心里悸动着,狼狈把话题岔开去,“去干什么?”
“看看我父母是怎么样的人。”青羽柔声道,“你知道,我一点都不认识他们。”
“你父亲是个极刚正的官员。他不是个坏人。至于你母亲…”谢扶苏脸色柔和下来,“听说她善于手谈、能吹埙,很消瘦,极喜欢穿男装。有一次她们在京城盈达湖畔举行新年演出,举城轰动,谁回去不是脂浓粉艳花枝招展给人看,独她披着长长的刺绣斗篷、骑一匹烟熏海骝,像个押花的俊少般在花队边驰骋,花海三千,偏偏谁的光彩都盖不过她去。有人看不惯她,说些怪话,她也不理…你母亲是个奇女子。”
“我要去那片土地看看。”青羽打从心里叫出来,“我要知道我父母的故事,还要知道遥远地方很多很多的新奇故事。先生你能陪我吗?”
怎么又绕回到这个话题!谢扶苏要招架不住了:“我…我不是好人。我犯过命案…”
“是的,我已经知道生活并不全是童话,就算是童话里也会有生老病死。”青羽将脸埋上他的胸膛,贪馋的嗅着他的气息,“可是我愿意由你保护着,慢慢的长大。你一定会教我长大,是不是,先生?”
风缓缓的吹过去。谢扶苏迟疑一下,终于扶住她的肩。鼻子陡然一酸,他想,她已经长大。
尾声
一条船快要开缆。这条河将穿过高洁的华城、穿过开朗的知城,一直入海。海的另一边,听说就是神秘的东大陆。那是谢扶苏来的地方。
有一位客人忽然来到船头。谢扶苏陡然紧张的绷紧肌肉,进入最高的备战状态:这是龙婴。
他已经越狱?
他比从前清瘦许多,掏出一把淡银打造的小刀,放在他们的船头,轻轻颔了颔首:“有逆天王的刀在,大部分盗贼不会去打扰你们。”
“是的,谢谢…”青羽惶惑着,“你现在…?”
龙婴没有回答,飘然远去。参商也已脱身,披着遮人眼目的大斗篷,殷勤的追随着他离去。
龙婴的步伐出奇轻松。报仇计划已经发动,成功、并且失败了,他越狱出来,两肩轻快。今后要做点什么事?不急,他可以任着性子游历一番再说。事实上,越狱途中他见到了老罗刹的身影、还见到一个类似小罗刹的姑娘。小罗刹会不会也没死?他们最后会不会在一起、还是各有各的新人生?没有关系,时间还很长。只要不再卯足了劲彼此为难,所有人一定都会有快乐的人生。
“再见。”他不出声道。同这段有过笑容、有过泪水与伤痕的故事告别。
他知道青羽赠给谢扶苏的扇子叫思念。这把扇子的尺寸重量已经都被量下来,记录在大扇府。他创立的大扇府被保留下来。而他已经放手离去。
如果赠送的礼物一定要有名字的话,他想,他送给他们的小刀应该叫再见。
如果说有一把扇子叫做思念,那么有一把刀,叫做再见。一样温柔而美丽。
船缆解开,小船轻盈划开水面,乘风而去。前途又会发生什么故事?不要紧,他们的人生都还很长、很长。什么都来得及,什么都可以发生。
阿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