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尽力气忍着痛将她扶起,两人脱离了人潮,倒在小巷子里,大口地喘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的面具已在方才的慌乱中早就掉了,而他却始终戴着那轮无脸面具,最危险的时候也不忘将面具戴好,像是刻意隐瞒自己的相貌似的。
禾生疑惑地盯着他,触及他后肩背的灰尘脚印,讶然转到他背后,数清了上面足足有十几个脚印,不由得捂嘴喊了声:“天呐,公子,你还好吧?我陪你去看大夫可好?”
他本想说没事,话到嘴边,气息从咽喉里挤出来,呛得慌。止不住地大咳。
以他的身子,一脚都难以承受,更何况被人实打实地踩了那么多脚。心肺肝都要被踩出来了,身体内火辣辣地烧得慌。
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虚弱咳嗽的样子,转过身,刚一扭动后背,浑身上下跟断层了似的,痛得已经没有知觉,不听使唤。
禾生在一旁急得跺脚,“你忍着点,我现在就去找大夫。”
外面那么乱,他哪敢让她乱跑。忍着剧痛伸出手臂攫住她的衣角,嗓子里满是血腥味:“站住!”
禾生不动了,呆呆地看他。
卫锦之支撑着快要散架的身子站起来,稳住自己的语气,尽可能平静地说:“我没事,你一个女孩子家,不宜在外久留,我送你回去罢。”
禾生皱眉,“可是你的身体…”
卫锦之语气强硬:“没有可是,说了送你回去便送你回去。”
他一意孤绝,禾生不好再劝,说要自己回去,却被他拦了回来。
念着他刚才救了自己,且是一番好意,禾生只得顺从,也不想着去安家找姚晏了,指了平陵王府的路。
一路上走得胆战心惊,禾生时不时就停下来问他“身体可还好?”卫锦之不理她,因为光是装出没事人的样子已经用掉所有精力,根本没有力气说话。
到了府门口,禾生同他讲:“不知公子家住何方,改日我定登门致谢。”
他挥挥手,云淡风轻地说不用,转身便走了。
禾生站在大门前,心里好奇,这人望见她往平陵王府走也不问一声,难道是哪家达官贵人么?
正想着,身后涌出一堆人,翠玉为首,带着丫鬟侍女将她团团围住,就差没哭天喊地了。
“王妃,快进去吧,王爷可要急坏了!”
原来自她和姚晏将护卫甩掉以后,街上又发生了大灯坠乱砸人的事,沈灏听说后,带了侍卫便上找人去了。找了几圈,街上人实在太多,没找着,回了府气急败坏,只因姚父姚母在,这才忍着没发作。
禾生吐吐舌,悄悄问翠玉,“王爷面色如何?”
翠玉摇头,“不太好,您自己进去瞧瞧便是。”
禾生深呼一口气,咳咳,总觉得有点…怕怕的…
府门外,卫锦之见她进了府,放下心,一直强装出来的镇定自若在此刻瓦解,本想走远一点,却终是忍不住身体汹涌而来的痛楚。捂住胸口,取下面具,哇啦啦地往外吐血。
随从已经跟了上来,及时将他扶住,搀着往回走。卫锦之被扶驾着,不忘让人替他将面具戴好。
小心驶得万年船,若是被人瞧见他送她回来,定是要疑心的。
他没什么精神,趿拉着脑袋往地上看,一双精致的云头鞋映入眼帘。
宋瑶站在他跟前,眼里有泪,蒙着水雾的眸子,透出百般疑惑以及…悲恸。
她定是什么都看见了。
卫锦之叹口气,取下了才戴好的面具,与她对立而站,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看着她。
该来的迟早会来,棋子也有棋子的尊严。只是、她察觉得太早了些,竟有些让他猝不及防。
她出声喊他,语气中有一丝侥幸,“临阳哥哥…”
他的声音有些冰冷,平静得像是没有任何波澜的寒湖:“阿瑶,你是个聪慧的女子。”
宋瑶咬紧牙关,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
禾生蹑手蹑脚地进了内殿,想着先换了沾满污渍的衣裳,然后再去见他,这样可以少被他说教一阵。
他却早在榻上坐着了。
禾生下意识往外逃,他一声喝住:“准备往哪去?”
禾生咽了咽,返过去哄他,一脸天真无辜的神情,拉他衣袖,劈头就是一句认错:“夫君,我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沈灏瞄着目光看过来,丝毫不为所动,“禁足一个月。”冷血无情地补充道:“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禾生“啊”一声,想要再央求他,话未开口,便被他指着衣裳上的污渍问:“这都是些什么,怎么还沾了汤汁,转过身去,我瞧瞧你后背上还沾了什么?”
能沾什么,土呗!禾生乖乖扭过去,解释:“没伤着。”
沈灏扬手往她臀上一抽,“都脱了,为夫要好好检查一番!”


第 96 章

自作主张甩掉护卫的后果是严重的,沈灏以一整晚的言传身教来告诉禾生这个道理。
早上起来时,禾生直不起腰,身旁人早已上朝去,她披垂着头发,坐在拔步床中央发懵。
翠玉撩起幔帷,身后数十位青黄衣裙的侍女躬腰捧着盥洗之物。翠玉拧了把巾子,禾生尚沉浸在余梦中,脸上一湿,铺天盖地的温暖盖住了眼睛耳鼻。
禾生拿开巾帕,自己动手洗脸。翠玉忙地拿来上袄为她披上,顺了顺她垂在肩前的一绺青丝,轻声禀:“宋家姑娘来了。”
禾生未睡醒的困意消了七八成,“来多久了?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翠玉伏头,“是宋姑娘说要等着的,且早上王爷走时特意吩咐过,今早不许任何人打搅娘娘,连早上请安的管事嬷嬷都一并回到秦嬷嬷那边去了。”
秦嬷嬷是宫里德妃遣来助她协理王府内务的,乐得有面子来王府协理,对禾生是百般感恩,比先前在宫里服侍德妃时,更要尽心十倍。
故禾生乐得将后院的大小事宜一并交给秦嬷嬷。
禾生换好衣裳,急急地往东厢房去,那边是专门待客的院子。翠玉拿了个青狐披风,小碎步地跟上。
外面风大,正是消寒去冷的时节,比先头冰天雪地更要冷上三分。撩了暖帘进屋,屋里烧了地暖,禾生搓搓手,喊宋瑶的名儿。
宋瑶没想到她已经起了,外面也没个丫鬟通禀,见她亲自到东厢房来迎,倒有些措手不及。
禾生往跟前一看,脸上笑容僵住了:“阿瑶,你眼睛怎么了?莫不是谁欺负了你,惹你哭成这般模样?”
宋瑶拿手心掖掖红肿的眼睛,挤出一丝笑,“没哭,天气燥,眼睛迎了风爱流泪,老毛病了。”
禾生没说什么,拉她手一起坐下,命人传了早膳。
侍女上膳的时候,禾生拿布裹了煮熟的热鸡蛋,动作柔柔地为宋瑶敷眼睛。不问她为何要遮掩,也不问她今日来作甚,知道她心中定是有事,若是想说,自会详告。缓缓地说:“待天暖起来,约了卫林我们一起放风筝。”
宋瑶垂了嘴角,勉强答了句:“嗳。”
温温软软的鸡蛋挨着眼皮子,轻轻柔柔地打圈着滚。宋瑶闭着眼,鼻子一酸,她今日来见禾生,是想做什么,说什么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是来怪禾生抢了她的临阳哥哥吗,却又不是的。
禾生贵为王妃,从未与临阳哥哥有过私密接触,若说抢,实在太言过了些。可是她不甘心呐,这种事情落到谁身上,谁都会不甘心。
临阳哥哥一句话都没有解释,他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告诉她,她是个聪慧的女子。
聪慧在哪呢,呵,是夸她这么快就看透了他的真实情感么?那她情愿不要这份聪慧。
禾生移开手,为她湿脸重新上妆。宋瑶僵僵坐着,一双眼睛睁开了,满是红血丝。
禾生笑着问她:“你想吃什么?我让人捧了八宝攒汤和枣泥卷来,这两个你是爱吃的。”
婢子捧了两个玉碗来,宋瑶不好推脱,吃一口枣泥卷,就一口攒汤,原本喜爱的东西,如今吃起来却是半点滋味都没有。
禾生同她说起宫中的事解闷,说的大多是好吃的好玩的。宋瑶一句也没听进去,握紧了袖子里的荷包,耳朵里像是有虫子在嗡嗡叫一般。
她恨禾生吗?
答案是否定的,但她并非圣贤,怨肯定是怨的。就像人总要找个理由来缓解自己的痛楚,她想或许将怨气撒在禾生身上,她便会觉得轻松许多。
昨日临别的时候,她问临阳哥哥,她与禾生,有何不同,为何入不了他的眼。
她有过那么一丝念头,想着或许是不是禾生无意间勾引了临阳,否则他怎么会那么死心塌地。
这两个问题,他一个都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抬头去望她充满怨恨的眼睛,他只是丢给她一个荷包。
“那里面装有砒霜,你若觉得谁辜负了你,毒死便是。我这边,一切照常,你若愿意,我便还是你的临阳哥哥,你若不愿,拿了毒药来,我喝下便是。”
宋瑶手一抖,忽地记起她今日为何来王府。
禾生抓一把盐花生拨开吃,心想,阿瑶今天有点怪怪的,是和王大人吵架了?
试探问道:“阿瑶,你和王大人的事什么时候定下来呀?我这份子礼可备好久了。”
她这一问,正好戳到宋瑶心尖上。
宋瑶回头瞥眼,正好望见禾生低头剥花生,樱桃小嘴在花生壳上轻磕,露出莹白的贝齿来。然后她用手轻轻一剥,壳里吐出两颗饱满圆滚的花生米。
她这样好看,临阳哥哥喜欢她是理所应当的。
宋瑶不免又有些自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在容貌上超过她了。起初的悲愤以及被欺瞒后的气恼,早已在经过一夜的抽泣未眠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此时此刻,宋瑶的心情是惶恐和害怕的。她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因为藏在袖子里的那点砒霜。
她终究舍不得将砒霜下在禾生的茶食里。
都说女人的嫉妒是可怕的,对于宋瑶而言,嫉妒之后的清醒时分才是无比可怖的。
她觉得自己一瞬间掉到了无边地狱。
中午沈灏回来时,宋瑶已经走了。禾生同他吃了饭,两人说了会子话,躺在榻上无睡意,沈灏索性带她去散步。
到了后花园,她拿了个篮子采花,刚立春,杂花野花虽多,能种在园子里供人观赏的花却不多。沈灏想起今日是二月初二,问她有没有吃炸黍米枣糕。
也不知道为何要吃,总归是老一辈传下的规矩,说是二月初二吃煎饼吃炸糕,这年定会红红火火。天下人人都吃,那岂不是人人都红火了,那还哪来的灾民难民?虽是迷信不可尽信,但总归是先遵循了为好。
夫妻俩一人一个炸黍米枣糕,金黄酥脆的皮,一口咬下去,里面是松软的枣泥,香甜可口。
禾生连吃了五个,还想再吃第六个时,伸手去拿,却被沈灏一掌拍下。
“吃了又不动,迟早养出病来,不准再吃了。”
禾生背过身吐吐舌,心想着等他下午走了,吩咐厨房来一盘子,她一个人坐在殿内慢慢吃。
沈灏传话膳房总管太监,“今儿个下午不准往正殿送炸糕。”一句话就断了禾生的念想。
她馋啊,为了再吃上一口,也是豁出去了:“窑子里的藏花该拿出来透风了,我与夫君一起去搬花,也算是锻炼身子了。”
沈灏沉沉地看她一眼,摸摸她的脑袋:“破天荒头一遭,竟然肯干活了。”
禾生象征性地拢拢袖子,“说得我多懒似的,明明勤劳着呢。”
沈灏笑,“你倒说说,你什么时候勤劳了?”
禾生勾勾手指,抿嘴一笑,凑到他耳边吐出五个字:“床上的时候。”
两人到花窑口前,裴良指挥一干人往里面搬花盆。园子里珍贵的花栽都搬到窑子里过冬,里面多少有瘴气,闻了容易头晕,主子们是不能立马进窑的。
待花盆搬到了窑口,禾生低下身看去年植种的牡丹和菊花。花瓣鲜艳欲滴,竟和去年盛放时一个模样,丝毫没有颓败之气。
禾生想挑两盆换下内殿放的梅花,再好的梅花,看多了也就没有当初那个新鲜味了。
牡丹枝叶上有虫子扭动,禾生凑近一瞧,是青虫,估计是跟着窑洞里一起带出来的。

沈灏最讨厌这些扭扭的虫子,嫌弃地命人将这株牡丹挪开了。禾生努努嘴,“是虫子自己爬上去的,和牡丹有什么关系?这株花长得多好看啊,放外屋摆着,别挪了。”
沈灏吓唬她:“小心爬到床上去。”
禾生道:“一脚踩死便是,夫君莫怕。”
她这话嘻嘻笑笑地说着,言语之间,他仿佛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需得她护,嗤!
她亲自捧了整盆花回内殿,手上衣裳上沾了泥土,沈灏就着水同她洗手,说起东宫的事,交待道:“若是太子妃命人来请你,你找理由推掉,得罪了也不要紧。”
禾生见他一副严肃的模样,不像是说笑,与之前太子妃初次与她结交不同,这次王爷是真心不想她与太子妃扯上半点关系。
禾生问他何事,一问才知道,原来太子长子宣殿下年前生了病,断断续续的一直没好,拖到现在,太医说是风寒入骨,侵蚀肺脾,若小心养着,尚能有转机。
太医院的人,向来只报喜不报忧,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报出来的忧,也得听上去像是有几分希望。
所以,太医的话,不能正着听,得反着听。言下之意,就是你儿子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这消息对于东宫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


第 97 章

禾生是见过宣殿下的,以前同太子妃还有往来时,宣殿下时常往太子妃寝宫跑。
宣殿下脸蛋圆乎乎的,滚滚的跟个包子似的,白白胖胖,一说话脸颊两边就往旁挤,看得人想掐两把。
“好好的孩子,怎么说病就病,还这般严重?”禾生皱着眉,思来想去地,脑海里添了许多胡思乱想。
是有人要害宣殿下?东宫争宠?还真的只是纯属天命?
沈灏摇摇头,“谁知道呢,这些事情我管不了,我只担心太子妃害你蹚浑水。你心思单纯,中了人家的计也说不定。”
禾生惊讶,“与我何干,我又不到东宫去的。”
沈灏刮刮她的鼻尖,“不去最好。”确实也是他担心过度了,如今太子消沉,圣人近来的心思越来越难揣摩,谁知道哪天就忽地翻脸了呢。宣儿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有人存心拿来做文章,将此事说成争嫡之举,说法虽然荒唐,却足以在圣人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
禾生一笑,“放心好了,就算拿刀架我脖子上,我也不上东宫。”那么小的孩子,真是可怜啊。禾生忽地想到他们以后的孩子,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倘若有一天他们的孩子也发生这样的事,她会如何反应?
她忽地后背一寒,打了个寒颤。不,不会的,永远都不会有那么一天,她的夫君足够强大,他决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平陵王府。就算是天意,那她也要和王爷一起将这天意阻拦。
东宫上下草木皆兵。
太子坐在床头,充满慈爱地看着床上躺着的孩子。他阖了阖上下嘴唇,喊了声“宣儿”。
病中的孩子脸上泛着红晕,听不清人说话,身子动了动,像是在睡梦中附和一般,嘴上呢喃着什么。
奶声奶气的声音,含糊不清。却是多日来,宣殿下第一次开口说话。
太子喜不自禁,凑到跟前去听,听到宣殿下断断续续喊着:“阿耶…阿耶…糖糕买好了吗?”
太子一懵,几乎是吼一般,朝外面跪了一地的宫人喊:“糖糕,去拿糖糕来!”
太监小六子是一直跟在太子身边的,他素来得太子宠信,此时上下奴婢都看着他。小六子在心中狠骂一句,这样倒霉的差事,落谁头上谁就折寿,却只能认命,站起身来去拿糖糕。
前两天宣殿下忽然好起来的时候,缠着太子撒娇,说要西宣街上的糖糕,太子以为宣殿下的病终于好了,一头又扎到政务里去,说以后再买给他吃。

没想成,宣殿下如今又病了,病得比先前更严重。
小六子战战巍巍地出了殿门,仰天叹一声,心中直念阿弥陀佛,将所知道的佛啊道啊的,全部拜了一遍。
只希望宣殿下能撑到他把糖糕买回来啊。
今天是个大阴天,许是天上的云将底下的人给挡住了,祈祷的声音一点都传不到上面菩萨那边。小六子将糖糕买回来时,一路疾步赶往内殿,脚刚踏入门槛,那头就有人喊,宣殿下没了。
小六子面如土灰,糖糕洒了一地。
太子生气至极,他指着地上的太医问,“孤命你们上前查看宣殿下的病情,你们为何不听,他只是睡着了!你们把把脉便知!”
太医院院首也在队伍里跪着,为的就是今日宣殿下不幸离世,他能为太医院求个情。院首胆子大,上前将太子的手,搭在宣殿下的手上,老脸满是皱纹。
没了,就是没了,哪来的什么睡着呢?
太子搭着宣殿下的手,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声音瓮瓮的,像是从漏斗里挤出的沙砾。“宣儿,你睁眼看看阿耶。阿耶让人把糖糕买回来了。”
六岁的孩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面上的红晕渐渐消退。他的模样这般可爱,太子的手都不忍心抚下去。
太子忽地想起当年的先太子妃宁氏。
宁氏死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躺在床上。犹如他每日晨起前去上朝时,她安静而祥和的睡脸。
印象里,宁氏很爱笑。她十四岁就嫁给了他,嫁给他的时候,还像个孩子一样,看见他的时候,会娇娇地喊声太子殿下。
她喊的那声太子殿下,甜甜的,就像是她藏着袖子里的麦芽糖。她很爱吃,尤其爱吃糖糕,之后生了宣儿,宣儿也爱吃糖糕。
后来宁家没落了,因为一桩案子,全族人都被发配边疆。再然后,宁氏就死了。她死的时候,撑起声想要喊他,却终是再也唤不出甜甜的一句太子殿下。
母后说宁氏是思虑成疾,因着母家的事,自知拖累了他。但真的是这样吗,他不敢想也不敢查。
他想起陈安说过,“殿下与我,都是个孤独命。”
或许陈安说得对,他这一生下来,就注定孤独,所有他想要与之亲近的人,不是疏离他就是死于非命。
他身为太子,一国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连个六岁孩子都护不住。
太子将宣殿下抱起来,朝殿外走去。
他的第一个儿子死的时候,他尚有宁氏的安慰,等到宁氏死了,好歹宣儿还在。现如今宣儿也没了,他该找谁去?
太子妃就是在这个时候冲出来的。
她看了看太子怀中的人,几乎是疯狂地想要将之夺过来。
“给我,把宣儿给我!”她嘴上喊着,手里去抢夺,太子一脚踢过去。
太子妃哭得泣不成声,抱住太子的腿,“让我再看他一眼,求求你了殿下,宣儿是我的命啊!”
太子冷冷地看着她,“他是你的命,现如今命没了,你怎么不去死?”
太子妃一怔,抬起头,方才的柔顺一瞬即逝,她指着太子,狠狠道:“沈坚,你不要太过分!”
太子冷笑一声,声音里透着嗜血的寒意,“王氏,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借宣儿的由头,博一回慈母的名声么?”
太子妃全身一僵,待回过神时,太子已抱着宣殿下走远。
她抬起脖子望,却只能看到他远去的背影,那般决绝却又是那般颓废。
太子方才说过的话在耳边回荡,太子妃觉得心中有什么在沉沉下降,犹如一块金子从喉咙坠入,穿肠而入,拖着她整个身体往下掉,一点点捣碎她的五脏六腑。
她真是只想想借宣儿的死搏他最后的同情么?她不知道,自从入了这东宫,她做什么都是言不由衷的。
或许她早已习惯了借宣儿来留住他吧。只是这一回,他的眼神那么冷那么寒,好像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她似的。
太子妃低下头,正好望见一枚糖糕滚到跟前。是宣儿爱吃的糯米糖糕,洒满白糖,咬在嘴里酥软酥软的。
她想,或许宣儿还会再回来,或许太子这回只是虚放狠话。她做的那些事情,明明没有一件能称得上狠毒足够要人性命的,她只是想多看他几眼,多和他亲近,怎么就换来如今这个结果?
一定是老天爷在同她开玩笑,一定是的。
太子为宣殿下办了丧事,上请加封追谥为明德皇长孙,有了皇长孙的名头,也就能够举办国葬而非家葬。
六岁的孩童,就算是宫里金贵的孩子,一般也是家葬了事,忌讳宣扬,早而夭折,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事。太子却反其道行之,他几乎是用了所有的精力去办这场丧事,连先太子妃宁氏下葬之时,也没有这么大的场面。
他像是想用这场丧事,来向世人宣告自己的满腔悲恸。
圣人不太高兴,皇长孙虽重要,如此堂而皇之,却无异于将皇家的事递到世人嘴边,热人非议。
一国太子,如此行事,实为不妥。
他虽不高兴,却并未阻拦,下旨安抚了一番,并准了太子的请封。
法事于皇家妙莲寺举行,出葬当天,禾生前去祭奠。太子亲自跪在皇长孙灵前,父为子捧灵位,实为悲痛。
禾生跟在沈灏身后,作揖上香。她偷偷往前头瞧一眼,瞥见太子形容枯颓,鬓边生了白发,除夕才见过的人,如今竟像老了十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