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一一上班,他就发现韦一笑把他手下的那些时间长的手术,情况稍微复杂的病人,全都拿自己的那些无症状胆结石,阑尾炎,疝气的病人换了过去;教学课程表上,外科总论部分几节原本安排给他的肝胆疾病的课,授课教师一栏,全都换上了范遥的名字;学生出科考试的试题,他回大同前才出了草稿,却不知什么时候被谢逊完成了,打得整整齐齐地交到了教办;内分泌科的主任,不但做主收了他妈妈这个不应该收在普通病房的病人,而且亲自制定了治疗计划,从时间上配合了他的安排。。。。。。 他无法用任何言辞的感激,来回应这些帮助,同样,也拿不出任何解释,去化解那些不满的指责。
前天他正往病房走的时候,就听见内分泌科的主治医圆音说,“把一精神病人放普通病房,让我们担多大的责任?他倒好,骨干青年专家吧,优秀教师吧,做成个肝移植电视台就来采访,搞个腹腔镜就能到处做手术,不知道挣多少钱呢,自己名利双收了,把个精神病的妈放我们这儿折磨人。什么事儿啊?”
护士长叹着气道,“主任亲自收的,又有什么办法?别的病人还对我们有意见,我们找谁去?算了算了,毕竟是一个医院的同事,这种事情,也真是。。。。。”
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走过去,只是淡淡地跟他们打了招呼,就如同他也并没有跟任何给了他帮助的人说过一个谢字。病人的眼里,学生的眼里,殷大夫一如既往地笃定从容,可是,无以为报的关怀与无法道歉的不满纠结在一起,并和着他的恐惧和担忧,最终深深刻在他心上的,又是那四个字,无可奈何。 他并非没有考虑俞岱岩说了多次的专业意见,试图拿他的话说服自己这样不是办法,具体的测试和检查不能进行,有效的治疗手段不能开展。。。。。。最主要的是,精神病人表面的平静根本不能相信,她在任何一分钟都可能被一个别人认为很普通的情景激惹,这如同一个埋着的,随时都可能引爆的炸弹,只有专业人员,在专业仪器的配合下,才能安全地拆除。 他每一天都会下一次决心,把母亲送进六院去吧;可是,每每走进病房,迎上她强烈期待的却又不能完全去除怀疑的目光,每每被她拉着手,被她枯瘦的手指,抚摸着脸颊,喃喃地说,“别丢下我。。。。。。”从她颤抖的手指感受到她的恐惧。。。。。。他所有的决心,便就在面对着她被20年的岁月扭曲了的脸的那一瞬间,土崩瓦解。
就在昨天,他下了一台手术匆匆地赶过来,母亲正在削一只苹果,他看见那支水果刀的第一反应是冲过去抢下来,可是,他的手伸过去,接到的却是她递到手里的苹果。母亲一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吃个水果。你们哥俩,从小就不爱吃蔬菜水果,都要妈弄好了,送到你们嘴边去。”
眼前的母亲突然回到20年前什么还都没有发生时的样子,笑容就像从前那样慈祥温暖,只是容颜已经不复当年。他捏着那个削好的苹果,坐到母亲身边,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伸开双臂,搂住她,柔声说,“妈,你听话好好治病,治好了病,我一定会把你送回大同和滔滔在一起。以后我每个月都回大同去看你,每个节都回去陪你过。”
母亲抚摸着他的头发,叹了口气,“那倒也不用。妈在想呢,你哥在你这个年纪,滔滔都会走了,你怎么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殷梨亭心里一震,没有说话,可是不能控制地,就想起了杨不悔的明朗的,而又体贴的笑容。那份渴望在他的心里蠢蠢欲动,他忍不住地想象,假如能有一天,可以牵着她的手,回到家里,走到大哥跟母亲面前,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幸福。他搂着母亲消瘦的肩膀,含混地低声说,“只要你真的把病治好。”

第二十二章 是非难言 2

手术室大门口,出了一脖子汗的韦一笑重重往前台一靠,随手抄起台子上的登记本,当扇子似的给自己扇着风,咧着嘴道,“中邪了。今儿从下午两点钟接了个急诊手术开始,到现在,就没出去。”
前台的老护士点头道,“今天是邪。可有时候没热闹成这样了,我今儿就看着你们科的人在里面儿跟走马灯似的上手术,全聚齐了。现在还有人没出来呢吧?”
“可不得倾巢而出?光急诊就收了仨,又突然来了供肝可以移植,住院部还一个肿瘤忽然破溃大出血的,全他妈赶一块儿了。靠,我待会儿去买俩符去,搁老范办公室烧,避避邪。”
他说罢,才要推门出去,听见身后老护士道,“今儿是够怪的,不说别的,小殷那么稳当的人儿,从来不坏规矩,刚才慌慌张张地出去,衣服都没换下来;我看他神不守舍的,也没叫他,你呆会儿要是见了他,让他给我把手术服送回来,明天早上还得送过去消毒呢。”
韦一笑一愣,“他也才出去?那台门脉破裂出血的,不至于做到这会儿啊。”
“才要出去,又接了个车祸。”老护士答道,“还一个小护士急急忙忙地找他,跟要去救火似的。”
“内分泌的?”韦一笑问道,见她点了头,叹了口气,“是祸躲不过。”
他才要离开,又被老护士抓住胳膊,追问,“怎么回事儿啊?”
他把头伸过去,嘴巴凑到她耳朵边低声道,“老姐姐,我跟你说。。。。。” “啊?”
“我听说啊,女人过了四十,每多操一份心,就多长一道儿皱纹。您看您,就是一直操心操得忒多了!”
趁着她没回过味儿来的当儿,他已经抽出胳膊,推门出去,后面老护士又气又笑地骂,“韦一笑你个小兔崽子!”
韦一笑也没回头,咧嘴笑着扬长而去。走到中厅门口,不由自主地往十四病区看了一眼,停住,给外科值班的护士长打了个电话,说道,今儿本来小殷值夜班三线,我跟他换了,今儿要是下面找人,记着呼我,别呼到他那边去。
内分泌科,殷梨亭站在楼道口,一动不动。他看见俞岱岩和内分泌科的主任一起,在母亲病房的门口。他们的白大衣,和护士台后面护士们衣服的颜色,和墙的颜色,和天花板的颜色,似乎融合成了一片,铺天盖地的刺目的白色,就好像,很多年前的一天,父亲从手术室推出来,医生对他们说,手术失败,父亲会终生瘫痪的那一天,他眼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一个护士轻声地叫了一声主任,说道,“殷大夫来了。” 他们向他走过来,内分泌科主任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说道,“她等你不来,情绪开始不稳定,。。。。。。” 周围很安静,于是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点刺耳,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好像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他想要迎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扯出听诊器,一手握着听筒,把胶皮管子,反复地在胳膊上,缠绕,勒紧,松开,再绕紧。
“护士给她送饭,不想却犯了她的忌讳,她开始吵闹,心率上去了,值班大夫想给她强行用药,结果更加刺激了她。。。。。。。她砸了很多东西。。。。。。”
“其他病人意见很大。。。。。。”
殷梨亭继续地绕着听诊器的胶皮管子,把手腕勒出了一道道红痕,依旧低头看着地面,问道,“现在呢?”
“俞大夫带了
六院的男护士过来,把她绑在了床上,强行打了镇定剂。她现在心脏的情况也还很不好,已经吊了液体。” 殷梨亭缓缓抬起头来,慢慢地向病房走过去。 母亲被白色的骨科绷带密密实实地绑在了病床上,只留了干瘦的一只手臂伸出来,吊着液体。那种刺目的白花花的颜色,包裹着她;她满脸泪水和尘土混合在一起,半张着嘴粗重地呼吸,含混地喃喃地念叨,听不大清楚,依稀就是,不要害我,不要把我关进去;她的浑身还痉挛着,可以透过她的身子,看到她的惊慌与恐惧。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弯下身子,轻轻抚摸她散乱在枕头上干枯的斑白的头发。俞岱岩跟在他的身后,轻声说,“她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干脆现在。。。。。。”
殷梨亭的眉峰惊跳了一下。他盯着母亲的脸。
二十年前,母亲在白色的医院里,匍匐在父亲的床前,哀哀嚎哭,“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办?!” 十二年前,白色的单子彻底地覆盖了父亲,母亲撕心裂肺地喊,“别丢下我一个。” 如今,他把她带到了汴梁,他答应了她,一定不会丢开她,眼前,她被白色的绷带,跟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
殷梨亭猛地回头,求恳地看着俞岱岩,“再给我一天时间。”
“她不可能再在这里住下去,小殷,你要体会我们的苦衷。”
内分泌科主任叹了口气,“其他病人全都看着呢。我从家里刚到这儿来,就让几个病人家属堵住,有一个还说,我们这儿曾经拒收过有活动性肝炎的甲亢患者,理由是所有传染病都要收到大宋传染病医院统一管理,而现在有了本院职工的家属,就要搞特殊。而且,小殷”主任顿了一顿,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你是咱们系统有名的青年骨干专家,多少双眼睛看着你呢。。。。。。”
殷梨亭抓着床单,半天没有言语,他看着母亲的脸,她的紧闭着的,凹陷的眼睛,她一直喃喃地在念叨的嘴巴。。。。。。在大同的时候,母亲临上火车之前,突然又抓住他的手,死死地盯着他,说道,“你发誓不会把我送到疯人院去,治好了甲亢就让我回来。你要是骗了我,我死了都恨你。”
殷梨亭呆愣半晌,伸出手,拉开了固定在床头柱子上的骨科绷带最外面的结。俞岱岩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要干什么?” 他甩开他的手,继续地解着,背对着俞岱岩说,“我要把她带回家去。”
“现在这种情况下,绝对不可以。”
殷梨亭回过头,冷淡地说,“我带她到别家医院看。她没有伤到人,刑部也没权利一定要把她关进精神病院。砸了的东西我赔,病人往上反应,让院长处分我。如果我错误太严重,开除了我,我就带她回大同去。”
俞岱岩愣在当地,一时不能再说什么;看着他一条一条地把绷带解开,扔在身边的地上;病房里安静得厉害,只听得见绷带间摩擦的声音。
第二十二章 是非难言 3

杨不悔站在几个护士的身边,看着他出现在楼道口,看着他跟俞岱岩和内分泌科主任说了几句话之后,木然地径直走进了他妈妈的病房,看着他执拗地解开一条条绷带。。。。。。 方才,她曾经亲眼看见俞岱岩和那两个身强体壮的男护士如何捆绑住这个瘦弱的,浑身发抖的老太太,她又曾怎样声嘶力竭地喊叫,挣扎。东西翻倒玻璃瓶碎裂的声音,如同伴奏似的,不绝于耳。接连几个提着吊瓶上厕所的病人蹭过来,又害怕又好奇地伸着脑袋想看个究竟,被护士长连劝带骂地赶回去;她听见有一个家属跟护士说,这多亏旁边就是精神病医院,大夫来得快,要不,没准出大事儿呢。。。。。。
杨不悔靠着墙壁,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病房里面,脑子里,模糊一片,她努力想要思索,却没有用,如同暴雨中开着车子,雨刷已经开到了最强档,可是从前窗往外看,依然看不清楚路的方向。 那个她放在了心里的人,他确实就在那儿,可是,他身上所有她熟悉的喜欢的东西,完全不在。他执拗得让她觉得陌生,狂躁得让她害怕。那些绷带,一条条地从他母亲的身上,松开,从他的手里,掉落,越积越多。她直愣愣地盯着散落在地上的绷带,心越跳越快,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不要解了,她在心里说,不能解了!她想冲过去,抓住他的手,拼了命地阻止他。可是,脚却不会移动。那些绷带,曾经把他发了狂的母亲局限在一个够不到别人的角落,而如今,却在他的脚边越积越高,把他和其它的人,分隔开。 在最后一条绷带从他的手里滑落的一瞬间,她的眼前,有一霎那的空白,她想拔腿跑掉,把这些不想看见的画面抛在脑后,不承认今天这一切的存在。可是她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看见他消瘦的肩背,僵硬地挺着,轻微地颤抖。他的身边站着穿白大衣的其他大夫,他的面前是他的亲生母亲,可是他却跟他们任何人,都有着距离,他的背影是如此孤独,她怔怔地定在当地,不能离开。
殷梨亭把母亲横抱起来,直起身,在众多惊讶的,错愕的,鄙夷的,好奇的目光中走出来。经过内分泌科主任身边的时候,他停住,脸颊抽动了一下,低下头,半晌,一声略带嘶哑的“对不起”轻轻地飘出来。在这一瞬间,杨不悔的目光,停留在他抱着母亲的僵直的手臂上,然后,是他颀长的手指。 杨不悔心里一震,她时常觉得,他是如此的沉默,于是,他心里很多的东西,他的智慧,他的灵巧,他的冷静果断,他的温厚的关怀。。。。。。都是透过了那双手,传递了出来。而今,那双她那么喜欢的,完美地结合了力与巧的手,如此地苍白,紧张而僵硬,好像一张拉到了极限的弓,随时会崩断碎裂。那么,他的心呢?她的心里,那些恐惧,震惊,对他的失望的质疑,慢慢地消散,所剩下的,只是一种从所未有地疼痛。 他低头抱着母亲在楼道的尽头消失。
杨不悔慢慢地走过去,看着他走进电梯。她自己站在楼梯口,望着窗外看不到头的夜色,把手掌按在窗户上,冰凉。他一个人抱着无知觉的母亲在外面的夜色里,一定更加地冷吧?她呆站着,脑子里老太太让她恐惧的扭曲的脸和他的的背影,不断地交错。终于,他似乎回了一下头似的,她看见了他曾经的笑容,那天,她迷惘而慌张地从青羊的病房里走出来,一抬头所看见的,他的淡化了她的不安和沉郁的笑容。 杨不悔微微仰着头,呆愣了一会儿,然后一步三个台级地往楼下冲去。
她从内科楼跑出来,跑进了医院员工的停车场。她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笃笃的声音,和远处急诊科时而传过来的急救车的鸣笛,把属于这一片停车场的寂静,夹在了中间。
远远地看见了那辆亮着灯的车,她停了下来,把眼镜从兜里掏出来戴上,看见车的后座,隐约有人,驾驶座却是空的。她往周围看去,只有树被灯光投射在地上的影子。 她停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地向那辆车走了过去。

殷梨亭抱着母亲一口气走到了停车场,把她在后座安置好,抽身出来,把车门关上。再去伸手拉前门,却没有了一点力气,靠着车门,滑了下去,瘫软地坐倒在了车子的一侧。 胃里开始痉挛地疼,一阵强似一阵,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抱着头蜷成了一团,忽然想,如果就在这里,他胃溃疡穿孔大出血,那么一定不呼救,没有人知道,就可以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再去想 。什么义务,什么责任,什么牵挂,统统烟消云散。他是绝对的无神论者,既不相信有地狱,也不向往有天堂。
可是,车里面的母亲呢?
他闭上眼睛。 今天,还是他的夜班呢。值班?他已经说了,医院处分我,我辞职,回大同去。可是,如果就在现在,有急诊手术的病人呢,如果再有一个脏器破裂大出血呢?如果下面的大夫处理不了呢?如果病人因此而残废,丧生呢?如果从此一个家安静的幸福,就要代以无尽的凄凉呢?远处传过来高跟鞋踏地的声音,由急而缓,由远及近。或者是认识的同事路过?他的心里一阵慌张,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脑子纷乱,却没有任何力气,再站起来,躲开。他更紧地抱着双臂,抓不住任何其他的东西,只能抓着自己。
笃笃的声音缓下来,消失,然后又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来,变得轻软。安静了好一阵子,他睁开眼抬起头,杨不悔站在离他只有一两米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
她走过来,蹲在他的身边,看着他道,“累坏了吧?你指路,我开车送你和你妈妈回家。”
“什么?”他茫然地问了一句。
“我送你回家。”她笑道,“别不信我,我14就学车,早就拿了大货的驾照了,自己开到过山海关呢。”
“你送我回家?”他再次皱着眉头,重复了一句。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攥住了他的指尖,柔声说,“你总不能在停车场缩一晚上吧?你现在心里太乱,或者你先睡一觉,等明天能好好地想了,再说?”
他呆看着她,好一阵子,然后颓然地把头靠在车门上,闭上眼睛。良久,他睁开眼,问,“你一直在?你都看见了?” 她点了点头。 他扭开头去,停了好久,终于说,“我妈精神有问题,甚至有攻击性。我让她住在没有相应设备和专业人员的普通病房,让她跟其他病人在一起,不光。。。。。。不光是没有职业道德,连公德都不讲了。不悔,你心里也在这么想的,是不是?你从来都想什么说什么的,现在怎么不说?”胃又疼了起来,他抽搐了一下,再度蜷缩成了一团。
她把手指□他抓着肩膀的手指之间,和他的手指交错着。 “我不知道。我想不了别的。”她轻声说,“我就只想你心里能好受一点。” 他猛地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最后一丝强撑起来的平静,在她毫不掩饰的怜惜的目光中,彻底的崩溃,他抓紧了她的手,声音嘶哑,“其实我什么都明 白。我把她带回家去,我根本管不了她,她会骚扰了邻居,会作出弥补不了的事。。。。。。可是。。。。。。。”他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在作着痛苦的挣扎,终于,他放开她的手,整个身子靠在了车门上,“我就是受不了我妈和大哥恨我。我这么样,只是,怕他们,恨我,永远不原谅我,我最重要的,最亲的人,恨我。。。。。。。”
他停下来,再也说不下去,浑身都在颤栗,脸颊抽搐,眼睛里漫上了泪雾,却努力地吸着气,仰着脸。她心里一酸,伸出另一只手,□他有些零乱的头发,轻轻地说,“你难受,想哭,你就。。。。。。。哭出来吧。” 她把他的头,扳在了自己的肩上。他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襟,她搂着他的头,抚摸着他的头发,看着天,什么也不再去琢磨,什么也不再去揣测。她不知道她可以为他做什么,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带给他的是喜悦,还是更加沉重的负荷;她甚至于并没有想,他究竟有没有一点爱她。她只是想,让他就在这一刻,暂且放下那些太沉重的负担,休息一会儿吧。她把下巴贴在他的头顶,和他这样贴近,那种充盈的,踏实的,满足的感觉,长了这么大,从来都不曾有过。 他靠在她的肩上,很长时间,没有言语,心里逐渐安静宁和。好像从沉沉的睡眠中,刚刚醒来。那个持续了很多年的梦魇----在无边无尽的深渊里跌落,抓不住任何的东西。。。。。,终于在这个时候,被一双温暖的手臂,被一个明亮的笑容,打破。 “不悔。”他从她肩上抬起头来,“我现在,送我妈妈去六院。”
“现在?”杨不悔一愣,“要不要先回家,先休息一下?”
“我不能回家。今天我值三线,不能离开医院10分钟路程的地方。我把她送到六院去,拜托俞大夫照顾,然后回科里。”他苦笑了一下,“即使我真的辞职,或者被医院处分,今天,可还是三线值班医生。”
她的眼睛一热,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我陪你。” 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第二十三章 画里尘间 1

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未能盖严的缝隙,顽强地钻进了杨康的房间,一缕缕零散地投射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河马闹钟突然间惊跳了起来,两根木质棒槌噼里啪啦地瞧着鼓面,尖细的童音配合着几种打击乐的响声,从河马的大嘴里翻滚而出,“该起床啦。。。。。。懒虫!该起床啦。。。。。。”
一枚橙子从床头的方向朝着又跳又叫的河马飞过去,把它仰面朝天地撞倒,肥胖的屁股着着桌面,就着惯性在桌子上滑行了半尺。狼狈地,四脚朝天地停在桌子正中。然而他却依然坚持不懈地,欢快地,奋力地挥动着肥短的双臂,敲着鼓,发出一如既往的“懒虫。。。。。。该起床啦。。。。。。懒虫。。。。。。。”的叫声。
白色的薄被被倏然间掀开,杨康睡眼惺忪地在松软的大枕头上转过头,盯着这个不知道是去年前年还是大前年从穆念慈那里得到的生日礼物,犹豫了一阵,终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从床上跳下来,走过去,关闭了它背后的开关,放在桌子右角那张高中毕业合影前面。卡照片的镜框是穆念慈另外一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并不花俏,大大方方地,很结实----杨康几次打游戏打得酣畅的时候,把它碰掉到了地上,啪地一大声响之后,它还很完好。于是,在桌上其他的摆件不断由于主人的不当心而夭折,更新换代之后,它依然与顽强的河马在一起,站在它们惯常的位置上。
杨康伸展了一下胳膊,哗啦一下拉开了窗帘,阳光再也没有遮挡,一下子充填了整间屋子,那些本来藏在暗处的,昨天被黄蓉郭靖段誉令狐冲们扔得到处都是的游戏卡,影碟,剩了小半袋的开心果和夏威夷果,一下子在明亮的光线下面亮了相。昨天给他过生日来的黄蓉他们,一直呆到了1点多钟,其他的客人都走了,他们关在他的屋子里边吃边打游戏边胡说八道。差不多12点的时候,郭襄打了个电话过来,她说,忙啊最近忙啊,过不来了。杨康,生日快乐,礼物以后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