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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又到了生物学院换届选举的时候。完颜鸿烈从俩月前已经开始筹划奔走,进入了战备状态。扬康知道他老爹如果此次连任成功,就一直到了退休,到时候顺理成章地当个名誉顾问,元老级的人物,也算是这辈子功德圆满。可是完颜鸿烈本来是临床出身,生物理论研究一向就并不过硬,这些年来挂着汴总副书记的名儿可是早就没了当年做临床的硬工夫,也放下了原本稀松的基础研究,虽然生物学院发的paper还是要挂着他的名字,但是在各个研讨会上,已经失却了一针见血地切中论文要害的能力,顶多在大纲,研究方向上打几句漂亮的官腔;那些生猛的后辈们脸上极尽恭谨,心里面到底对这个脑子已经半空,一贯也并不宽带下属的完颜院长,到底有多少尊重,可是不得而知。扬康就曾经在学院的卫生间听见两个研究生在比较他爹跟化学学院的院长,说洪老头子一把年纪也没把学问搁下,几乎年年有个新突破,届届出个特有出息的研究生,那位子做得才真正地堂堂正正。
不过paper并不决定一切。这几年来完颜鸿烈给生物学院谈成了不少跟外面公司,甚至西域研究机构的合作项目,拉来了大批研究资金,连院里的老式PCR一水儿地换了BECKMAN的新款。研究生津贴更是长了不少。今年和百驼山药业集团的合作,不但给院里带来了新项目新的研究资金,更是让广大本研应届毕业生满怀希望----学生时期的研究项目要是能和这个大宋第一制药公司扯上关系,简历上可是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生物学院并没出什么特别出色的人物,所以说,如果不是黄药师一门心思地就是想跟完颜鸿烈过不去的话,本来他的最后一届连任也并不成问题;只是黄药师根本已经把跟他作对当成了后半生的事业也是后半生的娱乐,以自己所有的生猛的干劲,牟足了力量跟他过不去----虽说现在完颜鸿烈是上是下于他没有任何的利益牵扯,他也几乎忘记了恨他的原因,不遗余力地对完颜鸿烈进行打击只是他的一种习惯。于是乎那些被完颜鸿烈打压过的人蠢蠢欲动,四处奔走,比如王处一谭处瑞,比如全金发南希仁,一致地推举近两年颇做出了点东西的郝大通上来。
完颜鸿烈有自己的班底,本来并不把那帮人放在眼里;可惜最铁的哥们逍遥子恰好在这节骨眼上去西域交流8个月,于是他的故旧学生,完颜鸿烈便没有了把握,实在有点头痛,少不了在家长吁短叹一番。
完颜鸿烈的长吁短叹并不一定会影响到扬康----他完全可以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一边吃点心一边看球一边做几道语法题。可是这次他老爹似乎特别忧心仲仲,一个星期三次在饭桌上突然停住筷子,盯着他问:“康儿,你这次考托福,考到630以上,没什么问题吧?”
杨康每次都含着食物点头,“差不多,差不多。”
“还有不到俩星期,你给我好好地冲冲刺,有把握点。”完颜鸿烈重复着同样的敦促,然后倒转筷子用筷子头儿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左手手背,“我跟欧阳峰催了,他正在准备以公司名义派你去西域进修的材料。”
杨康继续地狼吞虎咽,有点奇怪老爹的记忆是不是出了问题,怎么同样的话,每天要说一遍。
“让你跟公司学的那几个软件,你好好用了没有?得有几个写着你名字的程序,到时候申请也好看。”完颜鸿烈会接着追问。
“用了,用了,也不太难。”杨康重复地唯唯地应承,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一定已经基本吃完了晚饭,准备逃回自己的卧室。
前天,完颜鸿烈在他已经擦了嘴站起身来的时候,慨然长叹,说道“推荐材料送出去应该在换届选举结果出来之前,万一下来了,倒是不能影响你的事儿,我就也放心了。”说这话的时候,完颜鸿烈疲惫的眼神之中,有一丝欣慰。
如果仅仅是吃饭时候听老爹的几句唠叨,扬康倒是也习惯了,不过前天晚上,他娘狠狠地大发了一场脾气。他娘对他爹嗤之以鼻是一贯的,不过一般不会放下知识妇女的身段吵架;从前看不惯他爹也就是挂个冷脸,表情冷傲地走进卧室甩上房门,像这样猛烈的爆发,扬康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了。
追根溯源还是因为完颜鸿烈为连任的奋斗。
对完颜鸿烈的上窜下跳左拉又拽不满接近了域值的包惜弱,已经懒得跟他多说话了,只是尽量地减少在家里的时间以便不碰上来访的亲信,以及缩短吃饭的时间,延后睡觉的钟点以避免跟他交流;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也被当作了一枚重要的筹码。
最近包惜弱新的随感集出版,写了很多伤感的散文诗句,吸引了不少恋爱过,失恋过,恋爱着,失恋着,渴望爱情的老中青女人们;其中居然包括了被称为铁血杀手的汴大国政系副主任孙不二。前天中午,扬康被他爹叫到办公室去拿一些要给欧阳峰送过去的材料,正好赶上孙不二敲门进来。扯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关于工作的话题之后,她一向如同板得如同兵马俑的脸上,居然挂上了一个近乎于“腼腆”的表情,铁树开花地还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对完颜鸿烈说,你夫人的文章写得真好,那些个心理描写啊,简直就跟写得我当时的心事似的。。。。。。。你看,我请你夫人吃个饭,聊聊天,唐突不唐突啊?
扬康当时看着孙不二的表情听着她说“心事”什么的,忍笑忍得差点胃痉挛,不过还是可以理解他爹脸上带着受宠若惊笑容,诚恳地连连说,“唐突什么唐突什么,人能有个知音,那是多好的事儿?何况对孙教授你,惜弱也一向是钦佩的。。。。。。”。
扬康知道,孙不二也就罢了,可是她老公马钰,是生物学院举足轻重的人物,新进的院士,脾气又一向慈和,为人又从来冲淡,生物学院的各路人马一向是钦服他的,这个时候跟他走得近点,绝对不是件坏事。
当然扬康也完全可以想见他老爹自作主张地替包惜弱表达对孙不二的钦佩的同时,心里会是忐忑的。包惜弱的清高,他不会不明白;可是在这个当口,为了连任这件大事,想来完颜鸿烈也不得不委屈她暂且放下飘然的身段,降到尘俗里来。
扬康知道,他娘一定觉得他爹势力而鄙俗。而他倒是没有想到----估计他爹也没有想到,要不然也许不会提出这个无理要求-----一贯温文尔雅的女作家,这次发了如此大的脾气;他才没说了几句,正试图解释目前形势的紧迫,这件事情的关键,她啪地一拍桌子,眼眶充泪,嘴唇颤抖地站起来,“我居然落到了这样的境地,我本来以为可以闭目不视,以欺骗自己,蒙蔽自己,去忽视周遭世界的龌龊腌臜。。。。。。可是你现在却逼我睁眼,甚至逼我以双手来堆砌这龌龊的围墙。。。。。。天哪,我怎么会堕落到了这样的境地呢?”
说罢抓起自己的手包,冲出了家门。
当时扬康听见他娘那一段如同话剧台词的指责的时候哭笑不得,第一反应是他娘是不是尝试了新的创作,正处于写剧本的情绪当中,而他爹的话正巧激发了她的灵感。而一声门响之后,他眼睛的余光扫见他爹怔怔地望着关上的门发呆,缓缓地跌坐在沙发上;他不想去看他爹的表情,低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低低地靠了一声,都瞎较什么劲呢?
都瞎较什么劲?
不能连任并不会影响安度晚年,养花钓鱼虽然并不大有趣,但总比成天皮笑肉不笑地对着一帮面和心不和的同事,满嘴抹蜜心里咒骂的下属强。不必殚精竭智地非得圆满了吧?
跟孙不二吃顿饭也不至于就得了胃溃疡----包惜弱签名售书的时候扬康也见着过,多神经兮兮的读者热泪盈眶地握着她的手说着跟她文章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她都感同身受地聆听。孙不二并不比其他无聊的读者更加无聊。
杨康仰面躺在自己的床上,可是总是觉得很别扭,忍不住地想,他爹在外面做什么?整间屋子的空气,都让人不痛快。电脑前放着他申请西域学校的材料,在他爹不间断的催促下,也作得差不多了。他爹设想过他的未来,靠白驼山资助,在本科毕业前出国,一边拿个药学的学位,一边拿个mba,在西域镀了金,赚几年洋钱,再金光闪闪地回来,顶着专业和管理的双重冠带,在白驼山或者其他西域在汴梁的药业公司,做高级主管,当然,再过两年,没准就升成了CEO。。。。。他爹的设想被他打断,他问,“然后呢?”
他爹说,然后你就买个独立的两层房子,娶个漂亮媳妇回来。
然后呢?
然后,你想干嘛就干嘛。
想干嘛呢?杨康扫了一眼周围零散的影碟游戏盘网球拍滑板。。。。。。书桌上有着18岁的自己18岁的穆念慈的高中好朋友一起在某个公园照的照片。。。。。床头柜上,一页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铅笔勾画了一个穿格子衬衫的短发女孩,拨开挡了脸的柳条,在阳光下走过来。。。。。。书架上很久没有动过的专业书,期刊杂志。。。。。。
完颜鸿烈一动不动地坐在客厅里,朝着老婆摔门而去的方向发呆的那个晚上,杨康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身周的一切,发呆。最终他跳下床,把那页画了画的纸,胡乱地压在一本书的下面,把放歪了的像架摆正,把申请材料装进了书包里,同时还有一些书籍---从白驼山药物公司拿回来的,如今药物临床试验统计最常用的软件讲座。然后把书包甩在背上,推门出去,冲他爹说,“我回学校了。”
那个晚上,扬康从家里骑车绕着汴大转了好几个圈,然后,给穆念慈打了个电话,拉她出来吃羊肉串。十串下肚之后,他看见穆念慈有点担心地看着他欲言又止,直到她很想劝说他不要暴饮暴食,伤胃。他龇牙冲她一笑,说道,我下下周五之前,要尽量少回家,跟你一起上自习吧。
小卖部的钟指到八点半,杨康把滑落下来了的书包往肩膀上拉了一下,往自习室晃了过去。
第十九章 愁滋味 1
一
川味阁。
服务员一边把豉椒蒸田鸡,水煮牛肉和酸菜鱼一盘一盘地摆在靠窗的桌子上,一边问正在撕开一次性筷子外面的纸套的杨不悔,“小姐,还有一份粉蒸排骨,是不是等人齐了再上?凉了就不好吃了。”
杨不悔睁大眼睛瞪着她,“人齐?还等谁?”
服务员颇为惊诧地看了看桌子上的菜和瞧上去很苗条的女孩子,嘴唇动了动,结巴了一下说,“那,这就上来。”
杨不悔嗯了一声,才要伸筷子夹起一片牛肉,脑门猛地被拍了一下,手一哆嗦连筷子带牛肉掉在了桌上,她抬起头,看见韦一笑弯着腰皱眉盯着她,说道“丫头你疯了吧,一个人吃这么多?”
她没好气地瞥了韦一笑一眼,“我中午还没啃完一包小浣熊,就被丁敏君叫去给她复印了好几百页的文献,下午门诊人又贼多,好不容易完事儿了,现在吃点好的增加快乐系数抵消郁闷程度也惹着你了?”
韦一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从桌上把她掉下的筷子拿起来,夹了块田鸡放进自己嘴里嚼着,叽里咕噜地说,“废话。你挑一个别人值班时候这么吃,我一准不管你;你今儿吃一胃穿孔急性胰腺炎出来,送过去还不是我的事儿。”
杨不悔愤然地看着韦一笑拿着她的筷子吧唧吧唧地嚼得酣畅,无可奈何地招手跟服务员要了另一副筷子,闷声不响地跟他头对头的吃。过了好几分钟,当一盘酸菜鱼只剩了酸菜的时候,她停下来,咬着筷子头儿,看了一眼风卷残云地扫荡粉蒸排骨的韦一笑,把头扭开,看着窗外说,“你最近是不是很忙?这些日子。。。。。。不是说十四病区四个副主任以上的大夫两个不在,还有一个从来不顶事儿,好些肝胆的病人,转到了你们那边么?”
韦一笑并没有抬头,边吃边说,“也没什么,不过让我跟谢逊多照一眼,病人多了手术和查房就往后顺延,大不了本来排的这周的手术押到下周去,下周还不行就下下周。。。。。。”他说到这里停下来,似笑非笑地说,“你跟妇产科不是挺累的么,这事儿也关心。”
杨不悔心里一个哆嗦,嘎嘣一声把木筷子的头儿咬下了半厘米的一小段儿,咯得门牙生疼,还险些吞进肚子里去;她结巴地说道,“仪琳跟我一个宿舍的,她。。。。。。她说现在经常跑到你们那边请示么。。。。。。。我不过随便问一句。”
韦一笑哼了一声,“得了吧,我还能不知道你?从小到大你想什么全搁在脸上,瞒得了谁啊?”
杨不悔满脸通红,连脖子都热了,她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豁出来地说,“好吧,反正那天我也跟你说了,我喜欢他,我。。。。。。就是心里惦记着他。”
韦一笑继续吃排骨,不答话。
杨不悔低头沉默着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那天,你。。。。。。你看了他的伤口,不碍事吧?你知不知道,他妈妈到底出了什么事?生病了么?什么病?要不要紧。。。。。。”她身子前探,指尖抠着桌沿,盯着韦一笑,“一个多星期了,他有没有打电话回来?”
韦一笑嚼着一团软骨,含糊地说,“我跟他也不算很熟。不过,丫头啊,依我说你也别给他添乱了。。。。。。”
“添乱?我喜欢他怎么就给他添乱了。。。。。。就算他不喜欢我,我惦记着他也不能算作添乱吧?”她愤愤不平地瞪着韦一笑。
韦一笑瞥了杨不悔一眼,“他比你大了快十岁,环境又跟你天差地远的,你小丫头一个,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就喜欢喜欢的。。。。。。”
“我都快22了,难道还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喜欢他不是要让他给我唱歌弹琴带我逛博物馆看电影,我。。。。。。”她摇摇头,停住,懊恼地说“我真是神经病,干嘛要跟你说。讨厌,我本来好好地要吃一顿饭,增长点快乐点儿,回去还得继续奋斗,让你给搅合的,不但没补上,反倒损失得更厉害了!”
韦一笑招手叫服务员过来,让她照着桌上的菜每样再要一份打包,再加一份灯影牛肉。然后跟杨不悔说,“我付帐,东西你当夜宵吃,吃不了明天中午接着吃,这样你损失的快乐点儿补回来一部分没有?”
杨不悔哼了一声,“还没补全。”她沉吟着,想着怎么说才好的时候,韦一笑一边在酸菜鱼的盆子里巴拉着找幸存的鱼肉一边说,“殷梨亭打电话过来说,这周日一早回来,周一上班。你现在的快乐点补齐了吧?”
杨不悔抿着嘴唇,使劲忍着已经飘到了脸上的笑意,“齐了齐了,简直超了。我吃得很饱,打包的东西你自己当夜宵吧,我回去念书去了。”说罢站起身来,把书包甩在肩上,往门口跑了出去。
二
殷梨亭给母亲拉上被子,坐在她身边,轻声说,“我陪着你,等你睡着了,我再走开。”
她从被子中伸出手来,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瞪着他,“我不是疯子,我说的都是真的,隔壁的新邻居,他跟当年害死你爸爸的医生是有联系的,他们拿暗语讲话,你们听不见,可我都知道,”说到这里,她的手哆嗦起来,嘴唇也哆嗦起来,眼光飞快地扫过周围,喃喃地说,“我一闭眼睛就都看见了,都听见了。他现在搬到这里来,是来赶尽杀绝的。他们故意在楼梯上撒了水,滔滔才会滑倒摔伤了手。。。。。。滔滔是我的命根子,他们害我我就忍了,可不能让他们来害我孙子。我要保护他,我去找他们算帐。。。。。。我不是疯子,真的不是,你相信我,你是我儿子,我生的我养的,你爸爸病了那么多年,咱们母子三个。。。。。。多少人要害咱们?妈容易么?你不能不相信我。。。。。。”
殷梨亭安静地听着母亲不知道第多少遍地跟他重复同样的“故事”---- 很多人会觉得她是在荒谬地生安硬造,编排理由,给自己往邻居门里泼屎泼尿发展到拿着菜刀砍人家的门找借口;而亲戚朋友,就会一遍一遍地跟她解释争执,希望能扭转她的想法,跟她说,不是,这个人跟从前给父亲开刀的大夫半点关系也没有,楼梯里的水不是邻居撒的,滔滔是自己要迟到了跑得太快一步三个台阶地往下冲才滚下了楼梯。。。。。但是他什么也不会说,他知道,母亲所说的话,都是她真真实实地“看”到“听”到的,在她的眼前,那么鲜明而真实地存在,她绝对不是故意说谎,也不是误会。
给亲人,周围的人带来了这么多的烦恼的母亲,每一天,每一分钟,所承受的惊恐和惧怕,比他们任何的一个人,都要多许多许多倍,她在“真实”的恐惧中生活,不能逃脱。
他轻拍她的肩膀,柔声说,“妈,你先睡,睡醒了再说,好不好?”
她捏着他的手腕,继续说着,“你真的不是要把我送到疯人院去?那么干嘛要带我去汴梁?我不去,我要在这儿守着我孙子,我。。。。。。”她再次警惕地瞪着他,“你发誓,你不会带我去疯人院的。”
殷梨亭摇了摇头,一种脱了力的疲惫弥漫到全身,他握着母亲的手说,“我带你去汴梁,是要好好地给你治好甲亢的病。你现在每天都出虚汗,手抖,心跳还特别快,快得喘气都不匀,恶心,吐,是不是?老这样多难受?你觉得在这儿的大夫都是坏的,都跟害死爸爸的医生有关系,觉得他们给你开的药有毒是害你。。。。。。。那,我带你去我工作的医院,找最好的内分泌科的大夫,给你治病,等你治好了,我再把你送回来,跟滔滔在一起,好不好?”
她仔细地审视着他的眼睛,终于不情愿地点点头,慢慢放松了他的手臂,闭上了眼睛。殷梨亭坐在床边,靠在床头柜上,望着墙上父亲的遗像,直到确定母亲确实睡着了,才轻轻地站起身,小心地拉开柜门,抱出一个两尺见方的,用牛皮纸罩着的包裹走了出去。
大哥在客厅里对着窗户抽烟。他在背后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从他身边走过,推开了侄子的房门。
八岁大的孩子扭着脸抱着膝盖靠墙坐在床上,满脸委屈的倔强。他妈妈本来在跟他说着话,看见殷梨亭走了进来,又停住,掠了掠散乱在脸上头发,站起来说,“老的是管不了,小的是不听话,大的还怨我没用。。。。。。这日子过的!”
大半年没见,嫂子似乎又老了三四岁。殷梨亭觉得三十八岁的大嫂,有着四十八岁的容貌和五十八岁的神情。
很多年前那个梳着齐耳的短发,有着丰润的鹅蛋脸,温和而又精干利索的大姐姐走进他家门的时候羞涩的微笑,在他的眼前一闪,消失在了眼前的这个微微驼着背,两颊布满了黄褐色的斑点的女人疲惫而无可奈何的脸上。
婚后的生活,对于嫂子而言,是把郁郁的青山蚀成了一碰就可以剥落一大片的,土黄色朽石的风雨。
他的身子微微地颤了一下,没有说话,抱着硕大的牛皮纸包,走到床边坐下,看着犹自拧着眉毛生气的孩子说,“滔滔,明天不是一早不是春游么?还不赶快睡了?”
孩子扭过头去,不肯说话,他也不急,就坐在旁边看着他;过了几分钟的功夫,孩子毕竟还是耐不住地转过头来,还没说话,鼻子一皱眼圈先红了,撇了撇嘴巴说,“我不去春游,我要转学。”
殷梨亭依旧不言不语地坐着,看滔滔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抽了几下鼻子说,“我好好地跟同学排路队回家,奶奶好几次地把我硬拽出来,还那么大声说我几个好朋友都是坏人,说人家爸爸妈妈都是坏人,要害我!没人理我了。。。。。。我跟爸爸讲,爸爸却说以后让奶奶妈妈接我。人家都是下了课在操场上踢一会儿球然后同学都是排路队回家。。。。。。奶奶还拿菜刀砍别人的门。现在同学都说爸爸就是课文里讲的土豪劣绅,我是小混蛋。。。。。。”他越说越委屈,抱着膝盖呜呜地哭了起来。
殷梨亭向嫂子看过去,她脸颊抽动,嘴角细碎的鱼尾纹更加地清晰起来。“我实在是没能耐管了。你哥天天骂我没用,连个没啥大毛病的老太太都照顾不了----他老说,不就让你看着她点别让她犯疑心,别惹别人么?可我就是看不住。我说句话你别介意,这会儿我还真希望你妈好像你爸当年那样,一动也不能动地躺在床上,得给喂饭翻身洗澡,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我不骗你,我宁可你妈也是那样。”
殷梨亭一边轻轻摆弄着他带进来的包着牛皮纸的大包,打开外面的一层,一边低声说,“我后天,把妈妈带回汴梁去。”
嫂子一怔,结巴道,“你。。。。。。你到汴梁怎么安置她?......你要把她送到精神病院么?你哥不会答应的,你忘了四年之前,你带着你妈去看病,你哥。。。。。。”
殷梨亭眉头跳了跳,“我这次一定要把她带走。大哥就是再扇我多少嘴巴,我也得带她去看病。”说罢,他转头对着滔滔说,“滔滔,看看叔叔给你带了什么?”
滔滔不情愿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撕包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悉悉簌簌声中,他突然啊了一声,愣了好一会儿,小脸笼上了一层惊喜的光彩,“海港模型!”他大声喊,声音里带着不能致信的兴奋,“一二三四。。。。。十一十二十三。。。。。二十八艘船,都不一样啊。。。。。。都有桅杆,还有罗盘,还有锚!这个码头,上面有栏杆,还有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