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傍晚,通州,运河西岸。
似乎一眼看不到边际的清军营帐,纯白黑龙旗号,白色镶红旗号,纯红黄龙旗号,红色镶白旗号…各旗帜密密麻麻,迎风飘舞。广达百里的营地中,尽是清军正白旗,镶白旗,正红旗,镶红旗等八旗大军。
在清兵密密麻麻的营帐中,有一个格外巨大的营盘,其中这里有多个火炎金顶的豪华大帐,大帐前,有几杆巨大的织金龙纛。周边护卫的,尽是旗中精锐的巴牙喇营战士。
一个大帐中,满帐都是身着鎏金盔甲的清将,先前这里传出一阵愤怒的呼喝,该处营盘外面,还挂着几十个血淋淋的人头,观其辫发,却尽是清军中的首级。
大帐上首,坐着一个年不到三十的清将,他看着下首暴跳如雷的镶红旗旗主杜度,心下暗暗一笑,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身旁左侧的扬武大将军岳托一眼,这个年约四十的中年将领同样不动声色。
这清将不由暗骂了声:“老狐狸。”
这清将正是此次入关的奉命大将军多尔衮,他奉皇太极之令,与扬武大将军岳托分统左右两翼大军,发动了第二次入口之战。多尔衮自董家口破墙而入,岳托自密云墙子岭毁墙而入,于崇祯十一年的十月间,两翼兵会于通州河西。
此时多尔衮却是正白旗的旗主,他左翼大军的副手,却是镶白旗的旗主,他的弟弟多铎。
原本二人是正黄旗与镶黄旗的旗主,不过皇太极以正白旗旗主之身抢得八旗后,为了巩固地位,便将自己的正白旗改名为正黄旗,原来多尔衮的正黄旗改名为正白旗。又将儿子豪格的镶白旗改名为镶黄旗,原来多铎的镶黄旗改名为镶白旗。
皇太极虽对新的正白旗与镶白旗极力折腾,不过多尔衮与多铎两白旗的实力还是雄厚,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兄弟合起来的势力,在八旗中排在第二位。此次皇太极令多尔衮为奉命大将军,让他领军入寇大明,未免没有削弱多尔衮、多铎兄弟实力的念头想法。
大帐掀起,两个巴牙喇兵夹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进来,摔在大帐内厚厚的地毯之上,那人挣扎地抬起头来,却是在石桥上那个吃了败仗的甲喇章京。
他是镶红旗的兵马,败逃回来后,旗主杜度好一阵暴跳,当下将那原来攻打石桥的两队逃兵,尽数斩首示众。该甲喇章京也被好一阵鞭打,差点断了气。
此时杜度对甲喇章京好一阵喝斥:“祜达,你真是丢尽了我大清国镶红旗的脸面,你领六百大军,遇到明国区区数百守军,逃回来的竟不到四百?如此无用的奴才,我要将你军法处置。”
那甲喇章京魂不附体,只是一个劲的哀求:“那些明人火铳犀利,又诡计多端,那石桥之地,奴才的兵力展不开,他们又多设伏兵…这,奴才都是非战之罪啊。”
他放声嚎哭。
上首的扬武大将军岳托忽然咳嗽一声:“好了,杜将军,大军出征,正值我大清用人之即,就让祜达这奴才戴罪立功吧。”
岳托为正红旗旗主,他的副手杜度领镶红旗,二人统带入寇的右翼大军,这甲喇章京平日也算作战勇猛,砍了他的脑袋,损失的是两红旗的力量,岳托便出言开腔。
杜度其实也不想杀这甲喇章京祜达,正好有岳托的求情,他便趁机下台,恨恨地踹了那甲喇章京一脚,咆哮道:“滚出去。”
那甲喇章京祜达,正要连滚带爬的出去。
崇祯九年曾与王斗交过手的饶余贝勒阿巴泰静静坐在下首,他神情一动,道:“慢着。”
帐中各人神情各异,都是看向阿巴泰,杜度脸色有些难看,自己这个镶红旗旗主都放过祜达了,难道阿巴泰一个镶白旗下的贝勒,却要穷追到底不成?
阿巴泰从位上起身,沉重的鎏金盔甲穿在他身上,更显他的身躯魁伟,他沉声问那甲喇章京祜达:“你说明人守军火铳犀利?”
那甲喇章京祜达不知道阿巴泰的意思,心下惴惴不安,只是眼巴巴地连连点头。
阿巴泰又追问了几句,从明军战法装备等,都是细细询问,最后他问道:“那明军石桥烟墩上,可有打着王字的旗号?”
那甲喇章京祜达道:“回饶余贝勒的话,奴才是有看到。”
阿巴泰沉声道:“原来是那明将王斗所部,怪不得。”
坐于大帐左侧的镶白旗旗主多铎笑道:“原来是崇德元年与饶余贝勒交过手的明将王斗,怪不得贝勒爷记忆犹新,一听那明军的战法,就知道是明将所部。”
帐内各人都是窃笑,崇祯九年阿巴泰在舜乡堡下翦羽而归的事情,还是在八旗中泄漏出来,成为各旗中笑谈。当时阿巴泰领镶白旗大部攻城,王斗只是一个小小的防守官,虽阿巴泰言当时舜乡堡至少有数千守军,不过没人相信。各人只是私下传扬,那饶余贝勒阿巴泰自称骁勇善战,不过如此。
也因为如此,王斗倒是在清国内有不小的知名度,不过在各人心中,他只是作为阿巴泰的陪衬话题存在,一个明国小小防守官,却是无人放在心上。
多铎又笑道:“当年那王斗只是明国一个小堡的防守官,此次能领军入卫,至少也是游击将军,升官很快嘛。”
很多人更是笑起来,阿巴泰心下大怒,帐中这些人,象多尔衮、多铎、岳托几人,多半是他子侄辈。不过人人却晋封亲王,他只是一个贝勒,爵位整整低了两级。
因为如此,众人很不将他放在眼中,那多尔衮年不到三十,那多铎更是比多尔衮小几岁,乳臭未干,也敢讽刺嘲笑起自己来了?
不过阿巴泰内心怒发如狂,脸上却是平静,向上首的多尔衮与岳托道:“两位大将军,那王斗作战果敢,颇有奇异之处。此子不除,恐日后成为我大清之祸害!”
他郑重道:“崇德元年时,这王斗只是一个防守,现在他已经成为明国的游击将军,今日更是击败祜达甲喇所领的大军。依军功,料想战后至少是个参将,甚至副将,总兵都有可能。我们不能放任他一步步坐大,让越多的勇士折损在他手中。”
他道:“老夫愿领军出征,将这王斗所部一举扫平。”
阿巴泰这样一说,帐中各人都是面面相觑,多尔衮咳嗽一声,道:“我两路大军已经准备南下,就不要多生波折了,免得误了我大军南掠大计!那王斗不过一小小游击将军,不必放在心上,饶余贝勒请入坐吧。”
阿巴泰再看到扬武大将军岳托,他也是一言不发,显然不赞同自己的提议。
阿巴泰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
先前多尔衮,岳托,正与帐中各将商议南下大计,那甲喇章京祜达之事,只不过一个小插曲。在那祜达连滚带爬地出帐后,帐内各清将又继续商议,只有阿巴泰心下忧虑,脑中又浮现出崇祯九年与王斗交手的情形来。

眨眼两天过去,王斗一直在村堡严加戒备,不过清军报复的大军却没有前来,只有哨探所闻,鞑子兵似乎在拔营,一队一队的南下。他们往京师南向的良乡而去,这两天也一直没有骚扰京师东郊的宣大三镇官兵。
同时这两天中,皇帝的圣旨嘉勉一直没有下来,军中已是在议论,难道皇上没接到卢督臣的报捷的文书,不可能啊?只有王斗知道历史,估计卢象升这封捷报,被杨嗣昌与高起潜压下来了。
看着京师方向,王斗重重地叹了口气。
两天过去,王斗营中粮草又少了不少,主要是缴获了众多清军马匹,增加了营中粮草消耗量。看着库房中每天减少的粮米草料,王斗心急火燎,出兵抢掠清军辎重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崇祯十一年十月二十三日,上午。
京营的五军车兵三营押运了一批粮草过来,这五军车兵三营是辎重营,内有大车八十辆,每辆都用骡八头,一车可载运米豆十二石五斗,又配制了大量火力。
虽从京城到宣大防地不过十里,不过该辎重营还是全副武装,五军车兵三营押运粮草过来,宣大官兵都是欢喜。随后众人又失望了,该辎重营不过载来米三百石,棋炒三百石,黑豆五百石,只可供宣大兵马几日之食。
分到王斗营中的,更是寥寥无几。
当天下午,谢一科欢呼雀跃地来向王斗禀报:“皇上圣旨来了,几个传旨太监,已经进入卢督臣的营地。”
随后他奇怪地道:“不过那几个太监沉着脸,不象是御旨嘉勉的样子。”
第227章 再次分兵、拉拢
听了谢一科的话,王斗心中却是涌起不妙的感觉,果然当天下午,就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
皇上圣旨下来,不是慰勉宣大军士的功劳,而是一道严词切责卢象升的旨意,免去了卢象升的兵部尚书衔,降为兵部右侍郎,并收回了他的尚方宝剑,又将他好一番训斥。
宣大军士哗然,众人窃语,昨日总监军高起潜在卢沟桥与宛平城被鞑子打得大败,宛平城都被烧了。高起潜反弹劾卢象升拥兵避战,所以宛平城与卢沟桥被占,皇上听信了高总监的谣言,所以下旨严切。
众人还传扬,此次的宣镇大捷,高起潜与杨嗣昌二人根本没有上奏。
同时王斗还听闻翰林院编修杨廷麟被贬到卢象升军中担任赞画的消息,却是杨廷麟认为杨嗣昌忌功,心中不满,便上了一道弹劾杨嗣昌的奏疏,奏疏内言:“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陨恨。国有若臣,非封疆福。”
崇祯皇帝看后大怒:“李纲无功,宗泽陨恨,朕是宋高宗么?”
经杨嗣昌的提议后,崇祯帝任杨廷麟为兵部职方司主事,谪到卢象升军前担任赞画。
这个消息还没平复,又有一个霹雳般的消息传来,新任的宣大总督陈新甲已是到京,皇上决意让他统领一部宣大兵马。宣大三镇的军士,将再次分兵。
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宣大三镇的营地中,军将皆在谈论此事,军心荡动。
果然第二天一早,王斗等宣大三镇的将官们,再次被召到卢象升的营地中,在那里,王斗看到了新任的宣大总督陈新甲。相比愤懑凄凉的卢象升,他倒是意气风发。
似乎分兵之事陈新甲与卢象升之间有一番激烈的搏奕,最后的结果是,卢象升领三镇总兵,余者各游击将军,一部分参将归陈新甲统带。卢象升的督标营还拆为两部分,其中不到一千人,卢象升从大明府带到宣大的嫡系天威军归卢象升所有,余下的镇标营两千多人归陈新甲所有。
最终归于卢象升麾下,督标营几百人,由亲将陈安带领。宣府镇,总兵杨国柱正兵营三千几百人,宣府参将张岩二千几百人。大同镇,总兵王朴正兵营三千几百人。山西镇,总兵虎大威正兵营三千几百人。总共一万二千多人。
归于陈新甲麾下,镇标营两千多人。宣府镇,游击将军李见明与温辉,游击将军王斗。大同镇,一个参将,两个游击将军。山西镇,两个游击将军,总共一万五千多人。
卢象升,陈新甲二人麾下兵马都有些虚数,估计卢象升麾下万人左右,陈新甲麾下一万四千多人。
又经一次分兵,卢象升的雄心壮志遭受沉重的打击,王斗看他有些茫然地坐在那里,神情无助,只是呆呆地在想着什么。
众将出了帐来,都是面面相觑,大同镇总兵官王朴骂骂咧咧地走了。宣府镇总兵官杨国柱大踏步走向自己的马匹,看了不远处的王斗一眼,招手让他过来,想说什么,却又化为一声长叹:“王斗,好好杀贼吧。”
他双目也有些发直:“你立下如此大功,却得不到嘉奖,不公啊。”
他猛地跳上马背,似乎要发泄心中的郁闷,重重一鞭,抽在自己的马上,那骏马一声长嘶,风驰电掣地狂奔出去,激起一片尘土。他的中军亲将郭英贤也是垂头丧气,已经没有力气与王斗说话,只是控马扬鞭,直追杨国柱身后去。
王斗看着一个个将官消失,正要与谢一科跳上自己马背,忽见卢象升亲将陈安急急过来,叫住他道:“王将军,卢督臣召你说话。”

王斗随陈安来到一个小湖边,这里离卢象升的中军大帐不远,湖面波光粼粼,不时有一股寒风夹着几粒雪花,击打在湖面上,更增添了一股寒冷的意味。
王斗看卢象升麻衣孝服,立在湖边似乎在低吟一首什么诗,语调苍凉。一些雪花飘落在他的身上,他动也不动,这一刻,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孤单。
陈安眼一红,只是示意王斗上前。
王斗上前施了一礼,卢象升身躯微微一动,他没有回转身来,仍是静静地看着湖面。
良久,他幽幽地道:“月初时,卢某到了京师,统率数万勤王大军,当真是意气风发,只想与虏贼决一死战,让他们不敢小瞧我大明上下。”
“未想形势急转直下,皇上言不可浪战,当以持重为上,朝臣也事事制掣,卢某欲战不能。此时高公公却言卢某拥兵避战,皇上也怪我畏怯,严旨切责,战与不战,当是如何?”
卢象升惨笑起来,笑声沉郁,似是满腔的愤懑,寒风中,他的身体还在微微战栗。
王斗上前一步,低声道:“督臣…”
他想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卢象升缓缓转过身来,目光似乎看着王斗,似乎又没有。
他在低叹:“如今皇上又分了我的兵,我部下兵马,只余万人,想要有所作为,就更难了。”
他忽然长笑:“也罢,身为大明臣子,至多战死沙场,以死报国罢了。”
他笑声爽朗,但语气中的悲愤之意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卢象升向王斗吐露自己的心声,可见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王斗心中一酸,随后又是一热,他大声道:“督臣万不可存此身死魂灭之念,我大明上下,可不能没有你。”
他略一沉吟,说出自己内心隐秘的话:“末将决意誓死追随督臣,或许不久后,末将便可重归督臣麾下,鞍前马后,随督臣杀贼报国。”
卢象升先是一怔,随后他目光锐利起来,紧盯着王斗:“王将军,你要干什么?身为大明臣子,当服从朝廷调派。你若是乱来,本督便是没有尚方宝剑,也要将你斩于剑下!”
他神情非常严厉,怒瞪了王斗良久,才放缓语气,温言道:“王斗,你便是随在陈督麾下,也未必不能杀贼,倒不一定要跟随本督。”
他殷切嘱咐:“最要紧的,是常怀忠义之心。此次你立下大功,本督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将你的功劳呈于圣上案前。”

拜别卢象升出来,王斗还没上马,又被召到新任宣大总督陈新甲的营帐去。
在王斗还没来临时,相貌文雅的陈新甲正在自己帐内踌躇满志,从宣府镇巡抚到宣大总督之位,可说一步高升。他能得到这个位子,却是礼部尚书,大学士杨嗣昌的推荐,言他知晓边事,是总督的适当人选。
如今陈新甲擢升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宣大,自然对杨嗣昌感恩戴德,唯他马首是瞻。昨日他到达京师后,当晚便入杨府拜见,二人好一阵密谈,主要便是谈分兵之事。
当晚在杨嗣昌的书房内,他还神秘地拿出一份奏疏,却是卢象升报捷的手抄副本,当时杨嗣昌指着上首一个人,言道要陈新甲密切关注,最好能拉拢过来。
陈新甲看后,暗暗吃了一惊,奏疏上卢象升为宣府镇官军报捷,还着重为一人请功,便是现任的保安州游击将军王斗。此次他领军入援,才到东郊不久,就击溃了大股来犯的清军,并斩首奴级二百二十四颗。
私下里,杨嗣昌与陈新甲对卢象升的人品都表示钦佩,他们当然知道卢象升不可能说谎。奏疏言二百二十四颗首级,颗颗都经他亲手检验,确定奴贼真级,那就不会错了。
陈新甲忆起自己初见王斗时,那时他只是区区一个守备,虽屯田有方,初时也听闻他斩首过奴级八十余颗,当时却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是看到卢象升面子上温言抚慰一二。没想到这王斗一鸣惊人,此次又立下了如此大功。
杨嗣昌当时意味深长地道:“陈公,这王斗是个可造之材,如此猛将,如能归你麾下,定是如虎添翼。”
正因为如此,在今日陈新甲来到卢象升营中后,对王斗此人二人也是经过一番争夺,陈新甲背后有杨嗣昌撑腰,最后他终于如愿以偿,达到了自己的目标。
分兵计议定后,陈新甲就迫不及待宣王斗来见自己。
在王斗没来临时,他还在帐内踱步,盘算等那王斗到来后,自己如何示以恩威,让那王斗死心塌地跟随自己。
其实他以前在宣府镇,也听闻卢象升对王斗颇为器重,王斗与卢象升关系颇为紧密。不过这又如何,一个总督高官赏识一个职下,任谁都要感恩戴德,现在卢象升失势,自己成为宣大的总督,王斗不抱自己大腿抱谁的?
自己只需温言抚慰几句,答应为他上报军功,那王斗定然感激涕零。等日后王斗在自己指挥下再打几仗,在这次清兵入寇中再立一些功劳,朝中上有杨嗣昌的支持,下有军功,或许将来自己登阁拜相,也无不可。
想到这里,陈新甲抚须连连微笑。

很快的,脚步声响起,护卫来报,宣府镇游击将军王斗,己在帐外等候。
陈新甲威严地道:“让王将军进来。”
片刻后,红缨凤翅,身着银白铁甲,身后系着大红披风的王斗大步进来,推金山倒玉柱,向陈新甲大声叩拜:“末将宣府镇保安州游击将军王斗,见过督臣陈大人。”
陈新甲浓厚的川音响起,他温和道:“王将军请起。”
铁甲锵锵,王斗站了起来。
看着这高大魁伟的年轻游击,陈新甲暗暗点头,他温言道:“王将军,坐。”
王斗大声谢了声,在下首一张椅子上稳稳坐了下来。
他看向陈新甲,暗暗猜测他宣自己前来的用意。在自己记忆中,以前的陈新甲身为宣府镇巡抚时,可没对自己这么客气过,想必他从某个渠道中,得到了自己斩首二百多级的消息,想要拉拢自己吧。大明军中便是如此,有了实力与能力,才有资格让人另眼相看,看帐中除了自己外,便没有别的将官,更确定了王斗内心的猜测。
陈新甲穿着正三品的兵部右侍郎大红官服,他虽是为父守孝,却没有如卢象升那样麻衣孝服,他看着王斗微笑道:“本督一到军中,便听闻王将军斩首两百余级的消息,如此大捷,圣上听闻后,定会龙颜大悦。”
他拱了拱手:“本督一定向圣上奏捷,告知王将军这个喜讯,让京畿上下将士,都奉王将军为楷模榜样。”
王斗站起身来,恭敬地道:“多谢督臣厚爱,末将感激涕零。”
陈新甲道:“王将军,坐坐坐。”
在王斗坐下后,他微笑道:“这都是王将军应得的,斩首两百余级,大涨我大明军心士气。此战后,依你的军功,本督至少保举你为参将,实镇宣镇一路之地!”
大明的总兵,副总兵任职,需要朝中廷推,王斗毕竟资历浅薄,难以上位。不过以陈新甲的宣大总督之身,朝中又有杨嗣昌的支持,保举王斗为一路参将,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王斗看他神采飞扬,言语中充满自信,当然知道他说的可能性。依照历史,至少这几年中,陈新甲都官运亨通。保举王斗为一路参将,对他来说确实不是难事。
陈新甲诱饵已经抛出来了,这几年中,他是宣大总督,朝中也是杨嗣昌当位,自己又该如何?
王斗再次拜谢:“督臣厚爱,末将实是感激。”
见他恭敬的样子,陈新甲也是满意,他温言道:“王将军,首辅刘公已经自请督察,刘公的意思是,我们这只大军,伴在他老人家左右。或许几日后,我们就要另择营地,离开此处了。”
他连这等机要之事都与王斗言明,可见他对王斗的推心置腹之意,王斗面上是非常恭敬地听着。
陈新甲与王斗说了几句,忽然又看了他一眼:“听闻王将军营中缺乏粮草?唉,将士奋勇杀贼,为国立功,本督又岂能忍心让将士遭受饥寒?将军放心,本督己在竭力筹措粮草,至多几日,就可为王将军帐下,提供足够的粮草。”

王斗回到村堡,将宣大官兵再次分兵的事情说了,登时屋内如炸开锅一般。
赵瑄道:“怎么又分兵了,还要不要打仗?”
温方亮皱起了眉头,钟调阳沉声道:“兵分则弱,如此下去…”
他摇了摇头,沉重地叹了口气。
韩仲暴跳起来:“奸臣杨嗣昌蒙蔽圣上,还有高起潜这个阉奴,老子去砍了他。”
王斗厉声喝道:“韩千总,慎言!”
韩仲的话非同小可,如果传扬出去,被有心人听到,连王斗也保不住韩仲,说不定他王斗也要遭殃。
韩仲刚跳起便蔫了,对他来说,杨嗣昌与高起潜是谁,根本没有概念,大明上下,他只怕王斗。
他坐于自己位上,不敢再高声说话,只是口中嘟噜什么。
屋内同时陷入一片寂静,良久,钟调阳说道:“将军,陈督臣接见了您,他可有提粮草之事,现在我们营内所积的粮草,可食用不了几天了。”
王斗捧着一杯热茶,淡淡道:“他语中颇有亲热之意,不过至少也要在几日后供给粮草。”
钟调阳沉重地叹了口气:“只恐将来又生波折,如到了那时…”
他没有再说下去,不过语中的担忧之意,任谁都听得出。
王斗凝视了茶杯上升腾的热气良久,他猛地将茶杯放到桌旁,站起身来,沉声道:“我们不求人,自己出去干一票,搞足我们营内所需的粮草再说!”
第228章 出兵抢粮
温达兴前几天领着一队夜不收在通州附近传了几圈,大致绘制了一些当地的地形地图。捉来的清兵俘虏中,也交待了张家湾等地的守军情况。
这几天中,清兵大举南下,哨探传闻,通州附近留的清兵已经走了很大部分。他们劫来的物资,除大部随军外,还有一部分积存在通州附近,以张家湾等地为多,留守了一部分人看护。
王斗摊开夜不收测绘的张家湾地图,沉声道:“张家湾于通州城南十二里,距京师六十里,为白河、富河、浑河、里河四河交汇之地,西面数里为高丽庄。张家湾城周九百余丈,有五门,水闸三座,此时为奴所据。此城依河负险,极为难攻,我们没有重炮,也没有攻城器械,暂时不要去管他。”
“好在城西之地,便是码头,向多仓房库所,更有通济仓在此。往日沿通惠河所运漕粮,可达通州之地,更可直达京师。现在这些仓房,都为奴兵所据,正好取来为我所用。”
“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攻击张家湾城外各仓房,二是攻击高丽庄之地,庄内庄外倒有一些仓房,还有奴贼所掠来的粮草辎重。奴贼兵力,张家湾一带约有数千,不过连上通州等地,仍有两万余人。”
王斗说完后,在场各人一片沉思。
听说通州一带还有两万多的清兵,连好战的韩仲都是谨慎,温方亮道:“将军,如果只是张家湾的几千鞑子兵,我保安大军倒不畏惧。不过鞑子贯于野战,又哨骑四出,我们这几千军马前往通州,肯定瞒不过他们。”
“末将担忧我们走到半路,通州的鞑子援兵己至,想必在野外,就会有一场恶战。两万个鞑子,估计内有披甲战兵七、八千,我们有战车火炮,虽有自保能力,恐再无力抢掠,达不成我们的目的,更可忧的是,南下的鞑子会不会回援。”
“末将认为,此时出战,还不合适,或许可以再等两日。”
韩仲道:“怎么等?如果通州的鞑子不南下,我们就一直等到粮绝么?”
温方亮道:“老韩啊,我也是为我们这些保安子弟考虑,我们本钱不多,只有几千人,事事都需谨慎再谨慎。”
韩仲虽认为温方亮所言有理,还是嘀咕一句:“不痛快。”
钟调阳道:“末将认为温千总言之有理,末将也认为再缓两日为好。”
屋中各人大多赞同温方亮的意见,认为现在还不到硬拼的时候,持重为上。
王斗起身在屋内走了两圈,断然道:“好,就再等两日,两日后,无论通州附近奴骑多少,我们都出兵抢掠。”

当日议事后,王斗又再派出夜不收密切关注通州一带的敌情,两日中,通州的清兵仍不时拔营起寨,滚滚南下。第二日的下午,军中还俘获了一个清兵分得拨什库,得到了一个重要情报,整个通州地界,余下的清兵已经不到一万,大部分前往了良乡。
王斗沉思,依历史,清兵大部汇集良乡后,很快攻克涿州,然后分三路深入,一路由涞水出易州,一路由新城出雄县,一路由定兴出安肃,围攻保定。之后他们又兵分八路南下,一路顺太行山,一路沿运河,中间各路布于太行山与黄河之间。
从十一月初至十二月初,清军连续攻陷定州、高阳、衡水、武邑、枣强、鸡泽、文安、霸州、阜城、威县、平乡、南和、沙河、元氏、赞皇、临城、高邑、献县等城。
这是大明又一场灾难的开始,不过南下的清兵暂时不会回来,通州地界这不到一万兵,披甲战兵不到三千人,自己保安军不怕。
得到这份情报,王斗心下暗喜,他高兴地道:“好,看来老天爷都站在我们这边。”
看着屋内喜形于色的众将,他大声道:“全军今晚做好准备,明日一天,我们就出发,抢他娘的去。”
众人都笑起来,再过几日军中就没粮了,人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现在自己是光脚的,鞑子兵是穿鞋的,不抢他们抢谁的?

一夜无话,第二天,也就是崇祯十一年十月二十七日一早,数千舜乡军已是汇集到堡外右边的广阔麦田中。
该堡的周边,也就属沿堡周边麦田最为平坦广阔,可以集中这数千兵马。兵荒马乱的,安心耕田早成为梦想,这周边的麦地,早被军马践踏过无数次了。
天上不时刮着寒风,有时飘下一些雪花,大明农历的十月末,己近后世阳历的十二月初,特别是这大明的北方地带,更是天气冷得早。不比南方的寒冷,这北地的冬天却是干冷干冷的,那些雪花落在地上,不会让地面泥泞,只会将所有道路冻得结实坚硬。这样也好,路更好走些。
朔风中,数千舜乡军列阵整齐,只是静静等待。他们全体披甲,或铁甲,或内镶铁叶棉甲,外穿红棉翻羊毛大衣,脚着铁网靴,个个精神无比。由于前些日的斩首缴获,便是军中一部分辎兵,都同样披上了甲胄。
都是北方之地,这京畿地带与保安州比起来,也没什么水土不服的,加上军中备有大量医士,由医官王天学亲自带领,所以现在军中,还没有出现因疾病与水土不服造成的减员现象。
天刚蒙蒙亮,乌云如铅块一般的低沉,天地间似乎静静无声,只有一面面鲜红的旗帜如活物一般席卷飘扬,不时发出哗哗的声响。
忽然蹄声响起,近百骑从堡内直奔官道过来,数十面大旗猎猎飞舞,当中一杆火红的王字大旗份外醒目,所有目光都是看过来,看着王斗一直奔到阵前,勒马停缰。
王斗缓缓扫视阵中军士,镇抚官迟大成就伴在他的身前,同样严肃地看着大军。眼前几千舜乡军,除了留守村堡的一队火铳兵外,余者已经全部到齐。每部的千总,都下马立在各自军阵的前面,还有营部直领的温达兴,李光衡,赵瑄,钟调阳等人,一样领着自己的夜不收,骑兵,炮兵,辎兵,个个站得挺立。
此次王斗出兵抢掠,除了原来留守石桥的队官田启明撤回村堡防守外,余者全部出征,几百辆辎车,密密麻麻的炮车,同样摆放在军阵之中,元戎车与望杆车,同样出发,还有抢来的众多马匹,此次全部随同,务必满载而归。
王斗已经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
第229章 杀他个落花流水
此次出兵,是为自己的生存而战,不需要王斗鼓动,将士们已是斗志昂扬。
人马集合后,卯时中刻,后世清晨的六点多,几千将士,已经密密麻麻自村堡前的官道出发。王斗的营部大旗开道,随后是中军护卫,镇抚军士,两队的夜不收,李光衡的骑兵队。
接着是韩仲的千总部队,一辆辆的辎车与炮车也是随在韩仲军后。这些辎车已经尽数腾空,只等回来时满载而归。
马车有骡马拖拉,推独轮车的辎兵们,轻松地推着空车在硬实的道路上跑动着。与军中的火铳战兵一样,这些辎重军士同样每人背负火铳,腰间还别有腰刀,遇敌时同样作为火铳兵使用。
与独轮战车一样,大部分马车是空的,只有一部分马车载着火药与炮弹,还有一部分军中辎重。辎车的后面,一匹匹骡马拖拉着火炮,包着铁齿的车轮碾过硬实的道路,咂咂有声。
此次王斗出战,营部炮队的十五门佛狼机中型火炮,二十五门小型佛狼机铜炮,三十门虎蹲炮,炮队共一百六十人全部出发,队官赵瑄对这些火炮宝贝得不得了,每天不巡视个几次就不放心。
除了营部炮队,千总韩仲与温方亮麾下,各自一个炮队也尽数出发,每个千总炮队佛狼机火炮五门,小型佛狼机铜炮十门,虎蹲炮十五门。这合计大小火炮一百三十门,定会给全军提供极大的火力支持。
辎车与炮车后面,便是温方亮领着自己一个千总军士垫后,从营部大旗到千总大旗,又到把总大旗,队甲旗帜,全军一总一总的行进,队列旗帜井然有序,可见这只军队的强悍姿态。
王斗早前后左右各放出二、三十里好些个夜不收,周边有任何动静,都可以随时回来报告情况。

舜乡军身体强悍,便是顶盔披甲,也很快走了好几里。
慢慢周边地形干燥,两旁的麦田化作一片荒野。眼下道路已经平坦好走,王斗传令麾下大军以五人一排的牵线阵纵队展开。他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环顾左右,此时的官道已经隐在一片黄土旷野中,只余一些孤独的小树在寒风中颤抖。
天干物燥,是个作战的好天气,只是不时刮过一阵寒风,卷过来几片小雪花,打在脸上有点生痛,众军士呵出的口气,也都变成浓厚的白气,骡马也不时打着响鼻。
明末天气寒冷得早,不过又难见大雪,所以这旱情一直得不到缓解。对王斗来说,干冷总比湿冷好,这样自己的火药情况保存良好,不会受潮难以点燃。
当然以明末的军队来说,这种天气对鸟铳的作战也是大忌,因为火门内的引药会被风吹去,就是三眼铳,也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不过王斗的鸟铳都有自动火门装置,这个问题对他不存在。
在这片旷野上行走,慢慢可以看到一些战场的痕迹,似乎便是几天前李光衡追击清兵溃军的搏杀之地。
一百多级无头光溜溜的尸身七零八落地躺在原野上,很多干硬的尸身上,已经被野狗啃得残缺不全,内脏什么的拖得遍地都是,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深红血痕。
王斗脸上露出笑意,回头看了李光衡一眼,韩仲的岳父脸上也颇有得色,他麾下的骑兵们,喧哗声大了一些,很多人对着那些尸体指指点点,脸上满是骄傲之色。
镇抚官迟大成眉头一皱,他麾下几个背上插着巡视旗的镇抚军士立时出马,奔驰到骑兵队面前大声喝斥:“行军途中不得喧哗,否则军法处置。”
立时整只大军又安静下来,众人安静地往张家湾方向大步而去。
从村堡沿着干硬的道路行了十几里后,撒出去的夜不收们已经陆陆续续遇到一些清兵哨探,大多红色盔甲外镶白边,清国镶红旗的哨骑。起先这些镶红旗的哨探骄横不可一世,竟远远的奔上来察看,立时遭到军中夜不收们的围攻。
没料到这些明军夜不收如此彪悍,意外的留下一些尸体后,他们奔得远远的,只是若即若离的周边远远窥视。
王斗不理他们,他的行军阵列仍保持不变。对清兵的作战,他这只大军己不畏惧,特别几日前石桥大捷后,将士们的自信心更是达到空前的地步。
不过王斗知道,这一次的出征,已经不平静,那些哨探肯定奔回去禀报了,或许行到半路后,等待自己的,将是几千个鞑子兵,好一场恶战。
近午时,行到后世的台湖之地,往张家湾目标,已经走了一大半的路。该地虽带了一个湖字,却是好大一片干燥旷野,左边几里外的一条河流,已经快要干枯,右边两里外的凉水河,已经干了一大半。河边一个村落,早被烧毁,只留一些残砖断瓦。
王斗知道该停下来了,而这时前方几里外的一个夜不收急摇小黄旗,他接到了前方夜不收的信号,至少几千鞑子大军,正往这边滚滚而来。
王斗极目远处,似乎在张家湾那端的旷野,隐隐有一大股烟尘往这边而来。还是要恶战了,王斗心中感慨。不过恶战就恶战,王斗倒也不怕,环顾身旁将士,个个脸上现出兴奋之意。
军心可用,王斗下令就地戒备迎战,急迫的中军鼓声响起,王斗这只大军依军令立时首尾相联,结成了一个野地方营。
王斗登上了自己的指挥战车元戎车,那元戎车需要两匹马拖拉,台高达三米,四周有护栏挨牌,上有顶蓬,足以保护内中大将不受敌军箭枪弓矢的威胁。又可以居高临下地环顾四边军阵,很好地指挥麾下作战。
王斗身旁不远,那辆望杆车也是紧急架立,一个身披重甲的中军旗手跳入刁斗内。身旁几个粗大的军士,喊着一二三,以跷跷板原理,将那根十几米长的粗大望杆架设竖立起来。
该望杆车由两辆战车组合而成,同样每辆战车都需要两匹马拖拉,旗手站在刁斗上眺望,可以看到周边十几里内的敌情,随时传递给将官身旁的旗手,密切汇合着周边敌情。
王斗将该望杆车从保安州千里拉来,总算派上了用场。
此次随军的营部辎重车辆有独轮车一百二十辆,马车八十辆。每个千总辎重队,也有独轮车五十辆,马车四十辆。骡马快速收拢入中军,这合计三百八十辆的战车,四面包围,每面布置上去八十辆,以横字布开,每车相联,将内中的军士包个严严实实。
每辆战车右边的辕条上,也都快速插上了防护的挨牌,挨牌硬木所制,向外一面,还绘有猛兽的样貌。王斗的几千兵马,躲藏在车阵里面,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向外射击,最大地发挥自己火器的威力,减少军士们的伤亡。
余下的六十辆战车,很多内载火药炮弹,就沿着中军四边,再布了一个小小的方营。将王斗的望杆车,元戎车,中军旗手,鼓手,护卫,等人包含在内。
李光衡领着自己的骑兵们,全体下马,静静地立在王斗中军的正前方,镇抚官迟大成,也是领着自己的镇抚军士,到处巡视着军士们的布置军容,如有畏葸之色,严责不怠。
苦心训练了多时,自己的炮队终于派上用场,赵瑄兴奋不已,指挥炮手们在四边架立火炮,撤去炮衣。他的营部炮队,除了五门佛狼机中型火炮,十门小型佛狼机铜炮,还有十五门虎蹲炮架设在车阵的后方外,余者的火炮,都架设在车阵的前方。
韩仲与温方亮的千总炮队,则是分别架设在车阵的左右两边。为了更好地保护炮兵,大至是每几辆战车夹着一门火炮,火炮前面几十步范围,还撒着一些的铁蒺藜。
如此四边展开,这个野地的车阵,很轻松地将王斗的几千军马包裹在内。
王斗一个千总兵力一千余人,内中辎重兵同样可以战斗,作为火铳兵使用。除去千总炮队的七十人,还有总部各护卫旗手鼓手,镇抚官、医士、火药匠等人暂时不作战外,余者九百多人大多可以作战。
韩仲与温方亮两个千总部内的火铳与长枪兵,各管方阵的两边,余下营部的夜不收,还有李光衡的骑兵队作为预备队使用。随时支援车阵的四面。李光衡的骑兵队,人人有火铳,火力不足的时候,也可以作为火铳兵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