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们反对的言语也说不出,他们三家兵力合起来不过是王斗与陈永福的一半,更不说这战斗力了。想是这样想,但心中这股嫉妒却怎么也排泄不出。
王胤昌等人还在沉吟,一旁的前兵部尚书吕维祺听闻福王愿出十万两银子,他心下暗喜,说道:“殿下放心,老夫会联络城内乡绅富户,定不会短了王将军的赏银。”
王斗略一沉思,说道:“殿下,末将不要银子,希望能换成粮草。早在开封府时,李巡抚答应过末将,给粮米二万石,这五万两银子,便抵粮米一万石吧。”
福王沉思良久,道:“也罢,寡人便拔给王将军一万石粮草吧。”
他有些愁眉苦脸,闯军围城,现在洛阳城更是物价飞涨,一石粮米需要十几两银子,甚至还买不到,五万两银子抵粮米一万石,说起来自己亏大了。不过为了拉拢王斗,让他安心在洛阳作战,自己只得大出血了。
王斗盘算李仙风许给自己的两万石粮草到手,不过他还欠自己七万两银子。
他看向陈永福,看他的意思,陈永福也是赞许,现在他们合为一家,吃用都是在一起,王斗有粮,当然不会忘记他。而且陈永福在汝州分得金银三万余两,并不怎么缺钱。
同时他心下暗暗羡慕,有一只强军在手就是好,不论怎么要挟都可以得手。
谈妥粮饷之事,王胤昌等人喜上眉梢,福王则是无精打采,草草宴会结束之后,王斗等人告辞而去。

崇祯十三年腊月十四日,洛阳城,北关。
这北关离洛阳主城约二里,为正德年间所筑,周约四里,城墙高一丈六尺,设有四门与瓮城,筑雉堞近七百堵,没有马面。该处原有一个千总守护,不过在王斗与陈永福到达后,他们便兴高采烈撤到主城去了。
王斗与陈永福大军驻扎在这里已经三日,在洛阳城防布置中,他们兵马除了守护北关,还作为游兵的主力,随时支援洛阳各门作战。
陈永福的前锋营两千步军,还有一千人进入洛阳城墙作战,王斗也派出一部兵力及一些炮兵随同。最后陈永福一千步军守北关,王斗还有一部兵力共同守卫。最后王斗护卫总及骑兵,余下的一部新军,还有陈永福的家丁们作为机动力量。
在洛阳城王胤昌的分守藩司内,王斗已经与各人商议清楚,以洛阳坚城消耗闯军的锐气与士气,待闯军军马疲惫后,最后他的兵马雷霆出击,一鼓击溃城外所有的流寇。
王胤昌等人的意思原本是御敌于城池之外,不过对王斗的坚持,他们也没办法。城内的守军,还有援救的开封兵马,是万万没有城外野战的勇气。便是陈永福,如果没有王斗骑兵护卫随同,他们也不敢出城野战。
有了王斗舜乡军的参战,便有了彪悍的机动力量,可以内外夹击攻城的流寇们,使城池守卫更为坚固,也省了福王不少银子。历史上福王也组织了近千人的敢死队,每人赏银百两,时不时出城野战,给闯军士卒颇大的杀伤,使李自成恨之入骨。
北关四门皆有城楼,飞檐翘角,蔚为壮观,城墙上还架着一些火炮,约有三十多门。不过多是佛朗机中型铁炮,打一到三斤的炮子,射程一里或不到一里。那些打三到五斤炮子,射程一里多的神威无敌大将军炮,还有红夷大炮,是不可能架在这种关城上的。
王斗不以为意,他有十门红夷大炮,并不指望关城上这些火炮。他也与防守洛阳城北门的河南总兵王绍禹协商清楚,内外夹攻攻打北关与拱辰门的闯军,他一开炮,北门的守军也开炮。
洛阳城北门有两门神威无敌大将军炮,两门红夷十二磅炮,为了提升那些火炮的射程与威力,他将派出自己的炮手协助他们,或是他们自己亲自操炮。
北关库房内还有不少的火箭,王斗不介意将他们全部消耗掉。火箭虽然准头不高,不过胜在量大,火力猛,对付没有甲胄的闯兵威力颇大,而且多少也可以节省自己鸟铳兵们的弹丸。
王斗与陈永福站在北门上用千里镜眺望,舜乡军各将站在他们身旁,同样神气活现地看个不停。陈永福从儿子手中夺过那具千里镜后,每日也是爱不释手,一有机会就拿出来显摆,让王绍禹等人羡慕不已。
北门的不远处便是金水河,此时河水已经结冰。河水边原本散落着一些村落居所,由于大敌将要来临,那边村镇一空,百姓大多逃入洛阳城之内。其实这北关原也有不少的居民及商人,他们同样大多逃入,或准备逃入洛阳城之内。
从金水河再往北过去十数里,地势慢慢变高,最后高峰层层耸立,气势苍茫,那里便是邙山。洛阳千年帝都,邙山向为古时帝王理想的埋骨之地,邙山上各类宫庙云集,内中包含了千座以上的皇帝及大臣陵墓群。自古有“生在苏杭、死葬北邙”的谚语,邙山晚眺,也为洛阳八大景之一。
“王将军,本将估计,闯贼大军若是来临,他们的行辕及辎重大营,一定设在邙山,或是城西的涧山之上。”
正当王斗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情怀时,旁边的陈永福郑重开口。
王斗赞同这老将的看法,洛阳城东地势开阔平坦,无险可守。城南同样开阔,而且不远处就是宽阔的洛水,虽说结冰,同样来往不便。
粮饷辎重是一只大军的命脉所系,闯军若是攻打洛阳,这十几万人的人吃马嚼,可是海量,若是有失,定然完蛋。所以一定要找个险要的地方堆积。
加上闯军的主力从西面的宜阳,新安两个方向前来,所以这大军的粮草辎重,不是囤积在洛阳北面的邙山,就是囤积在洛阳西面的涧山。陈永福的估计,与王斗的猜测不谋而合。
回到关内的把总署,这里已经成为王斗与陈永福的联合指挥部,来来往往的将官幕僚不断。
大厅之上,好多张宽大的桌案拼成一块,上面放着一个巨大的沙盘。虽说沙盘在秦汉时便己出现,不过若是没有精确的地图地形测绘,制作出来的沙盘,也只是纸上谈兵之事。
不过到达洛阳后,王斗麾下的夜不收们,已经对洛阳周边数十里的地带进行侦测。那制作出来的沙盘,当然是精巧非常,看着这沙盘,似乎整个洛阳城都在眼前。
第一次看到这沙盘之时,陈永福也是称赞不已,他饱经沙场,当然一眼就看出这沙盘的价值。
众人围绕沙盘观看,陈永福看着上面的邙山及涧山位置沉思良久,他说道:“计毒莫过绝粮,若是闯贼囤粮二者之地,我大军坚城顿守,待贼锐气尽失,我师衔枚夜袭,尽毁其粮草辎重,贼失粮秣,定然溃散,我师空壁蹑足,贼可一鼓而除。”
王斗也是看着这两个地方沉思,陈永福的意思是毁去闯军的粮草,不过王斗却是打算夺取。
身在灾年,每一粒粮食都是珍贵的,若是烧毁,真是暴殄天物。那些粮草辎重夺下后,自己可办的事就多了。当然,以河南当地官兵的战斗力,也只能偷袭毁灭,自己麾下军士,夺取后却有信心坚守,等待援兵到来。
王斗说道:“英雄所见略同,却要待贼兵来临后才见分晓,是否囤粮这二者之地。”
陈永福哈哈一笑,说道:“下次王兵备再次相邀谋划,本将定然言我二人绝粮之策。”
王斗看了他一眼,将陈永福请进暗室,说道:“陈军门,末将之意,这绝粮之策,还是不要在王总兵,刘游击等人面前说道为好。”
陈永福一怔,说道:“王将军为什么这样说。”
王斗冷冷道:“末将怀疑刘见义、罗泰二人己与贼兵勾结,准备贼人来临时开城降敌。末将麾下哨骑,察探其部与永宁诸贼往来密切,图谋不轨。王绍禹贪婪昏庸,福王赏下的银两,被他克扣一大半,部下将卒,怨声载道,军心不稳,也要谨防其部有变。”
王斗知道历史上刘见义与罗泰降了李自成,总兵王绍禹部下哗变,开城降敌。所以他让情报司与夜不收密切监视这几人。他得到的情报,刘见义与罗泰降敌的迹象越来越明显,而王绍禹…
福王向守城官兵拔下五万两银子后,首先兵备副使王胤昌与河南府知府亢孟桧等人克去一大半,随后王绍禹、刘见义、罗泰等人再克去一大半,军官又是层层克扣,最后分到士兵手上的银子极少,一两银子都不到。
本来按福王的盘算,这些银子拔下来,那些守城的士兵们,每人至少可分到五到十两银子,加上官府自己筹备的粮饷,守城士兵应该可以挺过几个月,这个结果是他想不到的。
而在洛阳物价飞涨的情况下,这点银子能做什么?为了掩盖克扣军饷的行为,那些高级文官武将们只推到福王身上,言其是铁公鸡一毛不拔,这让士兵们极为不满,拔下了银子,反而士气更加低落。
福王给王斗的粮草己到,对于王斗这只军队,押粮的王府太监不敢太过份,虽说也克扣一部分,不过大部分粮草还是落在王斗手上。
在前兵部尚书吕维祺的努力下,城内乡绅富户也凑足五万两犒赏银子给王斗。王斗与陈永福的军队合计八千余,五万两银子算在每个士兵身上,每人约分四、五两。
银子还好,关键是福王拔下的一万石粮米,让守城的本地及开封将兵极为嫉妒,现今洛阳的物价情况下,那可是价值十几万两银子。消息传出,王绍禹等人部下更是骂福王等厚此薄彼。
连带陈永福都受了不少白眼,被排斥在本地将官圈子之外,让他恼火非常。
刘见义等人的事情王斗早跟陈永福提醒过,先期陈永福还不敢相信,不过随着各方若隐若现的消息传来,他心下已是信了几分。
此时王斗再是一说,他也是阴了脸,他道:“这些鼠辈饱受朝廷恩义,不知报效,反狼子野心。王将军,我二人赶快与王兵备分说,让他提防一二,谨防城池有失。”
王斗道:“不可。”
他平静地道:“刘见义诸人也是小心谨慎,现在与贼暗通曲款者,皆是他们麾下无足轻重之辈,此时挑明,反而打草惊蛇。”
他看了陈永福一眼:“更不谈,王兵备与王绍禹、刘见义诸人交好,此时言明…”
陈永福立时明白,他在开封,与之关系良好的是河南巡抚李仙风。王绍禹、刘见义等人巴结的却是兵备副使王胤昌,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确实是打草惊蛇,而且王胤昌肯定维护。
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文官对武将只能拉拢,就算事情败露,刘见义二人丢车保卒,只要抛弃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兵,王胤昌等人还不是轻轻揭过?
河南各府需要他们这些兵将,只要他们没有公然造反,上官们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到时怕没有将刘见义等人整下去,反而多出一系列的麻烦。
想到这里,陈永福恨恨道:“鼠辈,某羞于与此些人等为伍。”
王斗轻轻道:“陈军门豪杰之士,末将以为,陈军门更有资格担任这河南总兵一职,眼下却也是良机。”
陈永福眼睛一亮,若有所思看了王斗一眼,是啊,刘见义二人要投敌,王绍禹部下要哗变,对他确实是个机会。到时洛阳城只能靠自己与王斗,经过汝州之战,陈永福相信没有他们,也可以守住洛阳城池,击败闯军。
没了刘见义二人,王绍禹再背负部下哗变之责,自己又立下泼天大功,还有李巡抚的支持,到时这河南总兵之位,还不是自己的?这王斗好快的脑子,自己运气不错,遇到这样得力的盟友,却要好生抓住。
王斗又道:“所以,这绝粮之策,暂时不能言说。介时贼锐气尽失,我二人遣精兵袭营,所得粮草辎重,你我平分…”
陈永福更是眼前大亮。

腊月十八日,洛阳城外开始出现闯军哨骑。此后数天,每天都不断有闯军马队来到,有时数百,有时上千,他们飞奔呼啸,徘徊于城池外围。
而从十八日开始,每天逃入洛阳城的百姓更是不断,过年前几天达到高峰,城内寺院、庙观都住满难民。哨探的塘马消息也不断传回,宜阳,卢氏,永宁,新安等地的闯军大规模集合,他们开拔的方向直指洛阳,兵马之盛,怕有十几万人之多。
到了这个时候,洛阳城的军民终于断了念想,看来流贼真的要攻城了。
腊月二十日,福王夜访庙宇,进香上供,祈求神灵保佑,还奉上重金,恳请道长点拨破敌之法。二十一日,坐立不安的福王又将兵备副使王胤昌,河南总兵王绍禹,王斗等人召进王府,询问守城之事,还承诺只要击退敌军,重重有赏。
“贼伪作仁义,提除暴恤民,开仓济贫之号,颇得愚夫愚妇之心。闻城内有小童传唱:迎闯王,不纳粮诸歌谣,人心动荡。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
王斗的声音在宽阔的大殿内回荡,在殿内各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却拿不出什么有效的方法,福王又点名自己头上时,王斗也不客气,当下款款而谈。
“敢问王将军,什么叫非常之策?”
游击刘见义瞟了王斗一眼。
王斗平静道:“劫禾者斩。”
他说道:“城内灾民众多,还请官府与商户搭棚救济,免民于饥寒。百姓只要有一口吃的,便不会受那流寇蛊惑,免贼于内应。若还有人敢妖言惑众,杀无赦!”
王斗知道河南灾情严重,洛阳城就经常饿死人,很多官员富户还在花天酒地,自然让人心理不平衡,特别在明末仇富是主流的情况下。这种情形李自成提出的一系列口号当然威力巨大,很多城池经常不攻而克。
不过若是官府救济得当,这种情况往往可以免除。
王斗道:“对于城内百姓,末将议请编练社兵协助守城,千字文编号,每五十人一队,由绅士或宗室负责,若有男丁一人不上城者斩。如此洛阳唾手可得数千兵马。至于灾民中的壮丁也可雇佣,每人每日给饼数个,可杀贼,更可免于城池骚乱。”
这些都是历史上开封守城战的经验,证明非常实用,听王斗娓娓道来,福王与兵备副使王胤昌等人都是缓缓点头。
不过王胤昌又沉吟道:“然此需要大量粮米,眼下库房空虚…”
王斗淡淡道:“闭粜者配。”
“此非常时期,囤积粮米之家必须粜卖。各队社兵所需之资,可令城内巨商巨族每日各送饼千百不等,城内富户,皆要出粮出衣,如此军民一心,洛阳城方能固若金汤。”
王胤昌脸有为难之色:“要说动城内富户,怕是难…”
王斗冷笑道:“早有前车之鉴,永宁城的宗室富户,死守财帛不放,结果城破身死,他们所有的粮米金银,尽数成为流贼所得。洛阳城的乡绅富户,也想落个这样的下场吗?”
王胤昌眉头皱起:“王将军…”
前兵部尚书吕维祺也参加宴席,他叹道:“王将军所言甚是,老夫虽退居朝野,也知为国效力。社兵之事,老夫当联络城内乡绅,将军大可放心。”
吕维祺虽然热爱党争的印象给王斗不怎么好,不过守护洛阳城他确是一片热忱,王斗的犒赏银子,也是他代为联络。吕维祺在洛阳城算是德高望重,有他出动,王斗也深信他能办得。
只是吕维祺又道:“只恐社兵未经历练,介时守城无济于事。”
王斗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富户出资后可下令民间,有能出城斩贼一级者赏银五十两,能射杀一贼者赏三十两,射伤一贼或砖石击伤者赏十两,如此军民人人争先杀贼。”
第390章 强攻、硬守(上)
王斗的大气魄让吕维祺、王胤昌等人感叹,不过刘见义等人私下认为这银子不是王斗所出,所以他才可以说得这么豪气。
王斗还提议紧急下令四郊的百姓将家眷、牲畜、粮草全部搬运入城,下令将近郊的树木全部砍伐,水井尽数填满,坚壁清野,增加闯军攻城的难度。
对王斗的坚壁清野建议,殿中各人都表示同意,闯军攻城势在必行,那些牲畜、粮草留在城外,最后只留个资敌的结果。
不过对王斗的重赏提议,河南府知府亢孟桧表示过高,洛阳城的财力无法支持。他建议出城斩贼一级者赏银二十两,射杀一贼者赏银五两,射伤一贼者赏银二两。
他的建议得到兵备副使王胤昌的赞同,福王也认为可以。
王斗暗暗摇头,这洛阳城官府的魄力,就是不如开封府的官将。
腊月二十一日这天起,洛阳城开始坚壁清野,组建社兵,由官府发给器械。依王斗的建议,这些社兵皆由各坊富户所出,民家有数百金产者出兵一名,或两家出兵一名,千金产者出兵二名,巨商亦然。
每社社兵五十名,择各坊殷实素行生员、乡绅、宗室为长领,由前兵部尚书吕维祺统领。城内六十多坊,计得社兵三千余人,分五总社,制旗六十多面,每人给社票一纸,凡腰中系无忧绦带者,皆是大社中人。
这些社兵不需粮饷,又尽为城内富家子弟,身强力壮不说,对城外的流寇还有着刻骨的仇恨,决不可能内应通敌。他们没事团练习艺,有事登陴守御,成为洛阳城守卫的一支重要辅助力量。
从这天起,洛阳官府增加了搭棚救济的力度,并且悬赏的消息传出,虽然没有王斗建议的那么高,不过也是全城振奋。众多的亡命之徒,还有民间百姓,自己携带弓矢刀枪登城守卫,一时间洛阳城气势高涨。
一系列准备中,时间很快到了崇祯十四年,这个春节,洛阳百姓并没有心思过,忐忑不安过了个年。
正月初六日,本是商铺新年“小开市”的日子,但城内各条大街巷均看不到店铺开张,城内气氛紧张,因为闯军的前锋己到,步骑交加,怕有万人之上。
他们马队徘徊“拦马墙”之外,步队于墙外曳枝场尘,作疑兵之状,让城内军民惊疑不定,不知他们来了多少人。闯军哨马不断游移,甚至作逼迫洛阳第一道防线“拦马墙”内守军之态,惹来一阵阵慌乱。
这些前锋于城西十五里外扎营,正月初八日,李自成主力大军终于来到,浩浩荡荡,军马连绵近百里。如果从高空看下去,从新安与宜阳两条线上,道路尽是裹着红色头巾与长矛的海洋,滚滚有若燎原之火。
“这流贼兵马也太多了些…”
千里镜中,密密麻麻的闯兵有如蝗虫,他们黑压压的先铺满了洛阳城西的平川之地,接着这股浪流又蔓延到城南,城北,城东…
以闯军一队人一杆旗来算,随便一数,就是几万杆旗帜。来得好多啊,连饥民妇孺什么的全部算上,怕有近二十万人。这农民军优势就在这里,随便一聚,就是几十万,上百万人。
举着千里镜,陈永福的脸色有些难看,蚁多咬死象,洛阳主城与四关虽说连上社兵有近两万人,不过对方实在人太多了。敌众我寡,就算有精锐的舜乡军在,能不能守住城池,陈永福也没有把握。
感受这扑面而来的压力,北关上陈永福麾下的前锋营军士都是脸色苍白,陈德站在父亲的身后,也是紧抿着嘴,双拳紧握,牙关紧紧咬着。
不过陈永福麾下毕竟是河南当地有数的精锐,他们在汝州与舜乡军并肩作战,大败敌军,有明显的心理优势,虽惊不乱。而在洛阳主城与余者三关,那些官兵与百姓,看到流贼来临的威势,却是个个胆战心寒。
“终于来了,等你们好久了!”
王斗放下千里镜,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闯军看起来军势浩大,不过多是乌合之众,王斗相信可以守住城池,击溃敌人。
王斗与陈永福在北关城上巡视,城池早已作好了作战的准备,城墙上满是三三两两的军士,有舜乡军,也有前锋营士卒。
陈永福的家丁们才每人有对襟棉甲与罩甲,余者军士不过戴着红笠军帽,青衣战裙外披个褡护,衣甲都颇为破烂。
不过汝州之战后缴获颇多,那些闯军的衣甲王斗看上不眼,大部分给了陈永福的兵马,所以那些普通前锋营军士身披罩甲的人也多了起来。
此时这些前锋营军士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他们大惊小怪的指着城外的闯军喧哗。看看他们身旁巡哨的舜乡军战士,却是一片沉静,他们眼中虽然露出兴奋的神情,却仍然在寒风中肃立挺直。
对舜乡军的军容战纪,陈永福自叹弗如,同时看那些舜乡军身上精良的甲胄,还有他们使用的鸟铳,鲁密铳,陈永福又是羡慕非常。
其实他有意向王斗购买一些铁甲棉甲,还有一些精良的鸟铳。不过目前军中富余的火器王斗都要留着自己备用,陈永福想向自己购买火器盔甲,这事只能等自己回东路再说。
正月的洛阳仍是冰寒刺骨,城头上燃起一个个火堆,火堆旁三五成群,围满了烤火的军士。不过看闯军来到,那些前锋营军士皆是拥到城头紧张眺望,只有舜乡军战士除安排巡哨人员外,余者仍是不紧不慢的烤火聊天。
一路巡视过去,看到王斗与陈永福众将官过来,城上军士纷纷向他们施礼。
陈永福除对儿子要求严格外,治军风格便是平日与将士同甘共苦,论起要求却不严厉,所以施礼后向他嘻笑打趣的军将不少,陈永福笑骂几句也就罢了。
“…小子,闯贼来了,你怕不怕?”
陈永福问一个士卒道。
那士卒怪叫道:“怕个球,大不了脑袋掉了碗大一个疤,闯贼来了正好,出城杀一个贼,就有二十两赏银。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够我享用几个月了。”
周边一片哄笑,王斗微笑道:“军心可用。”
陈永福心下也有些得意,至少这军心士气,自家军队不会差过王斗的舜乡军。
回到关内的把总署,这里烧着火夹墙,外面虽是天寒地冻,这里仍是温暖如春。
看着案桌上的沙盘,王斗与陈永福都陷入沉思,陈永福道:“看情形,贼攻城战策便是围三阙一,主攻洛阳西、南、北三面。若是守军得力,贼虽二十万众,以洛城主城与四关的险要,闯贼想攻破洛阳,也是不可能之事。”
从天空看下去,洛水北岸,邙山脚下,便耸立着洛阳巨大的城池,主城居中,又有东、西、南、北四关分布四面,与核心互为犄角,易守难攻。
所谓四关,便是关城,一般为竖立的长方形状,或是主城一半大小,或是主城四分之一大小,都是对着四面城门方向。在大的城池人口繁衍后,基本上都会在主城外建立小城,以城门道路与大城相连,距离一般是两里之内,甚至只有百步。
便如山西汾州古城便有四个关城,主城与各个关城相距都只有一百多步。而且四个关城很大,特别是东关,基本与主城一般大小,两城城墙相隔不过一百多步,余下中间一条狭长的地带。想进攻汾州主城东门,不但兵力展不开,甚至还要冒着两面城墙火力夹击,死伤惨重的危险。
关城洛阳城同样如此,东关、西关、南关、北关护卫着大城,各个关城同样有瓮城、护城河,壕沟。加上东关外围都有“拦马墙”,高一丈,同样有女墙、壕沟,可说环绕洛阳城形成道道坚固的防线,相互间的支援也非常便利。
如果守军得力,以洛城主城与四关的坚固,李自成想攻破洛阳,其实非常艰难。
听陈永福还心存侥幸,王斗摇了摇头,说道:“除我北关,余者三关战情,皆要做最坏的打算。”
陈永福也知道王斗说得在理,长长地叹了口气。
王斗沉吟道:“除这四关之地,洛阳城池,城东、城南、城西都不好攻打。末将估计,我等防守的北关,还有城北城墙,来日会有一场恶战,需未雨绸缪,早做打算。”
陈永福道:“还是不能长期与贼硬耗,需早日寻到贼粮秣重地,绝其粮草,令其溃败。”
王斗道:“我麾下哨骑已经侦测到,贼源源不断将粮草运送到涧河西向,十数里的五龙山上。”
陈永福的眼睛一亮,将眼睛紧紧投在沙盘那处地带上。

当日李自成的军队在洛阳城外扎营,洛阳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有营寨,特别是城西向二十里的涧河边上,更是营帐窝栅层层叠叠,纵广怕有十几里。
闯军围而不攻,入夜点起堆堆篝火,密集的灯火在黑夜中有若一个个不夜城。
当日王斗与陈永福又被兵备副使王胤昌叫到分守藩司去议事,可以看到,洛阳城内一片紧张的气氛,街巷上满是运送滚木檑石的丁勇社兵,巡逻的人马不断,军民都处于高度的紧张当中。
王胤昌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是极力鼓动各将坚守城池,特别对王斗的军马报以高度的期盼。
初九日一早,福王也出了王府,支撑胖大的身躯,带着世子朱由崧巡视各处防务,鼓动军民誓死守城。并再次设宴款待驻洛各军官们,承诺只要守住洛阳,定会重重有赏。
这一天闯军也没有攻城,不过他们兵马四出,大力清除焚烧四郊的房屋。
洛阳城是中州繁华之地,不但主城之外,便是四关外面,都有着大量的房屋商铺,沿着各条驿路官道展开一片又一片。这些附郭商铺建筑,显然影响了闯军将要来临的攻城布局,所以他们先期拆毁烧毁,随便看看里面有什么遗留的财帛粮米。
看着四郊火光烛天,城内军民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他们的家居之地,祖辈房屋宅所,就在这一把火中化为灰烬。
崇祯十四年正月初十日,辰时。
天气仍是天气酷冷,昨晚下了一场小雪,又是一夜北风,将残雪冻成了坚冰,连城墙上都有些滑溜,太阳虽然慢慢出来,却没有什么温暖的意思。
王斗举着千里镜对金水河那边眺望,他身旁的舜乡军各将,身上披着红棉翻羊毛大氅,也是个个举着千里镜对城外张望。
入目一片荒凉的景象,经过昨天闯军一天的扫荡,北关“拦马墙”外面的房屋已经被一扫而空,余下的尽是断垣残壁。洛阳近郊的精华,尽数毁于一旦。连金水河岸边的树木也尽数被砍伐,触目一片空荡荡的,有若千里赤色,只余黄土。
便是各处田野上也是一片狼藉,田地上本来种下麦苗,不过看那被践踏的样子,还有闯军将要的攻城,不要指望今年会有收获了。
蝗虫啊,这些农民军不事生产,又害得别人不能生产,所到之处,只余下死亡,残破。
“流寇!”
秦轶站在王斗的身后,他的语中带着深深的厌憎:“万不可让这些流寇进入东路之地,否则我等桃源盛地,只会余下断井颓垣。”
舜乡军各将都是点头,东路越发的繁华,村镇屯所密布,而且都没有城墙。如果什么流寇乱军鞑虏进入东路各处,以那些人连一个铁锅都抢的作风,他们所过之处,只会留下一片毁灭。
王斗将千里镜投远,越过一个个残破的村落,一块块被践踏的田野,就见二十里外的邙山脚下,一直到金水河上游,还有瀍河的上源,似乎布满了连绵的军营旗帜。那些营寨窝棚,一座座从北面连绵到东面远处,又连绵到西面,虽然南面看不清楚,不过想必洛水的两岸,肯定也是营房密集。
“李自成的营房,却是在涧水的西岸。”
王斗心中暗想,夜不收已经侦测,李自成的老营兵马,却是屯营涧河西向的符家屯一带。李自成老于军伍,这扎营也很慎重,老营居中,余营环外,想要夜袭偷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号角声响起,就见天际边一片黑线蔓延过来,从东到北,漫无边际。
手铳鸣警的声音,还有舜乡军夜不收奔回。
王斗深呼了口气:“闯军来了,方向还是自己的北关位置。”
第391章 强攻、硬守(中)
浩浩荡荡的闯军人马之中,一杆斗大的“闯”字大旗随风飘扬,旗缨雪白,旗枪银亮。
大旗的下面,李自成骑在他的乌驳马之上,这是一匹非常高大的骏马,马的全身深灰,带着白色花斑,毛多而卷,鬃毛和尾巴都经过修剪,神骏非常。
李自成仍是头戴白色毡帽,身着蓝布箭衣,背着弓箭,腰间悬着利剑。每当寒风呼啸过来,大旗便滚滚翻腾,他的大红披风与毡帽上的红缨也是不断鼓起飞扬。
李自成高鼻深目,络腮胡子,此时他那双眼睛凝视着不远处那座关城,眼中现出一种坚毅、沉着,又富有军伍智慧的神情。
在他身后,聚满了闯军各将,刘宗敏、刘芳亮、李过、高一功、袁宗第等人都随行在侧。身旁还有几个文人样子打扮的人,正是宋献策,牛金星,李岩等人。
李自成与闯军诸将久经苦寒,虽说此时天气极寒,一阵阵刺骨的寒风迎面而来,不过他们仍是坦然无事的样子。
那几个文人却有些受不了,李岩还好,宋献策与牛金星二人却是缩手缩脚,双手尽量拢入袖内,鼻尖都是被寒风吹得通红,口中喷出的尽是浓浓的白气。
宋献策由于腿脚不便,所以这种长途出行,李自成给他准备了一辆推车,由几个小卒推行,样式有若孔明乘坐的那辆。而牛金星与李岩等人,乘坐的也皆是马匹。
看了良久,李自成若有所思对身后的刘芳亮说道:“明远,你说得不错,这明将王斗确是劲敌,不可等闲视之。”
知道舜乡军火炮的厉害,可以打到两里多远,所以李自成等人窥探这洛阳城北关时,都是离得远远的。不过依稀可见城池上舜乡军军容之盛,关城上那杆王字大旗与陈字大旗也看得很清楚。
洛阳军马中,闯军对王斗的舜乡军最为重视,哨马也知道了洛阳城北关便是由王斗防守,所以李自成在安营扎寨后,亲自带着各将前来北关察看。
闯军各将中,袁宗第负责洛阳城池攻掠总事,他说道:“闯王,末将已经查清楚,这洛阳北关由王斗与陈永福防守,沿着北关的外围东、西、北三面,还有一道羊马墙,离城墙约有五十到一百步。哨马探知,王、陈二人在羊马墙内布有兵力防守,要攻北关,先要攻羊马墙。那王斗在羊马墙内布有鸟铳兵,城上还有火炮,想攻进去,怕要费一些力气。”
他话刚说完,一个粗犷的声音如暴雷般响起:“宗第兄弟,费一些力气怕什么?我们是来攻城的,哪能不花费力气?那王斗被吹得活灵活现,不打上一场,怎么知道他是好汉还是孬种?”
却是刘宗敏出声,他戴着铁盔,魁梧的身上仍是披着厚实沉重的盔甲,压得身下的马匹似乎负担不起。寒风不时鼓起他那满是血痕的披风大氅,天气虽是寒冷无比,刘宗敏仍是满不在乎的神情。
他这一出声,身旁各将都是笑道:“总哨刘爷就是豪气。”
看各人都想打北关,李自成略一沉吟,问身旁几个文人智囊:“几位先生怎么看?”
牛金星以手拈须,说道:“闯王,兵法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刘将军曾有言那王斗善战,步卒凶悍,然他也只是防守北关,且兵力不敷使用。”
“依学生的意思,没必要理会这王斗,只需围而不打,以适当兵力牵制,令其不得外出救援便可。然后集中兵力任攻洛阳城东、西、南几处,王绍禹,刘见义诸人皆鼠辈尔,攻其防守之处,要比攻打王斗防守的北关来得好。”
他摇头晃脑最后下了结论:“兵者,道贵制人而不贵制于人,制人者握权,制于人者遵命也。”
他说的是唐时李筌所著《太白阴经》中的用兵原则,意思是牵制敌人而不被敌人牵制。能牵制敌人就掌握了主动权,被敌人牵制就只能由敌人摆布。
牛金星饱读兵法,论起兵法自然头头是道,不过他满口之乎者也,李自成麾下几乎都是文盲,哪里听得懂他说什么?都是茫茫然不知所云。
牛金星后面一句李自成也没听懂,只觉得他所说高深莫测,以自己的水平实在难明白。不过牛金星前面几句不赞同打北关的意思他还是明白的。
李岩看着北关城池,眼中闪过兴奋热切的神情,他说道:“闯王,刘将军从汝州回来,曾言过王斗军马铳炮犀利,其部定是我义军的大军。他们如何犀利,其部如何作战,眼下正是试探良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李自成点头,李岩说的,很合他的心意,他微笑道:“早在永宁之时,先生就提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们鸟铳犀利,我义军使用火箭。他们红夷大铳厉害,我义军同样使用火炮。这次我大军从永宁等地过来,一共带了几百门火炮,可打一里多的大将军炮就有几十门,眼下正好派上用场。”
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
一直坐在推车上呈诸葛孔明样的宋献策也是道:“学生的意思,也是试探下为好,那王斗军战力如何,打了才清楚。若果真骁勇难战,便依牛先生所言便是。”
宋献策这么一说,众人都觉得不错,这是两全其美的方法。
看着北关城池,李自成豪情万丈:“好,就在今日,试试那王斗是如何的厉害。”

千里镜中,闯军人马似乎能一直铺到天地尽头,人喊马嘶,也不知道多少军士身处其间。看那密密层层的长矛与头巾,王斗估计李自成今天出动了怕有十万人的兵马。
被如此多的兵马围困,算起来王斗这是第二次。不过以饥民为多的闯军士卒,他们那兵马的威势,却是远远不能与巨鹿之战时围困的清兵相比。
那杆“闯”字大旗,千里镜中王斗也看得很清楚,还有军阵前面的李自成等人,王斗同样看得很清楚。他的长相举止,与史书记载的极象,他身后各将,还有旁边几个文人,王斗也是看了又看。
“可恨!”
陈永福放下千里镜,一般两军交战,很难看清彼此主将的长相。不过有了千里镜,几里外李自成等人的容貌举止,他们的一举一动,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只可惜李自成等人离北关近三里,这个距离,怕是舜乡军的红夷六磅炮也难打到。
虽然陈永福经过汝州之战,对舜乡军的火炮极有信心,不过距离实在远一些,若是放到两里,打个一炮,将李自成等人一扫而光,不但洛阳城立时解围,陈永福几人还立下惊天的奇功。
忽听闯军那边号角声响起,陈永福神情一凛:“闯贼进攻了,正是向我北关而来。”
王斗又举起千里镜,只见闯军大军中一阵骚动,然后几个小型的军阵从大阵中出来,王斗估算了一下,他们可能有上万人。
忽然王斗咦了一声,他放下千里镜,然后又重新举起仔细观看。他看得很清楚,逼来的闯军各阵不但有盾牌手与长矛兵,竟还有很多人推着多门沉重火炮前来,自己没有看错。
“将军,是佛狼机大将军炮…”
王斗身后的赵瑄也颇为惊异,他举着千里镜看着,口中一边仔细数道:“一门,两门,三门,四门…竟有三十门之多。这些大将军炮皆打三到五斤的炮子,可以打一里多。我们关城上那些佛郎机,只可打二百步左右。”
“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挨炮?”
陈永福的儿子陈德惊道。
享受惯了舜乡军优势火力带来的快感,突然对手也有可以比肩的火器,不由让陈德有些慌乱。三十门大将军炮…北关城上,也只架着三十门佛朗机炮,还多是中小型铁炮,只打一到三斤的炮子,射程都不到一里。
赵瑄得意地道:“陈兄弟不用担心,我舜乡军还有十门红夷大铳,两门可打两里多,余者也近达两里。流贼的三十门大将军炮,不是我舜乡军炮军的对手!”
陈德松了口气,眉欢眼笑,他摸了摸头:“我差点忘了。”
王斗看向陈永福,他也正向王斗看来,二人都是点了点头,传下军令:“准备迎战!”
激昂的战鼓声响起,军官们的喝令声此起彼伏:“准备作战!”
赵瑄脸一沉,喝道:“炮军准备!”
炮军千总观测官在城头展开炮镜,不断观测敌军逼来的距离:“八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