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女子奔来,用当地口音大声哭喊:“军爷,军爷,他们要吃了俺…”
第364章 立誓、开封府
“嗖”的一声,一根利箭射穿为首那持棒男子的头颅,接着那夜不收左右开弓,追来的几个男子纷纷中箭飞扑出去。
“啪!”的一声,却是另一夜不收瞄准最后一个男子开了一铳,随着他手铳的硝烟冒出,那男子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一连向后退出数步,最后直挺挺的摔在地上。
这下兔起鹘落,往旁边奔去的那些女子似乎吓呆了,个个跪在地上叩头,那奔来的女子回头看了一眼,也是惊恐地扑在地上,大声尖叫:“不要杀俺,不要杀俺…”
一匹马到了她的跟前,第三个夜不收满腮虬髯,他看了这女子一眼,将一物抛在她的面前,那女子迟疑地捡起来,随后欢喜地叫道:“是大饼,是大饼…”
她机谨地住了嘴,一把将饼揣入怀中,就想找个安全的地方享用。不过她的声音已经引起身旁那些女子的注意,她们尖叫着就要扑上来抢夺。
“啪!”的一声,又是手铳的响声,这夜不收掏出手铳对天放了一响。
那些扑来的女子惊慌叫了一声,赶忙又往回跑去,跑了几步,再犹豫地停下。
趁这个机会,那女子躲到一个土堆后面,将怀中大饼取出,拼命塞入口中,她吃得太急,似乎噎着了,拼命咳嗽起来。
一个水壶又从天落在她的身前,顾不上这水壶从哪来,这女子赶忙取出壶塞,将内中的水往口中大口倒去。
“给你们的。”
先前开铳打死那男子的夜不收已经下马,从马上行囊内取出几张大饼,对那几个女子示意。
这夜不收很年轻,脸上带着阳光般的笑意,虽然他说话口音让那些女子难懂,不过他手中的大饼各人却是认得。那些女子犹犹豫豫上来,飞快抢走他手中的大饼,各自找个安全的地方大吃起来,一边吃还一边东张西望,随时保持着逃跑的姿势。
看这些女子狼吞虎咽的样子,这夜不收感慨地摇了摇头。
一块饼似乎不够她们充饥,看那两个官兵凶神恶煞的样子,只有这个年轻的官兵神情温和,所以她们都挤到这个夜不收的身前哀求:“军爷,再给一块饼吧,让俺们做什么都行。”
一个女子更是一边哀求,一边抓起那夜不收的手放入自己胸内,可怜巴巴的看着他。
这夜不收颇为尴尬,回头向舜乡军这边看来。
王天学自崇祯七年进入靖边堡时,已经跟随了王斗多年,现在也是舜乡军中的首席医官,他说道:“这些妇人饥寒日久,不可过于饮食,否则有暴亡之忧。”
王斗点点头,说道:“将她们带过来吧。”
那些女子被带过来,看这边的铁甲大军,一色的虎狼男子,她们都极为害怕。
似乎刚才那年轻夜不收给她们大饼吃,而且神态温和。所以她们潜意识中,认为这夜不收是“好人”,个个畏畏缩缩地挤在他的身后,一边走,一边还拉着他的衣袖。
这群女子有六个人,个个蓬头垢面,衣衫破旧,站着的时候摇摇欲坠。看不清她们长相,不过猜测应该年轻,否则年老体弱,在这灾荒年中根本活不下去。
听说王斗是这些官兵的头领,神情也颇为温和,不象要害她们的样子,几个女子略为放心,个个跪倒叩头哭求:“将军,收下俺们吧,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行,只求给一口饭吃。”
众人都是叹息,镇抚迟大成道:“军中不可随有女子,免得扰乱军心。”
王斗沉吟半晌,招来孙三杰,暂时将这几个女子安置入辎重千总中,未来再做安排吧。
看看时近午时,这小镇不远处就是当地一条人称洛河的河流,不过河水已经干得差不多,到处是一道道裂缝。王斗下令舜乡军在这里歇息造饭,又派出中军抚慰官去询问那几个女子详情。
那几个女子不顾体虚,已经要求干活,只惟恐大军抛弃她们,她们已经看清了,这只军队与众不同,在这里,似乎可以活下去。不久抚慰官回来,连声叹息:“惨,真是太惨。”
这几个女子便是本地居民,都是彰德府武安县附近的人氏,当地接连几次大旱后,这米价便一路上涨,特别商人富户闭市,最后粮食都买不到。
依大明这种生产力,若是物价高过平日的两三倍,各地便要大饥荒了,更不要说这种物价高达十倍,二十倍的。民众从吃树皮,吃草根,吃蒺藜,发展到吃土石,吃完这些后,便开始人吃人了。
家人,兄弟,朋友,乡邻相互而食,这基本的伦理道德已经不存在。发展到最后,便是成群结队的壮男手持棍棒,去挑选那些妇孺下手,却没人敢救。
听闻本地及附近的城池,除了城内及郊关,各地村落不是饿死完毕,就是成为匪贼,“吃人队”,余下的人人自危,担心成为他人口中之食。这几个女子幸好运气好,遇到舜乡军经过,否则也将成为那些饿晕头男子的口中食。
长吁短叹声响起,秦轶道:“自崇祯年起,中州每岁大饥,环山皆盗,草根木皮食尽,便以人为粮。父母食子女者,子女食父母者,未成人孺子转盼不见,每中夜彷徨,闻呼号啼救之声,皆奸人用计噬人。此伤心酸鼻,尝不忍闻…”
秦轶越说越是难过,他是南阳人,每每灾荒,便如这彰德府一般,感同身受,怎能不让他看着流泪?
高史银大骂:“还是当地官将无能,否则我东路怎么没人饿死,大明别的地方就这么乱,这么苦呢?”
温方亮道:“只有在将军的带领下,才能扫平天下一切不平,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众人都是点头,王斗闭目无语,罕见的灾荒一场接一场,特别以河南为重,这也是为什么河南之地流寇特别蓬勃的缘故。剿寇,是政治问题,而非军事问题。

当日傍晚,舜乡军到达武安县城外,安营扎寨后,孙三杰照例拿着兵部的公文,进城去向城内知县要粮。
不久后,他回来,却是两手空空,一斗粮也没要到。依他说的,当地知县以无粮为脱辞,根本不愿发粮。
王斗大怒,大军从赞皇过来,沿途已经散了近千石军粮,此行虽随军带了大量的银两,不过商户富户闭粜,买粮也极为艰难。不在各地州县官仓补充粮草,可能随行的军粮都不够走到开封府。
他对温方亮喝道:“温千总,你带一总军士进城,去将那知县抓来,本将要看看,在我大军面前,他敢不敢不给粮。”
温方亮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对王斗抱拳施礼:“末将领命!”
军营外喧哗了一阵,接着那喧哗声响到城内,很快的,彰德府武安知县窦维辂被几个舜乡军扭着进来。
出乎王斗意料的,窦维辂很年轻,不到三十,温文尔雅的样貌。他被几个舜乡军扭着,却也不惊慌,眼光扫了帐内各人一眼,便盯在王斗身上,斜眼相睨。
王斗瞟了他一眼:“我大军奉命剿贼,千里迢迢,兵部行文在此,你为何不给粮?”
窦维辂微微一笑:“久闻定国将军威震南北,皇上亲封勇冠三军,舜乡军也是仁义之师,将军如此,可不是待客之道。”
他说话时带着皖地口音,倒不是中州各府之人,也是,大明向不得本省人为官,特别朱元璋当皇帝的时候,要求更为严格,甚至让“南人官北,北人官南”,不过后来就不限南北了。但除了学官外,本省人不得在本地为官倒是铁律。
窦维辂对自己这么了解,倒让王斗有些意外,他让窦维辂坐下,又问起他不愿给粮的原因。
窦维辂猛然失态狂笑起来:“人死光了,自然没粮了。”
他狂笑,语音中又带着哽咽:“将军或许不知,本县原编户口一万三十五户,然年初编计,己死绝八千二十八户。原编人丁二万三百二十五丁,逃死有一万八千四百五十丁,这还是年初,现在还余多少,本县也是不知。”
“然此,本县还要承担三饷银四万四千余两,漕米二千三百余石,辽米豆一万二千五十三石,临清仓米六百八十八石,禄米八百四十二石。此方种种,本县之残存二千户,一千八百余丁,又如何差粮支给?”
他神情忽然变得坚决起来:“灾情日窘,眼见本县便要绝户,本官已然决定,将库中所有粮米散给灾民。”
王斗道:“那你如何向朝廷交待?”
窦维辂诡异一笑:“无妨,下官已然打定挂印归去主意。”
他摇头晃脑诵吟:“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啊,这就是下官之心随所愿。”
王斗看了他良久,叹道:“窦知县,你回去吧,方才多有得罪。”
窦维辂道:“不忙,方才下官入了营来,见你军中似乎粮草甚多,为苍生黎民计,还请将军拔出一部粮草,赈济武安百姓生灵。”
王斗哑口无言,对窦维辂的无耻,他无话可说。

第二天一早,王斗领军离开了武安县,他心情有些不好,不但没要到粮,反而贴进去几百石粮草。
不过这些粮食用来赈济灾民,王斗心内好受些。窦维辂自然千恩万谢,赞王斗不愧为国之栋梁,舜乡军不愧为仁义之师,只有王斗有苦难言。
“今流亡满道,骴骼盈野。阴风惨鬼磷之青,啸聚伏林莽之绿。胁臂小骨,狼藉于道,每郊行,足履于上,搰搰有声,如在麻秸上…”
大军一路而来,每过一城,不是人相食,就是揭竿傲嘨,此情不忍闻,此景不忍睹。大军行到淇水时,全军呆呆看着对面,那边正有数百人投河自尽,他们争先恐后,似乎赶赴什么极乐世界一样。
身后传来各部抚慰官的声音:“大伙都看到了,若不是进了东路,你们家人便如现在一样,不是成为他人口中食,便是生不如死。你等都需珍惜现在的好日子,奋力为定国将军杀贼,不可懈怠。”
所有的士兵都是拼命点头。
王斗默默策于马上,淇水很宽阔,虽是大旱,所余之水仍多,江风吹得他火红的披风大氅高高飘扬。
呛啷一声响,他抽出自己的利剑,身旁各将都是瞧着王斗。
王斗以指弹剑,剑作龙吟,他内心对自己道:“我王斗发誓,我会让天下重归太平,让这中国之地成为桃源乐土,不论谁挡我的脚步,我都会将他除去。”

崇祯十二年十月二十二日,下午。
王斗领舜乡军到达黄河北岸的于家店渡口,这里已经属于开封府,过了黄河不远就是开封城池。
猛然见到这气势磅礴的黄河之水,王斗不由呆住了,后世他并没有见过黄河,今世也是第一次见到。
人说黄河是中国之民的母亲河,不到黄河非好汉,那金黄色的河水汹涌澎湃,似乎千年不变的流淌着,有如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迈着坚实的步伐,只是那样冷静的走着,走着。
不但是王斗,便是大部分舜乡军,都被这道一眼望不到边的浩荡河流震住,他们在东路,在保定,在真定,在辽东,哪有见过这么宽广浩荡的河水?很多人都震于这大自然之威,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浊浪翻腾,怒涛汹涌的黄河水又有如悬在头上,一道一道高高的河堤下面,是广阔的平原,星罗棋布的城池村镇。那黄河水,便高高地悬在沿岸千百万生灵的头上,让人担忧这滔天的浊浪什么时候冲破堤岸,毁灭周边的一切。
好在这一切暂时没有发生,虽然王斗知道第三次开封之战,开封的河堤就被人掘开,死难者以百万计。
近了开封,也才让王斗感受到一些人间的生气,这边灾情稍稍轻一些,虽然还是流民满地,村镇萧条,但总算有一些正常的生活与商业秩序。
对面就是开封府城,原有的居民,加上差不多大部分河南富户与官员家眷都迁入这座城内,开封府城的百姓己近百万。如此多的人口,每日需求都非常庞大,仅这黄河之上,便运货的商船不断,商旅争渡,各样口音的人都有。
过河是个问题,好在开封这段河口,船只众多,那些平底大船,一次可运送人马数十。公平买卖,愿意花钱的军队还是受欢迎的,王斗对银子丝毫不在意,船家们可在意了。
加上王斗安排在开封的一些东路商贾也帮忙联络。很快的,孙三杰的辎重营找来了大量的船只,约有数百,内中还有许多的羊皮筏子。到了第二天下午,舜乡军全军过了黄河,达到开封的西门之外。
照例的,王斗准备在开封府打打秋风,要粮。
行军到现在,由于一路散去不少,他军中的粮草,只余一小半,再不补充,已经走不多远了。王斗计划中,能免费要到粮最好,再不行,他安排在开封城内的东路商贾也囤积了一些粮草,应该可以满足军队大半月需求。
虽然见过宣府镇城及京师的城墙,远远看到开封府的城墙,王斗还是震撼一把。
城周估计有二、三十里,全城包砖,城墙非常厚实。特别那环城壕沟非常引人注目,壕沟四道,每道约宽五十丈,深估计有四、五丈。五座城门的跨濠处,全部修筑城门桥,那吊桥用榆槐木制造,看上去就如一座桥般。
拉吊桥的时候,用铁索、铁环、铁轮转槽,拉起便易。若城外有警,楼上很快便可挽起,而且那吊桥拉起后,榆槐木的制料,坚固非常,还可以用作护门。
王斗感慨,这么坚固的城池,若守军稍稍有力,想攻破是非常艰难的事,怪不得历史上李自成要三打开封。
兵部行文已经送入城内,王斗静待消息传回,没要到粮他肯定是不走的。
在这个时候,王斗还招集开封府内的东路商人问事,这些人,主要是保安州商人。
若论东路之商人,以保安州商人与王斗关系最“铁”,他们奉幕府之令,汇合一些舜乡军细作,在开封府等地买卖经营,还有很大作用,就是收集附近的情报。
“闯贼李自成入河南来,联合一斗谷、瓦罐子诸贼,号数十万,在豫西连破鲁山、郏县、伊阳、宜阳、偃师、灵宝、诸县,官兵连遭失败。数日前,听闻永宁城破,万安王及城内诸豪绅死难。”
“路人传言,闯贼有围攻洛阳的打算。”
河南西北的战情,虽然开封地方官府极力隐瞒消息,不过还是有许多传闻过来,听闻周王及巡抚李仙风,布政使梁炳忧心忡忡,如果李自成真的围攻洛阳,那该如何是好?
李自成突然冒起,声势浩大,听闻他的军队已经发展到几十万,开封府兵马不到一万,想救援也有心无力。
虽然以洛阳的城池深厚,各人以为李自成不可能攻下,但就怕有个万一…毕竟永宁城破,万安王死去,洛阳非同小可,那可是藩王的所在地,更是当今皇帝的叔父。
第365章 若贼围洛阳,我该如何?
“本月初,登封贼李际遇以岁饥暴乱,旬日间聚众数万,攻破登封,前往投李闯诸贼。”
“豫西之地,多有贼人起事,听闻诸地纷纷,多有小儿传唱民谣。”
王斗问道:“什么民谣?”
那些商人说了,其中两首特别有名:“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求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
王斗心想:“李岩等人已经归降李自成了。”
这些商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对河南之事表示担忧,商人对时局其实是最敏感的。各类消息来源,比官府还灵通。王斗静静听着他们说话,他手中有情报司在开封等地的详细情报,不过听听这些商人说话也好。
各人言李自成有数十万众,王斗认为不可能,李自成初入河南,约有骨干心腹一千多,就算一斗谷、瓦罐子、李际遇等人投靠。连上那些饥民,可能有十几万众,几十万之说,只是路人传言罢了。
围攻洛阳的可能倒是真的,历史上李自成便攻破了洛阳,其实不是攻破,是那些守城官兵自己开门的。洛阳城池与开封一样坚固,更有总兵在内,如果守兵稍稍用心点,如开封城池一样,李自成也只能拿洛阳干瞪眼。
洛阳城落,有可能是那两首民谣的鼓动,政治攻势有时比军事攻势还可怕。
王斗接下来问起那些商人在开封府储粮之事,各人约购买了五千多石粮草,合计花了好几万两的银子。河南灾祸越甚,能买到这些粮草,各商人已经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王斗也不能要求他们更多。
这些粮食给王斗时,将在他们购买价格的基础上略抬一些,作为他们的辛苦费,拿着王斗批的条子,回东路再给银子。
他们当然相信王斗不会不给钱,作为回报的好处当然很多。其中有一点,未来王斗经营塞外后,这些帮助过王斗的商贾,可以在外面大规模圈地,圈占草场,这引起东路很多商人的兴趣,很愿意作王斗大军的马前卒。
随后王斗又问他们在开封等地的商业经营,都是叫苦,言道生意难做,能赚钱的行业都被人垄断把持,想插进一脚非常艰难。
其实开封人口众多,商机应该也多,比如城内便有河南布政司、开封府治及各级官衙,大批的官员及家属都在城内,还有大量的退休官宦、乡绅寓所。
除了这些,开封城内更有其特产,藩王府。
诸藩中,以周王最是会生,其封地便是开封府,繁衍到现在,周王宗室子孙已经有五千多人,封为郡王的就有四十八位,城内王府林立,除周王府外,还有曲靖王府、华亭王府、原武王府、瑞金王府等等等等。
每个亲王、郡王,都设有专门的文武官员、兵丁人役。整个开封府,可说由周王府为中心,大大小小为他们服务的官吏军士,加上围绕他们运转的百姓商人,构成了开封人口的各样群体。
所以没意外的,城内商业,大多是为周王府及各官员贵族们服务,数百年下来,城内商业都被当地官商所垄断,外地人想插进一脚,何其艰难。东路这些商人来到这里,当然不愿做那些走街串巷的货担郎,或是一些很小的买卖。
王斗也是沉吟,自己势力没有发展到中原等地,没办法为这些商人提供庇护。官商,官商,这时代实力最雄厚的就是官商,他们在各地根深蒂固,不是高官或是高级军将,他们庇护下的商贾是无法插足各地的。
而且这时候乱世纷纷,土匪遍地,流寇满野,除非军队护送,否则不要谈长途运输,眼下大明路况也不行,物流跟不上。最重要是,东路能卖什么呢?
粮食,铁器,武器,未来可能是东路的招牌,不过这些,王斗都不会向外出售的。

那些商人走后,王斗在中军大帐招集各将议事,聚集在帐内的便是迟大成,谢一科,温方亮,高史银,李光衡,温达兴,孙三杰,赵瑄,吴争春,沈士奇、高寻等诸位千总。还有一些随军的幕僚文书。
其中又以温方亮,高史银,孙三杰节制吴争春,沈士奇、高寻三位乙等军千总。
东路有钟显才、杨国栋,钟调阳,雷仙宾等沉稳的人坐镇,几部甲等军,乙等军在内,想必没人敢打东路的主意。除了王斗,也没有人可以调动东路的舜乡军队,任何人敢有什么歪心理,都会遭到留守的舜乡军无情打击。
王斗一一看向各人,此次随军出战,众将都是荣幸,要知道,每次出征,各将都是抢破了头。特别吴争春,沈士奇、高寻三人,神情中颇有激动之意。
不过吴争春是沉默之人,高寻是城府内敛之人,面上神情都没怎么表现出来。只有沈士奇脸上颇有意满之色,昂然坐得笔直,不时还向对面的吴争春瞥去一眼。
其实在崇祯十二年吴争春与陈酥娘成亲后,沈士奇多少放下心来,这家伙总算有老婆了,该死心了吧?当年的沈士奇虽是情场得意者,不过总担心自家娘子与这家伙偶断丝连。
与外面的凶神恶煞不同,沈士奇颇为惧内,对妻子总不敢半点恶声恶语。这些年中,沈士奇与吴争春算是激烈竟争关系,起初沈士奇爬到吴争春头上。吴争春奋发蹈厉后,又爬到他的头上。
总算二人身份平等了,又有一事让沈士奇闷闷不乐,就是吴争春与陈酥娘成亲后,陈酥娘生下了三胞胎,全部成活,而且都是儿子。这引为东路一奇,连王斗都亲自去看过。
由于陈酥娘每天喜欢吃肉,因此喜欢吃肉的女人会生儿子的传扬,在东路是传得沸沸扬扬。
这些年,沈士奇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这让他感觉被吴争春比了下去,内心怎么都不舒服。
“闻贼每破一城,即尽其城而毁之,将军,依末将之见,李闯诸贼素无大志,此流寇之为,不足为据。”
参谋司已经整理了河南各地的情报,由参谋司大使温方亮向王斗汇报。
王斗微微一笑:“听闻闯贼不好酒色,脱粟粗粝,与其下共甘苦,此人坚韧不拔,屡扑屡起,倒也不可小视。”
在王斗看来,李自成神经怕己磨成钢筋,好几次被打得只剩十余骑亡命逃窜,很快又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十年中,不知失败了多少次,却始终没有气馁,象打不死的小强般。
多年的战争磨砺,其人可称一个出色的战术家,当然,他的战略眼光明显缺乏。崇祯十四年以后,他在军事上的成功,其实应当归功于明庭的腐败,当时大明已经回天乏术,李自成的对手多半是些大明三流部队,而且各军头明显放水,保存实力,不愿再为大明出力。
李自成却将自己看成天下无敌,结果一对上真正精锐的满洲军队,立时现出原形,几十万人一年之内灰飞烟灭。
闯军的战斗力远没有李自成想象的那样强,以战斗力而言,王斗认为清军胜于辽东军,胜于陕西秦军,胜于闯军。李自成太高估自己的实力。进京太快,是其根本的战略失误,暴露其目光短浅的弊端,或许这是大部分流寇的通弊。
明末的农民起义军,与明初的朱元璋等豪杰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
当然,目前而言,王斗却对李自成等人非常重视,因为他要为自己麾下数千将士的性命负责。
“贼,己破鲁山、郏县、伊阳、偃师、永宁诸地,对洛阳形合围之势,依学生之见,闯贼攻洛阳势在必行。”
看着那副巨大的地图,秦轶沉吟良久,抚须缓缓说道。
王斗眼前一亮,在参谋司说完所有的敌情情报后,王斗便让众人畅所欲言,各人你一言我一语,只有秦轶的话说到王斗心里去。王斗靠的是先知先觉,秦轶却靠“硬功夫”,这点上,王斗不如他。
“秦先生为何这样说呢?”
温方亮说道。
作为参谋司的书吏兼赞画,秦轶有幸随行,参谋司内的赞画,并没有几个有这荣幸。
秦轶对众人拱了拱手:“福王之富天下知名,若取了洛阳,闯贼便有了不计的金银财货,用以养军,一呼百万,其势燎原再不可扑。此方种种,学生以为,洛阳贼必取之!”
温方亮说道:“洛阳城池高厚,可不是那么好打的。”
秦轶平静道:“豫西百姓饥苦日甚,然福王仍豪奢糜费,纸醉金迷,丝毫不肯拿出粮米赈济灾民。不论军民,皆怨恨非常。贼己知编造歌谣煽动民心,其部恐有才智之士。人心纷异下,若祸起萧墙,便城池再是厚实,也形同虚设。”
众人沉默,都在深思秦轶之言,而秦轶是河南当地人,对洛阳等地颇为了解,他说的话,很有可能实现。
良久,王斗说道:“依秦先生之言,若闯贼围攻洛阳,我舜乡军该当如何?”
第366章 陈永福
秦轶道:“虽福王恶劣,然学生以为,若贼真围洛阳,将军还是该救。危急之时救得福王,我舜乡军威震天下,将军真正天下知名,士绅传扬,朝廷更为依重。”
王斗沉默,依感情上,他对福王等人极没好感。河南这个地方,众藩云集,他们的庄田,占去河南一半以上的土地,他们就象吸血鬼,加速了河南之地百姓的贫苦。
特别是福王…人说明初的藩王一个比一个厉害,明末的藩王却一个比一个象猪。这福王便是其中典型,崇祯十三年河南之地已经人相食,其人还在花天酒地,过着荒淫无耻的糜烂生活,整天看艳舞,玩女子,体重吃到三百六十斤。
或许这又是朝廷乐意看到的,大明一向将藩王当猪养,治下百姓怨声载道才是正常,若富有“贤”名,那就是“邀买人心,图谋不轨”,福王如各官员希望的那样,只会吃喝玩乐,绝不交接宾客,才是“中外安之”。
感情上王斗对福王等藩王没有好感,但理智告诉他,若解洛阳之围,政治上的得分将是惊人的高。或许在朝廷及皇帝的心目中,以前王斗领舜乡军击败清兵,可能都没有救几个藩王来得重要。
那是真正的天下知名,整个大明传扬——不说整个大明,也是天下大部分士子心目中硬铁的救火队,朝廷更依为栋梁。而且击破李自成军队,在他们心中埋下畏惧舜乡军的种子,对未来的经营,同样有非常高的好处。
坐视李自成攻克洛阳,唯一可有的好处,就是趁机击溃其人军队,夺得他自洛阳取来的一些钱米,然比起传扬天下的名望,显然这好处短了些。
而且依王斗后世看过洛阳的地方史志,李自成攻克洛阳后,从福王府,洛阳官仓,还有城内富户取得的金银钱米,远没有想象的那样多,不过粮几万石,银子几十万两罢了。这些钱粮,老实说王斗不是很在意。
与世人想象不同,李自成攻打洛阳,洛阳也曾经过激烈的抵抗,战事从崇祯十四年正月初七日一直持继到正月二十六日。整个洛阳动员,城中所有15岁以上,50岁以下男女都要护城。里长、甲长分片包干,用白灰划分守卫界限,妇女搭棚垒灶、做饭送水,全民皆兵。
平日在洛阳城作威作福的福王朱常洵,也放下架子,巡视防务,鼓励军士和百姓守城,还拿出大量的银两粮米鼓励奖赏。特别组建敢死队,每人赏银百两。
王斗估计福王家财在守城时已经消耗很大部分,若真传闻他有家财千万,粮米百万石,李自成不可能只抄走那么些钱粮。
正因为洛阳军民的拼命抵抗,所以李自成军队损失颇多,最后守将投降,城池陷落后,李自成进城报复,将福王杀死。
关于福王之死,有四个版本,第四种说法流传较广,便是福王被吃了,名曰福禄宴。王斗认为这种说法是无稽之谈,因为比较有趣味性所以流传较广,而且不患寡而患不均,仇富是当时的主流,这种说法较为解恨。
王斗倾向第三种版本,福王募死士重创闯王军队,闯王杀他是为了报复。攻进城后,不但将福王及城内四百余官吏全部处死,同时还将从孟津、新安、嵩县三名来洛阳组织抵抗的大地主孙挺生、王朝山、王翼明几人杀死。
所以对王斗来说,坐视李自成攻克洛阳好处不多,可能的物质收获也不怎么样。
若在最危急的关头解洛阳之围,未来再解襄阳之围,名震河南,湖广,甚至是江南的良机轻松得到,充分证明自己大明守护神的角色,朝廷不依重也要依重。
有时名望比眼前的好处更重要,不管未来福王,襄王等人命运怎么样,至少目前王斗救了他们,对自己好处很大。
观流寇战法,再趁机扬名,是王斗此行战略。
利弊权衡后,王斗很快拿定了主意。
他说道:“如秦先生而言,若贼攻围洛阳,我舜乡军当救之,不过需选个恰当时机。情报司需密切关注豫西之地,闯贼一举一动,本将都要知晓。”
他环视众人:“若我舜乡军出动,便是雷霆一击,我要让李闯胆战心寒,以后望见我舜乡军旗帜而不敢战,日日梦魇惊醒哀嚎!”
众将都是一阵大笑,特别以高史银与沈士奇更是狂笑,眼中闪过残忍的光芒。
他们对王斗充满信心,对自己充满信心,对舜乡军充满信心,他们有这个底气,有这个实力!
看众人意气风发的样子,王斗默默地想:“从开封到襄阳有千里之远,那边的事情,也该早做安排了。”

崇祯十二年十月二十三日,开封府。
开封是河南省会,开封府治所在,以祥符县为附郭,省、府、县三级官署衙门聚集一地,各官衙署,俱在周王府西南。又以钟楼为中心,布政司署在钟楼西街,都指挥使司署在钟楼东街,下设断事司、司狱司、知事署、经历司等司。
围绕这些衙署,周边又是连绵的各官住宅,高墙朱门,屋宇宏伟。
在其中一所大宅内,河南副总兵陈永福正在沉思,洛阳消息越急,李自成横扫豫西,连攻占卢氏、陕州、灵宝、渑池、新安等地,使洛阳慢慢成为一座孤城,其围攻洛阳的趋势越来越明显。
崇祯八年时,高迎祥、李自成曾攻打过洛阳,兵败城下,几年后李自成卷土重来,传闻其深恨洛阳,将来一定要屠城。在这个消息下,洛阳城内百姓越来越混乱,有钱人想着逃跑,各县难民及大户则纷纷逃入洛阳城内。
洛阳城不比开封城,兵马较少,面对李自成的迅猛攻势,城内的福王及大小官员恐慌不安。
福王除召前兵部尚书吕维祺、知府亢孟桧商议外,还急召开封城的兵备王胤昌,巡抚李仙风、总兵王绍禹等人前去议事,并有向朝廷求兵增援的意思。
洛阳的议事结果,便是识军情情况,到时开封的总兵王绍禹、游击刘见义、游击灵泰等人都要引兵到洛阳增援,只留下陈永福自己领数千兵守御开封。这导致开封的防守力量非常薄弱。
不过陈永福等人没有办法,河南当地官兵少,这已经是当地能抽调的最大力量。而李自成声势浩大,前去增援的官兵能不能击败那十几万流寇,保住洛阳,各人也是心下没底。
今日巡抚与总兵从洛阳回来,陈永福看到他们阴沉着一张脸,往日总兵王绍禹最喜唤几个将领,到大隅首去喝花酒,今日也不提了。
“贼寇剿而复起,怎么就剿不完呢?”
正当陈永福想到这里,一个声音打断他的沉思。
“爹,爹。”
一个年轻将领风风火火闯进书房来,浓眉大眼,明盔、罩甲、腰刀、弓箭,一身武将的打扮,顾盼中满是朝气,却是他的儿子陈德。
看儿子这个样子,陈永福不由喝斥:“看你急躁的样子,还有没有官将的体统?”
陈德嘻嘻一笑,他知道父亲外表严厉,平日却对他最是疼爱,外冷内热的性子,作为儿子,早将父亲的脾气摸透了。
他一拱手,一本正经道:“是,标下见过军门。”
陈永福容色稍霁,眼中闪过慈爱之色,他的妻室早亡,这个儿子是他一手拉扯大的,这又当爹,又当妈的,对儿子的感情便透着双层疼爱。而儿子陈德也不负他的期望,身手不凡,在开封府远近闻名,还射得一手好箭(历史上李自成攻开封,便是陈德射中其左眼)。
大明军中向以武勇为尊,陈德的骁勇,给作为父亲的陈永福大大长脸,每每与各将闲聊,谈起他的儿子,都是一片赞誉,言其虎父无犬子,让陈永福的虚荣心大大满足。
此时陈德也是守备官衔,掌管着陈永福麾下家丁五百人。陈永福作为副总兵,直属营兵三千人,虽不象总兵王绍禹那样苛待部下,吃空饷人数达一半,不过也有许多老弱残兵在里面,这五百家丁,就是陈永福最大的凭据力量。
陈德也不负其所望,将这五百家丁操整个井井有条,凭着这数百强悍家丁,不论巡抚李仙风,还是总兵王绍禹,都对自己客客气气,连周王府的长史,见了自己也要尊称一声陈翁。
不过对儿子,陈永福也有很多不满的地方,便是喜爱交游,三教九流,无所不交,最近听闻与大山货店街的周龙打得火热。那周龙什么人?游侠儿一个,专门在大山货店街等地收取保护费,还掌控着几百个清唱妓女到各茶楼酒肆去伺候。
儿子与这样的人物来往,真是大失他的身份。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陈德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父亲又要开始训导了,因此他抢先说话:“父亲,王军门从洛阳回来了吧?”
果然陈永福被转移了注意,他长叹道:“王军门他们刚从洛阳回来,李巡抚的意思,如若洛阳军急,便由王兵备领王军门的标营,还有刘见义,灵泰两营游兵前往赴援,为父见他们如丧考妣的样子,恐怕与贼作战,都是胆战心寒。”
陈德松了口气:“父亲没被派去就好。”
他兴灾乐祸:“军门与王兵备平日与巡抚大人交恶,这下被李巡按找个由头好好整治一把,数十万流贼,够他们喝一壶了。”
随后他担忧:“父亲不会到时也被派去吧?”
陈永福在书房内踱步:“为父也是不知,若军情紧急,也不是没可能。”
陈德沉思默想良久,随后他兴奋起来,蹑手蹑脚来到陈永福身前,低声道:“父亲,听说过那定国将军王斗了吗?他昨日领军到开封,向城内讨要行粮,孩儿今日去他营中一趟,啧啧,那兵马…”
他悄声道:“孩儿有个主意…”
第367章 进开封
“编,编,编花篮,编个花篮上南山。南山开满红牡丹,朵朵花儿开得艳。银个丹丹,银牡丹,银牡丹那个哪哈依呀嗨…”
此时唱歌的,却是那日舜乡军在彰德府武安县救的六个女子,她们身着鸳鸯战袄,在声乐的伴奏下,蹦蹦跳跳,一边还夸张地扭动着身体。
她们的四边,聚满了舜乡军战士,个个席地而坐,王斗与众将也是坐在前面观看。欢笑声一阵阵传来,各人言语中,都对这几个女子歌舞充满赞赏。
这些女子都在十几岁,正是青春年华的时候,汉女向来能歌善舞,不论北地南地皆是如此。这些女子被救入舜乡军后,暂时安排入谢有成的戏班内。
从崇祯九年起,谢有成的玉皇阁戏班为舜乡军的舆论宣传立下汗马功劳,他们编演的种种曲目,深受东路各处军户欢迎。此次谢有成的戏班同样随军,为出征的舜乡军将士带去精神上的慰藉。
这几个女子被救后,随军来到开封府,其实王斗有意将她们安排入开封府城内,这几个女子却寻死觅活,怎么也不愿意离开军队。
在舜乡军这些日子,她们已经看得很明白,军中吃饱穿暖,经常还有肉吃,不论将官军士都待她们和气,这日子过得象天堂一样,离开这只军队,去哪寻这么好的所在?甚至怕未来自己活不下去。
她们一条心留在舜乡军,河南之地天灾人祸,流寇横行,州县不断被掠被陷,确实没地方是安全的。救人救到底,就暂时留在军中,未来带回东路,再作计效吧。
考虑到她们的体力,进入辎重千总不合适,最后王斗将她们安排入随军戏班内,平日唱个歌,跳个舞,为将士们鼓舞鼓舞士气,也是不错。不要说,她们还颇有音乐及舞蹈细胞,这首河南当地的民歌民舞演绎得精彩纷呈,激起军士们的一阵阵叫好声。
王斗也是微笑点头,看将士们坐了一圈又一圈,虽人人叫好,气氛热烈,却还仍然保持军容严整,眼神清明。也是,舜乡军军纪森严,加上军士都有成家,很多人家内一妻几妾,不是没有尝过男女滋味,不会见个女的就色迷迷,乱了军纪。
丝竹鼓乐悠扬,王斗听得悠然神往,后世他就喜好传统的民族舞蹈歌曲,海外诸国的歌舞倒没什么兴趣。
正当他欣赏当地民歌民调时,忽然谢一科走到王斗身旁,低声道:“将军,河南副总兵陈永福率开封诸将前来拜访。”

蹄声响动,一只铁甲骑军缓缓往开封城而去,大军前面,王斗与陈永福并辔而行,陈永福不时为王斗指点开封附近景致。明显的,他有些心不在焉,似乎还没从方才舜乡军营内见闻中回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