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泥模法与失蜡法,铸炮时间都需要一个月到三个月,失蜡法虽不受季节限制,但每门炮所需时间也要两、三个月。而且成功率都不怎么高,每铸十门炮,合格率只得二、三成。
铁模铸炮法合格率可高达五成,铸造一门炮,需要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四季都可以进行。
年初火炮厂建立后,由军工科主事李茂森亲任管事,火炮千总赵瑄也挂了个管事的虚职,以表示他格外重视之意。火炮厂建立后,军工科从各厂精挑细选了近百个工匠进入厂内任事。
在王斗进入火炮厂时,内中热气逼人,铁浆飞涨,所有的工匠都在忙忙碌碌着。
火炮厂副管事周象辂是个五十余岁的老者,算是世代的匠户,在红夷炮的铸造上有极深的造诣,情报司将他挖来,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心力。在王斗看到他时,他正戴着眼镜,聚精会神审视着一门完工的红夷三磅炮,神情专注。
每次王斗看到周象辂的眼镜,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只有一个镜片,两边用精致的铜料装饰,并用细绳绑在耳朵上,与后世的眼镜造型很有区别。曾听周象辂言过,他与毕懋康相识,这副眼镜,就是他赠送的。
其实眼镜在大明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明人不称眼镜,称其为叆叇。很多人配副眼镜,多为表示吉祥或者身份高贵,并不是为了改善视力之用。不过周象辂确实是近视眼,现在更是老花眼,有了这副眼镜,看东西就方便了。
周象辂聚精会神,王斗等人进来都没有发现,李茂森提醒他后,他忙将眼镜扶到一边,急步过来迎接。
看他恭敬地叩头,王斗扶起他:“周师傅,在火炮厂还顺心吧?”
周象辂连声道:“顺心,顺心,这永宁城之地,是小人梦寐以求的。”
待遇佳,地位高,还可随心所欲花费大量原料研究,王斗又经常召见赐宴,对周象辂来说,东路是他理想的桃源之地。其实周象辂在原来的作坊也算是个管事头目,不过那边死气沉沉,哪有东路这样的朝气蓬勃,可以尽展胸中所学?
“使用泥模之法,己铸红夷大铳五门,装填三斤重炮子。数月前小人依将军之言,研习铁模法铸炮,己有所心得,近日完成红夷大铳十门,正要检验…”
周象辂带王斗等人在厂内来回巡视,一边沉稳向王斗介绍。
可以看到,厂内工匠,现在都使用铁模法铸炮,近百工匠忙忙碌碌,分工几道,有调制浆液的,有浇铸金属熔液的,还有负责庞大的起吊装置,各有工序。
这铁模铸炮法工序约有六道,铸炮时先将铁模的每瓣内侧刷上两层浆液,第一层浆液使用细稻壳灰和细沙泥制成的,第二层浆液使用上等极细窑煤调水制成的。
然后两瓣相合,铁箍箍紧、烘热,节节相续,最后浇铸金属熔液。待浇足熔液,冷却成型后,按模瓣次序剥去铁模,如剥掉笋壳一样,逐渐露出炮身,再剔除炮心内的泥胚胎,铁炮便成,比泥范法与失蜡法快了很多。
其实王斗只在后世看过铁模铸炮法相关史料,有着若干记忆,真正要实现,要靠周象辂等人摸索完善。对周象辂诸人而言,技术上他们其实没有问题,所欠缺的,只是捅破那层窗户纸。
经过几个月的摸索,这铁模铸炮法,便在大明成功实现。
提起这铁模法,周象辂赞不绝口:“其法至简,一工收数百工之利,一炮省数十倍之资。大铳旋铸旋出,不延时日,且铳口自然光滑,无瑕无疵,真乃利法也。”
周象辂似乎读过书,满口的之乎者也,不要说,他戴上眼镜后,配上他那修长干瘦的身子骨,真有点象老学究。
对他这种铸炮器匠来说,几十年铸炮无数,从佛狼机火炮到红夷大炮,经手不知多少。一门炮的成功,向来都需几个月,哪有眼下这么快捷的?而且使用铁模铸炮法,膛内自然光滑,解决了炮膛蜂窝的难题,那可是火炮炸膛与装填缓慢的重要原因。
因为王斗的“先见之明”,他已经被诸多工匠这样真心称赞过了,赞得多,再听闻也没什么感觉。
他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他说道:“周师傅,工匠教习铸炮之事如何了?”
周象辂说道:“回将军,小人用心教习,匠工们原本就有底子,学得也用心,估算两年之内,这近百匠工,便可独自铸炮。”
军工科主事李茂森管着诸多工厂,诸事繁忙,火炮厂平日事务,其实大多由周象辂管理。
他前来东路,除了相关图纸外,还带来了十几个亲近工匠。王斗的意思,是让他教习选入厂内的近百工匠学习如何铸炮,为将来的大规模生产打下基础。
当时周象辂很是犹豫一阵,铸炮技艺,是他吃饭传家的根本,哪能随便传人?
对很多工匠而言,自家技艺,向来密不示人,只传长子,甚至传媳不传女,便是招些学徒,也要考查再考察,随在身边几年,甚至十几年后,才会透露一些重要的地方,决不可能全盘交出去。
不过王斗随后提到“专利”这个诱惑,并以李茂森为例子,他与赖源龙研究出火门装置,工匠每打制一门火铳,都要向二人交纳一定的利钱,等于那些人都是他们的学徒。
这种专利费利及子孙,带来的好处高达几十年。技艺范围扩展越广,二人得到的好处越多。因为李茂森等人例子在前,舜乡堡工匠积极性都非常高,各种发明层出不穷。
听闻这“专利”之事后,周象辂很是愣了一阵,他亲自找过李茂森等人言谈后,最后决定将铸炮技术出让,并手把手教习匠工铸炮,换来子孙几十年的庞大好处。
其实对那些工匠,以王斗的威望,当然可以强迫他们主动让出技术,不过王斗认为没必要。各人切身带来的好处,更可提高他们的积极性。一个强迫,一个主动,这生产力便是天差地远。
所以火炮厂这近百个工匠都成为周象辂的学徒,包含李茂森在内。暂时周象辂只教他们红夷炮的铸造技术,虽然周象辂对佛狼机火炮的铸造也颇为精通。
论起佛狼机火炮,与红夷炮各有千秋,不过红夷炮占了射程的优势,未来王斗的主要对手清国,便是红夷大炮使用的大户。来日火炮趋势是比射程,比威力,自己总不可能列个阵,就眼巴巴的站在远处挨炸吧?
王斗希望未来有数百门红夷大炮,炸死一切狗娘养的。
…
年初周象辂率领火炮厂各工匠铸炮三十门,几个月后炮成,由于使用泥模之法,最终合格的只有五门。不过有这个合格率,周象辂在大明已称得上国手了。
他使用王斗说的,新颖的铁模之法又铸炮十门,王斗正好看看检验成果。
众人来到火炮厂后宽阔的场地,那十门新铸红夷三磅炮拉来,远远的,几个工匠先将一门炮拉到场地中间,往内中灌满火药,充实后引出一根长长的火绳,随在王斗身后各人都是探头探脑,看其中一个工匠掏出火摺子,将火绳点燃。
然后那几个工匠拼命拔脚奔跑,就听轰的一声巨响,硝烟弥漫,那门沉重的火炮腾越天空,然后重重摔落下来。
周象辂脸上闪过激动的神情,对王斗恭敬道:“将军请。”
身后各人随王斗一窝蜂的过去,那门火炮被抬到一座高台放置。周象辂又戴上自己眼镜仔细审视,看炮身有什么损坏或是膛口炸裂之处,良久,周象辂脸上露出笑容,对王斗施礼道:“小人有幸,此大铳铸法合度,己无炸膛忧患。”
周边一阵欢声笑语,众人异口同声道:“恭请将军命名。”
王斗也是哈哈大笑:“该门火炮,便命名为永宁炮吧,算是甲位。”
依口径,该门火炮算得上大明“二将军”的标准,这是使用铁模之法铸造的第一批火炮,也算是意义重大。
等这批火炮检验后,依次以甲、乙、丙、丁、戊、己、庚等位计算。最后刻上铭文,注明火炮重量,火药受药多少,铁子重多少斤,可使用封口群子几个,还有工匠名称,检验官名称等,披上炮衣,就可入库了。
最后检验成果,这十门新铸红夷三磅炮,有四门合格,合格率算是惊人之高。
在场各人都是喜笑颜开,连称生平仅见,都是定国将军说的铁模法之功。
“将军所言以黄铁造炮,小人也在研习,铁模之法己成,将军说的黄铁造炮之法,也定能成功。”
周象辂督造这些火炮成功,算是立下大功,他现在对王斗信心百倍,又提起王斗所说的另一件事,便是王斗使用熟铁造炮的建议。
几个月前,在提出铁模之法后,王斗也随便提到这事。
铜料昂贵,不过使用生铁铸炮,炮身非常沉重,便如此时的红夷十二磅炮,炮重达四千斤,非常的笨重难行。便是有些明军中使用的红夷六磅炮,竟有重达三千斤的,这当然不利随军作战。
王斗后世看过相关史料,大炮同样可以使用熟铁。当然,熟铁不可铸,不过可以打造。铁条烧熔百炼,逐渐旋转成圆,炮成后,比生铁铸炮重量轻了一大半,而且炮身薄炮膛宽,没有炸膛之忧,装填的炮弹也可以很大。
不象生铁铸成的火炮,内中多蜂窝涩体,难以铲磨,炮弹施放缓慢。这种熟铁造出来的火炮,膛内无比光滑,使炮弹的装填非常快速。当然,铁模法铸出来的火炮膛内同样光滑,但论起轻便灵活,却是远远不能与熟铁造炮相比。
“好,周师傅你尽管研习,不必顾及工料。”
…
“火炮准备。”
在炮兵训练场上,看王斗亲临视察,赵瑄精神抖擞,他威风凛凛传下一系列口令,让各炮瞄准远处设立的一系列标靶。
摆在赵瑄前面的,便是王斗所有的十九门红夷大炮,其中六门六磅炮,十三门三磅炮。等那铁模铸炮法铸好的四门红夷三磅炮拔来,赵瑄的火炮千总就有红夷大炮二十三门。
此时这些火炮一字排开,黑洞洞的炮口不断调整,其中一个观测官的前面,还架着一副亮晶晶的炮镜。
不错,就是炮镜,几个月前,舜乡军中已经开始使用炮镜与千里镜。这二者都需使用镜片,此时的无色玻璃虽然不便宜,但在大明也不是什么希罕物,京师就有玻璃厂,属于二十四监的厂业之一。
此时无色玻璃当然避免不了气泡,王斗虽然知道“搅拌”的妙方,暂时却没有相关的工匠与技术,目前也没有制造玻璃的兴趣,给他一块玻璃还不如给他几石粮食为好。
没有无气泡的无色玻璃,但制造炮镜与千里镜可以用水晶代替。水晶在此时的士林阶层是很普遍的东西,江苏东海产的天然无色水晶在大明很多城市也可以买到,只要有银子,替代无气泡的无色玻璃不是问题。
关键不是这个,原料问题都好解决,问题在于镜片的设计与磨制,对工艺与光学知识的要求在此时大明算是很高。相关人才是有,不过大多集中在江南,也是巧,情报司下江南收集《农政全书》时,正好遇上这么一、两个,经重金聘请后,年初他们欣然前来东路。
与周象辂的情况一下,在专利的诱惑下,他们也带了好几十个学徒,造了一批的炮镜与千里镜出来。
此时在王斗手上,就是拿着一根千里镜观看,黄澄澄的金属表面,制造精致,可以拉长拉短调整观察距离。由于第一批的千里镜较少,舜乡军中,只有王斗,还有几个资深千总拥有。
或许过个几年,想必军中把总都可以拥有了。
赵瑄同样拿着一根千里镜观看,有了大量实弹射击遍程出来的射表,加上这炮镜,那观测官不断报出数据,各炮的瞄准手便不断调整着炮口,一看他们的样子,就是训练有素。
王斗拿千里镜看着前面,听那观测官口中冒出一大堆难懂的术语,这些数学术语,在后世已经难以听到,对于后世人的王斗当然有些不习惯。毕竟后世学的都是西方数学,与古代的中国数学,完全两个不同的体系。
虽然个人不习惯,不过王斗认为只有让自己适应,并不打算更换。最重要的,他认为自己没能力重建一个完整的数学体系。两种完全不同的运算符号系统,不是引入几个阿拉伯数字就可以代替的。
况且王斗认为此时西方数学并不比中国数学高明,以阿拉伯数字来说,如果记账,为了防止涂改,还要使用大写数字记一遍,更增加了负担。而且阿拉伯数字计算能力也差了点,明末数学家朱载堉创立归除开平方法,用81位算盘以珠算进行开方计算,可以精确到小数点后25位数。
这种恐怖的运算量,如果使用阿拉伯数字笔算,算一辈子也算不完。这代表此时的西方数学,大大落后中国数学,王斗不可能为一己之私,做一些不自量力,不得人心的事。
“整调完毕,整调完毕…”
各炮前作为指挥官的甲长们声音此起彼落传来。
此时舜乡军火炮千总的编制便是一甲十人负责一炮。十人中,包括观测手、瞄准手、数名装填手、数名弹药手和管马车的驭手,以及担任指挥的甲长。
每甲还装备马拉火炮一门、弹药马车一辆。
五甲一队,四队一总,理论上一总有红夷大炮二十门,作为基本齐射单位,一个千总有八十门红夷大炮。
不过赵瑄目前只有十九门红夷大炮,编制只完善了一个把总,设立观测官一人,装备炮镜,指挥火炮齐射。若是各门火炮单独射击,由各门火炮的观测手报出目标参数,瞄准手校炮。
“放!”
赵瑄一声大喝!
“放,放!”
随着一声声震耳欲聋的炮响,一道道炮口冒出凌厉的火光。
炮弹呼啸中,一个个标靶被炸开。
“刷膛!”
火炮发射完毕后,立时一个装填手拿着炮刷将炮膛刷好,又另一人装填火药,另一人填上炮弹。装填,瞄准,发炮,从容不迫,动作快捷,王斗暗暗点头,炮兵千总的训练成果不错,这样分工合作,更显成效。
红夷大炮瞄准施放,需要正确的方法,大明很少有人熟悉掌握,不过赵瑄营内原来有好些个卢象升督标营的炮手,在他们的教授下,又经大量训练,千总炮队很多炮手都可做到往日轰击佛狼机火炮的熟练。
而此时赵瑄的火炮千总同样使用定量火药,由于完善了配方,火炮装药量与炮弹重已经可以达到一比二,可以比往日多打几炮再散热。以前连打三炮就要散热,现在可打五炮,射程也远了一些。
若达到一比三的程度,更可降低火炮的发热量,提升火炮发射频率,还可大大降低火炮炸膛的可能性。
“再放!”
又是一阵炮弹呼啸。
火炮齐射演练后又是独门火炮射击,这些炮手中的观测手与瞄准手,除了舜乡军原有的炮手外。赵瑄现在还大量招募风水先生与商行账房,这些数学人才的加入,可以大大提高舜乡军炮手的培养率。
看着炮手们训练有素,一个个“目标”被摧毁,王斗微笑起来,自己的军工炮业,真正蓬勃发展了。
…
从永宁城西北的军工厂及演武场回来,王斗沿城北而回,路过一个个新兴的屯堡村落,看百姓一个个在忙碌。看到自己这队仪仗回来时,他们脸上都露出惊喜的神情,远远的冲王斗欢呼:“将军,将军…”
“将军公候万代…”
王斗脸上含笑,在马上不断挥手,抱拳回礼。
路过一个屯堡时,这里锣鼓喧天,鞭炮隆隆,却是百姓在庆祝位于屯外一个新学堂的落成,看他们脸上喜悦欢笑的神情,王斗长长呼出一口气。
境外百姓水深火热,但以自己的能力,使东路的军民能够安居乐业,自己来到大明,就没有白活。
九月初九日,王斗定下了随自己出战的官将人选。
九月十五日,东路怕有十数万军民汇集到永宁城的东面,今日这里举行阅兵,在军民欢聚后,舜乡军明日就要出征。因此除预定的人选外,还有许多百姓自发赶来,黑压压的人头,似乎永宁城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
城东这个旧演武厅的围墙早没了,不过高台还在,此时在台上,除了幕府各员外,还有东路各城的守备官,很有地方士绅,兵备道马国玺与延庆州知州吴植也有前来。
众人欢声笑语,都是喜气洋洋,能参加这个盛大的场面,各人新奇的同时又脸上有光。兵备道马国玺脸上仍保持着矜持的神情,不时与王斗言谈几句。只有延庆州知州吴植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演武场已经与三面旷野相通,从高台看下来,立着一个又一个整齐方阵,除了近万舜乡军外。还有一些各军屯杰出的人员代表,这些人或在屯内有着声望,或做事勤勉,所以能够入选,参加等会的游行检阅。
这是莫大的荣耀,所以这些军户个个都努力站得笔直,脸上一副激动的神情。
除了这些人,下面还站着几个方阵的学生,都是从各屯学堂中选出的中高班人员,十三到十八岁,个个戴着幞头,身穿圆领窄袖青衫,腰间佩着利剑,便如唐宋时的武士,这也是他们平日的装扮校服。
此时这些学生脸上皆是抑止不住的兴奋之色,很多人看向台上的王斗,眼中都充满狂热。
他们皆是军户之子,因为王斗,家人才能吃饱穿暖,在这个灰暗的年代活下去,他们也才能够免费教育。平日听着家人与乡邻对王斗的拥戴,加上教师的灌输。耳濡目染下,他们都对王斗充满崇拜。
对他们的教育,王斗要求德才兼备,文武双全,这些学生英气勃勃,他们是东路未来的希望。
对这些学生,兵备道马国玺也是关怀备至,经常到各个学堂去嘘寒问暖,劝慰他们要忠君为国,每次延庆州知州吴植必要随行。
对王斗在东路大兴教育,推广圣人教化,整个东路都是赞誉。不过王斗让学生佩剑,却颇有些人在暗中说道,佩剑,那可是秀才才有的权利,这些学生…
对此,兵备道马国玺默认,并没有说什么。
除此以外,便是无边无际的东路百姓,十几万人非同小可。
“升旗。”
“施礼!”
锵锵作响,不说台上的王斗等人抽出佩剑,便是台下所有舜乡军,几个方阵的学生,都一率抽出他们的佩刀佩剑斜指,一片明晃晃的寒光,沿着一个一个方阵过去。
马国玺,吴植等人明显被吓了一跳,不安地看看王斗。
下面的百姓却兴奋起来,难得的大场面啊,或许今日之后,许多人将永世难忘这一幕。
鼓乐声中,大明的日月旗缓缓升起。日月旗可说是大明的国旗,又可说不是,因为朝廷并没有实在意义确认。
此旗由来,隆庆开关后,对外贸易迅速发展,大明船只按照国际标准悬挂这种旗帜区别于葡萄牙、荷兰等国船只国旗,成为当时事实上的中国国旗。
蓝底,红日、黄月重叠图案的旗帜不断升起。看看旗帜,看看下面肃立的舜乡军及学生们,马国玺慢慢眼眶有些湿润,吴植更是哽咽起来。台上一些乡绅也是长吁短叹,大明啊大明,你可…
这种气氛,台周边围观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有些人若有所思,有些人则是作揖行礼。
看着旗帜升起,王斗也是心潮澎湃,这种升旗仪式,是今年初他开始试行,以前只在学堂,引得很多人前去好奇观看,成为各茶楼酒肆津津乐道的话题,今日这十几万众大阅前升旗,却是第一次。
“礼毕!”
等旗升到头,张贵大吼一声,他作为今日的主持人,为了这场事,好几天没睡好。
又是一片锵锵兵器还鞘的声音。
脚步哗哔作响,却是几个方阵中的学生按剑大步而来,四个方阵,每个方阵五百人,计有二千人。他们队列当然没有舜乡军走得那么齐。不过这些学生个个小脸严肃,神情认真。
他们整齐而来,离演武台五十步停下,一个英俊的学生出来,回头冲方阵喝道:“你来自哪里?”
方阵中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回答:“我来自山西。”
“你来自哪里?”
“我来自辽东。”
“你来自哪里?”
“我来自真定。”
“你来自哪里?”
“我来自保定。”
“我来自中州…”
众人齐声道:“我们来自五湖四海,然,我们都有共同的家,东路。”
整齐的歌声响起:“一或口中国,一瓦顶成家,都说国很大,其实一个家。一心装满国,一手撑起家,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在世界的国,在天地的家,有了强的国,才有富的家…”
几个方阵的学生都在无比认真地唱着,接着他们,各个方阵的舜乡军也一齐唱起来。受到歌声感染,慢慢周边十数万百姓同样齐唱,歌声越发雄壮,似乎要刺破云宵。
马国玺等人脸色发白,眼前的情形让他们感觉非常陌生,这股从未见过的力量让他们不知所措,他们不知该如何驾驭。
王斗眼眶有些湿润,这首《国家》,为他年初“所创”,作为东路的路歌,原本只在学堂中推广。其实王斗当时担忧“水土不服”,这类与大明不一样词调的歌曲,可能会在军民中遇到尴尬,无法推广。
让王斗意外的是,学生们很快接受了这首歌,慢慢扩展到军队,再扩展到东路百姓中间,成为真正的“路歌”
看着十数万人齐唱,台下很多人更激动得泣不成声,王斗猛然心中一酸,泪水也是涔涔而下。
第七卷 流寇诸事
第363章 军临中州
崇祯十三年十月初四日,真定府境内。
“今兮,今兮,今兮今兮今今兮,黄沙万里一片战斗声,一二三四…”
激昂的旋律声中,在行军鼓点的奏鸣下,一只浩浩荡荡的铁甲大军正精神抖擞的往南而行。他们中有一半是骑兵,或是骑马步兵,众军士全副武装,身披甲胄,一路唱着军歌,士气高昂。
“诸君,再加把劲,日落前,我们赶到赞皇,就可以扎营歇息了。”
中军部一个抚慰官大声鼓动。
“护!”
暴喝声首先从他周边响起,然后那应诺声便随着铁甲长龙此起彼落的传来,中气十足。
“将士们状态不错!”
回头看了身后的队伍一眼,王斗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他领大军从永宁城出发,每天基本保持六、七十里的行军路程。短短十几天,就走了上千里的路程,而且无人掉队。
这种行军效率,王斗说自己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此次随他出战的大军,连王斗护卫总在内,还有温方亮,高史银,李光衡,温达兴,赵瑄等甲等军战士。又有孙三杰的辎重千总,吴争春、沈士奇、高寻等三部的乙等军战士,计有七千人。
这几千大军中,除了孙三杰的辎重千总外,余者甲等军战士人人有马,不过乙等军战士就没有马了,他们身上还或披棉甲,或披铁甲,加上余者兵器装备,一身负担怕有几十斤重。
上千里路走下来,全靠步行,这辛苦可想而知。
好在盔甲受力的是全身,很大程度抵消了铠甲重量,而且选入新军的,都是身体素质非常优秀的青壮。更经过军中数个月的艰苦训练,营养补充也非常良好,各人的体质都有了质的飞跃,长途行军,并没有对他们造得很大的影响。
能随军出战,这几部的新军都深感荣幸,一路行军唱歌、击鼓,他们的士气,始终保持。
“赞皇守备是许小娘子,老相识了,到了那里,我大军应该可以补充好几日的粮草。”
王斗身旁的温方亮打趣道,引起众人一片笑闹,王斗也是微微一笑。
大军以牵线阵的行军阵列展开,不过温方亮,高史银,孙三杰等人都聚在他身旁,各人部中,以中军官领军前进。此次王斗领军出来,军士七千,连战马骡马,马匹有五千多匹。
以大明的食量来算,人日食一升,马日食三升。这样七千军士,一天需要的粮食在74石,战马与骡马约需要165石,人马合起来一天就需要240石粮草,一个月就需要7200石粮草。
孙三杰的辎重千总有马车四百辆,一次只能运送粮草二千石,供大军几日食用。所以此次王斗出动马车一千二百辆,除辎重千总外,又以两部乙等军士押送,随军粮草共六千石,有如三个辎重千总。
就算如此,随军的粮草,大军也吃不到一个月,更不要说马匹的食用率只是以最小估算,种种隐性的消耗,随军粮草能支持的天数更少了。所以王斗的原则,第一拿出兵部行文,让沿途州县至少供应几日粮草,实在没有的,就在当地购买,最后才吃随军粮草。
在保定府与真定府还好,韩朝在涞水,虎大威现在调到保定任总兵。韩朝是王斗部下不用说,虎大威与王斗相识,途中消耗的粮草都可以快速得到补充。
便是在真定府的定州等地,王斗曾救过当地乡绅百姓的性命,舜乡军经过时,得到热烈的欢迎。多不敢说,三到五日的粮草供应没问题。眼下更要进入赞皇,粮草补充也好,让王斗忧虑的是进入中州后…
“情报司在中州,在湖广诸地积粮可有完善?”
王斗策于马上,缓缓说了一声。
温达兴忙道:“回将军,自去年起,我情报司联合东路大批商贾,依将军指点之城镇,刺探流贼敌情,大力购买粮草,以为军需之用。依下官手中的统计,郑州,开封,洛阳,随州,襄阳诸地,我情报司各细作手中,都囤积有可供大军食用数日到一个月的粮草。”
“不过…”
温达兴说道:“眼下大明各处大旱,特别中州之地,斗米千钱,甚至万钱,富家多闭粜,这粮草的购买,越来越难。上几个月,湖广,苏、松诸府大水,斗米七、八百钱,街坊罢市,乡村闭户。虽多耗心神,也可以买到粮草,不过这花费又多了数倍。”
王斗淡淡道:“银子不是问题,只要可以用银买到粮草,便是耗费再多银钱也无妨。”
他心下叹了口气,明中叶时,一两银子可以买米两石,现在十几、二十两银子都买不到一石粮,这百姓怎么活啊。
听了温达兴的话,身旁各人都是兴奋的窃窃私语。依王斗计议,参谋司定下方略,便是在河南,湖广一带活动,看看那些流寇怎么打仗。依这个方略,早在去年,王斗已经布局河南,湖广一带。
东路大部分商人,现在与王斗一条绳上的蚂蟥,很多人经挑选后充任舜乡军细作,奉幕府之令,前往这二地买卖经营,资金不足的,由幕府资助。
王斗对他们的要求,便是源源不断将各地情报收集上来,汇集到各城的情报司细作手中,还有囤积粮食,以为现在大军军需之用。作为护卫,还有监视,一队一队,一甲一甲的舜乡军随他们前往,乔装打扮,散到了这两省之地。
高史银高声道:“有了粮草,将士们吃饱喝足,这天下间,有谁是我舜乡军的对手?”
温方亮嘻笑道:“如将军所料,流贼又在中州闹腾了,待我舜乡军前去,杀得他们连亲娘都不认得。”
周边又是一阵狂笑。
现在舜乡军中,盛传定国将军王斗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可以与诸神勾通,预知未来之事,崇祯十一年那场战事就是证明。果然现在流寇又开始在河南折腾,今后舜乡军数月都在这里打仗,王斗事先的中州布局,成为舜乡军胜利的重要保障。
“好了!”
夜不收已经在前方找到了供大军扎营的地方,王斗看看天色,传下命令:“李千总的骑兵与各部炊事车快马先行,有马步军随后跟上,余者军士也要加快步伐,半个时辰之内,到达赞皇城下,全军吃饭歇息。”
舜乡军军律,每次快到扎营地时,骑兵与各部各总的炊事车派到前面,这样马匹可以早点歇息,步军一到,也有现成的饭菜等着,让士兵不会忍受难熬的等饭之苦。
“加快脚步。”
“唱起歌来!”
在王斗传下命令后,大军明显加快了步伐,激昂的歌声中,这只大军滚滚向前而去。
…
申时中刻,舜乡军到达赞皇,许月娥早得到消息,带着城内各官将,在离城数里的地方迎接。
崇祯十一年那场战事,许月娥受封为赞皇守备,依王斗手中的情报,她事实上控制着赞皇,临城,元氏,高邑诸地。她现在手上的力量,约有骑兵一千多人,人人有甲,步兵三、四千人,一部分有甲,相比附近的官兵力量来说,算是兵壮马壮,各方争先拉拢。
她原来在赞皇等地就斩杀了两百多个清兵,声名大振,远近闻名。巨鹿之战后,部下战力更强,特别她是宣府镇总兵杨国柱的义女,真保镇总兵虎大威也与她相识,种种原由下,许月娥在赞皇等地声望无双。
她在赞皇等地征收保护费,摊派养兵费用,每城每镇,过路商贾,每年交纳多少,对不服从者颇为狠辣。
在她的经营下,赞皇各地有若一个小王国,不过当地官员都不敢说什么,不说许月娥的关系,若是逼迫太过,一怒之下她跑去做贼寇,上官与朝廷追究起来,倒霉的只是这些当地官员。
不过除了定额之外,许月娥倒不征收其它费用。而且在她的管束下,境内马贼、流寇绝迹,那些兵痞也不敢过份招摇。她还经常赈济灾民,鼓励农桑,相比境外之地,该处百姓算是生活安定了。
本地士绅称赞她为秦良玉,冼夫人第二,保定总督杨文岳称赞她为女中豪杰,对她大力拉拢,承诺不久后保举她为游击将军。
在杨文岳看来,许月娥麾下兵马战力很有可能超过自己的督标营,超过镇内普通营兵更没问题,其部更敢与东奴作战,这样的人不拉拢,拉拢谁?
对许月娥的发展,王斗也关注后,不过参谋司与情报司研究过她麾下战力后,王斗就不以为意了。许月娥部下战力,相比当地官兵与附近流寇是不错,不过与舜乡军当然不在一个层次上。
依参谋司看来,许月娥的一千骑兵,用马队来形容更为适合,舜乡军只需派出一总两百人的骑兵,就可以打得她的一千“骑兵”溃败。再派出数百的舜乡军,就可以打得她的几千人狼奔豕突。
当年因舜乡军军律的失误,导致了许月娥这样的人物出现,对于她的发展,王斗只是默默关注,她在赞皇等地经营,未来对东路是好是坏,王斗还在思考。
“从赞皇到郑州,开封等地还有一千多里,估算十月下就可到达。到了那边后,如何跟兵部与杨嗣昌交待,找借口留在河南,湖广等地呢?”
兵部给王斗的檄文,需要三个月内赶到四川,听由杨嗣昌节制派令。
王斗当然不会傻呵呵的赶到四川去,不过如何想方法留在河南之地,却是需要王斗考虑的问题。对这个问题,参谋司是没办法的,不过王斗知道历史进程,却有大把的借口可寻。
王斗在思索的时候,许月娥正在屋内忙碌,为王斗铺床叠被。
王斗大军到达赞皇后,许月娥在守备官厅内为舜乡军诸将宴请,并在城内为各将准备了舒服的房间,王斗则歇息在守备府邸内。看许月娥忙忙碌碌,王斗只是默默注视着她。
这个场景很熟悉,当年在赞皇山寨内,许月娥也是如此。
忙碌的时候,许月娥还是那样的沉默,差不多快两年不见,她的容色更为坚毅,身穿紧身战袄,绫帕包头,英姿飒爽的味道却没变。
铺好床后,她走了出去,不久端来一盆热腾腾的洗脸水,看她抢了自己的活,院外的谢一科与众护卫都是面面相觑,远远的探头探脑。许月娥拧好面巾,递给王斗。
王斗搽了脸,舒服地呼了口气,将面巾递给许月娥,说道:“许娘子,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不成个家?”
王斗记得许月娥比自己小几岁,也有二十四、五岁了,在大明算是老姑娘,却一直没听闻她成亲的消息。念在同乡的份上,王斗认为应该关怀一下。
许月娥脸色一变,说道:“残花败柳之身,哪敢奢望?”
她似乎有些生气,端着洗脸水出去,在门口留下一句话:“奴只想来日杀尽鞑子,别的什么也不想。”
“哗”的一声,却是许月娥将洗脸水重重倒了出去,吓了院中的谢一科等人一跳,连忙四散。
王斗坐在椅子上沉思半晌,拿出戚帅的《练兵实纪》观看。
脚步声响起,却是许月娥回来了,她又端着一盘热水,一直走到王斗面前。然后扯过一只小板凳坐下,轻轻的为王斗脱去鞋袜,王斗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继续看自己的书。
许月娥用手试了试水温,轻轻的将王斗双脚泡到脚盆里,仔细的为他洗起脚来。
许月娥的手很粗糙,掌心甚至有一些老茧,她脸上皮肤也有些黑,似乎出现几个雀斑,肤质不要说与纪君娇相比,便是与谢秀娘也不能比。或许是日晒雨淋,舞刀弄枪的结果吧,只有颈部皮肤倒是白腻如玉。
王斗沉默,许月娥也是一声不响,她为王斗洗着脚时,双手似乎有些颤抖。
为王斗洗完脚后,许月娥脸上露出喜悦满足的神情,她对王斗说道:“将军,你行军辛苦,早点歇息吧。”
她端着洗脚水出去,并为王斗带上门。
良久,王斗摇了摇头,又看起书来。
…
第二日,舜乡军起程,许月娥送出十里之外,她还为大军提供了五日的粮草,正好补充舜乡军自定州下来的消耗。
大军进入顺德府的内丘县时,王斗往东面看去,离内丘县东边一百多里外就是巨鹿,崇祯十一年王斗曾在那边血战。当年在那边战死了很多人,那些阵亡的舜乡军士,当时撤退匆忙,只得带回一些遗物衣冠作为衣冠冢。
崇祯十二年王斗回到保安州后,相继派人前往巨鹿,将将士的遗体带回舜乡堡安葬。
听闻当年的战场蒿水河边,现在建了很多庙宇,每年香火旺盛,巨鹿当地百姓,都祈求卢督臣与舜乡军在天英灵保佑他们家宅安乐。当地官府的祭拜仪式,也每年进行。
看王斗驻马眺望,温方亮轻声说道:“将军,可否要前往巨鹿一行?”
王斗轻叹一声:“待班师回来,再去吧。”
十月初八日,王斗领军进入彰德府,这里已经是河南布政司的地界。
王斗骑在他那匹枣红色的骏马上,环顾四周,内心一阵一阵的抽动。
眼前的景色,有如地狱啊。四周黄乎乎,白茫茫一片,看不到树叶,看不到树皮,看不到草叶,因为全被吃光了。没有树皮,光凸凸的树木在黄土地中颤抖,一阵风卷来,就是扑面的尘土。
地上也看不到河流,因为全部干涸了。田地,河流,全部是渗人的裂缝,天空中一阵接一阵的“乌云”而过,那是铺天盖地蝗虫飞来才有的效果。
所过城镇,大多一空,饿莩遍野,骸骨纵横,各样倒毙的人比比皆是。余下的人,也是睁着一双诡异的双目,那是饿昏头的表现。让王斗不能忍受的,成群结队的人,去割那些倒毙人的肉吃,被捐弃的死去婴儿到处可见。
初时王斗极为愤怒,下令将吃人的人赶开,收容尸骨,又散发一些军粮赈济。
不过沿途这些情景太多了,若军粮散完,舜乡军又吃什么呢?王斗知道这两年整个大明北地大旱,虽出了东路沿途情景不忍卒睹,不过保定府与真定府还好些,进入顺德府后,这所见所闻…
王斗长叹一声,秦轶作为幕府书吏,此次也是随军,他泪流满面,猛然仰天高呼:“老天爷,你睁开眼吧!”
身旁各人都是呆呆出神,众军士的军歌也已经唱不出来,四周一片诡异的寂静。
此时众军己过了沙河,前方是一个城镇,虽是正午,却不见一丝炊烟,怕里面的人早已或死或逃了。忽然路那边一声凄厉的嚎哭传来,似乎是女子的声音,王斗脸一沉,温达兴喝道:“去看看。”
立时几个夜不收越众而出,快马往那边奔去。
还没奔到,已经见几个女子啼哭着出现各人眼前,她们脚步踉跄,身后还追着几个男子,各持木棒。看见夜不收骑兵们,一些女子尖叫着往旁边奔去,声音绝望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