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不方便让外人知道。”周瑛华神色淡淡,“必须亲口和袁侍讲说明白。”
卫泽垂眸想了片刻,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只见一次就够了,记得要多隔几道帘子,不能让袁茂进里间,他那人毛病多,别把病气过到你身上!”
周瑛华莞尔失笑,方才的尴尬和不适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都听你的。”
翌日早起,卫泽还想装糊涂,周瑛华连催了三遍,他才像是恍然大悟似的,叫来阮伯生,吩咐道:“去传翰林侍讲,皇后有要事交待他去办。”
阮伯生领命而去,不到片刻便有人回来传话。
卫泽坐在次间吃饭,银匙在一碗莲子羹中轻轻搅动:“来得这么快,还没到上朝的时辰,袁茂已经进宫来了?”
宫人在门外叩首,恭敬道:“回皇上、娘娘,太后和太妃着人在外等候,请娘娘务必去曲台殿一叙。”
“不见。”
周瑛华挟了一枚笋肉馅儿的芙蓉饺子,放在卫泽的粥碗里,慢条斯理道,“本宫谁都不见。”
刚刚入宫的时候,刘皇后和孟贵妃一直对她避而不见,现在,她们成了刘太后和孟太妃,也该轮到她们尝尝闭门羹的滋味了。
宫人答应一声,但却一脸期期艾艾,不肯就走。
卫泽眼皮微抬,声音里带了几分寒意:“皇后说不见就不见,还不滚?”
宫人唯唯诺诺,连忙退去。
第61章
周瑛华让称心支起南边的窗屉子。
夏日天亮得早,窗格上镂刻的花鸟栩栩如生。日光从糊了霞影纱的窗棂间透进来,那些花梨木雕刻的鸟兽,沐浴在光华下,仿佛顷刻间全都成了能够活蹦乱跳的活物,在桌案椅凳上勾勒出一片花团锦簇的热闹景象。
周瑛华看了一眼墙角的莲花铜漏,估摸了下时辰:“陛下今天上朝吗?”
卫泽顿了一下,顾左右而言其他,“阿素今天准备做什么?”
“今天我要和袁侍讲商议开设学馆的事,陛下不是才让人去传召他么?”
卫泽厚着脸皮道:“我和你一起等袁茂过来。”
周瑛华不语,放下银筷,接过称心备好的茶盅,徐徐吹去杯口热气,浅啜一口。
卫泽明白周瑛华的暗示,强辩道:“多日不上朝,大臣们肯定都躺在房中睡大觉呢。今天我想上朝,也没人听旨啊!不如等过几日天气凉快一些,我再复朝?”
话尾渐渐压低声音,不知他是心虚,还是故意撒娇。
周瑛华淡笑一声,“让阮伯生进来。”
阮伯生笼着袖子,恭恭敬敬走进东次间。
周瑛华放下茶盅,“景春殿那头是什么情形?”
阮伯生道:“回娘娘,诸位大臣们已经在殿外等候皇上召见。”
卫泽有些讶异:“他们都来了?”
阮伯生向卫泽叩首:“回皇上,除了孟丞相和兵部侍郎唐大人、永乐侯张大人,其他人都到了。”
周瑛华朝卫泽挑眉,笑道:“陛下还觉得臣妾命人给各家大臣送莲蓬是做无用功吗?”
卫泽绷起脸,眼睛却闪闪发亮:“不过是些莲蓬而已。”
他和宫人辛劳一上午,采摘了几船莲蓬,一担一担挑出御花园,看起来不少,但分送到京中各大勋贵朝臣府上,就有些勉强了,每家顶多能得十几枝而已,剥开来都凑不足一碗莲子米。
朝臣们上个月还和他争锋相对,剑拔弩张,僵持了个把月,只因为几个莲蓬,就一起向他服软了?
“确实只是几枝莲蓬罢了,可那些莲蓬却是陛下一枝一枝亲手摘下,再送到他们家中的。”周瑛华看着卫泽,缓缓道,“台阶已经给了,陛下先退一步,端看大臣们是得寸进尺、继续往上爬,还是见好就收、顺着往下走。如今看来,大臣们还是识时务的多。”
卫泽想起大臣们对自己的刁难,脸色渐渐暗沉下来,眼底郁色涌动,神情晦暗。
周瑛华看他久久无言,怔愣片刻,慢慢收起笑容,肃然道:“臣妾让陛下先向大臣们让步服软,陛下怪臣妾自作主张吗?”
“当然不会。”卫泽连忙道,眉宇间的郁色骤然消失无踪,凤眼中隐隐浮出几丝笑意,“我知道,你都是为我考虑。”
他挥退房中侍立的宫人,拉起周瑛华的双手,凑到唇边轻吻一口:“我现在根基太浅,连禁军护卫都支使不动,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能暂且忍气吞声,以待时机。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糊弄大臣。倒是累了阿素,不能安安心心做皇后,还得事事操心,替我筹谋。”
吻印在指尖,像春风拂过柳梢,轻而淡,不带一点情|欲意味,周瑛华却觉得心头一震。
卫泽仍在笑,凝视着她的目光清澈深邃,如蓄了一汪碧蓝的水波,满漾着信任和温柔。
周瑛华垂下眼眸,眼睫交错,罩下淡淡的阴影,掩住眼底纷乱的暗流。
宫女们进来撤下碗碟,阮伯生早就备好更换的朝服朝靴,卫泽却道:“不必,只是小朝会,仍旧穿常服就是。”
既然是他先服的软,那还不如索性做足全套功夫,把群臣召进景春殿的内殿,和他们面对面套套交情,把这场君臣相得的戏码认认真真唱完。
周瑛华把卫泽送到门口,看他绣了金线龙纹的墨色衣摆转过朱红门槛,眼中的空茫渐渐散去:“袁茂呢?”
如意道:“袁大人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宣。”
袁茂着一身黑色官服,蹑手蹑脚走进正堂,头也未抬,便要下拜。
如意抿嘴一笑,引着袁茂往东边明间走:“袁大人,这边请。”
袁茂踟蹰:“这……于礼不和……”
一句话未说完,已经咳嗽了四五下。
“别的大臣想见皇后,规矩多,讲究也多。”如意安抚袁茂,款款笑道:“不过大人来自南吴王城,和我们娘娘是旧识,说起来还连着亲,就和自家人一般,自然和别的大臣不一样。记得在南吴时,永福宫的袁妃娘娘曾多次在宫里提起袁大人,奴婢们都对袁大人的才学仰慕已久呢!”
提到袁妃,袁茂像被针刺了一下,顿时面红耳赤,整张脸烧得滚烫,连耳根都像煮熟的螃蟹,红得能滴血。
看来,他也知道袁妃曾经打算撮合他和周瑛华。
进了东暖阁,宫女们掀起素色纱帘,扑面便是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风中蕴着甜丝丝的瓜果香味。
用果子熏香,不到两个时辰,空气里便会隐隐有种熟烂的腐味,只能用一种南果子,而且必须时时更换,才能保证香味纯正清冽。含章殿熏香的果子每隔一个时辰替换一次,才有这种纯澈的香氛。
袁茂嗅着甜香,悄悄吁了口气,心里略觉畅快了些。
周瑛华头挽家常小髻儿,簪环朴素,着一袭雪灰色缎绣四季花卉圆领氅衣,坐在南窗下,听到如意说话的声音,抬头看向门口。
隔着重重鲛绡纱帘,看到一个清瘦纤细的身影,如果不是能模模糊糊看到袁茂身上穿的宽袍大袖礼衣,她可能以为对方是个高挑绰约的女子。
袁茂站在门口处,缩手缩脚不肯再往前挪,仿佛屋里的周瑛华是洪水猛兽,他再往前一步,就会被吞吃殆尽。
周瑛华不由失笑,吩咐在一旁探头探脑想窥看才子真人的称心:“上茶。”
称心眼珠一转,促狭一笑,抽身退下。
如意见袁茂脸色苍白,说话连咳带喘,额上布满细汗,想起这位大才子体弱多病,怕他支持不住,请他坐到下首一张交椅上。
袁茂揉搓着细绫袖角,羞答答地摇摇头,坚持向周瑛华行了全礼,然后老老实实站在珠帘外,等周瑛华吩咐。神色庄重谨慎,宛如泥胎木偶,连伺候的宫女内监都没他这么勤谨小心。
称心端着黑漆描金小茶盘,送来刚从冰鉴中取出的洞庭君山茶。茶水在冰块中湃了半日,茶盅藏不住清冽的寒意,杯盏外头萦绕着丝丝凉气。
袁茂伸手接过玫瑰紫斑小茶盅,忽然脸色大变,“哐当”一声,茶盅摔落在地,茶水四溢,在金砖地上绘出一幅凌乱图景。
袁茂冷汗涔涔,立刻跪伏在地:“微臣失礼,请娘娘恕罪。”
周瑛华微微蹙眉,横了一眼面色古怪的称心,称心吐了吐舌头,抱着茶盘悄然退下。
“无妨,没伤着袁大人吧?”
袁茂捂着胸口,轻喘几口,脸色一时红,一时白,一幅娇弱不堪的模样。
如意连忙扶他坐在外间交椅上,让宫女在一旁为他打扇。
宫女们端着小笤帚,轻手轻脚进来,清扫碎片水迹。
称心脚步轻盈,又捧来一只青瓷小盖碗,递到袁茂手边。
袁茂不知是没认出称心就是刚刚作弄他的人,还是没反应过来,仍旧是伸出双手去接。
称心犹豫了一下,袁茂已经掀开杯盖,饮了一口,眉头紧紧蹙起。
称心有些心虚,贝齿咬着红唇,眼神四下里乱转。
袁茂却没说什么,面色平静,放下茶盅,颔首道:“这仿佛是南吴的茶。”
称心悄悄吐了口气,领着送茶水点心的宫女们躬身退下。
周瑛华卷起锦边衣袖,葱根般的纤指从三彩刻花点青花盘里拂过,拈起一枚精致小巧的雪花龙须酥,看细如须发的糖丝落雪似的轻轻飘落:“袁大人觉得南吴的茶叶,和西宁的茶叶,有什么不同呢?”
袁茂面露怔忪,“回娘娘,微臣觉得,各有各的独到之处。”
周瑛华推开花盘,用绸绢擦拭指尖粘连的糖丝,脸上似笑非笑:“本宫倒是觉得,西宁的茶叶,似乎更合本宫的脾胃。”
袁茂眼眸低垂,神色不变。
“袁大人呢,到西宁国数月间,可还习惯西宁的水土人情?”
袁茂轻咳一声,言简意赅:“尚可。”
“皇上年幼,以前曾对袁大人多有怠慢之处。”周瑛华嘴角含笑,“袁大人也是弱冠之年,按理来说应当少年意气才对,本宫曾看过袁大人的手记,原以为袁大人和笔下的文风一般狂放疏朗,不想私底下却是个稳重性子。”
袁茂微露窘迫,低头绞着衣袖一角,神情大有羞涩之态,“娘娘谬赞。”
“袁大人风骨凛凛,刚直不阿,本宫敬佩袁大人的渊博才学,不想和袁大人兜圈子。”周瑛华直视着袁茂,目光从柔和转向凛冽,“皇上不曾对袁大人有过什么恩德或是情分,当初他强行把袁大人你从南吴国带到西宁国来,为的只是朝袁家撒气。袁大人小小年纪,不得不拖着病体远离家乡,在西宁国备受冷遇,为什么袁大人不仅没有怀恨在心,还选择对皇上效忠呢?”
房里寂静无声,水珠从青瓷杯壁渐渐滚落的声音清晰无比。
袁茂站起身,敛容正色,朝堂前微微躬身,头一次抬起眼帘,直面周瑛华审视的目光:“微臣斗胆问一句,在公主心里,是皇上重要,还是西宁更重要?”
第62章
袁茂神色庄重,称周瑛华为南吴公主,而非西宁皇后。
像是提醒,又像是警告。
周瑛华微微一愣,瞥了一眼三彩花盘里雪白|粉腻的雪花龙须酥糖,想起卫泽吃龙须酥时的窘迫尴尬,静默片刻,轻声道:“本宫已是西宁皇后,皇上是本宫的夫君,本宫的答案,袁大人还需要再问么?”
袁茂眼睛一亮,像沁了两团燃烧的烛火,掀起衣摆,朝周瑛华叩首,轻咳两声,极力拔高嗓音,一字一句道:“公主愿意对微臣如实相告,微臣也不瞒公主,微臣既然披上这身西宁官服,此生便会为皇上尽忠,绝对不会三心二意,摇摆不定。”
他身子弱,底气不足,刻意拔高的声音听起来还是软绵绵的,没有一丝雄浑气,完全不像是在表白忠心。
但他的神情告诉周瑛华,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出自真心,绝无半点虚假。
周瑛华徐徐吐出萦绕在胸腔间的一口浊气:这样就足够了。
她接近卫泽,只是为了借用卫泽的帝王身份,而袁茂对卫泽,完全是出于本身的忠义执拗和抱负志向,没有掺杂其他的利用或是私心,虽说也是和卫泽的身份有关,但至少他对卫泽没有虚假隐瞒。
明明一直对卫泽巧言令色、谎话连篇的,是周瑛华自己,但她仍旧不想看到卫泽被身边的人欺瞒。
他虽然已经是一国之主,其实仍旧一无所有,总得有个人是怀着真心实意对他尽忠的。
只要袁茂知道他的本分,就够了。
“袁大人高义。”确定过袁茂的立场,周瑛华缓缓收起警觉之色,含笑道,“恕本宫冒昧,不知皇上是怎么打动袁大人的?”
南吴国的太子周衡能文能武,治下宽和,卫泽却只是个奴仆出身的毛头小子。袁茂是世家公子,出身尊贵,又博学多才,难免清高傲物,连周衡都没能把他揽为己用,他怎么会看中卫泽?
袁茂脸上现出几分窘色,苍白俊秀的脸腾起一阵嫣然,“微臣从前虽然饱读诗书,但因为身体病弱,父母族人将微臣看管得极严,微臣能从书中纵览天下,但终究还是从未出过远门,纸上得来终觉浅,没能亲眼看一看世间山水人情,是微臣平生一大憾事。若不是皇上执意聘用微臣,微臣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踏出王城一步。虽然皇上当时另有打算,但微臣不会忘记皇上的这份恩德。这是其一。”
周瑛华微微颔首,从袁茂的文章来看,他这个人为人固执,果然不错——卫泽挑中他,完全是出于戏弄侮辱,甚至还想借着远行的机会不动声色地耗死他。而袁茂完全不把卫泽的敌视放在心上,只因为觉得卫泽的举动于他有恩,就自顾自想着报恩。
固守己见,不知变通,可见一斑。
袁茂轻喘几口,接着道:“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皇上是天子,微臣是臣下,既是师徒,也是君臣,微臣不敢有丝毫僭越。不过,既然微臣受命教授皇上,那定会竭尽所学,将皇上教导成一位勤政爱民的明君。这是其二。”
周瑛华嘴角的笑意更浓,卫泽果然是皇室血脉,福运隆盛,竟然误打误撞,给自己找了个全天下最执拗最认真最负责的老师。
崔泠刻意推荐了一些只会掉书袋的酸腐文人,想把卫泽教成一个只会吟风弄月的空架子,有袁茂在一旁时刻监督,他的这个盘算怕是要落空了。
袁茂继续道:“微臣天资不凡,不愿碌碌无为,微臣有抱负和野心,昔时蜀汉昭烈皇帝刘备曾有一言,‘志犹未已’,微臣便是如此!现今三国鼎立,天下太平已久,迟早会再起烽火,若能辅佐皇上治理一方,泽被苍生,在战火中庇佑一方百姓,微臣才算对得起自己的才学和天资——这是其三……”
袁茂的话还未说完,周瑛华霎时勃然变色,眼中像掺了凛冽的风雪,透出冰冷的寒意,袁茂竟然敢拿汉末自立为帝的刘备自比!
不是算无遗策、忠贞炳千秋的蜀相诸葛孔明,而是野心勃勃、割据一方的蜀帝刘备。
袁茂似乎没有觉察到周瑛华的怒意,面色坦然,半晌之后又是一红,垂首嗫嚅道:“微臣浅知拙见,让娘娘见笑了。”
周瑛华细细打量袁茂几眼,病弱之躯,腼腆羞涩,内里却是狷介疏狂,袁茂绝不是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沉的刘备,而是个锋芒毕露、迫不及待想建功立业的少年儿郎。
眼中寒意渐渐敛去,微笑道:“袁大人是有志向之人,来日必能得偿所愿。”
袁茂低着头,不敢应声,刚才还侃侃而谈,一番豪言壮语,转瞬间却忸忸怩怩,浑身不自在。
“本宫准备在京中开设学馆,广募天下有才之士,不拘国别,不拘身份,只要是有心向学之人,都可以入馆研习。”周瑛华道明今天传召袁茂来的目的,“皇上和本宫商讨过后,有意将招募之事交由袁大人出面料理,袁大人以为如何?”
袁茂面露喜色,但却没有即刻答应,略一沉吟,直接问道:“不知开设学馆的银钱从何处筹措?”
周瑛华抚掌轻笑:“袁大人不必忧心银钱之事,本宫已经备好足够的银两,不会让袁大人去和朝臣们打嘴仗,找户部讨银子的苦差事,轮不到你头上。”
她拍了拍手,称心掀起素纱帘子,捧着账册进房,把账册往袁茂跟前轻轻一掷。
焦黄的书页摔在地上,扬起的细尘让袁茂皱了皱眉头,他捡起账册,仔细翻阅了一遍,眉头渐渐平舒,“有这些银两,足足可以支持三年。”
“三年,怕是不够。”周瑛华轻笑一声,曼声道,“本宫已经命人往北齐国和南吴国散播开设学馆的消息,到时候来多少,学馆收多少,区区万两白银,能支撑到几时?”
袁茂连忙道:“娘娘深处内宫,不知道外面有很多沽名钓誉的酒肉之徒,真正有真才实学的还是少数。如果不分才学,全部收揽到学馆之中,长久下来,学子们良莠不齐,一片乌烟瘴气,终究不利于皇上选拔人才。依微臣来看,应当在入馆之前,考核前来进学的所有人士,唯有通过选拔的人,才能获取入馆的资格,供给吃穿花用。如此一来,万两白银,才是用到实处。”
周瑛华摇了摇头:“袁大人可有听过千金买马骨的典故?”
袁茂怔愣了一下,他熟读诗书,千金买马骨的故事,他当然知道:
国君花费重金,想征求一匹合心合意的千里宝马,始终不能如愿。后来他的仆人花费百金,只买得一匹死去的宝马尸骨。国君勃然大怒,仆人却道:“您愿意花费百金购买毫无用处的马骨,可见您是真心渴求好的千里马,消息传出去,还怕没有人向您进献好的千里马吗?”
此后,千金买马骨的事情传扬开来,果然有许多人争相向国君进献良马,国君也如愿以偿,得到几匹真正的千里宝马。
“良莠不齐又如何?”周瑛华淡笑道,“如今皇上年幼,没有可用之人,正值求贤若渴的时候,没有挑挑拣拣的本钱。不管是庸才还是贤才,是锥子,就会有破囊而出的那天。庸才自会碌碌无为,而贤才呢,总有一天会脱颖而出。如果我们对每一个前来投奔的异国人士都以礼相待,长此以往,还怕招不到真正的贤才吗?”
袁茂白净的脸上微露诧异,难怪近来皇上似乎比以前深沉懂事了许多,多半是公主在暗中教授皇上。否则依皇上的性子,不会这么早和群臣讲和。皇上少年意气,喜欢直来直往,行事粗莽,不讲求迂回婉转,他要和群臣斗气,就非得等群臣们吃瘪之后,才会复朝。而刚刚听外边宫人们闲话,皇上今天没有借机拖延,已经上朝去了。
传言皇上对公主言听计从,看来所言非虚。永宁侯一方对公主忌讳颇深,已经着人去南吴国打探公主的消息,能让行事果断的永宁侯畏手畏脚,公主果然和寻常闺中妇人不同。
袁茂心中一阵激荡,他虽然身体孱弱,但从不怕艰难险阻,当下不由打起精神,肃容道:“娘娘所言甚是,是微臣着相了。”
“今天召你来,不止是为了商讨学馆的事。”
周瑛华拈起书案上一张黑底缂丝云纹细绫,步下软榻。
珠帘轻启处,露出玉色罗裙一角,繁复细密、层次鲜明的缠枝花卉绣纹,流光闪烁,恍如潺潺水波,随着窸窸窣窣的环佩叮当声响,一阵清淡甜净的幽香袭来。
袁茂蓦然一惊,连忙垂下头,恨不能把脑袋钻到衣襟里去,从耳根到脖子,全都涨红一片。
不想袁茂竟会如此窘迫,周瑛华不由莞尔,“我有一件要紧事,想托付给袁大人去办。”
听她自称为我,袁茂依旧没有抬头,伏首在地,战战兢兢道:“但凭娘娘差遣。”
“兰台令孟文才,可是袁大人的旧识?”
“不错,微臣年幼时,曾和文才兄有过一些往来,算是有同窗之谊,说起来,微臣得称文才兄为师兄。家父颇为赏识他,曾想举荐他入朝为官,不过他自卑出身,始终郁郁不得志,渐渐和昔年的同窗旧友疏远。尤其是田家将他逐出宗族后,我们便音信不通,再无联系。”
袁茂佝偻着腰,趴伏在地,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像隔了重重纱帐,有些模糊不清。
周瑛华走近几步,“这个人,必须为我们所用。”
袁茂迟疑了片刻,“娘娘,文才兄性情古怪,如今已经是孟家的娇客,他甘愿沦为孟家走狗,旁人只怕动摇不了他的决心。不瞒娘娘,微臣从到西宁以来,一直试图劝他改投阵营,无奈收效甚微,不管是向他申明大义,还是想用重金收买,他都不屑一顾。微臣说破了嘴皮子,文才兄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说到这里,袁茂面露赧颜,吞吞吐吐道,“微臣没能把他收为己用,反而被他趁机窃取了书稿,耽误了皇上亲政之事。”
袁茂虽然有些天真,但并不算傻,在排查了大半个月后,已经明白偷走他书稿的人,必定是进过他书房的孟文才。
“不试试,怎么知道成败呢?”
周瑛华看着在金色日晖中摇曳的细密微尘,把手中的细绫展开,递到袁茂跟前。
袁茂抬起脸,眼眸依旧下垂,不敢看周瑛华的脸,伸手接过细绫,看了半天,面色一凝:“娘娘,这是……”
“是我仿照先帝的用语习惯,伪造的一份遗诏。”
“啪嗒”一声,袁茂像被滚沸的开水烫着了似的,双手直打颤,细绫从他指间滑落,跌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