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姐有什么心事吗?”正聊着,郁海霖忽然问:“看起来脸色不大好。”顾慎言一惊,下意识地将手拂在脸颊旁,道:“没什么,大概昨晚没睡好吧。”郁海霖道:“顾小姐已经成家了?”
她来这里工作的时候,和人家说过自己是单身,所以不明白郁海霖何以有此一问。抬头才发觉,他正看着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玫瑰金指环。
她还不及回答,郁海霖已笑道:“我忘了,顾小姐留学美国,应该是个洋派人,不喜欢人家问私事。你就体谅下我们这些老派人吧!”
说得顾慎言倒不好意思起来,抚着指环,想起唐睿为难的样子,一时心绪繁杂。
郁海霖阅人无数,早已看出她的无奈,微笑着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顾慎言抬头看他,不知怎地就想起张世铭。她从小没有父亲,对郁海霖这样有长者风范的人向来都有孺慕之思,忽然有些失控,眼眶里含了热泪,低头不语。
郁海霖起身出去,过一会儿回来,手里端只装了奶油蛋糕的碟子,道:“不高兴的事就别想了,来吃点这个。”
她接过郁海霖手中的蛋糕碟子,道声谢。郁海霖笑着摇摇头,转身出去。她用小勺子切下一点奶油放在口中,即时融化,一股香甜的味道直暖到心尖。
那之后再见到郁海霖,说话就比过去随便了些。有一次闲聊,郁海霖闲闲说道:“顾小姐结婚的时候,可一定要请我们参加啊。”
不知怎地,顾慎言心里就是一凛:许久以来,唐睿再没有提过结婚的事情,自然是有没处理好的问题;而她也因为要破坏一个现成的家庭心中有愧,不愿正视。现在想来,她真的会有结婚的那一天吗?真到了那一天,她会心安理得吗?
郁海霖道:“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也不过是,齐大非偶罢了。”
笑了笑,郁海霖道:“顾小姐这样的人都不珍惜,那个人可真是盲了双目。”顾慎言忍不住一笑,道:“听您这么说,我倒一下子有了信心似的。”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失魂落魄,心慌异常。直到走出那幢别墅,走在路上,神情还颇恍惚。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不觉到了教堂外面。闲来无事,便进去做祷告。回想起来,还是常峰的太太引她信主,后来他们一家人失踪,也便没有继续。被细川朝胸口开了一枪后,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还是醒过来。当时细川已经离开荣乡,她在一家私人诊所的病房里躺了一个月,一直由细川的朋友西园寺龙吾照顾。
她很奇怪自己怎么能活下来,西园寺拿张人体解剖图,指着心脏的位置给她看:“心脏与肺叶间,有拇指宽的一条缝隙。清一是神枪手,而我,是外科医生。”
后来西园寺把她接回家里继续养伤,一躺就是大半年。身体渐渐好转时,她想搬出去,跟西园寺提起,他却是沉吟,良久才道:“清一不会同意。”
她别转面孔,道:“那一颗子弹,把我们一切的关系都终结了。”西园寺道:“他那样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半年,他几乎每天就会打电话来询问你的情况,只是因为他身边有父亲派来的人监视,不方便来看望你罢了。”“吾桑,你也知道,我们是不被彼此家族接受的人,过去、现在都不接受,就更不要提将来了。”
“清一说他正在想办法。”西园寺看了她一会儿,迟疑道:“你是不情愿的,对吗?上次你出事,我就觉得很奇怪。”她低头不语。西园寺道:“可你毕竟是他的妻子。”
她猛然抬头,冷声道:“从此后,我是顾丽质,与细川清一没有任何关系!”说着,她从椅中站起来,快步往门口走。
“你能到哪里去呢?”西园寺在她身后道:“清一有多细致谨慎你应该很清楚,就算离开我这里,你能去哪里?”
她顿时怔在当地,细川虽然调防他地,却一定做好了各种安排,她一个弱女子,哪里能逃得出他的手掌?想到这里,她倏忽间变得颓然,缓缓转过身,望着西园寺发呆。
西园寺道:“我被调到上海,任驻华领事馆的医官,不几天就要到那里去。丽质,你愿意跟我走吗?”
她颤了一下,下意识地退后两步,离西园寺远些。他看她惊恐成这个样子,顿时着急起来,摆着手说:“不,我不是,不是要强迫你做什么。不是……我是说,我会好好照顾你,你愿意让我照顾你吗?啊,也不是,是……”
她思索片刻,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愿意跟你一起走,离开荣乡!”
就那样跟着西园寺到了上海,住在环境优美的法租界,可她的身体依然很虚弱,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隔着窗子看院中法国梧桐落下片片叶子。
西园寺是基督徒,每个星期天都要到教堂去,有时看她在屋子里很闷,也会带她一起去。他虽然比细川年长,却还是大男孩模样,举止不拘小节,人又乐观。那段时间,她常常被他说的没有多少笑料的笑话逗乐。
可就连他那样一个反战人士,最终也被那场战争所累,死于非命。望着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顾慎言只觉人生就是这样没有道理可言,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就如同当初她来到松江,也不过是想能与唐睿呼吸在同一片天空下。可那次冯素卿要带小清到郊外寺庙踏青,小清说什么也要拉了她去。却没想到,会在那里遇到唐睿。
当时冯素卿带着孩子在殿内祈福,她独自一人出去闲逛,不一时便走到碑林。那里人迹罕至,四处松涛阵阵,她坐在树下大石上歇脚,刚把颈间丝巾扯下来,便听到有人说话,不一时即有两个士兵出现,说这里一会儿有长官过来,请她暂时回避。
顾慎言起身,刚要原路返回,不想那边也有人劝她走另一条路。后来想想,如果不是因为安保人员多事,她或许永远与唐睿碰不上——她走上一条小道,刚要在前面路口转弯,冷不防迎面出来一个人,距离很近,她走得又快,与那个撞了个满怀。
待她抬起头,想道声对不起时,却愣在当地——唐睿怔怔地站在她对面不远处,目光初时没有任何光彩,却在惊愕之后渐渐僵直了背。那双细长的丹凤眼中闪出盈盈的光芒,里面包含震惊、意外、疑惑、奇怪、欣喜、难以置信……
他缓缓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双唇颤抖,目光迷离。她伸手轻轻拂在他的眉间,那里已经有长期颦眉留下的浅淡痕迹。他颤抖着双手捧起她的脸,指腹缓缓划过她的面颊,梦呓般呢喃:“这么多年,多想你能到我梦里来一次。可你总是不肯,为什么这么狠心?”她周身颤抖,不及说话,他已经将手掩在她的嘴上:“别说话,别说话,我怕你一说话,这梦就醒了。”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可脸部还是轻微地痉挛。她心疼地握住他的双手,将面颊贴在他的手背上,闭上眼睛,轻声说:“你的手,还是那么温暖。”他这才回过神来一般,拉起她的手往前走。她着急地问他干什么,他回过头来,将她紧紧拥在怀里,颤声说:“我要把你藏起来,永远永远,谁也抢不走你,老天也不能!”
唐睿的话语像温和的春风,让她坚冰一样的心瞬间融化。那一刻,她决定无论多艰难,也要与他一起面对。她再也无法看到他悲痛欲绝的面容,再也不忍心让他那么悲伤。

走出教堂,天色将晚,顾慎言匆匆往家走,没来由觉得后背冷风飕飕,似有道目光逼视。她停下来装做买水果,环视四周,并没有什么异样。其实她现在等于避市而居,没有公开身份及活动,不会与人结怨。唯一可能便是与唐睿有关。虽然他们的事只有寥寥数人知情,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半年多唐睿总也不回家,难保没人会怀疑。
她在外面徘徊良久,确定没有什么异样才回家。此时已临近年关,看到路边卖腊梅,随手买下一盆。
今天唐睿回来得很早,已经在躺椅里睡着了。顾慎言蹑手蹑脚把东西放好,正要换衣服做饭,唐睿却醒了,在椅子上道:“好香。”“是腊梅。昨晚你一直翻身,没睡好吗?”
唐睿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拉着她的手道:“这样的天气,正是睡觉才好呢。怎么才回来?”顾慎言勉强笑笑,道:“去买花儿了。饿了吧,想吃什么?”“咱们出去吃吧,有家法国菜馆,很地道。”
顾慎言微笑道:“外面阴沉沉的,大概快下雪了。”唐睿拉着她手不肯放,道:“今天过小年呢,破例一次好不好?”他的表情柔软忧郁,她一时心软,也就同意了。
那是家很考究的法国餐馆,足足上齐十三道菜。唐睿的兴致很好,喝了许多红酒,跟她讲当年在法国上军校的事情。上来甜品却是香草舒芙厘,弄得顾慎言食指大动,把唐睿那份一并拿过来吃。他们两个还在互相调笑,忽有个熟悉的声音道:“顾小姐?”
他们坐的这张桌子在窗边的小角落,很隐蔽,没想到还是遇到熟人。顾慎言心里一紧,抬起头——原来是冯素卿。
只见一身她石榴红缂丝缎旗袍,双手套绞丝金蠋,端的是精心打扮过。她人本就生得嫣然,此时更显得媚眼如丝。他们寒暄几句,冯素卿大约听过唐睿的名字,眼睛眨一眨,停了片刻方道:“那不打扰你们了。”可她还没有走,又一个身影过来,正是郁海霖。
大家都是明眼人,也不必多说什么,寒暄几句,郁海霖与冯素卿便转身离开。顾慎言道:“对不起,我原想和你说的。不过想着明年他们家孩子就该上小学,左右不过这几个月,就不用再做这份工,所以……”
唐睿笑道:“瞧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你不是向来都以新女性自居吗,哪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辞掉工作呢?”话虽这么说,顾慎言却觉得他的话语中有种难以察觉的忧虑,心情顿时变得很坏,那份舒芙厘只吃了两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果然,次日到冯家去上课,冯素卿的笑容里就带着点别的东西。顾慎言只做没看到,低头看小清习字。冯素卿却有些按奈不住,趁小清出去吃点心的功夫,笑道:“顾小姐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呀!”
顾慎言转头看她,并不说话。冯素卿笑道:“别误会,我可没别的意思。只是顾小姐这样的读书人,谁能想到……”顾慎言听不下去,转过头,默默整理桌上物什,手指都有些颤抖。
冯素卿却不依不饶,低声笑道:“顾小姐,我可真是好意呀!想必你一定知道的,唐司令是有家室的人呀!这男人嘛,玩归玩,最后还不是要回到老婆身边的?所以呀,听姐姐一句劝,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当为自己打算才是!你看你,跟着他,还用出来工作吗?就该当在家里好好待着,打打牌跳跳舞,赶紧给他生个儿子,到时候,要什么唐司令能不答允你?”
顾慎言唰地站起身,冷声道:“郁太太,过去我也提过,家里事乱,恐怕不能尽心。那明天开始,我就不再来了。已经快过年,想来小清的学业不致受到影响。”
说着,她匆忙收拾好东西,道句告辞就要走。冯素卿道:“哟,顾小姐不是生我的气了吧?我可也没什么恶意不是?”顿了顿,她又笑道:“好,既然顾小姐去意已决,那我也不强求。请略等等,我把这个月的薪水给你拿来。”
顾慎言想说自己不要工钱了,可冯素卿已经转身出去,步子很快。她只能追过去,她们所在的这间房间外面连着一条走廊,尽头处才是通往大厅的门。顾慎言步子轻,没防走到长廊尽头,便听到冯素卿有意压低声音道:“先生回来,你不准乱说话,听到了没有?”
佣人乔妈道:“太太请放心,我明白的。看这小妖精不吭不哈,还这么有心计呢!”
冯素卿冷哼一声,道:“早先她要辞职我就觉得奇怪,哼,欺负到老娘头上了,不给她点颜色看看,也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说着,便听到她的高跟鞋格登格登的响声渐渐远去,想是上楼去了。
顾慎言稳稳神,回去拿了东西,径自从侧门出别墅,向大门走去。将到门口听到汽车鸣笛,大门打开,郁海霖的汽车随即驶进来。
顾慎言虽然不知道冯素卿何以对她有那样深重的敌意,直觉还是离他们都远一些才好,便打算从一旁的树后绕到大门。不想这时汽车停下来,郁海霖下车走过来,笑道:“顾小姐已经要回去了吗?”
顾慎言道:“我还有事,不打扰您了。”郁海霖早看出她神色不对,道:“那我送顾小姐一程吧,恰好有些事也想和你谈。”
顾慎言笑道:“还是不必了。”说完转身离去。她身穿银灰色旗袍,外面一件同色大衣,颈上却结着条猩红色围巾,萧瑟的冬天里,似乎只有那一抹艳色,划过这孤寂的花园。

☆、薄命

回去的路上,顾慎言又觉得背后冷飕飕的,她索性就近找家咖啡店,在里面坐了好久,也没有发现什么,只能先回家去。
唐睿过年要回平江探望父母,不能陪她,一直心怀歉疚。顾慎言不想他太过担心,强颜欢笑,道:“在美国这几年都是一个人过的,早习惯了。而且我是基督徒啊,你都陪我过圣诞节了。”
唐睿依然不放心,临走那天跟她交待了许多事情,弄得她哭笑不得,只得把他推出屋子。
除夕的夜里,她连年夜饭都没有准备,就在灯下看书。窗外的万家灯火和爆竹声声,倒让她想起多年前在汾州,唐睿说要去前线慰问官兵,却在半夜的时候赶了回来。还有那天夜里他们走在冻得发硬的道路上的脚步声,他真诚的求婚,那把她美梦撕裂的炮火声……
正在发呆间,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她怔一下,心中有隐隐的欢愉——那一年,唐睿说:“这是我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除夕,以后,我们还会在一起过很多很多个除夕,一起迎接新的生活,直到白发苍苍。”
她跳起来急匆匆跑过去,门一打开便愣住,外面站的,竟是郁海霖!她心中惊愕,又想起冯素卿的话,更加忐忑,沉声道:“郁先生有什么事吗?”
郁海霖笑道:“都不请我进去坐坐?”“家中脏乱,实在不堪接待客人。”“如果那天,内人说了什么让顾小姐生气的话,那我代她向你道歉。”
有理不打上门客,更何况郁海霖是长者,顾慎言自然不能拉着脸给人家难堪,只好道:“您误会了,前段时间我就说太忙碌要辞职的,与尊夫人并无关系。”
郁海霖低头笑了笑,道:“这里真的不暖和,不能进去吗?”
顾慎言也不好再坚持,只得请他先进来。顾慎言一个人在家,觉得孤寂,是以把各处的灯都打开。看郁海霖很有兴致地看着屋中陈设,顾慎言忙道:“郁先生请坐。”
等她沏了茶来,郁海霖才道:“实不相瞒,这几天顾小姐不见了,犬子整天哭闹着要找你。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在这个时候过来叨扰。”
顾慎言低头道:“小孩子总是这样的,大概过几天就会好。”“能不能请顾小姐卖我一个面子,继续回去给犬子授课?其他的事你也不必担心,我都会处理好。”
想了想,她轻声道:“郁先生,我知道您的身份,想找家庭教师有大把的选择,不必非我不可。”
郁海霖道:“前几年打仗,清儿从生下来那天开始,就饱经流徙。现在我又不在他身边,失了做父亲的责任,只是想着尽可能满足他的要求。其实,这样宠爱孩子的机会有多少呢?再过几年,清儿长大了,也未必会再向我哭求什么,就算是我想给,他都未必稀罕。顾小姐,说起来是我太自私,可清儿跟你真的投缘,还请你考虑一下我的请求。”
顾慎言一时百感交集,脱口道:“这个我是明白的,当年父亲也曾拼尽全力,努力保护我不受伤害。”“令尊可还康健?”
她的脸色瞬时变得苍白,眼前又是一片火光冲天的景象。这许多年来,心底的那一块创口从来不敢触碰。
郁海霖问:“不舒服?”顾慎言摇头道:“家父去世经年,可一旦思及,还是觉得痛心异常。我甚至都没有承欢膝下的机会。”“令尊泉下有知,明你心迹,亦会畅然。”
因在家里,她只穿件米色毛衣,长发并未挽起,葳蕤在面颊之侧,莹莹面孔在灯下亦闪着光,只是神情很悲凄。郁海霖笑道:“瞧我,大过年的,倒来招你不高兴。”
顾慎言也笑道:“真是的,今天是除夕,郁先生该回去陪小清的。”“哦,那我就当顾小姐答应了。初五之后,请你依然按平素的时间到我家里去。”
话说到这个地步,顾慎言也不好再推辞。郁海霖似乎没有走的意思,又道:“这茶很好,顾小姐也喜欢喝茶吗?”
结果他们就那样聊了起来,一直聊到外面又一阵爆竹声响起,顾慎言看挂钟才知道已近午夜。郁海霖也不好再坐下去,只能起身离开,临出门际,又道:“过去年节是要送先生束脩的,听说你连薪水都没要,这可怎么好?所以……”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只蓝色丝绒盒子,放在门边的小桌上,道:“不是什么好东西,请笑纳。”
他说得入情入理,推托倒显得小气,顾慎言笑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郁海霖走后,顾慎言顺手拿起盒子打开,里面却是只镶了金桔般大小欧泊的欧式胸针,镶嵌简单,更显得那欧泊鲜艳的蓝绿色流转出妖异光芒。她把胸针拿在手上,看到背后刻有Kutchinsky字样,心头不免一惊。
母亲有一只戒指,方形祖母绿戒面像麻将牌,由细碎小钻石包边,背后也有Kutchinsky字样。据母亲说,这个牌子向来给欧洲皇室和贵族订做珠宝,以设计精美、工艺繁复著称。母亲去世之后,张世铭拿着那只戒指发了许久呆,最后决定放入母亲的墓中。
顾慎言知道,郁海霖送的这件礼物,不是他说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而是一份重礼。

唐睿一直到假期结束才回来,依旧还是很忙。顾慎言只说小清闹得很厉害,所以还是想继续去给他上课,好在也不过坚持两三个月,他就可以进西式小学。唐睿也没有多说什么。顾慎言只觉他回了次平江,人憔悴许多,时时沉默,经常神思飘飞。她心里惴惴不安,问他,他却总是一派安慰之辞,最多一句“军务繁杂”,便不再多言。
过了段时间,一天午夜,家里的电话铃忽然响起来,暗夜里十分突兀——顾慎言这里的电话向来只有唐睿打——唐睿惊醒,按住要去接电话的她,道:“你睡吧,我去接。”
虽然他的声音很轻,但夜深人静,她还是听得很清楚:他接起电话,嗯一声,沉默片刻,问:“现在在哪里?”然后他没再说话,不一时挂断电话,进来换衣服。她刚想起身,唐睿便道:“你睡吧,有点公事,现在得出去。”
第二天唐睿打电话,说有些急事需要处理,可能这几天都不能回来。顾慎言放下电话,想到他言语闪烁、仿佛心虚似的,一时间思绪良多。想了想,她换衣服出门,叫部车子直接到中央医院去。
那里戒备森严,她原是进不去的,但好在她在这座城市居住很长时间,每个礼拜都到教堂,结识了一些教友,其中有一位傅小姐就在中央医院妇产科做护士。
找到傅小姐,顾慎言问:“是不是有位唐太太这几天在这里生产?”傅小姐点头道:“是啊,听说是位官太太,那排场大的!”
顾慎言只觉眼前一黑,不禁握紧身旁的楼梯扶手。傅小姐奇怪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哦,她是我过去的一位朋友,不过许多年都没有见过了。我想去看看她,能帮个忙吗?”
傅小姐摇头道:“我哪能进到人家的病房?不过若是你的朋友,直接从正门走,通传不就行了?”“我,不想让她知道……”傅小姐虽意外,但大家相识日久,亦有些默契,只道:“那我想想办法吧!”
傅小姐带着顾慎言到病房,只说她是新来实习的护士,那值班警卫大约与傅小姐关系很好,没有盘查就放行。站在悠长却寂静的长廊上,傅小姐在顾慎言耳边悄声道:“就在最里面那间。”顾慎言点点头道:“我就在门口看一下,用不了几分钟。”
拒绝了傅小姐的相陪,顾慎言放轻脚步,缓缓走过去,双腿像灌铅一样。然而路程那样短,不一时已经走到门口。病房的双扇门并未关严,大约露了一拳左右的缝隙。她望进去,一眼便看到唐夫人背对房门,将怀中一个浅蓝色的小襁褓交到唐睿的怀里。他很生涩地接过来,眉头微颦,是一切初为人父者第一次抱孩子的样子,有些紧张,还有……欣喜。
唐夫人道:“多抱几回就熟练了,你父亲一次都没有抱过你。现在你可不许这样。嗳,你那只手别用劲……”
顾慎言怔怔地看着唐睿,他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笑意。停了一会儿,他抬头,似乎想和唐夫人说什么,这时,他看到病房门外的她,表情瞬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