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只说若是人醒来便无大碍,后脑的淤血迟早能散尽。承熹心中惶惶,问太医皓儿几日才能醒来,太医却支吾着不敢给个准话。
承熹知他为难,便只盼着皓儿能醒来。
皓儿全身上下许多擦伤,都被太医细致得涂上了药水。连小脸上都有一小片青紫,承熹心都要碎了。从小到大她都把皓儿护得好好的,连他跌一跤磕破了膝盖她都心疼得要命,如今却受了这么重的伤。
怕皓儿压到脑后的伤口,便不敢让他躺在床上睡,承熹整整两日都没合过眼,一日十二个时辰把皓儿抱在怀中。皓儿未醒,喂不进东西去,又怕强喂进去会呛到他,只好在他舌下放参片,勉强维持体力。
入夜时分下了雨,更深露重,皓儿额上滚烫,身子冷得直往她怀里钻,竟连冬日的暖炉都翻了出来。
明明都已立夏,这一场夜雨却让人心都凉了。
红素端着一碗粳米肉桂粥进来,瞧见公主裹着绒被缩在榻上,仍旧把小世子抱在怀中,怔怔看着紧闭的窗,神思不知去了何处。
牵风和花著两个丫鬟静立一旁,本是为了照顾世子把她们留下的,却什么事也插不上手。
红素心中一紧,怕公主思绪过重劳心伤神,忙喊她回神,担忧劝道:“公主用一些粥吧,别明日小世子醒来了,您又病倒了。”
这才不到三日,公主没好好吃过一顿饭,颊上养出来的肉又微微凹了下去。昨日傍晚之时世子竟于昏睡之中便溺,公主差点哭死过去,听太医说如此反应是好事,这才止住泪。此时她眼角皲红,气色更是差得厉害,任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心疼。
因她抱着皓儿不放,红素只好一勺一勺喂她喝粥。待那碗粥凉了个透,公主也没吃下一半去。
红素拿绢帕给她拭了嘴角,见公主眸光疲惫,微微合着眼,似是下一瞬就要睡过去了,忙说:“公主歇歇吧,奴婢抱一会。”
承熹摇摇头,哪怕抱着皓儿的双手已经酸痛,她也舍不得放下,贴在他的颊上静默不语。
红素不敢离开,只好坐在小凳上,握着皓儿的手腕,沿着那一圈被人用粗绳缚出来的青紫淤青轻轻搓揉。
听着窗外滂沱的雨声,承熹忽的问:“江俨呢?”
红素微怔,不想她劳心伤神,便想要瞒她,转念却又想到江侍卫的可怜模样,心中不忍,终是说了实话:“江侍卫还在外头跪着,跪了两日一夜了,奴婢劝了好几回他也不起来。他身上又有伤,淋了半夜雨,像是连性命都不顾了…”
身为奴婢应安分守己,她本不该对公主说这些的,却不忍心见两人如此这般。多少年都走过来了,连她们几个丫鬟一旁瞧着都觉心中欢喜,可如今竟是一刀两断的模样。
承熹垂了眼,不知想了什么,嘴角缓缓扯开一抹凉薄的弧度,声音更显疲惫:“你们都以为他老实稳重,其实不是,江俨是最最狡猾的人了…他与我相处多年,摸透了我的每一分心思。”
她低声笑了,像是在嘲讽自己:“他哪里是萌生死志?他双手捧着剑跪在我面前,把剑交在我手上,就是吃准了我的心软…他又何尝不知这是在戳我的心?他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他把我吃得死死的,摸透了我每一分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1.发现自己不会写虐,这真是十分尴尬…我可是立志要写遍所有类型虐文的作者君_(:з」∠)_
2.这是两人之间的最后一个坎,明天再虐一天~~~~

希冀

“他就是在等我出去见他,求一个原谅…非要在这个时候,逼我做一个决定…”
红素欲言又止,话到嘴边了,又不知该怎么劝。江侍卫也太急了些,明知公主累成了这样,小世子还不知何时才能醒来,却非要在这时候逼公主给他个处置。
可他除了在外头跪着,还能做什么呢?大约江侍卫也是心中惶惶罢,怕公主真的要弃了他…
皓儿在她怀中轻轻一动,承熹忙低头看他,却见他仍是紧紧闭着眼,不见醒来。
承熹难过得要命,皓儿要去先蚕礼本是突然之举,贼人原先的计划中定是为了活捉她的,可却让皓儿代她受过,心中的自责快要把她整个人淹没。
“江俨他没错,错的是我。”承熹贴在皓儿额上,低声喃喃:“那日我就不该带皓儿去,京郊又那么乱,观礼的百姓数百;皇嫂丢了华胜,我便该叫母后等着,叫她们等上一刻半刻又如何?我不想让众夫人久等,自以为体贴他人…如今想想,我真是混账…”
“我也不该麻痹大意,习惯了身边人伺候得事事妥帖,我从来不留个心眼…竟连那京兆尹的腰牌都没看看,见他穿了一身官服带着侍卫等在马车旁,就跟着人走了…”
“我知道,他什么都没做错…”承熹眉尾温顺,语气萎靡低柔,说这番话时眼中空茫一片,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可我就是怨他…”
承熹静默一会儿,敛目轻声吩咐红素:“你去叫他起来,跪什么跪!全是做给我看的…若他执意不起来,便叫他离宫罢,今后再别出现在我面前…长乐宫,容不下不敬主子的奴才。”
红素心中一叹,嘴上说着怨,还不是嘴硬心软,舍不得江侍卫继续在雨中跪着?
承熹虽说着狠话,却有泪珠滑落,眼前又模糊一片,却因双手都抱着皓儿,也没法去擦。甫一落泪便再也止不住了,泪珠接连滴在皓儿脸上。
皓儿于昏迷中忽然动了一下手指,轻轻呓语喊了一声:“娘亲…”
声音很轻,可承熹和红素都听得分明。
承熹蓦地低头瞧他,见他仍闭着眼睛,原先虚虚攥成拳的小手却摸索着要去摸后脑,连忙制住他不安分的手,叫红素去喊太医来。
*
江俨一宿没睡,带着伤连夜跑了好几个村庄才找到皓儿,又在雨中跪了好几个时辰,饶是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此时早已脱力,脑子混混沌沌似发了热。
不知怎的起了雾,恍然之间他竟瞧见公主蹲在他身前,长睫沾泪,眸中水光盈盈,伸出一只手来拉他起身。
江俨眸中一湿,忙向前伸出手,却蓦地扑在地上。照旧是瓢泼大雨,哪里有公主的影子?这才醒悟自己大约是做了梦。
可此时竟见面前站着一道纤细身影,江俨猛地抬眼去看,眸中神采亮得惊人。
他眼中的期冀是那般浓重,却在看清了来人后,一点点沉入死寂之中,眉睫之上聚着的水珠顺着轮廓坚毅的面颊滑落。
身形微微晃了两下,明显快要撑不住了,却仍旧阖上眼继续跪着。往日他身形挺拔傲然如竹,此时竟微微躬着背,像被人打断了脊骨。
借着廊下灯笼的微光,红素竟见地上有浅浅的血水晕了开,可江侍卫那一袭黑衣自打回来就没换过,也看不出他是哪里受了伤。
屋里的公主抱着皓儿不食不眠,若小世子再不醒来,怕是也撑不住多久。跪在雨中的江侍卫又是这样为难自己,奄奄一息,耗着自己的命。
这两人,明明先前还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如今却偏偏要互相折磨。
红素心中一酸,几乎落下泪来,把手中的伞举过他头顶,放柔声音说:“江侍卫,公主叫你回去。”
她到底是心软了,公主原话说的是——“若他执意不起来,便叫他离宫罢,今后再别出现在我面前。”
可公主定是没有看到江侍卫如此模样,又或是公主胆小又心软,根本不敢出来见他。
江俨抬手推开她的伞,垂下头,跪在雨中一动不动。
红素叹口气,这俩人都一样的拗。只好放软声音出言劝道:“公主昨儿一宿没睡,流了一夜眼泪。如今世子高热尚且未醒,公主却还没忘了你在外头跪着。”
“太医来了好几回你也能听到看到。她心中不好过,却还要记得牵挂着你,可江侍卫你真的要如此逼她?要公主为小世子伤神之时还要分心牵挂着你?”
江俨呼吸一滞,微微蜷了一下僵硬的手,撑着地慢腾腾站了起来。起身时身形一晃,红素忙要扶他,他却自己踉跄两下站稳了。
又静默许久,这才缓缓开口,“你与公主说,属下回去了…就在偏殿等着,我等着她喊我…”声音干涩,听来只觉无助,他眼角的湿意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红素咬着唇才堪堪忍住泪意。
承熹把皓儿交到小丫鬟手上,此时正站在窗前。见江俨转过身才走出一步,却忽的往后一倒,红素忙丢开伞去扶,却哪里能扶得动他?
檐下守夜的几个小太监一片惊叫,忙上前把人抬回了偏殿。
从来铁骨铮铮,像座大山一样稳重可靠的人,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倒下去了。承熹捂着唇哑声唤了一声“江俨”,却也无人应答。
一霎泪流满面。
长乐宫里住着的老太医开始两头跑,每隔一个时辰先是去瞧瞧小世子,接着给公主请脉,写两个补气血养心神的方子。
最后还得去偏殿走一趟,给那个一身伤的侍卫看伤。
夜半丑时他正要去给小世子诊脉,到了寝宫门口却瞧见那侍卫被一群小太监抬在廊檐下,围着他掐人中。连公主都掉了眼泪,扯着他给这侍卫看伤。
房门虚掩着,老太医扣了扣房门,许久却无人应声。
他推门便见窗户大敞着,一室冷清。推门时挟起了一阵风,空中竟有微尘浮起,像是好几日没打扫的模样了,透着一股子无人置意的凄凉。
桌上的汤药还是整整一碗,早已没了热气;旁边放着治伤的膏药,却连盖子都封得严严实实的,一看就没打开过。
他心道不好,连忙入了内室,竟见那侍卫直挺挺躺在床上。老太医心下一沉,暗骂自己糊涂,清晨时候怎么没来多看一眼呢?连忙上前两步细细瞧了瞧,生怕他已经没了气。
走近了,却见那侍卫睁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明显是醒着的,老太医眼角直抽,诧问:“听着叩门你怎的也不作声?”
江俨没偏头瞧他一眼,只眼珠子稍稍转了两下,瞧了瞧老太医,又转开视线,盯着房顶怔怔出神。先前太医走进偏殿的时候,江俨就靠脚步声分辨出来这人不是公主了,连起身的力气都挤不出来,也丝毫不想动弹。
他一张脸都烧得通红,耳根脖颈也都是红的,看着就觉得热。老太医探手一摸,好家伙,温度烫得惊人,连忙用壶中凉水浸了张湿帕子贴在他额头上。
昨天夜里发了热,这都次日晌午了也没退热,唇上裂了口子,眸中死气沉沉。素白的中衣扣子也没系好,上头渗出了血迹。
老太医不由皱眉,啰嗦道:“你怎的这般不识事?丫鬟给你熬了药放这儿了,既是醒了怎的不喝?上好的金疮药也放在你手跟前了,这又没断手断脚的,自己上药就是了,难不成还指着老朽伺候你?”
听到“丫鬟熬药”,江俨心中一动,还没待升起些许暖意,转瞬却又冰凉——公主身边的丫鬟各个好心,给他送药也未必是因为公主念着自己。
“受了这么重的伤,不知好好养着,却这幅模样…”医者仁心,老太医年轻时走街串巷做游医,见过不少讳疾忌医的病人,瞧见不配合的病人便总想念叨两句。
江俨没作声,稍稍侧了个身,头朝墙躺着,像是嫌他唠叨的模样。
老太医一怔,吹胡子瞪眼骂了一声“不识好歹!”,气得拂袖走了。
在雨中跪了一夜,身上的伤口如今已溃烂发白,江俨垂眸扫了一眼,一手垫在脑后静静躺着。汤药没喝,膏药也没涂,甚至连裹伤的绷带他都无心去换。
——还治什么伤呢,索性疼死算了。
偏殿不光住着江俨一人,还住着几个办事机灵的小太监,每日进进出出不知多少回。江俨根本合不上眼,有丁点动静就定要听个分明,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脚步声,细细分辨那脚步声是不是公主的,是不是公主身边丫鬟的。
当日下午便听几个小太监欢欢喜喜说小世子醒了,江俨心中有欢喜有庆幸,更多的却是惊惶。公主的心事了了,接下来便是要处置他了。
赤着足走到门外,察觉自己衣衫不整,又退回来穿鞋穿衣。待又走出偏殿门口,江俨垂着头愣怔半晌,走回床边躺下了。
若是瞧见他,只会惹得公主伤心难过,他又何苦去难为她呢…
若是小世子也赶他走,他又有什么理由留下来呢?
不敢再往下想,原先攒起的一丝胆量彻底消磨了个干净。
*
这已是江俨养伤的第二日,加上救皓儿和跪在寝宫外的那两日,他已整整四日没合过眼。听到偏殿中太监说话的声音,他要听个仔细;听到入夜下雨的声音,他要听个仔细;听到鸟叫蝉鸣,都要一声声心中默数着,像是魔怔了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虐完啦!!明天和好!!

和好

前些日子江俨都是与公主一起用膳的。同在偏殿住着的几个小太监,有时想起这还有个伤员,便给他送顿饭;有时事忙想不起他来,江俨就饿着,在床上静静躺一整天,愈发消颓了。
长乐宫此时人人的心都系在小世子和公主身上,除了心慈的老太医,谁还顾得上他呢?
就连老太医每每来看他的时候,都会先在他鼻间摸摸是否还有气。
其实在昏迷的第二天江俨清醒后,就已经能下地行走了。习武之人比旁人感觉更敏锐,这样的伤势于他来说,疼是一定会疼,却不至于需要卧床养伤的地步。跟着太子的那几年更重的伤也受过,丢了半条命,养了半月照旧是一条好汉。
只是这回,江俨没有用功调息,每日早晚的两碗汤药也一口没喝,金疮药塞子都没揭开,任凭伤口以最缓慢的速度好起来。
卧床养伤不过是为了等她来看他。哪怕只一眼,看到他面容憔悴卧病在床的样子,会不会有丁点心疼?
此时外头竟有轻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步一履间其声翩然,一听便是女子。江俨豁然翻身坐起,披上外衣开了房门。
红素站在门前一时怔忪,瞧见他眼角眉梢都垂了下来,往日清冷疏离不露心中所想,此时神情中却有显而易见的低落,如何不知他想的是什么?
红素欲言又止,明明小世子昨日便醒来了,公主欢喜了半日,却照旧消沉了下去。一连几日不能安眠,今晨红素给她梳发的时候甚至梳下了好些落发。她还饿了好几天伤了脾胃,又是好一通折磨。
可这些说给江侍卫听又有什么用呢?公主这几日都没问起过他,她一向把所有心事都藏在心里。红素不敢问,也不知公主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敢私自拿主意,怕给两人岌岌可危的感情火上浇油,只好放下药碗离开了。
江俨默然站了好一会儿,怔怔看着那药碗,慢腾腾端起来喝了一口,便又放下了。曾经他是虎狼不畏的汉子,如今连喝口药都觉得苦,苦得咽不下喉。
*
已是深夜,偏殿正屋住着的江侍卫不知在做什么,今上午把锯子锤子锉子拿进房里,叮叮咚咚的动静就再没消停过。旁屋的小太监们也没了睡意,窃窃私语讨论他在弄什么。
江俨正拿一把锯子咔擦咔擦,砍一段竹子做了两个中空的竹盒,各自刻上一圈鸣响缝儿,拿砂纸细致磨去木刺,用胶把竹盘和轮轴粘牢实。
这是一个小小的双轮空竹,因为没空上红漆,一个时辰便做好了。还在那竹盘上缠了一圈金线,做出来的空竹倒还挺精致。
等胶干的功夫他又做了个风筝的骨架,还顺手扎了一只竹蜻蜓。
到了黎明,偏殿的小太监们呼啦啦去吃饭,也没人喊他一声。江俨也顾不上吃,喝两口水继续忙活。
他昨日还奄奄一息的模样,今日却有力气做这些活计了,老太医心中颇有些稀奇。掀开他上衣瞧了瞧肋间和腹部的伤势,瞧着那已经结了口的伤势唏嘘道:“到底是年轻人底子好啊,就你这不吃不喝的德行,居然也熬过来了?”
他兀自感慨了一通,江俨照旧没吱声。老太医也习惯了,左右这几日在长乐宫暂住,闲来无事就给他看看伤。老太医胡乱给他抹了点药,这便起身要走,衣袖却被人扯住了。
老太医诧异回头,一时竟有些惊喜,连着几日没吭声,他都要以为这是个活死人,这是怎的忽然开窍了?
大约是一连几日没好好用膳的缘故,此时头一回说话,喉中火辣辣的疼,声音更是艰涩,缓缓吐字问道:“小世子如何了?”
太医这几日被问得多了,想都不想便顺溜答道:“前儿个刚醒,后脑淤血散得差不多了,这两日还时不时会头疼,再养上半月也就好彻底了。”
江俨心中更难过,她还是没来看他…
“那,公主如何了?”
老太医颦了眉,一个侍卫哪有资格过问主子伤势?
眯着眼瞧了瞧他,见他面上无甚表情,双眼却直直盯着自己看,几日来的颓废萎靡渐渐消散,眼底竟腾起微弱的希冀之色。
——左右长乐宫里好些宫人都清楚公主的情况,告诉他也无妨。
老太医便实话实说:“公主不太好,连着几日劳心伤神,饥一顿饱一顿的,她肠胃弱,哪能受得了这个?约莫是前两日流多了泪,皲了眼角,连视物都有些模糊。却也不知怎的,三日前又伤了头风…”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江俨蓦地起身,穿上鞋子就要往殿外去。老太医忙把人扯住,怒道:“哎哎你这是作甚?赶紧给我躺回去!”
江俨使了个巧劲抽出手,绕过他,匆匆往公主的寝宫行去了。
三日前,正是他在雨中跪着的那夜。
他临昏迷之前隐约瞧见窗子那处有人看着,醒来却不知是梦是真。可这两日天气和暖,若不是那夜公主站在窗前,又怎么会伤了头风?
江俨心中乍悲乍喜,一时红了眼眶——公主那日是看着他的。
*
傍晚时,承熹亲自下厨熬了鸡汤喂皓儿喝下,又一瞬不瞬地瞧着太医给皓儿施过针,看他早早睡下,这才放心。
昨日他总说头疼,今日却好多了,总算有了胃口。
放下了一桩心事,她却照旧没心情用膳安眠。此时已是夜晚,皓儿不能受凉,屋子里便没有开窗,承熹总觉得呼吸不畅,心口那处闷得厉害,只好走去园子里通风。
蝉鸣声声入耳,徐徐夜风拂面而来。承熹走出两步,察觉这是偏殿的方向,轻轻一叹,又刻意转身换了个方向,挑了背对偏殿的另一条路散步。
走在一枚枚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约莫是因为她身子差,走两步便觉咯得脚疼,也没有心情再往前走,只好寻了个小凳坐着歇歇脚。
却忽闻身后有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行来。临至跟前了,却越行越慢,似心中踟蹰。
承熹身子一僵,压住想要回头的冲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明明背对他坐着,却能察觉他的视线黏在后背上,如芒刺在背,只好起身继续往前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怕她不知自己跟在身后,江俨刻意放重了脚步声昭示自己的存在。
长月当空,在两人脚下投下清冷的影子。
那日江俨被几个小太监抬回偏殿,承熹也是在的。他胸腹之上所受的伤已皮肉翻卷,在雨中淋了几个时辰,伤口竟隐约泛白,瞧着骇人极了。
承熹在他床榻旁守了一夜,到了黎明时分听丫鬟来报说皓儿该施针了,这才离开。只是那时江俨昏迷未醒,又如何知道?
直到行到湖心亭,前头再没路了,承熹只能停下。
池中莲花未开,满池荷叶却已生机勃勃。承熹怔怔看着水中皱起微波,锦鲤明闪闪的尾巴一晃而过。
观景阁就在不远之处临水而立,廊檐上的灯笼倒映在池水中,洒下碎光粼粼的点点斑驳。先前两人那般好,多年遗憾都补了回来。这才过去一个月,竟已疏离至此。
明明已至立夏,挟了水汽的夜风吹来,仍觉透骨的寒。
江俨站在她右后方,隔着一步的距离,不敢再靠近。想揽她入怀的冲动在心口横冲直撞,可他不敢上前。
他知道公主此时不太想见他,无论做什么都怕惹她生气。
夜风徐徐吹来,她面上竟有脂粉的香气袭入鼻尖。想来是因为气色实在难看,怕被世子瞧见,只好拿往日用得极少的脂粉遮住面上憔悴。
视线黏在她身上不放,舍不得分给这夜景一眼。默然许久,江俨轻声问:“公主,能不能…与我说说话?”
从来都是铁骨铮铮的男儿,即便入宫为侍多年,却也自有风骨,承熹何曾见过他这般低声下气的模样。
“你说话…”他低声又求,承熹心尖一颤,忙想该与他说什么。
明明这几日每时每刻都在想,彻夜不能寐。临到近前了,承熹却一时不知该与他说什么,只好抬眼看他。
三尺外站着的人照旧是一身墨色深衣,这才几日未见,他似乎又瘦了,原先精健的肩背更瘦削了。
原先他虽沉默寡言,可那时不是这样的。坚毅淡泊,叫人瞧着便觉稳重可靠。
如今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十分得不体面。眼下方青黑一片,微微凹陷的双颊更是憔悴得不成样子。除了眸中有微弱的希冀闪烁,再看不出一丝半点的生机了。
那一瞬,竟觉得他老了十岁。
那夜雨中的他猝不及防倒在地上的场景袭上心头,承熹心中遽痛,眼前也忽的晕黑,连忙在石凳上坐下,阖眼把泪意忍下去。
他们多年相伴,她却从不知他有过多少疲惫。与自己在一起,他哪里有过分毫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