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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国为了使肖冬云的话听起来不是掩饰,叹口气附和道:“对。张阿姨,那真是一言难尽啊!”
而“郝叔叔”这时以教导的口吻说:“好旅伴是不对他人以往的经历刨根问底的。”
“张阿姨”白了他一眼,从此再不问肖冬云“一言难尽”的问题……
胡雪玫一经改变了她的策略,一经与六个人同吃同住同行止了,局面就大为不同了。她是性格何等活跃之人!哪怕一个小时的沉默气氛,对她也仿佛是一种极不人道的虐待。她一路心情好得没比,唱歌,讲笑话,自嘲,调侃别人。熟了以后,连“张阿姨”和“郝叔叔”也难以幸免不遭她的俏言谐语的侵犯。“张阿姨”是庄重妇女,自知不是对手,无声微笑而已。“郝叔叔”却分明地很喜欢被她调侃,虽也不是对手,竟不甘拜下风,而且唇枪舌剑之间,自得着属于自己那一份儿乐趣。往往一副虽败犹勇,虽败犹荣的样子。但是胡雪玫从不调侃赵卫东。她倒不是惧他。她会惧他吗?是不喜欢他,因而不屑于。她调侃起来最没顾忌的是李建国和肖冬梅。他们倒也愿意和她贫嘴,为的是从她那儿学到“新新话语”……
即使在乘火车时,胡雪玫也是一个善于活跃周边气氛的人儿。她就像一种叫“蓝精灵”的热带鱼,只要有它存在着,同鱼缸的别种鱼,包括最喜欢独处的鱼,都会受之影响处于经常又活泼的游动状态。而这对鱼的健康是有益的。因而“蓝精灵”又被叫做“教练鱼”。胡雪玫与“蓝精灵”的区别有两点——“蓝精灵”通体闪烁神秘的蓝色的鳞光,而她在衣着方面喜欢抢目的暖色;“蓝精灵”当“教练”是本能的;而她与人们打成一片是有前提的。那前提是她自己情绪好,并且觉得面对的人们配。一路上她没有情绪不好过。所以她每在很短的时间里就与周围形形色色的陌生的男人女人们谈笑风生起来了。人自己情绪好,便会觉得别人可亲。一路上她常被推选为乘客代表。连列车员、列车长和乘警,也都对她有深刻的印象。肖冬梅特爱听她与周围的人们海阔天空地聊。无论什么话题她都能与人聊得起来。肖冬梅觉得听她与人聊天简直受益匪浅,甚至有茅塞顿开之感。总之她对她的“大姐”是越发的亲爱和崇敬了。那种崇敬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大姐”也每与人大谈国际国内的政治。谈起国内政治来,每尖酸刻薄,出言惊人,妙语如珠。在别人们会意的笑声中,肖冬梅却左顾右盼,内心不安,替“大姐”担虑重重。人们自然也会对他们七人组成的这一小团体发生兴趣。胡雪玫则自称是一位教育强国的实践者,一位省级重点私立中学的校长。她说肖冬梅们都是她的得意学生,新近举行的各科全国竞赛中的获奖者,她率学生们去领奖。她说“张阿姨”是教数学的老师,说“郝叔叔”是教物理的老师。这一被她说得比真话更真的谎言,在第一次说时,便获得了一行人充分的默认。甚至还默认得心悦诚服。两位带队者尤其认为是一个智慧的谎言。它的智慧性在于,要么做实话实说的回答,而这必然引起一片惊异;要么欺骗,而在所有他们的头脑能想出来的谎言中,此谎言最完美、最符和一行人假拟关系的可信因素。所以从那以后,肖冬梅们不再称两位带队者“张阿姨”和“郝叔叔”了。而称他们“张老师”和“郝老师”了。六人也一律称胡雪玫“胡校长”了。此智慧的经典的谎言,在一次次对好奇心强的探问者说过之后,连他们自己也都有点信以为真了……自然的,赵卫东照例除外。因为他照例对此谎言持一种没有态度的态度。但即使是他,也不得不遵守共同的默契,倘有话对两位带队者或胡雪玫说,亦以“老师”、“校长”相称,不敢破坏假拟关系的完美性……
在上海至杭州的列车上,在胡雪玫又对中国发表了几番语不惊人死不休似的见解后,在胡雪玫去两节车厢之间吸烟,肖冬梅跟了去的时候,她问她的“大姐”:“大姐,你对中国的现实很不满吗?”
胡雪玫一怔,反问:“不满?我干吗要对中国的现实不满?这现实又不曾亏待过我,特别适合我这种人,我顺应它还只怕来不及呢!”
肖冬梅又吞吞吐吐地问:“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抨击它?”胡雪玫用舌尖从口中点出一串烟圈,自问自答:“政治不过就是一个话题嘛,像艺术、体育、股市、彩票、萝卜白菜艾滋病是话题一样,谁都有权利说三道四的。而你要一味儿地歌颂什么,显得你是个肉麻的人。你要抨击什么,才会显得你有思想,深刻。这一点几乎是规律。因为没有一种现实是没有丑陋面和阴暗面的。而我希望给人以有思想的印象。”
她说完,微笑地注视着肖冬梅,似乎在用目光问:我的回答还坦率吧?
肖冬梅沉思半晌,又问:“大姐,那今天中国现实的丑陋面和阴暗面都是什么呀?”
胡雪玫表情严肃了,以“三娘教子”的口吻说:“不要太长的时间,半年之后你自己的眼睛就会有所发现。不过我这会儿就告诉你一句——发现了也不要大惊小怪,更不要失望。而要习以为常。再漂亮的美人儿,解剖了也难看。现实也是这么回事儿。”
夜晚,车厢里熄了灯以后,胡雪玫以“乘客代表”的身份大声宣布:“有手机的朋友请将手机关了。更不要通话,以免影响别人安睡。”
但是不久,这儿那儿就响起了手机声。
肖冬梅和她睡在对面下铺。肖冬梅小声说:“大姐,他们怎么一点儿也不把你的话当成回事儿?”
胡雪玫说:“在这节车厢里,我算个什么东西?别人干吗非把我的话当成回事儿?我是别人,也不当成回事儿。我才不在乎别人当不当成回事儿呢!”隔了一会儿,她又说:“我那么宣布一下,因为我是乘客代表,装也要装出点儿有责任感的样子啊。我宣布完了,我的责任就象征性地尽到了,可以问心无愧地睡我的了。”
然而两人其实都无困意。
听着前后左右男男女女在用手机唧唧喳喳地通话,胡雪玫讲解员似的,压低声音告诉肖冬梅:那个男人在托关系巴望升官;那个女人在教自己的女儿运用什么计谋才能从一位大款那儿套出钱来;另一个男人刚与自己的妻子通过话,报了平安之后又在与情妇卿卿我我;而另一个女人在向一位局长“汇报工作”,“汇报”了几句就不说与工作有关的事了,只不断地娇声嗲气地说:“讨厌”、“讨厌”,还一阵阵吃吃地笑个不停……
肖冬梅小声问:“大姐,这就是现实的丑陋面儿吧?”
胡雪玫压低声音回答:“这算什么丑陋面儿啊!一点儿也不丑陋。”
“那……是阴暗面儿?”
“也不是阴暗面儿。”
“那……我……到底该怎么认为呢?”
胡雪玫伸过一只手,在肖冬梅脸上抚摸了一下,带着笑音说:“这都是正常的生活现象嘛。细想想,生活多有意思,多好玩啊!没了这些人,没了这些事,现实岂不是太没劲儿了吗?睡吧宝贝儿,你总不能希望自己在短短的日子里什么都明白了吧!”
但是那一夜肖冬梅失眠了。
因为其实并没有什么思想,只不过活得比较狡黠的胡雪玫一路上随便说的许多话,在她听来,都未免的太有思想太深刻了。深刻得她根本无法领悟。越是要领悟明白越是糊涂……
她对“大姐”动辄叫自己“宝贝儿”,已经不再反感,而变得非常乐意地认可了。
由于胡雪玫的“加盟”,受益最大的还不是肖冬梅,而是李建国。
自从肖冬梅被胡雪玫接走,李建国就没睡过一夜安稳觉。仿佛一个作案犯科的坏人,提心吊胆于哪一天法网恢恢从头上罩下来。
他曾问肖冬云:“冬梅为什么突然又到她那位‘大姐’那儿去了呢?”
肖冬云的回答是:“我哪儿知道。我都快不是她姐了!”
“她临走没跟你说什么吧?”
“连告诉我一下都没有。”
“她……你……你没觉得她有什么反常吧?”
肖冬云被问烦了,就没好气地说:“我觉得她很反常!”
结果他做贼心虚地不敢再问。
他怕肖冬梅找个借口离开“疗养院”,为的是可以在外边的什么地方自杀。他几次梦见肖冬梅自杀了,而他被公安机关带去认尸,接着受审……
肖冬梅终于又回到了“疗养院”,他才不再做那样的梦。
但他又怕肖冬梅哪一天当众呕吐,之后当众指着他说:“李建国使我怀了孕!”
这一种不安,成了他心口的痛。倘肖冬梅不拿好眼色看他,痛得就分外剧烈。而自从肖冬梅回到“疗养院”,就没拿好眼色看过他一次。他心口的痛也就几乎成了顽症。他一路上有时随着胡雪玫引吭高歌,或听胡雪玫讲了一段什么笑话以后过分夸张地哈哈大笑,那纯粹是一种自疗的方式,好比颈肩病人以疼麻的部位去抵磨树杈。
有一天下了火车出站时,别人们走在前边,胡雪玫叫住了他。
她板着脸问:“你怎么一点儿礼貌都不懂?不替校长拎皮箱!”
他就默默替她拎起了皮箱。
她将一只手袋也拾在他肩上了,自己空着手走在他身旁。
李建国说:“这不好吧校长?”
她白了他一眼,反问:“怎么不好?”
李建国说:“自己拎着这只手袋,也累不着你。”
她说:“你怎么知道累不着我?给你机会为我服点儿务,是瞧得起你。我怎么不给赵卫东这种机会?不喜欢他!”
李建国说:“校长,那你也别喜欢我得啦!还是一碗水端平,也赐给赵卫东一次为您服点儿务的机会吧!”
她站住了,瞪着他说:“别跟我耍贫嘴,你对我的宝贝儿干了些什么,当我不知道?她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了!”
李建国也不由得站住,脸顿时白了,脑门儿上出了一片大汗珠儿。
她笑了,又说:“不过你也不必惴惴不安的。我已经给她吃过事后避孕的药了。跟事前吃一样万无一失。你也不必一路上再偷偷打量她的肚子了,她的肚子绝对不会大起来的。我是看你担惊受怕怪可怜的,才给你也吃一颗定心丸儿……”
李建国感激之情难说难表,脸色由白转红,嘿嘿傻笑不已。
那之后,他才真正地“旅途快乐”起来。并且,任劳任怨地充当胡雪玫的仆从……
半个多月以后,确切地说,是在第十八天接近中午的时分,一行七人终于到达了四名红卫兵三十几年前离开的那一座县城。
之前,县里的,不,市里的领导,专门为此事召开了一次常委扩大会议,并请几位政协委员、
人大代表以及几位名流贤达共同商讨之——那县城现已改成了地级市。规模拓展了十几倍,人口已近百万了。
市长和市委书记认为,这么一档子事儿降临本市,市里任何方面都不做出一点儿反应,置若罔闻,也不行啊!可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做出反应,又拿不准原则性。所以想听听各方面的意见。
有人自然首先想到了一定要与“上边”保持一致,不可自行其是,于是问省里是否有指示。
市委书记说:指示省里是有的。不过太含糊了,只一句话——酌情灵活对待。
于是有人说,态度已经包含在这句话里了嘛,以平常心对待就是了嘛!
于是有人说,什么叫“以平常心对待”呀,这话就不含糊?含糊得等于没说。有兄弟省民政部门的同志带队,一位还是处长,没人出面接待成何体统?
有人建议由本市民政局长出面接待,市长和市委书记哪一位可以陪着吃顿接风饭。
此建议无人反对,当即采纳,记录在案。
又有人建议应该举行个欢迎仪式。
立刻有人强烈反对——对红卫兵,欢的什么迎啊?!他们还光荣啦?!
于是有人反对,反对者说凡事头脑都要灵活点儿嘛!说三十几年前的人活了,又是四名红卫兵,这也非是寻常事啊!总是要新闻公开的吧?多具轰动性的新闻啊!与本市发生了密不可分的关系,是本市的幸运啊!省里不是也指示要“灵活对待”吗?利用这件事,合理炒作新闻,定能一举大大提高本市的知名度啊!知名度提高了,不是也有利于发展旅游业,有利于招商引资,有利于经济文化的发展吗?发展不是硬道理吗?
于是有人提出,起码应调查调查,四名红卫兵三十几年前“文革”中有什么严重的劣迹没有?若有,不但欢迎会不能开,恐怕还要借此事在宣传上彻底批判“文革”,倡导“安定团结”……
政协委员中,有一位是三十几年前一中的学生,现任校长。而且是赵卫东的同班同学。对肖冬云姐妹和李建国也自言曾特别熟悉。他介绍情况说:肖冬云姐妹俩是一中老校长的女儿,当年都是很可爱的女孩子,“文革”中不曾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这一点他可以拿人格担保。说李建国是三十几年前老县长的小儿子,“文革”中跟随别的红卫兵抄过几次家,听说还扇过当年的教育局长一耳光。但他那样,显然是由于父亲成了“走资派”,因而急于证明自己的“革命”性。此外再没听说有什么更为严重的劣迹。三十几年过去了,原谅了吧!谈到赵卫东,他反而话少了,出言谨慎了。众人以为赵卫东一定是打砸抢分子了,要求他只管如实讲,别有任何顾虑。如实讲了,大家的意见才好统一嘛!
他说大家误解了,赵卫东“文革”中并无打砸抢之恶劣行径。他觉得不便说,乃因他与赵卫东当年有点儿情敌的关系,都是肖冬云的暗恋者。都企图俘虏她的芳心。他是怕评价之词一个用得不当,有忌妒之嫌,授人以柄。
他说他对赵卫东的总体印象其实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一个善于将自己层层包缠起来的人。没有朋友。对任何事从不发表看法。“文革”中不知为什么特别活跃了,但也仅仅表现在思想言论上罢了……
之后众人又经过了一番讨论、辩论,最终达成一致意见——欢迎!大张旗鼓地开动本市宣传机器,不过要在“科技强国”方面做绵绣文章——克隆羊算什么呀?我们把三十几年前的人都救活了,我们中国人已经站在生命科学的最前沿了呀!这是“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之一啊!
于是有一位诗人当即成诗。
诗曰:
欢迎走失的孩子归家,
咚咚铿!
今天的孩子敲锣又击鼓。
大道昌兮,
国运盛兮,
连天空也祝贺以彩霞!
……
于是众人鼓掌。
市长连道:“好,好,就用‘欢迎走失的孩子归家’一句做一幅欢迎大横标!组织小学的中学的高中的学生夹道欢迎!要全市动员,为了‘欢迎走失的孩子归家’大搞一次全市卫生!要赶印精美的请柬,邀请本市的商企界人士和外省市投资人士做嘉宾!当然了,还要从省城请几位歌星来!愿意前来的外省市包括北京的新闻界朋友,食宿费一律报销。另外还要给补贴!总之,为了提高本市的知名度,一定要将此事的新闻性利用足!有一百分新闻性只利用到九十九分都不行!该花的钱,一定花,花在刀刃上的钱,不必心疼!……”
于是当场批了十万元欢迎会筹备金。
……
然而一行七人到时,天空并无彩霞。沉郁地阴霾着,而且刮三四级风。市里多处地方在施工,即刮三四级风,便飞沙扑面了。许多夹道欢迎的孩子都迷了眼。于是与上前献花的小学生一道上前献诗的诗人,不得不将“连天空也祝贺以彩霞”一句,
脑筋急转弯地改为:“风儿送来了细沙/这是大地在表示它的惊讶!”
七人全都没有想到会有欢迎的仪式在等待自己们。在车上互推了半天才下来。下来之后又互推一阵,谁都不肯走在前边。七人中胡雪玫是见过类似的场面的。最终还是她大大方方地走在前边接了花,并满脸堆下礼节性的微笑,耐心地听诗人朗读他那首不知所云且又冗长的诗。幸而诗人手中的诗稿被风刮走了几页。他去追时,少先队员们吹起了队号,敲起了队鼓,动静闹得特大……
接下来该市民政局长一一与七人握手,将他们陪上了主席台……
再接着是市委的一位副书记代表市委领导讲话,大意无非是勉励今天的学生们努力学习,热爱科学,长大都当科学家,使祖国成为科技强国……
随之是商企界代表讲话,不失时机地进行商品推销……
最后是一行七人的代表讲话。郝处长说毫无准备,推荐胡雪玫讲几句。胡雪玫觉得自己讲名不正言不顺,又推荐肖冬云。肖冬云认为资格理应让给赵卫东。而赵卫东竟耍大牌地瞪着她说:“我不是傀儡,谁想利用就可以利用一下。”肖冬梅从旁听了非常来气,在胡雪玫眼色的怂恿之下,也不经张、郝二位同意,倏地站起来就大步走到了麦克风那儿,抓住麦克风不假思索地张口就说:“我叫肖冬梅,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当年一中的校长是我父亲。我觉得我对不起他。因为在他特别需要亲人照顾的时候我没在他身边。我现在要为在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唱一首歌……”
接着她就唱起了第二次到“大姐”家跟着收音机学会的一首歌《父亲》:
小时候,最疼你的那个男人是谁?
让你骑在自己肩上的那个男人是谁?
有时候对你很严厉的那个男人是谁?
你摔倒了,鼓励你自己爬起来的
那个男人是谁?
岁月流失,往事如烟,记忆如水,
哪个男人还能爱你爱得那么纯粹?……
当肖冬云望见“欢迎走失的孩子归家”的横标,心中顿涌一阵悲伤的温馨。她没有料到妹妹会“挺身而出”。当妹妹一提到父亲,她霎时泪如泉涌。而当妹妹唱那首歌时,她已双手掩面,无声抽泣了……
肖冬梅唱完,李建国有话忍不住要说。他对在“文革”中抄了别人家的事表示了忏悔。他在台上当众打了自己三记耳光。他说第一记耳光是替三十几年前的教育局长打的;第二记耳光是替自己的父亲教训自己,因为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能教训自己了;第三记是替自己打的,当年自己胡作非为,现在懂事了,理应和从前的自己当众决裂……
于是当年那几户人家的男女老少纷纷上了台,虔诚地表示对他的宽恕。当事人们皆已故去。他们的儿女也已五六十岁。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说她对李建国印象很深。李建国问:“大婶,那是为什么?”
那妇女说:“你别叫我大婶。你当年与一伙红卫兵抄我家时,我才四岁,比你小十几岁。我之所以对你印象很深,是因为你不但一脚踏扁了我的塑料娃,还对我凶恶地吼:‘记住你红卫兵爷爷的大名——李建国!’所以直到今天我还牢记着你的姓名……”
这种当众揭发自然使李建国狼狈不堪。幸而那时他的哥哥,大腹便便的电力局长一家三口走上了台。哥哥的女儿已是二十四五岁的大姑娘,大学毕业后在电力系统工作。她亲亲密密地叫了李建国一声“叔”,之后端详着他,终于忍俊不禁嘻嘻地笑将起来……
而哥哥摸着他的头说:“好,好,回来了就好!你侄女从网上知道你已经挣了三万五千多元钱,真有出息!不愧是我的弟弟,明天就把钱交给你嫂子保管着吧!让她替你炒股。她炒股有经验,只赚不赔!”
嫂子嗔道:“瞧你说起来就没完。有些应该家去再说的话,何必在这种场合非急着说,也不分个家里外头!”——随即握住他的一只手,以悲悲切切的语调又对他说:“兄弟呀,你可真受了苦啦!能回来就好。只当我和你哥多生了一个儿子,往后我们就拿你当儿子吧,嫂子我保证让你活得快快乐乐的……”
他觉得那是他嫂子的女人看去未免太年轻了,似乎只比他的侄女大五六岁。也觉得她对他的亲,显然的不那么真诚可靠。
逮个空儿他把他心里的奇怪讲给胡雪玫听了,胡雪玫说:“我也注意到这一点了。那女人肯定不是你哥哥的原妻。”
他这才恍然大悟,又逮个空儿,避开嫂子,将他哥哥扯到一旁悄问:“哥我起先的嫂子死了吗?”
他哥窘态毕露地回答:“死倒没死。不过……咳,你问这个干吗?父母讲亲的不亲的,嫂子还讲这个吗?”
他固执地问:“那你是跟我起先的嫂子离婚了?爸妈要是还活着会怎么看你?”
当哥的摆起局长的官员面孔道:“别刚见面就教训我啊!轮不到你教训我。”似乎自感话太冷了,又摸了他的头一下,缓解地说:“我是位局长嘛!又是电力局长,树大招风,当然吸引女人。可我一不能嫖,二不能养情妇,背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我敢那样吗?所以呢,只能光明正大地离。放心,我把你原先的嫂子以后的生活安排得很好,要不你侄女也不肯仍认我这个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