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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台上的秩序恢复了,该坐在台上的重新都坐定了,民政局长在讲话时,李建国觉出自己手心攥着东西。他缓缓张开五指,见是一个纸条。想了想,想起是侄女塞在他手里的。扭转身偷偷展开看,纸条上两行字写的是——要高度警惕我后妈那个诡计多端又见钱眼开的女人,提防她把你的三万五千元全骗去!炒股我比她行,信她信我你可要三思而行!
……
欢迎会结束以后,市长市委书记的汇报可用四字概括:圆满、成功!
圆满倒也似乎可以说是圆满的,后来场面有些失控,接近混乱无序的前提下,一没学生散去,二没坏人生非,三没出什么不测之事,怎的能不令组织者们感到圆满呢!而即使混乱,男女老少的情绪,仍那么无法形容地激动着,台上欷歔,台下抹泪;台上表演拥抱,台下热烈鼓掌;台上破涕为笑,台下投掷花束,高潮迭起,配合得像彩排过一般,仿佛集体地被气功大师所催眠,处于什么气功态的笼罩之中。尤其那些小学生,在风沙一阵阵鞭身扫面的情况下,保持队形,肃立如兵,太难能可贵了啊。端的一次人人以大局为重的活动,又怎能不令组织者们感到成功呢?屈指算来,本市已久没举行过偌大场面的活动了,那一天本市人着实过了一把参与的瘾。
市长和市委书记一高兴,当晚双双出席接风宴会。在最高级的一家酒楼,楼上楼下摆了十几桌。楼上是各方面领导和“归家”的孩子及张、郝二同志及胡雪玫;楼下款待有功的组织人员。
李建国和哥哥一家被安排在一桌。除了哥哥、嫂子和侄女,还有嫂子方面的三伯四舅、七姑八姨。哥哥论资排辈了一番,说了几句动感情的话,便带头豪饮,大快朵颐。
肖冬云姐妹已无亲人,由胡雪玫相陪,与父母当年的友好的后代们围坐一桌。
赵卫东那一桌差不多都是一中当年的学生干部,其内自然包括他当年的情敌。他望着对方老气横秋且已秃顶的样子,想想自己仍在二十岁以里,不禁备感自慰,甚而幸灾乐祸。暗说你死了的时候,我还会比你多活二十几年呢!你就嫉妒我吧!又暗说,就你现如今这副其貌不扬的德性,肖冬云虽然不爱我了,却也不可能再爱你了呀!我没得到的,你也根本得不到了,上帝没收了我的机会,不也大大地捉弄了你一番吗?你认命吧!
于是一次次偷偷往杯里斟矿泉水,一次次与对方碰杯,并总意味不良地说:“为青春常在,干!”
张、郝二位,自然是与民政局长、市长市委书记同在一桌的。因为主客还不稔熟,交谈都比较的谨慎,无非反复说些官场上的礼仪性的话而已,故那边的气氛就矜持有余,活跃不足……
中国人的宴餐,近年也像
福建同胞们的善饮功夫茶一样,东西南北中,到处比赛马拉松式的持久的能耐了。一般是一个小时以后才渐入佳境,两个小时后才原形毕露。按下前一个小时不表,单说后一个小时也快过去了那会儿。那会儿,无论男女,脸皆红了,亦皆忘乎所以起来。酒已到量的,话开始多了。酒还没喝足的,就挨着桌寻找对手。“一口闷”、“对嘴吹”、“围点打圆”、“三英战吕布”,五花八门的形式全来了。猜拳的猜拳、行令的行令。此桌“哥俩好”,彼桌“对螃蟹”。更有那好色的男人,借着几分醉意,对惹自己心猿意马的女人动手动脚,出言猥亵。也有那雌性大发的女人,施展出狂蜂浪蝶的本事,投合着打情骂俏……
肖冬云姐妹那一桌,本是相对安生的。后来就似乎成了“兵家必夺”之地,些个红了脖子紫了脸的男人,一拨一拨的相继滋扰不休。倒都不是冲肖冬云姐妹来的。斯时她们仿佛真是被家长领来的孩子了,在那些男人们的意识里已全没了特殊的身份。他们都是冲着胡雪玫来的。公平而论,胡雪玫并未成心挑逗他们注意自己的存在。但她的存在是一个客观性的存在,而且她又不会隐身法,所以她就只能为自己的姿色频频迎战。但胡雪玫是走南闯北惯了的江湖“大姐大”啊,早就培养出了饮酒如水的好酒量。又特有心计地预先服了一片解酒药丸。所以一副大将风度,来者不拒,说干就干。结果三四个男人被她“干”倒在桌子底下了。最后她自己也撑持不住,抽身溜到厕所去吐了一回。刚一归座,楼下有醉汉闯上楼来,口口声声大叫:“阳光底下人人都是平等的!”要当面质问市长市委书记:“为什么楼上楼下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
市长市委书记倒也不尴尬。
市长望着那人宽容地笑。
市委书记无奈地摇头道:“这个李秘书长啊,若少了他,他有意见。可若加上他,他回回都醉!”
于是招至身旁一人,悄悄吩咐:“把他哄回家去吧!要不,就干脆把他灌得不省人事。那样他也就安静了!”
他举起杯刚要劝郝处长酒,某桌上有女人突然放声大哭,接着另一桌上有女人骂道:“臭婊子!还敢当着老娘的面儿吃醋?”
市委书记再也没法儿不尴尬了。
而市长皱眉愠怒道:“怎么回事儿?这成什么样子?!”
于是有人趋前悄悄汇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说文化馆的小王,见馆长和自己老婆挺亲昵地并肩而坐,心理上接受不了……
市长更生气了:“人家和人家的老婆亲昵,跟那个小王有何相干?”
市委书记插言道:“甭细说了,明白了。把小王也弄回家去,让馆长两口子到楼下去,就说是我的指示!”
领命的人去执行了,市委书记对市长解释:“冯馆长不是和小王关系暧昧过一阵子嘛,你忘了,去年搞得风风雨雨的……”
于是市长替市委书记敬那一杯受到干扰的酒,并连说“见笑,见笑!”
郝处长也司空见惯地笑道:“都一样的,哪儿都一样的。喝酒的场合,没有醉态反而奇怪了!”
张同志赶紧附和郝处长的话:“那是,那是,可以理解。”
肖冬云姐妹那一桌上,肖冬梅悄问胡雪玫:“大姐,这就是你说的丑陋面和阴暗面吧?”
胡雪玫摇头。
肖冬梅大诧:“还……不是?”
胡雪玫附她耳道:“当然。这是生活呀!很好玩儿的生活现象不是吗?你皱眉干什么?你要学会当成白看的小品……”
肖冬云姐妹其实都没吃什么。一道道菜在桌上码成塔的情形使她们看着眼晕。喝五吆六的嘈杂声使她们心慌,头疼。哪儿还有胃口呢!
肖冬梅又悄对姐姐说:“姐,这会儿,我倒有点儿想‘疗养院’那个地方了。”
肖冬云颇有同感地说:“我也是。”
李建国坐他哥哥的车走了。肖冬云姐妹和赵卫东都是在家乡没了家的人,当夜住在宾馆。胡雪玫紧挨着她俩的房间自费开了一间房……
第二天一早,有拨记者前来采访。肖冬云将记者们留给妹妹去对付,自己一心去看望她中学时的好同学刘小婉。
有人预先替她打听清楚了住址,并有车将她送了去。
刘小婉住在一幢旧楼里。家家户户的门两旁以及楼道两侧堆满了破东烂西,证明着穷人连破烂都舍不得扔的规律。
肖冬云敲了几下门,一个女人心烦意乱的声音在屋里尖叫:“谁呀?”
肖冬云在门外说:“我,你的中学同学肖冬云啊!刘小婉,我来看你!”
“我记不得什么肖冬云了!用不着你来看!”屋里,女人将什么东西重重地放在案上,发出很响的一声,将门外的肖冬云吓了一跳。
肖冬云不知再说什么好,又不甘心离去,犹豫一阵,只有接着敲门。
“讨厌,找骂是不是?!”
肖冬云还敲门。
女人骂骂咧咧地将门开了一道缝,肖冬云看到的是一张青黄浮肿的脸,蓬头垢面的。
肖冬云用一只脚卡住门,不使女人再关上,望着那张青黄浮肿的脸说:“小婉,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而她内心里却犯着嘀咕,难以判断那女人究竟是不是刘小婉。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记得什么肖冬云!我怎么会跟你同学过呢,笑话!”
肖冬云终于可以得出结论,屋里的女人正是刘小婉。
“小婉,小婉,你忘了,中学时,我是文艺委员,你是学习委员,我俩好成一个人似的!你还是我的入团介绍人哪!有一年夏天你家房子修房顶,你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
肖冬云说得很快,唯恐刘小婉没耐心听完她的话……
然而刘小婉注视着她,渐渐地将门开大了一些。
肖冬云可算进到了屋里。那是个一居室。除了一张双人床一张写字桌和一张圆饭桌,几乎就再难容他物。床上的被子还没叠,大人孩子的衣服与裤子凌乱一床。刘小婉双袖高卷,两手和小臂水漉漉的,分明正在洗什么。厨房的门和厕所的门对开着,腥膻味儿和霉臊味儿相混杂,充满着空间。洗衣机在厕所里发出拖拉机般的响声。
刘小婉说:“你看,我没洗脸没梳头的,真不好意思。”
肖冬云说:“那有什么呢!”
她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坐。
刘小婉又说:“现在我想起你来了。”
肖冬云笑了笑,被想起来了,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刘小婉用块湿抹布将一把椅子肮脏的椅面胡乱擦了一下,淡淡地说:“那你坐吧!”
于是肖冬云坐了下去。
刘小婉将地中央的一只男人鞋踢向床底后,坐在肖冬云对面的床沿上了。
一是五十来岁的、被狼狈的人生耗得疲惫不堪的下岗女工;一是十七八岁的、死而复生的当年的女红卫兵,两个相差三十几岁的初中同学关系的女人(如果肖冬云也可称作女人的话),默默地互相注视着,都觉得她们之间其实已没什么共同的话语了。
肖冬云临来之前,设想了种种见面的情形,也设想到了这一种彼此无话可说的情形,最怕的也是这一种情形。
她并不怕被冷淡。如果刘小婉特别冷淡,她转身便走就是了。
但刘小婉在想起她以后,对她的态度显然不是冷淡。
刘小婉的目光里有温情,些微的一点点。就如同几乎已经坍塌了的炉灶的炉膛里,仍有些微的一点点柴
火星儿还没灭。
望着刘小婉那一张青黄浮肿的脸,以及同样浮肿的双手,肖冬云心里一阵被盐杀般的难受,备感那一种沉默的无情折磨。刘小婉的十指有三指缠着胶条,另外七指的指甲也皆凹瘪皲裂,而且呈灰白色。
肖冬云很想去握刘小婉的双手。她努力克制住了冲动没有那样。她缓缓将脸转向窗外,怕眼泪流下来。窗玻璃上蒙着厚厚的尘土,像是有色玻璃了。使照进屋的一束阳光,也如刘小婉的面色一样青黄。
刘小婉说:“你别转过脸去啊!来看我,却不让我好好看一看你呀?”
肖冬云只得又将脸转向了刘小婉,嘴在微笑,泪在眼眶里转。
刘小婉又说:“你一点儿没变,还当年那样。”
肖冬云更加不知说什么好。
又是一阵沉默。沉默中肖冬云垂下了头。
刘小婉自言自语:“我这大半辈子,简直像梦似的。”
突然厕所里的洗衣机发出了更大的响声。
刘小婉赶紧起身冲向厕所——是洗衣机漏了,水流了一地,机筒在空转……
肖冬云一眼看见拖布,便操起来拖水。
刘小婉踢了洗衣机一脚:“这破玩意儿!对不起,我可不能陪你多聊了。今天上午我必须把自己家这些衣服用手洗出来,因为下午要到好几家去替别人洗衣服。”
肖冬云就说:“我帮你洗!”
刘小婉拗不过她,只得由她帮着。两人一个搓,一个用水清洗,渐渐地也就都能找到些话说了。
刘小婉告诉肖冬云,六八年她下乡了。因为没有门路,十一年后才返城。又因为她当年下乡那个农村,后来只剩她一名知青了,又是女的,不嫁人根本没法生活下去。所以二十五岁那年,违心嫁给了村里一个比自己大八岁的男人。她很是后悔地说,她本是可以嫁一个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男人的。甚至也有过机会嫁比自己小一两岁的男人。但由于自己下不了决心,他们就都成了别人的丈夫。怕连那个比自己大八岁的男人也不属于自己了,仓促地就嫁了……
她说她丈夫到现在还没解决户口问题,因而属于城市里的“黑人”,自然也从没有过正式工作,目前在某建筑工地打短工……
她说她返城之后倒是分到了一家国营塑料厂。前几年那厂子垮了,因而自己就失业了。靠街道介绍去别人家干小时工每月挣点儿钱。否则日子就没法过了……
肖冬云问到她的孩子,刘小婉说是女儿。说第一个是儿子,夭折了。说女儿才小学五年级,昨天参加欢迎会穿得太单薄,感冒了。今天上午丈夫带女儿看病去了……
肖冬云因自己也是被欢迎者暗觉内疚。
问到当年自己父母的遭遇,刘小婉叹口气说:“你父亲疯了,你母亲却在‘牛棚’里关着,不许她照顾你父亲。要不你父亲哪至于被汽车撞死呢?”
帮着刘小婉洗完那些衣服,已近中午。刘小婉说该做午饭了。肖冬云就说她也该走了。
“你不留下和我们一块儿吃吗?”
“不了。”
“那我也不强留你了。我只不过热些剩菜,和他们父女俩胡乱吃一顿……”
“那我走了……”
肖冬云拉开门,正要往外迈步,听刘小婉在她背后低声说:“冬云……”
她收回脚、关上门,刚一转身,被刘小婉紧紧地紧紧地搂抱住了……
刘小婉哭了……
刘小婉哭着说:“冬云啊冬云,其实我怎么会记不起来你呢?我是不愿见你啊!你看我这算是什么人生,过的什么日子……”
肖冬云也呜呜哭了。
她哭着说:“小婉,小婉,你别哭啊,哭得我心都快碎了!告诉我小婉,我能为你做什么?告诉我啊,我多想为你做点儿什么……”
刘小婉终于止住哭以后说:“那,让我们一家三口,今晚到你住的宾馆房间去洗通澡吧!你看我这家,没法在家里洗。花钱洗,又心疼那几个钱……”
离开刘小婉家,肖冬云一路都在回忆三十几年前自己那个好同学——俊俏、活泼、爱写诗,对人生充满理想主义的憧憬……
她猛地悟到,在自己不曾经历过的中国的三十几年间,不被记载的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也许是许许多多普通人的人生也彻底给毁了。而这一点又肯定是和“文革”有关的……
刘小婉的脸和双手于是浮现在她眼前。
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暗暗庆幸自己那一死,“死得其所”……
回到宾馆,妹妹告诉她,两位带队考虑到他们的实际需要,发给每人一千元钱,以供他们走亲访友买东西用。
妹妹占了便宜似的说:“这下咱俩合算啦,加起来两千。”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把我那一千给我。”
妹妹目道:“姐你要跟我闹经济独立?”
她正色道:“别说废话,我有用。”
妹妹见她特严肃,一声不吭地点了一千元扔给她。
她也一声不吭,一张张从床上捡起,总共十张百元钞。
她第一次手里拿着一千元钱。第二次见到百元钞。第一次是在历险于城里那天,在
出租车上,司机拿在手里晃给她看的……
第一次她在受惊受怕的情况之下没细看。
现在她可以细看了,如同第一次拿到身份证的人,细看印在上边的自己的照片。
她想,不管那上边印的是谁,它都只不过是钱啊!
进而想,看来自己以后的人生,也注定了将由钱来左右了吧?
三十几年前,她的头脑中,从没产生过如此现实的想法。
现实得比“1+1=2”还简单明白。
她又打了个哆嗦……
下午,姐妹俩去养老院看了她们八十多岁的老母亲。
当她们一左一右噙泪叫妈时,痴呆了的老母亲似乎竟认出了她们……
因为老母亲的眼角也溢出了一滴老泪。
姐妹俩一直在老母亲身旁侍守到晚上……
刘小婉的丈夫没来洗澡,不好意思来。只刘小婉领着女儿来了。小姑娘很瘦弱,看上去营养不良。
肖冬梅当年也是认识刘小婉的。但肖冬云为了让母女俩洗得无拘无束,还是事先将妹妹支到胡雪玫房间里去了。
母女俩洗完澡出来,那小姑娘说:“妈,要是小姐姐一直住在这儿多好,那我们不是可以经常来洗澡了吗?”
刘小婉纠正道:“不许叫小姐姐,要叫阿姨。”
肖冬云寻思应该给孩子买件什么东西,就问她喜欢什么。
小姑娘想了想,怯怯又悄悄地回答:“喜欢洗澡。喜欢在这样的地方洗澡。”
肖冬云便将那一千元钱往刘小婉手里塞。
“什么呀什么呀?你怎么给我钱?你哪儿来这么多钱?这我可不能要,不能要不能要!”
刘小婉哪里肯接。
肖冬云恳切地说:“你拒绝,我可生气了!”
刘小婉这才不再往她手里塞还了。
肖冬云又说:“也不知够不够买一台洗衣机?如果够,就买一台吧!瞧你那双手都啥样了。你不心疼自己,我看了可心疼你……”
刘小婉一扭头,落泪了……
两位带队心很细,考虑到赵卫东的姐姐弟弟家境困难,给了他两千元。
那天晚上,他在他的房间里接待了他的弟弟。
他弟弟是自己前来的。
他弟弟,才五十岁不到的人,已老得像一个小老头了。
他对他的弟弟又怜悯,又嫌恶。仿佛自己的一部分,完全是由于弟弟的不争,也变得彻底地没了希望似的。
哥哥和弟弟之间只握了一下手,像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态度都淡淡的。在弟弟一方,是由于自卑;在他这一方,是由于沮丧。
弟弟使他沮丧加沮丧。
弟弟说,来时去找过姐姐,姐姐不愿见他。
他说:“也好。”
弟弟又说,其实姐姐不愿见他,不是因为对他半点儿感情都没有,而是考虑得太多,怕他将来住到姐姐家去,成了姐姐的拖累……
他说:“我怎么会!”
弟弟吭哧半晌,憋红了脸又说,自己的家境也不好,那是照顾不了他这位哥哥的……
他说:“你也考虑得太多了。”
于是哥哥弟弟之间,几乎再就无话可谈了。
弟弟起身告辞时,他给了弟弟一千元钱。
弟弟既未问他哪儿来的钱,也不拒绝,立刻就伸手接了。
他说——以外交通告似的口吻说:“以后,如果我混好了,会经常给你寄钱。如果你没收到我寄的钱,那就证明我混得不好。那你也不必打听我在哪儿,不必给我写信,写信要钱更是白写。我也不会给你写信。你就当我已经死在三十几年前了,没我这哥哥吧!”
弟弟说:“行。我听你的。”
……
红色惊悸 尾声(1)
肖冬云决定留在“一中”继续三十几年前中断了的初中学业。
当年的县“一中”,如今已是省重点学校。它也完全不是从前的面貌了。连省城一些或有权或有钱并且对儿女寄予厚望的人家,都托关系走后门将孩子送到“一中”来。但是仅靠权或靠钱并不能遂心所愿。予以“照顾”的分数从没超过五分。
虽然肖冬云是三十几年前的老校长的女儿,对她还是进行了入学资格测验。之后,现任校长,也就是当年和赵卫东一样暗恋过她的高二男生,亲自和她谈了一次话。
他坦率地说:“你插初三看来是肯定不行的。那你很难跟得上。尽管你已经初中毕业了。如今的初中课程,比当年的初中课程深得多啊。跟初二你同意不同意?那也得从初二第一学期开始读。”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同意。只要学校接受我,从初一读起也行!”
校长说:“好。有你这种态度就好。”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
校长又说:“我们‘一中’曾拒绝过一位省委副书记的孩子入校。”
肖冬云庄严地说:“我保证像我当年一样努力学习。”
第二天她就住校了。
她在校园里走了一遭,除了一株老槐树,再什么保留在记忆中的景物也没看到。
伫立老槐树前,她在心里说:“爸爸,我回到‘一中’了!”
一阵轻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乔博士给她写来了一封信,勉励她不但要考大学,还应考研。并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做她的导师。字里行间,爱意绵绵。
对于乔博士,她是心存千言万语的。
然而她的回信却极短。那简直不能算是一封信,只能算是一句四字电文:一言为定。
肖冬梅跟胡雪玫走了。
胡雪玫要将她培养成一名歌星。两人正式签了合同,而且由张、郝两位同志做公证人。胡雪玫还主动预支了一笔钱给肖冬梅。
肖冬梅说:“跟大姐在一起,我需要钱干什么?”
胡雪玫说:“你不需要,你姐还不需要吗?”
肖冬梅说:“那我以后还你。”
胡雪玫说:“你当然得还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这是商业时代的规矩。”
于是肖冬梅将那笔钱存成一个卡,留给了姐姐。
肖冬云接卡在手时说:“想不到我要由妹妹来供我读书。”
肖冬梅不无愧疚地说:“那,咱们可怜的老妈妈就得由姐一人来疼爱了!”
肖冬云说:“你放心,我每个星期都会去看母亲的。”
肖冬梅就哭了……
肖冬云劝她:“别哭。咱们姐妹俩的命运能这么从头开始,已经算是有贵人相助了。贵人就是胡大姐啊。你跟她走,姐也一百个放心。”
胡雪玫从旁笑道:“最终谁是谁的贵人下结论还早啊!但愿你妹妹大红大紫以后,不一脚把我蹬得远远的!”
肖冬梅跺了下脚,急忙替自己辩护:“人家才不会那样呢!”
张、郝两位带队,听了姐妹俩对自己人生安排的汇报,亦觉欣然。
李建国成了哥哥的家庭成员后,住得很不开心。因为自己在哥哥一家三口眼里竟是孩子。连侄女和侄女的对象,都把他当小弟弟看待。而且常拿他开心。
哥哥问他:“你可不能闲在家里。说说,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
他迷惘地说:“我怎么该知道我有什么打算呢?”
哥哥又问:“你这是回答吗?想工作还是想读书?”
他考虑了半天,承认自己不是块值得读书深造的料。按现如今高考竞争的激烈程度,没指望迈进大学的门。
“那你是想工作了?”
他点了点头。
“这不是难事。工作过几天就会有!”
“干什么?”
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到街道电业管理所去,收电费。”
“收电费?我?……我不干!”
他一副受侮辱了的样子。
“那就到哪一个小区去,当物业管理员。”
“工资多少?”
“每月四五百吧。”
“才四五百?!”
“怎么,你还嫌少啊?现而今,就你这样的,能有份工作就不错了!没我这位当电力局长的哥哥,你也许连口饭都吃不上!”几天的亲热劲儿一过,哥哥便动辄教训他了。
“可我已经轻轻松松挣了三万五!”
他也渐渐显出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弟弟的本相了。
不待哥哥再开口,当嫂子的向他伸出了手:“三万五?拿来呀!你在网上骗别人,别人骗你的事,还有脸当真啊?”
他便无话可说了。因为他从电脑上再也找不到许诺给他三万五千元钱那个网站了……
他违心地去当了几天
物业管理员。什么都不会,也就什么都干不了。一户人家的马桶不存水了,让他去修修,结果他将马桶弄碎了。还跑了人家一屋子水,被扣了三百多元工资。
幸亏人家那不是更高级的进口马桶。
趁着物业管理所负责人没板起脸炒他,他明智地主动辞职了。
哥哥为此又训了他一顿。
而嫂子整天不给他好脸色看了。
忽一日省城有家
房地产公司的老总亲自来访他,问他每月给他一千二百元他去不去。
这工资数他是满意的,便问让他去干什么。
对方说给他个副经理当当。
由于当物业管理员已经多少培养起了点儿自知之明,对现在的面孔也多少有所领教了,他不敢爽快答应。
“我……职位太高了,肯定当不好啊!”
他寄人篱下,英雄气短起来。
对方说不高,但也不能更高了。说要是招个一般员工,大学毕业生都随便挑,还不找他了呢!
“那,让我管哪些事啊?”
“什么事儿也不用你管。我们公司客人多。来了客人,你唯一的工作是陪饭局……”
“可我,酒量不行啊。要行起来,那也得练。”
“不用你陪酒。我一介绍:‘这位是我们副经理,三十几年前被雪崩埋在岷山的红卫兵长征队队员,现在又活了,而且活得很健康!’客人们当然就对你好奇是吧?于是呢,你就讲你的传奇经历。讲得越离谱越好……”
“就像编童话故事?”
“不,那不行。童话是讲给孩子听的。要像编科幻故事!”
“可我……这方面想象力恐怕也不行……”
“没关系,我们会有人替你编。你没事儿背熟就行!我们需要的是你这个人的传奇色彩。你这个人的传奇色彩,会使我们公司具有浪漫色彩。冲这点,每月给你开一千二,你不亏,我们也值。干不干?……一千五也行!”
“如果您真有诚意,那就一千五。”
“好!我是个痛快人,一千五定了!”
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实乃天不绝人,人无绝境。
几天后李建国就到省城当副经理去了。那老总派了自己的专车和秘书——一辆黑色“大奔”和一位漂亮女郎前来接他。
他从哥哥家走得趾高气扬,踌躇满志,一脸春风得意。
结果使他的哥哥嫂子对他刮目相看,双双跟出家门,追在车后喊:“电话!电话!你没留下电话!”
现在,就是我在写到他这会儿,他也许又在讲——不,背他怎么怎么死而复生的传奇了。据说他已经“练”出了三四两不醉的酒量了。而且少年发福,已有些大腹便便了。他老板“文革”中当过红卫兵头头,也算是与他有种特殊的“血缘”关系吧!他老板一直对他挺好,拿他当个干儿子似的。还信任地分给了他一份陪饭以外的职权——监督公司里那些年轻的女员工们的考勤情况,捎带留心她们背后是否说老板的坏话,并定期向老板汇报……
赵卫东受聘于某市一家小报当记者。
尽管他花三百元买了一份大学新闻系毕业的假文凭,报社还是要求他送一篇文章去,看看他的文笔怎么样。
他送去了三篇,都是用词凶猛,意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大批判”式文章。
他对那种文风驾轻就熟,写来全不费功夫。
一批孔子的名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三人行”怎么会“必有我师”,还“焉”呢?
“三人行”一个是逃犯一个是贼第三个是小人的情况,大千世界里没少发生过嘛!
在此种情况下,谈得上什么是“善”什么又是“不善”呢!
相互所“择”所“改”,不过是奸恶之间的伎俩传授罢了!
引开去,兜回来,句句不离批判宗旨,洋洋洒洒写了五千余字。
经他那么一批,不但孔子的那一句话荒谬绝伦,而且孔子本人也简直满腹糟糠,仿佛没留下过一句哪怕稍微正确点儿的话了。
二批老子关于牙齿和舌的比喻——什么柔软的必长存于坚硬的?胡说八道啊!如此愚蠢无知的言论,也配中国人代代相传吗?谁见过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前的人的舌?但是古人的骨头却一次次被挖掘出来了!还有古人的牙齿!再者说了,长存与否只不过是评价事物的标准之一,更重要的是看现实作用。倘谁被绑票了,他是靠舌舔开捆他的绳索呢,还是靠牙咬开?冷嘲热讽尖酸刻薄加上恶狠狠的辱骂——于是老子在其笔下也只不过是中国思想史中滥竽充数的“老混混”了……
这一篇也洋洋洒洒地写了五千余字。
三批孟子的“温故而知新”。
“故就是故,新就是新。新故了以后才是故,故方新时不谓故。否则‘陈糠烂谷子’就不是该扬弃之物了。否则‘老生常谈’这句话就没有形容的意义了。温故就一定能知新吗?数学家重新演算小学生的算术题,哪怕演算一辈子,又能有什么进步?‘温故而知新’是反动的逻辑!反动就反动在——实际上阻挠着人的求新愿望!在‘改革开放’的今天,是一块精神上的绊脚石!我们必须搬开绊脚石,必须将反动的‘温故而知新’论批倒、批透、批臭!再踏上千万只脚,叫孟子永世不得翻身!”
主编看罢他的三篇文章,拍案赞曰:“好!妙!”
有人持异议,说这等文风,成问题吧?
主编说:“成什么问题?目前缺的就是有赵卫东这种勇气的人和他这种‘麻辣烫’而且凶恶的文章!本报多登一些这样的文章,还愁发行量上不去,还愁广告拉不来吗?这个少有的人才我要定了!”
赵卫东正式报到那一天,主编在办公室召见他,关上门单独面授机宜,与他密谈了两个多小时。
主编说:“孔子啦,老子啦,孟子啦,死了千多年的人了,就放他们一马吧。无论怎么批,也调动不起今人的情绪来!还是要拿今人开刀给今人看。这等于活人大解剖,给人以血淋淋的痛苦万状的感觉,那才过瘾!”
主编给他列了一个单子,上排活人姓名二三十。
主编最后说:“你就暂时先打击这些人吧!找他们的书啦文章啦作品啦看看。凭你的才能,不批得他们体无完肤,一一全灭了他们才怪了呢!不过,你的文风还缺少一种大气。”
赵卫东虚心讨教何为“大气”?怎样才能“大气”得起来?
主编道:“快马不用鞭催,响鼓不用重槌。你只要记住这么一条就行了——写时,心里想,天下人其实都不配活着,天下书其实都不配存在,不,连写也是不必写,印也是不必印的!天生我材必有用!闪开!闪开!爷来了!好比天生一双火眼金睛,刷!一扫,别人的外衣便都剥落了……”
赵卫东顿时对主编无限崇拜甚至无限热爱起来,铭记于心,奉若写作的金科玉律。
于是那报为他辟了一个专栏。
于是“黑马”疾奔而去,赵卫东这个名字一时大有风起云涌电闪雷鸣摧枯拉朽决胜千里之势。
红色惊悸 尾声(4)new
然而竟无人应战。无人应战亦即意味着天下无敌。于是每有“高处不胜寒”,“孤独求败”之悲凉英雄心理产生。
然而没等他有什么“孤独求败”的实际行动,那主编因贪污和嫖娼被撤了。
新任主编不欣赏他。
说:“报纸靠那种文风撑版面,太邪性了。”
于是他被通知“另谋高就”。
那一天赵卫东别提有多悲观了。
他刚恢复了的三十几年前那一种自信,不想被摧毁得那么快。“风扫残云如卷席”。
更令他悲观的,是又遭到了一次失恋的无情打击。
他狂妄而且得意的日子里,一位比他大五岁的女记者,似乎对他很有那么一点儿暧暧昧昧的意思。
也幽会过。也上床过。
他为她早早儿失了童贞。
而她曾安慰他:“二十来岁失了童贞,如今是时髦。”
他被“炒”了以后,就打电话给她,要住到她那儿去。
而她竟在电话那端冷冰冰地说:“当我这是盲流收容所啊?”
他说:“那我去取放在你那儿的文章。”
她说:“就是你请我保存的那些?那些不三不四的垃圾也叫文章?我早扔了!看一篇解解闷儿还凑合,看两篇三篇就让人想吐!”
“你!你混蛋!”
他在电话这一端骂起来。
“滚你妈的!”
她啪地挂了电话。
他出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女人像男人骂人那么骂……
那一天秋雨霏霏。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铁道旁……
他鬼使神差地继而走在两条铁轨之间……
一列火车开来……
他迎着车头走去……
他想到了死。想到了安娜的卧轨。三十几年前他看过托尔斯泰那部世界名著。从此一接近铁道就联想到卧轨这一种恐怖的死法。而对于他,那部世界名著的内容和主题,仿佛便是自杀和卧轨这一种恐怖的死法。三十几年前他认为,人,尤其一个女人之所以选择恐怖的死法,纯粹是出于对自己的命运的报复。卧轨意味着鱼死网破式的同归于尽。是人不惜自己的肉体被碾碎,而彻底破坏罩住自己的命运之网的决绝又悲壮的方式……
决绝又悲壮的意识的动力,于是也渐渐地在他的头脑里形成了。
那是一辆货车。车头是内燃机车式的,没有犀牛角似的烟囱,也没有蒸汽喷着。与将安娜的身体轧成两截的那一种车头不一样。
这竟使他感到遗憾。
它在向他鸣笛……
而他继续迎着它从容走去……
“咳!你找死呀?!”
两阵笛声之间,他听到了有人在朝他喊。循声望去,见喊话的是一个背着行李卷的男人,站在铁道边。
他古怪地一笑……
车头巨兽般扑来……
忽然他被推下了路基,确切地说,是被谁搂抱着滚下了路基。一直滚到了麦田中。
一节节车厢呼啸而过。
使他免于一死的正是那个背着行李卷的男人。他四十来岁。黑,瘦,身材矮小。行李卷浸在水坑里。
那男人双臂朝后撑起上身,似乎有点儿懵懂地瞪着他说:“我救了你!是我救了你!要不你死定了!”
这是一个事实。
这事实使他恼火。
他正想说——我没向你求救,对方却朝他伸出了一只比脸更黑更瘦的手:“给钱!”
“凭什么?”
“嘿,你他妈还问凭什么?!因为老子救了你!给钱!给钱!给!”
对方仍伸着手,屁股一起一落地挪着,身体便接近了他。对方的手几乎触到他衣服了。
“我没钱!”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上衣兜。
“没钱?妈的,救了你命你不给钱?我看你是有钱不愿给!”
他刚欲站起,对方却凶猛地扑向了他,将他扑倒,顺势骑在他身上。
对方的双手扼住了他的脖子,扼得他几乎窒息了过去……
“妈的,不给钱我掐死你!”
对方的嘴脸一时变得特别狰狞。
“兜里……”
他害怕极了。
对方掏走了他的钱,站起,拍拍屁股,行李卷也不要了,扬长而去……
他被抢夺去了整整三千元钱。他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加几笔稿费。
他站起来,呆呆地望着对方的背影,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会怕那么瘦那么矮小的一个男人。那背影单薄得仿佛会被一阵大风刮上天……
他突然拔腿向那背影追去,从后拦腰抱起对方,用力将对方扔到了麦田里。不待对方爬起,他已跃扑过去……
于是二人在麦田中翻滚搏斗,滚倒了一片片刚成熟的麦子。对方哪里敌得过他,最终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
他大获全胜地站起身,重新将夺到手的钱揣入衣兜,正了正被对方扯坏的衣领,也扬长而去。
“你这人,恩将仇报……”
他又几步跨回对方身边,狠踢了对方几脚。踢得对方嗷嗷叫……
他听到对方在他背后哀哭:“我的行李呢?我的行李呢?”
又一趟列车从远处驰来……
他没再登上路基,站到铁轨间。是一趟客车。望着一节节车厢从眼前闪过,他觉口中发黏。一啐,唾液中有血。他自己的一颗牙也在搏斗中被打松了……
那个救了他命又抢夺过他钱的男人,给了他一种启示——死是容易的。对于自己这样的人,活着却注定了是不容易的。即使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也要经过搏斗。
可是除了三千元钱,还有什么是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需要夺回来呢?除了夺这一种暴力的方式,另外还有没有其他比较智慧的方式呢?
他彻底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决心更能动地接近这个对他似乎无比冷漠的现实,并从中发现那一种可能存在的方式。
斯时雨住。
阴霾散尽,天空一派清明。接连数日不曾露脸的太阳,在黄昏时分,新新艳艳地亮相了。大,而且圆。如一只注满了血浆的气球。红彤彤沉甸甸的,欲坠不坠。将金色的麦田也映得泛着血光似的。
他举目四望,这才看出,自己不知不觉间是走在通往“疗养院”的郊区路上。“疗养院”就在前边了。铁门旁高高竖着一块牌子,上面两个大字是“招租”……
他怀着一种有些眷恋又避之唯恐不及的复杂心情,缓缓向城市的方向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