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哪种人,到了上大学的年纪,他可能站在你房门口,你正忙着干活呢,他会说:“爸,你知道今天你往血液里灌了多少酒精吗?你知道你抽了多少包烟吗?好吧,听着,我觉得你在自杀。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你想自杀,我希望你动作快点,早点结束。因为坦白说,你知道,我才不关心你,我担心的是妈妈。”
噢,见鬼;还有种种更可怕的可能性,不敢再想下去了。要是在说到什么让他觉得可笑的事情时,你儿子会说“我爱它”或“噢,多美”该怎么办?如果他想一只手插在腰上在厨房里走来走去,跟他妈说昨晚他跟朋友们在城里一个叫什么装饰艺术的新地方玩得有多痛快该怎么办?
凌晨三点钟时,迈克尔·达文波特总算上了床,喝得太多,甚至没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睡在这幢房子里。当他拖过被子随意盖在身上时,他只知道,太不公平了。不该再指望他经受一次这种事情,因为他妈的他太老了。他四十九了。
一连好几个月,这幢房子似乎因脆弱、柔嫩、长时间的沉默而不安。萨拉刚出院还很虚弱疲惫,但她是个理想的年轻妈妈。喂奶让她觉得有种少女的骄傲;不知是家里人还是学校同事谁送了个音乐盒,伴着它迷人的曲调,她抱着孩子极其缓慢地在走道里走来走去。当她把孩子放进摇篮,轻轻合上门后,她老是把一根食指放在嘴唇上,朝丈夫“嘘——嘘”。
迈克尔发现他可以附和这种恭敬——他喜欢这样,哪怕只是因为这从一个新角度展示出萨拉那么好、那么值得敬佩,如果哪个男人竟然不懂得珍惜,那真是个傻瓜——不过他对这些东西唯一的一点了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可以发誓劳拉还是个婴儿时从没这么难闻,也没弄脏过这么多尿布,她不会哭这么久这么大声,也不会常常吐,更不会让他没日没夜永远处于紧张状态中。
行了,你这个小杂种。好多次,当萨拉睡了,轮到他抱着孩子伴着音乐盒丁当作响的旋律走来走去时,他会轻声说,行了,你这个小笨蛋,狗娘养的,你最好值得我这样做。你他妈以后最好能证明你配得上这一切,要不然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听明白了吗?
令人吃惊的是,儿子出生后的头一年,迈克尔的诗写得很好,也许是忙里偷闲的缘故。新诗进展顺利,修改重写以前那些失败的旧作也很成功。到吉米·达文波特能够站起来,扶着咖啡桌蹒跚走路时,迈克尔桌上完工的诗稿多得够再出一本新诗集的了。
迈克尔愿意承认第四本诗集可能不太精彩,但也没什么可惭愧的,每页中都透着多年来他的专业水准。
“嗯,我想它们——很精彩,迈克尔,”一天晚上萨拉说,她终于抽时间读完了全部诗作。“所有的诗都很有意思,它们写得很好。它们非常——无可挑剔。我找不出什么弱点。”
她坐在客厅沙发上,笼罩在台灯灯光之中,看上去年轻漂亮,还跟他以前看到的她一样,眉头微蹙,手指抚弄着书页,仿佛在搜寻她第一次阅读时忽略了的不足之处。
“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吗?”
“我想没有。没有,我觉得我全都喜欢,差不多同样喜欢。”
去厨房再添威士忌时,他不得不承认,他期望听到更高的赞扬。这本诗集里的诗都是认识她以后写的,他会把她的名字放在献辞页上。她应该表现出一些兴奋才公平,哪怕假装的也行。不过,他明白让她知道他的失望也不好。
“嗯,听着,亲爱的,”他端着两杯刚倒好的酒回到房间。“我刚冒出一个念头,这只是本过渡时期的书——某种平台期的书,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觉得我还是知道如何干大事,如何冒大风险,如何实现它,但是这些事还得等等,等到下一本书。第五本书。我已经开始构思那本书了,我觉得那会是我自从——你知道,自从《坦白》以来最值得兴奋和期待的一本书。我现在需要的只是时间。”
“嗯,听起来——听起来真好,”萨拉说。
“同时我觉得这本书可以出版了,如果你也这么想,那我就太高兴了。”
“是的,”她说。“嗯,我当然这么想。”
“可是我要告诉你我的一个决定,”他在房间里慢慢踱步,对她说。“我不打算马上出版它,我想我宁愿再等等,因为我现在要写的新诗也许有办法让这本书更完善。我是说,现在它看似完工了,但是里面有些诗还可以拿出来再斟酌。”
他希望她反对这个想法——他希望她说不,迈克尔,这本书完工了;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就这样送去出版——可她没有。
“那也好,”她说,“我觉得在这种事情上你得相信自己的判断。”说完,她把手稿放在沙发上,她说她真的不想喝刚倒的酒,因为她实在太困了。
天气暖和起来后,他们在后院里铺块毯子,中午在草地上野餐。真好,迈克尔喜欢一手支在地上,一手端着冰凉的啤酒,看可爱的妻子把三明治、魔鬼蛋摆放在纸盘上;他喜欢看儿子在阳光与阴影中摇摇晃晃,急切地走着,仿佛在探索这个世界。
嗯,你开始有个大致了解了,小兄弟,他想说。有些地方明亮,有些地方阴暗,那边有些大东西是树,这里没有伤害你的东西。你只要记住别走出这个世界,因为外面的世界里可能有滑腻的石头,有泥泞和荆棘,你可能会看到蛇,而它会把你吓个半死。
“你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怕蛇吗?”他问萨拉。
“不会,我想不会怕。我觉得他们什么也不怕,是大人们教他们要怕什么的。”过了一会,她又问。“为什么是蛇?”
“噢,我想是因为我没有不怕蛇的时候,也因为蛇身上有某种可怕复杂的东西,我一直想搞明白。”
他若有所思地拔出一根草,仔细观察。过去,与萨拉讨论自己的想法似乎总有收获——她的提问和评论都十分清晰,有时能让他穿透自己困惑的思绪——但蛇这个念头能不能拿来讨论,他没有把握。也许这个话题太大、太复杂。再说,他知道说出来他可能会遗憾的:这是自从《坦白》以来最雄心勃勃、最鼓舞人心的一首诗的素材。
萨拉还在这里,准备着听他讲下去;天空湛蓝怡人,啤酒极棒,所以他无法犹豫太久。
“事情是这样的,我想写贝尔维尤,”他说。“我想把它跟我生活中的很多事情联系在一起,有些发生在我进那里去之前,有些在其后。有些很容易联结起来,有些却有点微妙甚至困难,可我想我能组织好。”
然后他开始跟她讲起精神病院的日常生活——一群赤足、衣衫不整的男人们从墙这头走到另一头,然后转过身又走回出发点——他说得很简短,因为他知道他以前跟她说过了。
“只要你捣乱,你知道,男护工便会揪住你,给你打上一针强力镇静剂,让你晕过去,把你扔进一间铺着垫子的小房间里,锁起来,把你一个人关在那里三四个小时。”
这个部分他以前也告诉过她,但是现在重温它、尽可能让它重新鲜活起来似乎很重要。
“如果可以的话,你得想象一下那些小房间。里面没有空气;你完全被密闭在软垫之中,它们非常有弹性,你甚至有种失重感;你无法分清上下。
“我脸紧贴着地上的垫子半天才清醒过来——噢,它们脏得要命,那些垫子,因为它们多年不换——那时我会想到蛇会爬过我的身上。有时候我觉得一串高速炮弹会在我附近爆炸,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杀死了,自己还不知道。”
萨拉嚼着最后一点三明治,看起来听得很专注,不过有时候要转过身子看看孩子。
“后来我从贝尔维尤出来了,”他说,“我一直都害怕,怕走过街角。那里不会再有蛇,但是对防空炮弹的恐惧还是阴魂不散。我过去总觉得我再走过几个街区,走到第七大道,我会走进高射炮火区,走进炸弹区,那就一切结束了。要么我死了,要么会有警察过来把我送回贝尔维尤去——我说不出哪个更可怕。
“好了,当然这些只是一个部分,还有很多。但是你知道,中心思想是恐惧与疯狂的不可分割。恐惧令你发疯;发疯令你恐惧。噢,其中还有第三元素,如果我想从这两者中提取更重要的东西的话。”
他住口,想等萨拉问第三元素是什么。然而,她没有问,他只好告诉她。
“第三元素是阳痿,你无法做爱。对此我有过一小段——个人体会。”
“你有过吗?”她问。“什么时候?”
“噢,那是很久以前了。多年之前的事了。”
“这事在男人们中很常见,是不是?”
“我想可能跟恐惧一样常见,”他说,“或者跟发疯一样平常。我要相当寻常地对待这三者,你知道,我要说明这三者如何相互作用,说明它们其实就是一码事。”
那时,他知道自己很想把玛丽·方塔纳的事告诉她,可能也是他为什么会一开始便提及第三元素的原因。以前跟萨拉说起其他姑娘们总是很轻松很愉快——他跟她说起简·普林格时,甚至有些喜剧效果,其他故事他也讲得不错——但是玛丽·方塔纳一直是他的秘密,一直如此。此刻,在堪萨斯的阳光下,没理由不能公开讨论乐华街那可悲的一周:萨拉甚至可以提供必要的话语让它们在他记忆里安顿下来,最终消失。
但是萨拉一直在忙活,收好纸碟,把它们装进纸袋;站起身,抖掉地毯上的面包屑,现在她把地毯整齐地叠好,一下、两下,这样好拿。
“好了,迈克尔,有些地方我可能听得不认真,”她说,“因为我觉得有点病态。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在说‘发疯’啊、‘变疯’啊,当然一开始时可以理解,因为我们都想把自己的一切告诉对方。哪怕劳拉在这里时,你都没放松过。如果有一刻你没有提起它,那可是我们的大幸。所以,你看,我开始觉得整个谈话只是你的任性而为,是自怜与自夸的奇怪组合,我不知道你怎么能让它听上去诱人,哪怕是在一首诗里。”
说完她往屋里走去,迈克尔除了举着温暖的空啤酒罐外,不知如何是好。萨拉在穿过草地时,停下来,弯腰伸手抱起儿子,将他抱在一侧腰间,这两个人看上去完全自足自成一体。
从几本全国性杂志上看,当一名单身母亲在美国已成为一种新浪漫。单身母亲勇敢、自豪、机敏;她们有“需求”、有“目标”,这令她们在传统保守的社会中显得格格不入。但是今天,时代变了,她们可以找到焕然一新的开放地区,比如说,加利福尼亚的马林县,现在就成了刚离婚的年轻女人活跃诱人的圣殿并以此闻名,大多数女人已身为人母——同时那里也成了许多赶时髦、优秀的年轻男人的圣殿。
当他独自坐在麦克黑尔医生诊室外等候区的橙色椅子上时,迈克尔发现手掌湿乎乎的。他在裤子上乱擦一气,想擦干,但是它们很快又湿了。
“达文波特先生?”
他站起身走进去,迈克尔确信他的第一印象错不了:麦克黑尔医生还是彬彬有礼,威严庄重的模样,还是那个安定、居家型的男人。
“呃,医生,这次不是关于我女儿,”当他们关上门坐好后,迈克尔说。“我女儿现在没事了,至少我觉得她好了,但愿如此。这次是关于别的,关于我自己。”
“噢?”
“在我们开始前,我想告诉你我从来不信你们这种行当。我觉得西格蒙·弗洛伊德是个讨厌的傻瓜,我觉得你们这些人说的‘治疗’通常是种有害的营生。我来这儿只是因为我想找人说说话,找个信得过、嘴巴闭得紧的人。”
“那好,”医生脸上神色宁静,一副乐于专心倾听的表情。“发生了什么事?”
迈克尔觉得他仿佛正步入虚空之中。“问题是,”他说,“我觉得妻子打算离开我,我觉得这快要把我逼疯了。”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七章
迈克尔五十二岁时,脑子里成天想的、嘴上说的就是——离开堪萨斯,回家乡去。他心中的“家乡”与纽约无关,他一直很清楚这点,也强调这点。他想回波士顿、回剑桥,战后那里的一切在他心中一直栩栩如生,他迫不及待地等着好运来临,让梦想成真。
萨拉常说她觉得波士顿可能“很有意思”,那更让他有信心,不过有时候她说起它时有点心不在焉。
“我没说非去哈佛不可,”他好几次跟她这样解释。“我向那些小镇大学都交了申请,有些应该会管用。
“噢,并不是我的要求太过分,你明白吗?这种升迁是我应得的。我在这里干得很好,我已够资格找一份更好的工作,我老了,我知道我属于哪儿。”
保罗·梅特兰可以任其生命、才华湮没在中西部的平庸之中,但是,就像他不喝烈酒体现出的刻意的平淡无奇一样,这也只有保罗·梅特兰能够解释。其他有才华的人总想要个振奋激励的环境——从某一方面来说,迈克尔觉得自己早就需要一个振奋激励的环境,自从萨拉打消了他写贝尔维尤一诗的积极性后,他一首诗也没写出来。
不过,他内心清楚,这么急着离开的真正原因是:且不论合不合理,他觉得如果他能带萨拉回波士顿,留住她的把握可能更大。
每天,他朝车道尽头的大锡铁盒邮箱走去时都凝神静气;一天清晨,他在那儿发现一封改变一切的信。
是波士顿大学英语系主任的来信,一封聘书,清清楚楚,绝对错不了。信中最后一句话,让迈克尔大步跑回家中,冲进厨房,萨拉在那里洗早餐的碗碟——这句话让他双膝发软,让他脊梁挺得笔直,他就这样颤抖着把这封信递到萨拉惊愕的脸前:
请容我撇开工作说一句,我一直认为《坦白》是这个国家二战后最出色的诗歌之一。
“哦,”她说。“这可真是——真是非常好,是不是?”
它很好,毫无疑问。他读了起码不下三次,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时萨拉走到门口,在洗碗巾上擦干手。
“那么,我想,回波士顿的事已成定局了,”她说。“对不对?”
对,全定了。
但是这个姑娘,曾几何时,那首诗的最后几行让她“浑身战栗”、让她哭泣;此时此刻,看上去却那么冷静平淡,像其他家庭主妇一般考虑着搬到新地方去的种种实际情况,他不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种转变。
“也好,”麦克黑尔医生说。“有时候换个环境很有帮助。你也许能找到一种全新的视野来看待你的——家庭形势。”
“是啊,”迈克尔说。“全新的视野,我正期盼这个,也许是个新开始。”
“没错。”
然而迈克尔早就不耐烦这种一周一次的谈话。每次谈话总是很尴尬,也谈不出什么结果。你早就知道医生才不管你呢,又怎能指望你会在乎他呢?
这个堪萨斯居家男人晚上在家里都做些什么?他会埋在沙发里看电视吗?也许会,是不是旁边还坐着十来岁的孩子,不管一个还是两个,他们找不到更好的事可做,只好陪他坐在那儿看电视?他妻子会端上爆米花吗?他会一把一把吃得满手油腻吗?当他专心致志看节目时,他会冲着泛着蓝光的屏幕微微张开嘴吗?他下巴上会流下一条化了的黄油印渍吗?
“嗯,不管怎样,医生,感谢你为我花了这么多时间,给我这么多帮助。我觉得在我走之前,我们不用再见面谈话了。”
“那很好,”麦克黑尔医生说。“祝你好运。”
飞往波士顿那天,在机场,萨拉迷离梦游般,他以前也见过她这样子,往往是上午喝过几杯后,那是飘飘然、惬意的宿醉,午后小睡总能让它消失,但这种情绪在这种道别场合下真不合适。
在巨大的候机厅里,她走得离他远远的,儿子蹒跚着跟在她身边,抓着她的食指。她看似对一切都兴致盎然,仿佛以前从未曾见过机场。当她回到他拿着票站着的地方时,她说:“真有意思,你知道吗?距离不再是问题,地理位置也几乎不存在。你只要在密闭的机舱里打个盹,一会儿工夫——多长时间没关系,因为时间也不再重要——等你恢复意识时,你已身处洛杉矶、伦敦,或东京了。如果你不喜欢你的目的地,你可以又打个盹,再飘上一会儿,你就到了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是啊,”他说。“好了,你瞧,我觉得那边开始登机了,所以,亲爱的,照顾好自己,好吗?我会尽快给你打电话的。”
“好的。”
“嗯,我觉得你会发现这是本转型时期的诗集,阿诺德,”迈克尔对他的出版商说,他们在纽约一间餐馆里共进午餐。“有点像平台期的表现,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阿诺德·卡普兰冲着第二杯满满的马蒂尼点点头,那样子说明他的耐心与理解。他的出版社出版了迈克尔早前的诗集,次次都亏钱。但是,并非利润动机促使你去出这种诗集;如果说有什么原因的话,那便是你知道如果放走他,别的商业出版社可能会很高兴把他接手过去,亏点钱没关系。好了,这是个可笑的行当,人人都知道。
迈克尔还在解释说他觉得自己还能干一番大事,不过要冒点风险才能成功,但是阿诺德·卡普兰对这些话已充耳不闻了。
多年前,当他们还是大学同班同学时,阿诺德·卡普兰也曾“文艺”过。他像其他人那样拼命努力,想找到法子写点自己的东西,表达出自己的心声。时至今天,在康涅狄格州斯坦福他家的地下室里,还有满满三箱以前的手稿:一部诗集、一本长篇小说和七个短篇小说。
写得并不太糟,它们甚至完全拿得出手。那些东西几乎人人都想读,且读得津津有味。那么,阿诺德·卡普兰为何不把它们变成铅字呢?怎么回事?
他现在是这家出版社的资深副总裁,他赚的钱比孩提时代想象的要多得多,但代价是他得花上太多时间用于这种应酬——自己掏钱喝得个半醉,假装在听达文波特这种老得飞快的斗士说废话。
“…噢,我不想给你留下这种印象,认为这种作品是次品,阿诺德。”迈克尔还在说。“它们我全都喜欢,如果不喜欢我也不会拿来出版。我觉得它非常——非常成熟了。我妻子也喜欢它,她是个严厉的批评家。”
“好的。露茜怎么样?”
“不,”迈克尔皱着眉说。“我和露茜早就离婚了。我以为你知道呢,阿诺德。”
“嗯,可能我知道,不过我忘了,有时候会这样。那么你又结婚了?”
“是的,是的,她——非常好。”
他俩都没吃什么——在这种午餐中你别指望谁能吃下多少——当乱七八糟的盘子被撤走后,他们陷入沉默,偶尔说两句客套话应酬一下。
“你怎么去波士顿,迈克尔?坐飞机还是火车?”
“嗯,我想租辆车,开过去。”迈克尔说,“因为我想顺道停一下,看望几位老朋友。”
租来的车很大,黄色的,很轻松地便开着上路了,仿佛车自己会驾驶,他就这样神奇地开着,一下便到了帕特南县。
“不,家里没别人,就我们俩,”帕特·尼尔森在电话里告诉他,“我们都很想见你。”
“真是艘好船,老爹,”汤姆·尼尔森站在车道上说。迈克尔停好车,从车里走出来。“轮胎很漂亮,”说完这个小笑话后,他才走上前来跟迈克尔握手。
他看起来老多了,眯着眼,人有点干瘪,但这正是他刻意培养了多年才有的样子。很久以前,他还不到三十岁时,有位崇拜者给他拍了张户外照,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在他年轻的脸上意外地捕捉到中年人的表情,汤姆把那张照片放大后一直挂在工作室的墙上。“这是什么?”迈克尔曾问他。“展示自己的照片,怎么样?”汤姆只说喜欢它,他喜欢把它挂在那里。
当他们一起进到屋内,迈克尔看到汤姆又弄了一套军装:一套真正的老式“飞行员夹克”,只有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期才做才分发的那种。到目前为止,汤姆一定穿遍了所有军种的军装。
帕特笑着张开双臂从房间那头走过来——“噢,迈克尔”——他觉得她看上去状态很好,比她年轻时还要好。如果运气够好,钱够多,加上先天的好身材,有些女人似乎能永葆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