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完第一轮酒,他们围坐在一组沙发上,谈话慢慢开始了。尼尔森家的四个儿子都“很好”,不过全都大了,离开家了。大儿子最让父亲骄傲,因为他成了专业爵士鼓手——“从未给他的工作惹过任何麻烦”——其他两个孩子都有份别人羡慕的工作。但是当迈克尔问起跟劳拉差不多大的泰德时,做父母的垂下眼睛,似乎在搜肠刮肚想着怎么说。

“哦,”帕特说,“泰德在——你知道——在如何认识自己这个问题上有些麻烦。但是他现在稳定多了。”

“是啊,嗯,劳拉也经历过一段痛苦时期,”迈克尔告诉他们。“她不喜欢沃宁顿,后来她在外面晃荡了一阵子,但没多久她便回到正常生活中来了,她在比灵斯还不错。”

汤姆抬起头看着他,脸上是柔和迷惑的表情。“什么不错?在‘比灵斯’?”他说话的样子让人觉得他以为“比灵斯[1]”类似于应付账款部、数据处理中心或人事部门之类的地方,可能是某个干净整洁、组织有序的商业公司的内部机构,四处游荡的姑娘总算找到了安全的职业港湾。

“比灵斯州立大学,在堪萨斯,”迈克尔告诉他。“是所高等教育机构,好吗?可以说它有点像哈佛、耶鲁,只不过是有着大草原、每天能闻到从牲畜围栏那边飘来的可笑气味的哈佛、耶鲁,那就是我他妈赖以为生的地方。”

“噢,我明白了。劳拉在那儿读书,对吗?”

“对,”迈克尔说,现在他有点不好意思。在这所房子里,他最不想做的就是,扮演那个失败的、被逐出门的邻居。

“我们再也没见过露茜了,”帕特说。“也没再听人说起过她。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你知道她在剑桥做什么吗?”

“嗯,我想她用不着‘做什么’,”他说。“她从来不用去挣钱,你知道,永远用不着。”

“噢,好了,我当然知道这点,”帕特不耐烦地说,仿佛他说穿这点太粗俗。“可是她当然得让自己忙活。这么多年来我从没见谁像她那样有热情有干劲的——或者说精力充沛的。不管怎样,如果你上那儿去,见着她、跟她说话的话,记着向她表达一下我们的问候。”

迈克尔保证他会的,接着帕特去厨房“看看晚饭怎么样了”,于是他跟着汤姆进了工作室闲聊。

“嗯,露茜几乎什么都尝试过,”汤姆说,穿着飞行员夹克的肩膀耸起来,两手插在裤兜里,走路的样子像个真正的飞行员在讨论一次不太成功的飞行任务。“艺术领域内的每样东西,我是说,除了音乐和舞蹈以外。而我猜不管哪一样,你都得从小开始。她试过演戏、试过写作、试过画画。真正全身心投入每一门艺术之中,非常努力——只是,画画那一段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不好意思?”

“嗯,因为她请我评论她的画作,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有点临时发挥,给她一些表扬,但她并没上当。我感觉得出她很失望,这让我觉得很讨厌,但是我无能为力。

“所以,事后我想,嗯,如果她当不成画家,那她也成不了作家,或演员——听着,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刺耳,迈克,但是真的有许多女人忙于尝试一些东西。噢,你会发现男人们也这样做,但是男人们一生中选择更多,要么就是他们压根没有那么认真开始过。那些女人让你伤心,我是说她们大部分都是很好,很聪明,让人佩服的姑娘——你不能用‘愚蠢’那类词打发她们——而且她们一直在努力尝试,直到她们的脑子乱了,或者直到她们太累了,她们才想放弃。有时候,你真想搂着那种姑娘的肩说:‘嘿,听着,亲爱的,放松点,好吗?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人说过你非得做这个不可呀。’啊,好了,见鬼,这并不是我真的想说的,不过也差不多这个意思。”

“噢,我觉得你说得很清楚了,”迈克尔说。

看来他们三人都急于快点吃完这顿简便的晚餐,仿佛今晚有聚会。他们想回客厅去,那儿有白兰地,有咖啡,再聊上一两个小时——而帕特·尼尔森想说的,显然,只有露茜。

“嗯,关于她,有一件事我真的到现在也不明白,”当帕特重新在沙发上坐好后,她说,“就是她对心理疗法的信任——她相信它,她依赖它。她似乎把它当成一种宗教,所以你会觉得你想说的有关它的任何贬损之辞或玩笑之语都是种亵渎。我是说,有几次我几乎想抱着她,摇醒她说:‘在这点上你这么聪明,露茜,你这么聪明风趣的人,不要被这种一点也不好玩的弗洛伊德式的混账话给骗了。’”

“是啊,”迈克尔说。

“噢,等等。等等。”帕特转身对她丈夫说。“那个差劲的大众心理学家叫什么来着?”她问道,“那个在五十年代赚了几百万的人?”

“你是说写《如何爱》的那个家伙吗?”汤姆的话很有帮助,但还是迈克尔补充上了作者的名字:

“德瑞克·法尔。”

“对,德瑞克·法尔。”帕特在沙发中动了两动,把自己埋在沙发里。看来不管她要讲露茜的什么事,她都能从其中得到某种肉体上的快感,迈克尔担忧地看着她。但他开始体会到极棒的、有白兰地味道的超脱之感——是对这两位可能从来也不是朋友的老朋友的免疫——他准备好了。

“嗯,”她开始说,“一天下午露茜来我们这儿——容光焕发的样子——告诉我们她刚刚在电话里跟德瑞克·法尔聊了半小时。她说她花了好多天才弄到他的电话号码,她说拨号时,她很不好意思,结果一通话她就向他道歉,而他的声音悦耳,说的话也让人愉快、让人安心。她是怎么描述他的声音来着的,汤姆?”

“我想是‘甘醇’。”

“没错。就是这种‘甘醇’的声音。接下来他问她有什么问题。”

“嗯,你了解露茜,”帕特说着露出那种向来讨人喜欢的笑容,眼里全是笑意。“她不会跟我们谈起那部分的,她跳过去了。她一直很保守,十分注重隐私。她说她不懂为什么他对她告诉他的任何事全有种‘极为罕见的天生的洞察力,简直难以置信’——她就是这么说的。

“好了,我这样说可能不太好,”帕特承认道,“你得承认,那天她来我们这儿之前,可能喝过一两杯。不过,我记得最清的是她总结时说的话。她说:‘德瑞克·法尔在半个小时内教给我的东西比我十一年来的心理治疗有用得多。’”

迈克尔搞不清他们是等着他笑笑呢,还是皱眉抑或难过地摇头,但是他不想做出以上任何一种反应,所以他只好微微挪动上身向前靠了靠,埋头冲着酒杯。

可能是时候重新上路了。现在回想起来有点记不清,为什么他把这里定为第一站?他猜是因为他想让汤姆·尼尔森知道他还活着。如果今晚的谈话有点不同的话,他可能会抓住任何一个谈话机会告诉汤姆·尼尔森波士顿大学那人对于那首诗的评价。

“…你真的不想在这儿住一晚再走吗?”帕特说。“家里有很多空房间,你来这里我们都很高兴,明天早上你可以精神饱满地出发。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住到明天下午,那样的话,你可以结识很多住在路上的很棒的新朋友。他们算得上——是名人,个个名字掷地有声。嗯,拉尔夫·莫林一家,你知道吗?《黑夜忧郁》?”

“哦,实际上我认识他们。男的只见过一次,但是女的我认识很久了。”

“是吗?那你一定要留下来。他们人很好,不是吗?她很迷人,对吧?她真是出类拔萃!”

“她当然是。”

“这么说也许有点傻,”帕特说,“但是我觉得我从没见过像她这么美丽的脸庞。而她的整个姿态,举手投足,姿态曼妙,只要她一进门似乎就能电倒屋内所有人。”

“是啊,”迈克尔说。“噢,是的,我同意。真好笑,我第一次见她时,我便知道我没救了,我这一辈子都晕晕沉沉、无药可救地爱上了她。”

“噢,那么年轻,”她说。“那么纯洁无瑕。”

“嗯,”他很大度地表示异议。“也不太年轻,真的不年轻了,帕特,我们全都老了。”

她有点迷惑,迈克尔也是。接着她说:“噢,噢,不。你一定说的是他那位可恶的前妻。我说的是艾米莉·沃克,你知道,那位女演员。”

迈克尔花了两三秒钟才弄明白,于是他问:“你从哪里弄来‘可恶’这个词的?”

“嗯,拉尔夫提到她时没有一次不是哆嗦的,那样子你能感觉得出来——他偶尔说她很‘没劲’。他告诉我们那段婚姻在——你知道——在他结束那段婚姻之前早就死了;现在她每个月还要从他这里挖走大笔钱。按他的说法她当然算不上个宝。”

“嗯,好吧。那他有没有偶尔跟你们提起她是保罗·梅特兰的妹妹呢?”

尼尔森夫妇面面相觑,一脸茫然,赶紧又转身对着迈克尔;汤姆才反问道,并没指望迈克尔回答,这是不是他妈最该死的事儿。

“嗯,我们都非常喜欢梅特兰夫妇,”帕特解释说,“可是你知道在他们搬走之前我们交往不过一两年,所以现在我们都不记得保罗有没有说起过他有个妹妹。”

“不,他说起过她的,亲爱的,”汤姆说。“说了很多。有一次他还请我们过去见见她,那次她带着孩子们来他家,但是我们那天没有去。只是,好笑的是,我一直有这种印象,她嫁给费城某个拼命努力的三流小人物。”回忆了片刻之后,他说:“狗娘养的。”

“嗯,”迈克尔说,“有时候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认识一个人。”

他离去时,他们磨蹭着——从壁柜里给他拿来雨衣,为他打开前廊的灯,跟他一起走出门来,来到车道上,然后老一套的握手,礼节性的小小亲吻。尼尔森夫妇似乎想道歉,但又不知道要为什么道歉。他可以从他们脸上看出很可能得等他走了之后他们才会自在。

在波士顿的收费高速公路上肯定开了有一个小时,这辆黄色汽车在自己的行车道上突然一个急转弯,迈克尔急打方向摆直车身,虚空之中,他听到自己愤怒地大声说:

“噢,还有件事,只此一件,尼尔森,我觉得你最好脱掉那件飞行夹克,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因为如果你不脱的话,我打算把它从你他妈的背上给扒下来,我还要一拳打爆你的嘴。”

 

* * *

 

[1] 比灵斯:原文为“Billings”,在英文中有记账的意思。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八章

 

剑桥喜来登酒店的房间里只有一样东西让迈克尔觉得不舒服,便是那面全身穿衣镜。站在它面前,皱眉、微笑、弯腰或站直,一举一动无法逃脱他已五十三岁的模样。当他洗完澡出来,光身子的样子总让他吃惊——嗨,老头!——他只得急急穿上衣服遮住自己的身体。还有什么好说的,两条腿虚弱得踩不动自行车,一个毁掉的中量级拳手有何美感可言?打电话时,他发现自己时不时忍不住转过身,看一眼镜中讲电话的老头。

他每天给萨拉打电话,不管有没有新鲜事可说,他急切地盼望着打电话,仿佛她的声音可以挽救他的生命。

第四还是第五天下午拨堪萨斯的电话时,他想起此时还没到下午五点钟,他应该在五点以后打电话,那时长途电话费便宜些。昨天他已犯了这种错,萨拉温和地说他在浪费钱。于是他坐在小小的奶白色电话桌前等着,无事可做,只好偷眼看着这个驼着背等待的老男人。

过了一会儿,为了打发时间,他盲无目的地顺手拿起小架子上的本市电话簿,一页页翻起来,低头看着达文波特这一栏,他看到了露茜的名字。

听到他就在这座城市里,她十分高兴——“噢,我以为你还在堪萨斯”——他问她愿不愿意今晚一起吃个饭,她犹豫了一两秒,然后说:“好的,行啊,为什么不呢?七点钟怎么样?”

当他们挂上电话后,他很高兴他听从内心冲动给她打了电话。可能会很好的,只要他们彼此客气、小心,他也许能找到一些谈话方法,了解多年来他一直想知道的她的一些事情。

当他的手表告诉他是时候可以给堪萨斯打电话了时,他立即跟萨拉说了起来。

“…关于公寓恐怕我还是没什么新情况可以报告,”他对她说。

“哦,我没指望会有什么新情况,”她说。“你到那里才几天。”

“我绝对已见过一打地产经纪了,但他们手上全都没有房子。除此之外,你知道,我大部分时间都被大学事务占去了,我要把工作安顿好。”

“当然。嗯,没关系,不着急。”

“噢,我今天见到我的头儿了。你知道吗,给我写信的那家伙?真好笑,我以为他是个老头——我总觉得喜欢我的诗的人可能比我老——可他只有三十五岁。不过人很好,很热情。”

“哦,”她说。“好啊。”

“所以我猜从现在开始,我的大部分读者可能都比我要年轻,可能早就这样了,如果还有人看我的书的话。”

“行了,”她说,“当然还有,”她声音里透着厌倦,令他觉得过去他老是从她那里寻求这种安慰。

“不管怎样,这周剩下的时间,还有接下来的整个一周我会用来找房子。如果市里没有什么好房子的话,我会去市郊看看。”

“行。但是说真的,这又不着急。为什么你不随它——你知道——随它多久呢。我在这里过得很舒服。”

“我知道你过得舒服,”他说,手中的电话开始变得潮湿滑溜。“我知道你过得舒服,但是我不,事实上我有点绝望,萨拉。我想带你上这边来,免得——”

“免得什么?”

“免得失去你,也许我已经失去你了。”

他不敢相信居然沉默了那么久后她才说:“难道你不觉得这种说法真好笑吗?一个人怎么会‘失去’另一个人?真有那种事?”

“没错,真有其事,绝对发生过!”

“好了。不过,难道那不意味着从一开始彼此便有种隶属关系吗?那说得通吗?我宁愿相信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她说,“我们的第一要务从来都是我们自己,我们得尽力过好。”

“是啊,好的,听着。我不知道你到底在看些什么东西,萨拉,但是我不想再听这类女权主义的狗屁话了,听清楚了吗?如果你想说大话套话,你最好找个跟你同龄的男人去说。我老了,我不吃这一套。我在世上混了这么久,我太了解了,我太了解了。现在,我想在这次愉快交谈中再提及一点,你愿意听吗?”

“当然。”

但是他得等到心跳没那么快后,等他的呼吸平静下来后,他才能再张口说话。

“你跟我说过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开始说起来,声音突然平静得很夸张,“就在不久之前。”

“是的,我记得我说过。”她说。“我说那话时就知道你以后会重提的,早晚会的。”

这次的沉默长得足以让人淹没其中。

“见鬼,”他说。“噢,该死。”

“嗯,不管怎样,波士顿这个问题可能得等一段时间再说,”她告诉他,“因为我想带吉米去宾州我父母家去住上几星期。”

“哦,见鬼,去几星期?”

“我不知道,两周,或者三周。我需要点我自己的时间,迈克尔,关键在这里。”

“是啊,”他说。“好吧,那好。这样设想一下如何?在宾夕法尼亚过上三星期,然后搭上另一架飞机,打个盹,飘到加利福尼亚的马林县去。”

“什么县?”

“噢,得了吧,你知道的。人人都知道,这是美国最性感的地方,所有的单身妈妈都去那里约会男人。你在那里会玩得开心的,每个周六晚上,你可以为不同的男人叉开双腿。你可以——”

“我不想听这个,”萨拉说,“我不想再跟你说话。我不愿挂你的电话,迈克尔,但是,除非你先挂电话,否则我就会挂掉了。”

“好的,对不起,对不起。”

啊!这有点太那个了。

再次独自一人,沉默着坐在奶白色桌前,他知道他说错话了。难道他还是这样说话不经过大脑吗?难道他在这个世上活了五十三年,还没学会一点人情世故?

 

桌上有叠干净的便笺纸,旁边放着支喜来登铅笔,这是干他这一行的必备工具,看到它们让他心头一热。

有时候,如果你把心里话写出来,也许能帮你理清思绪。所以,他俨然一个心平气静的行家,俯身写起来:

 

别折磨我,萨拉。你到底来不来这儿跟我一起过,你得做出决定。

 

看来还行,找对了语气,甚至有点像那种撞大运,一气呵成、不用再修改的稿子。

 

原来露茜·达文波特的住处是幢木结构老屋,剑桥地产界视若珍宝的那种房子,与她三四百万美元的身家颇为相衬。但是当她打开门的那一刹,他还以为她不太舒服呢:她很瘦,面容灰白,嘴似乎也有点毛病。

可是,当他们面对面坐下后,在明亮的光线下,他才看清她身体其实很好。刚才的歪嘴可能只是由于门口那阵子不好意思的缘故,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笑容(正式的?矜持的?友好的?深情的?)来迎接他才好,所以,在最后尴尬的一刻,几种笑容同时出现。但是现在,她的嘴跟她身体其余部分一样,控制得很好。她其余部分——纤细的四肢,梳得整齐的灰白头发和那种可以称之为“漂亮”的女人的脸——都说出了她四十九岁的年纪。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露茜,”他说,她说他也是。是不是那些离婚很久的夫妇都用这种开场白来打破沉默,迟疑着开始谈话呢?

“恐怕我没法给你端上酒来,迈克尔,”她说。“我家里多年没有烈酒了,但是有些白葡萄酒。你想喝点吗?”

“当然,好的。”

她进了厨房,他借机四处打量了一下她的住处。这幢房子轩敞开阔,正是那种女继承人该住的房子,有很多宽大的窗户,但是房间里几乎空空如也:一张桌子,一个沙发,几乎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坐。接下来他发现她家的窗帘也不配对。它们全都一样长,用本色布做成的饰带扎起来,但是没有两块窗帘是一样的。这扇窗户上一半窗帘是红白条纹,另一半却是白色小圆点;还有一扇窗户,一半窗帘是鲜艳的印花棉布,而与之配对的却是一块粗糙的燕麦色布——整个房间全这样。如果他以陌生人的身份来此拜访,尤其是小男孩的话,他准会认为这家里住着个疯女人。

“这些窗帘是——怎么回事?”当露茜端着两杯葡萄酒进来时,他问。

“噢,那个啊,”她说。“我现在有点烦它们了,但是当我刚搬进来时,这些窗帘看来是个好主意:有意让一切不协调。你知道,并非想表明我是个怪人,或者我是个波希米亚人。这不过是对两者的拙劣模仿而已。”

“‘模仿’?我不明白。”

“嗯,我觉得没必要说‘明不明白’的,”她不耐烦地说,仿佛在责备愚钝的听众老想着一切故事必须要有个理由似的。“不过,我想这个夸张得有点过头了。我可能最终还是会挂上普通窗帘。”

她想听听劳拉的事情,所以他告诉她一年前,劳拉带三个姑娘到家里来玩的快乐时光。

“…从头到尾,她们几个人全坐在地上,咯咯直笑,谈论男孩,说些小秘密,讲只有她们才明白的小笑话。我发誓她们当中没有一个‘耍酷的’或‘嬉皮的’或任何自以为是的女孩,就是些普通女孩而已,在一起傻里傻气,只因她们喜欢。言行举止显得比她们实际年龄要小,因为她们受够了装成熟。”

“嗯,”露茜说。“听上去——我放心了。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读研究生,为什么要在堪萨斯读?为什么要去学社会学那样可笑的专业?”

“嗯,我觉得主要是因为她喜欢那个系里的一个男生,”他解释说。“姑娘们常常那样做,你知道,她们喜欢跟风男孩子。”

“是啊,我想她们是这样。”

然后她去拿雨衣,两根手指勾住衣领,飞快甩过一个肩膀穿好,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个甜美的拉德克利夫女生,也是这样穿上雨衣的。

他们走过几个街区,来到一间灯光昏暗的餐馆。这间餐馆名叫费迪南,这是那种你一进去就知道菜单上那些菜的价格是成本的一倍的地方。领班说了句“晚上好,露茜”,显然她是这里的常客。

“以前这儿可没有这类女里女气的东西,”迈克尔隔着他的第一杯酒说。

“什么女里女气的东西?”她看起来好像她可能准备一场争辩。

“噢,好了,”他赶紧说,“我不是说这地方,绝对不是,但是整个剑桥现在都有种圆滑、虚假、‘做作’的风气。我老是看到一些名叫‘似曾相识’、‘另一件事’这样的小酒吧,好像这里的人决定爱上这些坏主意。这种现象甚至蔓延到波士顿去了。”

“哦,风格在变,”她说。“对此谁也无能为力。我们无法让时间永远停留在1947年。”

“是的,是啊,我们当然不能。”此刻他希望他什么也没说就好了,他们没有开个好头。他垂下眼帘,直到她先开口说话时才抬头看着她。

“你的身体还好吧,迈克尔?”

“你是说精神健康?还是另一方面?”

“两方面的,所有的。”

“嗯,我觉得我的肺不太好,”他说,“老毛病了。我甚至不再想发疯这种事了,因为是恐惧让你发疯,而发疯最后留给你的只有恐惧。”

这个想法他曾跟萨拉谈过,那天那顿不愉快的室外午餐时说的,但这次,他似乎表达得更清楚。也许区别在于,露茜家的窗帘让他怀疑她可能也有点疯;又或者——可能这更接近事实——有些事情跟你的同龄人讨论更容易些。

“在堪萨斯时,有一阵子,”他告诉她,“我觉得我可以以此为主题写首诗——写有关恐惧与疯狂的牛逼宣言——但是我把它们撕掉、扔了。整个想法看似有点病态。”当“病态”一词刚说出口,他才想起这是萨拉说的。“可笑的是,”他接着说,“可笑的是,最开始我也许根本没发疯。难道不可能吗?也许那晚比尔·布诺克做得有点过分,也许他签那份承诺书更能说明是他病了,而不是我。我不想老抓住那点不放,但真的值得思考。还有一点:心理医生自视过高,难道不可能吗?”

露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没把握她会不会回答。最后她说:“嗯,我觉得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在金斯莱花了很多时间在心理治疗上,后来看来,根本没有用,毫无用处。”

“好。”他说。“我是说,你知道的,你能明白我说什么这可真好。”然后他举起酒杯,伸过桌子。“听着”——他冲她眨眨眼,让她知道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将此看成一个玩笑。“听着,去他妈的心理治疗,好吗?”

她起初犹豫了一下,然后举起酒杯,碰了一下他的酒杯。“好的,”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去他妈的心理治疗。”

这下好多了,几乎可以说他们处得愉快起来。

当侍者把重重的餐盘摆在他们面前时,迈克尔觉得可以安全地换个新话题了。

“你为什么要搬回来,露茜?我这样问你没事吧?”

“怎么会?”

“嗯,我只想说我不是想打听你的私生活而已。”

“噢。我想我搬回来是因为回到这里有种回家的感觉。”

“是啊,我在这里也有种‘家’的感觉。可是我想说,对你而言,一切不同些,你想去哪儿便可以去哪儿。”

“噢,当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无法告诉你这种话过去我听过多少,但是现在问题简单多了,你知道吗,因为没剩下多少钱了,我几乎把所有钱全捐了出去。”

这句话得花点时间来理解。露茜没钱了?在他认识她的这么多年间,他从来没想象过这种新发现:没钱的露茜。他甚至不愿去想,如果一开始露茜就没钱的话,他的生活可能会是什么样。会更好?抑或更差?又有谁能知道?

“啊,天啊,那——天啊,这真是了不起。”他说。“我能问问你把钱捐给谁了吗?”

“我把它捐给了国际特赦组织。”她说出这个名字时的羞涩与自豪让他意识到,这个组织对她来说意味着整个世界。“你了解他们的工作吗?”

“哦,一点点,只是报纸上读到过一些。不过我知道它是个——值得敬佩的组织。我是说那些人不是闹着玩的。”

“是的,”她说。“是的,他们当然不是,我现在积极参与他们的工作。”

“你说的‘积极’是什么意思?”

“噢,我在委员会里任职,协助组织他们的一些会议,组织成员讨论,我还为他们写新闻稿,做些类似的事情。一两个月后他们可能派我去欧洲一趟,至少我希望如此。”

“很好。那真是很——很好。”

“我喜欢这份工作,你知道,”露茜说,“因为这是真正的工作,真正的。没人能否认它,没人能耸耸肩一带而过,或拿它开玩笑,甚至不把它当回事。有许多政治犯,全世界有许多不公正和压迫,当你做这种工作时,你觉得每天你都在与真实打交道,那跟我以往尝试过的任何——任何别的东西都不同。”

“是啊,”他说。“我听说你试过很多东西。”

她的脸飞快地微微一仰,脸色立即沉了下来,显然他不该提这个。

“噢,”她说。“你听说。你从哪里听说的?”

“从尼尔森夫妇那听到的。我想他们真的很想念你,露茜,他们让我保证转达对你的问候。”

“啊,是的,”她说。“嗯,他俩都很会取笑人,不是吗?尼尔森家那些人。取笑人到有点嘲弄的地步,我是说,还有永远忸怩作态的卖弄风情。好多年后我算是想明白了。”

“等等,你从哪里搞来‘嘲弄’这个词的?我觉得从没人‘嘲弄’过你。你是个坚强的姑娘,没人能嘲弄你。”

“是吗?”她眯起眼睛说。“你愿意打赌吗?好了,听着。也许你不知道这个——我觉得我为了不让你知道,一直忍着相当大的痛苦——但是有时候,当我回顾我这一生时,我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那个受嘲弄、挨挑剔,不招人待见的可怜寄宿女生,这个世上唯一的朋友是她的艺术老师。我可能从没跟你说起过那位老师,因为她是我多年来的秘密,直到你走了很久后,我才把她写进一个小说里。

“戈达德小姐,一位可笑、瘦长、孤独的女孩,比我大不了多少;非常热情;极度害羞——噢,很有可能是个女同性恋,不过那时候我从没往这上头想过。但是她说我的画画得极好,她是说真的。那些夸奖之词我能配得上一半就不错了。

“我是学校里唯一一个下午可以去戈达德小姐房间里喝雪利酒、吃英国饼干的学生,我觉得很神圣,我觉得既敬畏又神圣。你能想象吗?你能想象对我这种人来说,还有哪两种感觉的结合比这更美妙呢?

“那时我一心想的是在某种程度上要合格——要配得上——戈达德小姐所说的‘艺术世界’里的参与者。‘艺术世界’,你想想,那真是个可悲而不真实的表达方式,在这里,‘艺术’这个词本身不就是个令人抓狂、不可信任的小词吗?不管怎样,我建议我们再干一杯,如果我可以的话。”露茜举起她的葡萄酒杯,与视线齐平。

“去他妈的艺术,”她说。“我是说真的,迈克尔。去他妈的艺术,好吗?难道不可笑吗?我们一生都在追求它,渴望接近任何一个看似懂得它的人,仿佛那会有帮助;从来不会停下来想想也许它根本就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甚至它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也许这对你来说是个有趣的命题:如果它不存在呢?”

他思索着,或者装作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他的酒杯一直放在桌上没动。

“嗯,不,对不起,亲爱的,”他开口说,立即意识到“亲爱的”应该从这句话中省略掉,“在这一点上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如果我觉得它不存在的话,我想我会——我不知道。打爆我的头或做出类似举动的。”

“不,你不会,”她告诉他,又放下酒杯。“你可能会有生以来第一次放松下来,你可能会戒烟。”

“是吗,嗯,好吧,但是听着,你还记得很多年前我在第一本诗集里写的那首长诗吗?”

“《坦白》。”

“是的。嗯,就是这首诗让我得到这份工作,在波士顿大学的工作。那家伙甚至写信这样告诉我,他说——他说他觉得这是二战后这个国家中最优秀的诗篇之一。”

“哦,”她说,“哦,那真是非常——我非常非常为你骄傲,迈克尔。”她飞快地低下头,也许因为说了“为你骄傲”那般亲密的话而不好意思,而他也有点尴尬。

不久,他们便静静地走在剑桥,它的风格他不再理解,也不打算去弄明白,只要他能在河的波士顿这边安顿下来就行了。跟这样一位友善、勇敢、坦率的女人一起走着感觉真好——只要她愿意,这个女人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也明白沉默是金的道理。

当他们回到她的住处时,他等她找钥匙,然后说:“好了,露茜,今晚过得真愉快。”

“我知道,”她说。“我也过得很愉快。”

他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在她脸颊上非常非常轻地吻了一下。“保重。”他说。

“我会的,”她向他保证,街上的灯光还够亮,看得到她的眼里闪闪发亮。“你也是,迈克尔,你也保重,好吗?”

当他离开时,心中希望她在看着他的背影——别的男人可曾想要女人看他们的背影呢?——他突然想到三个小时了,他压根没有想起过萨拉。

嗯,很快他脑子里又全是她了。他写在喜来登酒店便笺纸上的那些话可能还在桌上——“别折磨我,萨拉”——现在某个上晚班的女清洁工可能走进房间,收拾整理床铺时,顺手收走了。

多么讨厌的话!脆弱、歇斯底里,乞求怜悯,“别折磨我,萨拉”就像“噢,别离开我”或“为什么你要伤我的心呢”这种台词一样糟。人们真会那样说话吗?也许那只出现在电影里?

萨拉这种好姑娘,你永远不能指责她会“折磨”男人,这点他早就知道。不过,她从来也不是那种与敌合谋毁掉自己未来的姑娘,这点他也早就知道。

此时,要不了多久,离这儿一千五百里远的堪萨斯,萨拉在收拾整理房间。孩子睡了,电视关了,家里一片沉寂,碗碟洗好,放起来。她可能穿着那条齐膝长的棉睡裙——蓝色的,印着草莓图案——他很喜欢那件睡袍,因为露出她漂亮的腿,因为那意味着她是他的妻子。他熟悉那种气息。她肯定也在思索今天下午他们在电话里的谈话,眉宇间那道竖纹因困惑更深了。

离喜来登酒店还有很远一段路——酒店楼顶上亮着红光的酒店标志在这里几乎看不清——迈克尔不介意走回去,没人会死于走路。他开始搜索活了半世纪的一些小小满足感来:你走在街上的样子显出你是多么平静多么有责任感的人;你不会再去追求那些朝生暮死的东西;收拾打扮一番后,你看上去也颇有威严,真假姑且不论,但可以肯定几乎人人都会尊称你一声“先生”。酒店内的酒吧还在营业,那很好,因为这意味着迈克尔·达文波特可以坐在暗处,在嘈杂声中独自与他的怀疑论为伍,喝上一杯后再上楼去。

她可能会来这儿跟他一起生活,也可能不来,更为可怕的是,她可能来这儿跟他过上一阵,暂时的顺从,等她想好后再解放自己。

“…人骨子里都是孤独的,”她对他说过,他开始领悟其中的道理。再说现在他老了,现在他回家了,故事后续如何也许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