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课开始几周后的一天下午,劳拉跌跌撞撞地冲进家门,面对着他,萨拉正在车库里泊车。
“听我说,爸,这种事我做不来,行了吧?”她话音里带着哭腔,脸和脖子通红。“你知道有些人就是永远学不会外语或乐器什么的吗?好了,我不会打字,就是不会。我一直用两根手指,我甚至不懂他妈的键盘。上这种课让我像个傻瓜,他们把我弄得像个傻瓜,让我想吐。”说到“吐”这个词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用手擦掉它们,飞快地走过走廊,进了她的房间。多年来他第一次看见她哭。
萨拉正好从车库里进来,刚好看到劳拉最后爆发的这一幕,她试着跟他解释:“今天过得不怎么好。老师对她不耐烦,有几个孩子嘲笑她。”
“嗯,见鬼,”他说。“我可不想别人嘲笑她现在的样子。任何时候我都不想有人嘲笑她,不管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嘲笑奚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事。”
萨拉生气地瞟了他一眼。“那你为什么一直奚落她?”
如果他停顿一下,也许他可以说“那不同”,但他只是说:“嗯,那好,你说得对。我老嘲笑她,我以后会注意。可即便如此,我得说看到她哭我很欣慰。我是说,她一直这么木讷呆板。”
“哦,你根本没听懂我的意思,”萨拉说。“嘲弄是世界上最可恨的事,但是哭泣对你而言就好了吗?哭泣是‘治疗’吗?那是我们十六岁时就该懂得的道理!”
她态度坚决地走进厨房,明知现在准备晚饭还早了点,他知道最好别跟着她进去。他懒懒地靠着风雨窗站着,看着窗外。昨天一场小雪后,一望无际的田野里灰白交杂,他心头突然涌上一阵不祥之兆。如果萨拉打算离开他(“嗯,现在你根本不懂得我”),他相信他知道那会是种什么感觉。
打字学校的事情慢慢有了好转。两个姑娘常常一起笑着回家,在课程结束时,她们带着假装的自豪和掩饰不住的快乐,向他展示了两张粗糙的小小毕业证。
“好了,可是我想知道她怎么能毕业的?”迈克尔等劳拉走到听不到的地方后迫不及待地问。
“噢,她终于找到了打字的窍门,”萨拉说。“这只是个小把戏而已,我从一开始就这样跟她说过,老师也是这样说。我觉得她现在做好了读大学的准备,你说呢?”
还有些其他准备工作。萨拉觉得大学小镇上的百货商店不够“齐全”,所以她带着劳拉到最近的城市去,就是机场所在的城市,姑娘们在那儿能找到整条街的时装店、百货店。劳拉在那里买了满满一衣柜好看的冬春季新衣服。她绝对会是比灵斯大学里穿着最好的姑娘之一,没人会想到她曾看起来像个流浪汉。
一月末一个异常暖和的下午,他看见她们这样购物后开车回来,劳拉打开前门,探进头来,叫道:“爸爸,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自行车?”
“当然,宝贝,”他回叫道。“骑吧。”
他走到前窗,看着她们骑走了。过去几年内,劳拉可能做了很多损害她健康的事情,可是当她们蹬着自行车飞快地沿着大路一起骑向远方时,她看上去跟萨拉一样健康,她们的头发迎风飘扬。看着这两个迅速消失的可爱姑娘,他说不清谁更轻盈、更敏捷、更优雅。
一天,他们带上劳拉所有的衣服,送她去大二女生的四人间宿舍。那儿有拥抱、有亲吻,但没有拖泥带水的道别。他们住的地方不过几里路远,随时可以见面,所以只有祝你好运之类的话可说——噢,祝你好运,亲爱的——再见。
家里突然间宽敞起来,家重新恢复了他们刚到堪萨斯时的那种愉快模样:这是他们知道的最好的家,设计好得惊人的现代化的家,一切运转正常。
“好了,宝贝,”他说,“没有你,我绝对撑不过这几个月,劳拉也是。”
他们站在客厅里,像主人还没有请坐的来客,他伸手握紧她的手,让她抬头看着自己。他现在只想带她穿过走廊,进他们的房间,在这间重新成为、终于成为他们自己的房子里,整个下午他们可以彼此拥有,直至夜暮降临,再也不用担心他们的喘息、叫喊会被人听到。
“我觉得你真的很了不起,”他告诉她。
“哦,”她说,“你也不差。”
她由他领着轻快地出了客厅,进了走道。他把这当成鼓舞人心的忠诚声明,无论这个姑娘有时多么冷淡多么干脆,她始终还是那个姑娘,在离一本正经的辅导员办公室不远的那间餐馆里,是她首先示意不远处有家汽车旅馆。噢,主啊;噢,感谢全能万能的主,萨拉总是那个想要做爱的姑娘。
他要了她。这一年半来,在堪萨斯大草原上,在他兑现承诺之前,她完全属于他。
“你觉得后年怎么样?”前年她问他——时间过得飞快——所以,在1971年的圣诞节期间,当她告诉他她怀孕了时,除了快乐自豪外再无其他。
* * *
[1] 美国著名男影星,奥斯卡影帝,有“黑帮片皇帝”之称。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六章
在萨拉怀孕的那几个月里,他们在中西部做了好几次汽车旅行——探索他妈的乡村,迈克尔如是说——有一次,当他们发现他们身处伊利诺伊中部时,他决定去找保罗·梅特兰。
这也许有点冒险,但值得一试。很久以来,那晚在尼尔森家发生的事一直纠缠于迈克尔的记忆中,令他沮丧不已。现在,在保罗·梅特兰家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可能会轻松地将事情理顺。
他在路边电话亭里汗流浃背,朝电话投币口里塞进硬币,草地那边来往的大型货柜车呼啸而过。他总算接通了电话,电话里传来保罗·梅特兰的声音。
“迈克!听到你的声音真高兴!”
“真的吗?”
“什么?”
“我说你真的——你知道——听到我的声音你真的高兴吗?我以为我可能上了你的黑名单呢。”
“哦,别傻了,伙计。我们都喝醉了,我们互打了一拳嘛,你的那一拳更厉害点。”
“他妈的,伙计,你那一拳也不错。”迈克尔说,他现在呼吸顺畅了些。“一星期后我还有感觉。”
保罗问他是从哪里打来的电话,于是乎一长串详尽的指路,告诉他们如何去梅特兰家。离开电话亭后,迈克尔很开心,他在阳光下举起一只手,做了个胜利的手势,萨拉坐在车里,在挡风玻璃后朝他笑。
“…好了,我们不远万里从迪兰西街而来,老伙计,”一小时后,他们坐在梅特兰家的客厅里,迈克尔说,“还有不远万里从白马酒馆而来。”他不喜欢自己这种假装的热情语气,但是无法把它压下去——实际上,甚至无法住口,他是这间房里唯一说话的人。
保罗回忆起过往,偶尔愉快地咕哝一两句,或忧郁地笑笑。佩基一直沉默着——但是那时候,大家都已意识到佩基已沉默了几个小时了——萨拉除了一两句应酬的客套话外,也没什么好说。
梅特兰现在有两个金发小姑娘,都是在迈克尔离开帕特南县后生的。她们害羞地从另一间屋子里进来,被介绍给客人们认识,礼貌地待了一会儿后,起身离去。她们的母亲站起身跟着出去了。不管是去哪儿,她在那里待了好久,看得出她宁愿跟她们做伴,也不愿跟客人们在一起。
沉默中,迈克尔第一次发现保罗穿的是白色衬衫,熨得极好的卡奇布长裤,再也没穿旧工作服了。他身往后靠,打量着这间房子。他知道前门口不会再有工具箱了,旁边不会再摆着沾满泥巴的工作靴。即使这样,他也无法想象保罗·梅特兰困于这样一间干净、整洁的中产阶级客厅里,他想知道戴安娜会不会认为他会“死”在这里。
“喜欢教书吗,保罗?”他问,因为看起来应该有人再说点什么了。
“嗯,如果以前从没做过这个的话,有点难,但是,从某些方面来说,还行。我想你也有同感吧。”
“是啊,”迈克尔说。“是的,我也这样。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做自己的事吗?”
“噢,没我想的多,”保罗说。“我发现在讲课之前,我得读很多书才行。比如,我来这儿时对非洲艺术几乎一窍不通,可是许多学生们却想了解。”
直到现在,随着上颚和喉咙一上一下,迈克尔才完全理会这次来访出了什么毛病:到现在为止,他们连口喝的也没有,甚至连杯啤酒也没有。怎么回事?他想说。你戒酒了吗,保罗?但是他紧闭着干得生痛的嘴。他知道戒酒意味着什么,他猜最好别去盘问保罗。这种事是男人自己的事。
佩基推着小车回来了,车上装着咖啡,上面一层里有一碟大大的葡萄干曲奇,下一层摆着丁当作响的四套杯碟。
“这些真好看,”萨拉说那些曲奇饼。“是你自己做的吗?”
佩基谦虚地透露说,所有糕点都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她甚至自己烤面包。
“真的吗?”萨拉说。“嗯,你可真——真行啊。”
迈克尔没要曲奇——它看起来抵得上一顿饭——一直等到他不想喝的咖啡差不多喝完后,他才开口聊起一个新话题:
“我看你妹夫现在很有名了。”
“噢,那个啊,是的,”保罗说。“嗯,真没想到有时候一出戏竟能获得这么大的商业成功。成功让他们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大部分是好的,因为他们有很多钱了,但是有些变化可能不怎么好。”
为了解释他说的那些不太好的变化,保罗说去年他和佩基在纽约莫林家待了几天。在他们的新家,一套豪华高层公寓里,戴安娜看起来有点“失落”——他记得以前从没见过她有那种表情,甚至小时候也没有——男孩们看起来也有点失落。拉尔夫·莫林几乎一直在讲电话,谈工作,或忙别的什么,每天都有关于演出、或者今后演出的紧急会议要开。
“有点——不太舒服,”保罗总结道。“不过,我想一切都会安顿好的。”
迈克尔把他的咖啡杯放回碟子上,发出轻微的丁当声。
“你有没有汤姆·尼尔森的消息,保罗?”
“噢,我们通过几封信。他写的信好玩极了,我相信你也知道。”
“嗯,不,事实上,我从没收到过汤姆的信。他以前偶尔给我画过几张漫画,配上台词,但是从没写过信。”就这其实也是夸大其辞,汤姆只画过一幅漫画,讽刺地画着头戴学士帽、身穿学士袍、皱着眉头、表情严厉的迈克尔,台词是,年轻思想家的缔造者。
“我一直很后悔没有早点认识汤姆,”保罗说,“多年前你就提议过,我那时真傻。”
“不,我能理解你的感觉,”迈克尔安慰他。“不管是谁,二十六七岁时就获得那么大的商业成功,对不熟悉他的人而言一定很可怕。如果我不是偶然结识了他,我可能永远也不会——你知道——找出他来,也许我也同样不想结识他。”
“嗯,但是‘商业’这个词对汤姆来说真的不是很贴切,”保罗反驳道。“它可以用在像莫林这种侥幸成功的人身上,但是那另当别论。汤姆是行家,他年纪轻轻便找到了他所擅长的并一直保持下来,你不得不崇拜他这一点。”
“好了,我觉得你可以说佩服他,但我不觉得有什么值得你崇拜的。”迈克尔不喜欢这样谈话。就在几年前他还站在汤姆这一边跟保罗·梅特兰争论,发现他的辩护之词在保罗的进攻下土崩瓦解。现在角色换了过来,他心神不宁地觉得这次又会输。不公平——世道变得真快——最糟的是,对于正反两方而言,可以说任何一方都不用当心会失去什么:为了勉强维生,他俩都只好放下身段来到这种农业州的大学里来教书,而汤姆·尼尔森一直宁静悠闲地享受着成功事业。
“他的标准跟我知道的其他任何画家一样高,”保罗还在热心辩论,“没有信心的画他从不拿出去卖。我觉得人们对画家的要求也不过如此。”
“呃,好吧,在他的专业方面,你可能是对的。”迈克尔让步说,故意采取丢车保帅的战略。“但是这人本身又是另一回事。尼尔森如果有心想为难你,那他可真是个刺头。即便不是刺头,也会让你非常难受。”
他还没意识到说个不停的嘴要说什么之前,这张嘴已开始说起了蒙特利尔之行。用的时间比他想的要长得多——已够糟了——而且,不可避免地把自己描绘得有点傻。
在他说话时,萨拉的褐色眼睛平静地从稳稳端着的咖啡杯上方凝视着他。在他以泰瑞·瑞安为代价醉酒搞砸聚会后,她默默地哭了;后来她偶尔公开地表示对他的失望(“嗯,你根本没明白我”)。到现在,她完全听之任之,由他自己丢脸去。
“…不,但问题是尼尔森知道我那天晚上可以得到那个姑娘,”他听到自己讲完这个故事后,还在试着解释和挽回声誉。“他嫉妒——你从他脸上看得出来——他也知道,所以他留在那里不走,当个讨厌鬼。这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因为那里没有别的朋友,谁也不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于是他一定要害我倒霉,这个小杂种决定这样干,你从他脸上可以看到这个决心:狡诈、自以为是、洋洋得意。噢,还有,在回去的路上,他说那个姑娘会以为我们是一对同性恋,有趣的是,尼尔森这辈子最怕别人误以为他是个同性恋。他深受困扰。我记得一连好多天他除了这个不谈其他,我总是在想,可能为此他才一直打扮成一个士兵。”
但是,无论是这个故事,还是对它的解释,这几个听众都不太能接受:他们三人的脸上全写着怀疑和不满。
“可是我不明白,迈克尔,”萨拉说。“如果你真的想得到那个姑娘,为什么你不在蒙特利尔多待几天呢?”
“问得好,”他对她说。“从那以后,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想唯一的答案是那时我受汤姆·尼尔森的蒙骗,我愿意跟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不管哪里。”
“这是个奇怪的字眼,‘蒙骗’,”保罗若有所思地说。“我当然崇拜汤姆,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但是我觉得我并没有受他‘蒙骗’。”
“是啊,好吧,你我不同,”迈克尔说。“所以你能收到他的来信,而我只得到他妈的漫画。”
还好,这时他们设法转换了话题,谈话回到夏季度假上来。
保罗说,今年他们一家还付不起出远门的钱,但是明年夏天他们打算去科德角半岛度假。
“听上去真诱人,”萨拉说。
“是啊,不过我觉得我更喜欢淡季时的科德角半岛,”佩基说。“以前冬天我们在那里时,认识一些极有趣的人,狂欢的吉普赛人。”
迈克尔知道她又会讲吞剑人的小故事,十年前她在帕特南县讲过的那个故事,曾让年轻的、一心想当演员的拉尔夫·莫林做作地、本着演艺人员精神地放声大笑的那个故事。当然,在她说到最后一句高潮时,她一字一顿地说:
“…于是我说‘那会受伤?’而他说‘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萨拉报以愉快的笑声,迈克尔也能哈哈附和一两声,保罗·梅特兰则捋着胡须,仿佛在掩饰已听过无数次的事实。
半小时后,梅特兰夫妇微笑着站在车道上,朝他们挥手道别,模样迷人,仿佛他们在摆姿势拍照——安逸的伊利诺伊美术教师和妻子,没钱出远门旅行但至少从不会被任何人“蒙骗”的好人,不远万里从迪兰西街而来、愿意将就于与梦想相距甚远的非洲艺术和家制面包的聪明人。
“好了,当然,保罗人很好,”当他们开车上了回家的路后萨拉对他说,“我没觉得他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美化他。”
“你什么意思?我觉得我从没那样过。”
“噢,你当然有。得了吧,迈克尔,那晚在你把他打昏前,你对他说你一直觉得他‘魅力非凡’。”
“天啊,”他说。“我以为你在厨房呢。”
“呃,我本来是在厨房里,但我出来了。当你把他打昏后,我又回去了,因为我知道你会去厨房里找我的。”
“真该死。你怎么到现在才提起来?”
“哦,我想是因为我知道你会跟我解释,”她说,“而我不想听你解释。”
儿子詹姆斯·盖维·达文波特1972年6月出生了。他健康、漂亮,用医生的话说,萨拉恢复得相当快,但是分娩的过程却极其困难。
从迈克尔听到的情况看,一开始这个孩子的脚先出来,有个傻瓜产科医生想用产钳把它翻转过来。然后许多人给传唤到产房外,皱眉低声讨论。最后,他们只好把昏迷不醒的萨拉推进电梯,下到另一层楼,总算做了紧急剖腹产手术——几乎在最后关头。
“堪萨斯!”迈克尔坐在萨拉床边说,她正用一根纸吸管从纸杯里喝着姜汁汽水。“这种无知无能的大错除了堪萨斯,别的地方不会犯。”
“噢,别傻了,”她告诉他。“不管怎样,我觉得他好极了。”
他以为她是说某个医生,在她从麻醉中清醒过来后,某个慈父般的堪萨斯混蛋可能糊弄过她一两句体贴话。“谁?”他问道,“谁那么好?”
“孩子啊,”她说。“难道你不觉得他漂亮极了吗?”
隔着玻璃,他只看到皱巴巴晃动的脑袋,看起来比核桃大不了多少,小嘴张开着在哭,但是哭声与周遭的新生儿没有两样。
“嗯,起初他看起来是青紫色的,”一个上了年纪的护士在婴儿房窗外向他承认。她的消毒面罩拉到下巴下,说明此时她已下班。“他刚生出来时是青紫色的,等我们把他放进保育箱后,他才马上有了血色。”
那晚,他坐在一家没有啤酒执照的餐馆里嚼着熟过头的汉堡包时,心里一直在想那种出生时是“青紫色的”婴儿。那些孩子的眼睛会很可笑吗?他们只会笑、只会淌口水,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却不会好好说话?过马路时,他们被分成几组,在小心照顾下手牵手蹒跚而行?在学业方面,他们会编篮子就是你最大的指望了?
好了,不过,如果那位女士不觉得孩子“马上有了血色”是让人安心的消息的话,她肯定不会那么开心地报告说这个蓝色婴儿“马上有了血色”——她可能根本不会告诉他青紫色那部分。
即使这样,他付完账,走出那间糟糕的餐馆,往家走时,他承认他希望生个女儿。噢,据说生儿子风光——有些人在生了女儿后公开表示他们的失望,有些人甚至直到生了儿子才会狂欢雀跃——但是迈克尔今晚没心思理会《旧约》上的那套废话。
女孩——嗯,女孩比男孩要好,人人都知道。跟女儿在一起时,你只需把她抛到空中,再抱着她、吻她,告诉她有多美就行了。当她长大了,不能骑在你肩上时,你可以带她去动物园,给她买一盒杰克薄脆饼和一个气球(你总是把气球绳子绑在她的手腕上,这样气球不会飞走),或者你可以带她去看日场的《音乐人》,看着她悲伤的小脸随着舞台上的意外奇迹而欢天喜地。到了让人心碎的微妙年龄,当劳拉十三岁时,可能是在她母亲的建议下,她从托纳帕克给他打来电话说:“爸爸?你猜怎么着?我来月经了!”
当然,当然后来也有麻烦:女孩可能逐渐显示出尖刻、让人痛苦的天分,学会些吓老爸一跳的花招。她可能一连好几个月在家里萎靡不振,要逼着才去铺床叠被,不管看什么书,永远看不过——老天才知道这是为什么——看不过第98页。不过,即使在这种糟糕的时候,也总看得到她会好起来的希望。女孩几乎能从各种消沉中走出来,因为她们能屈能伸,性情开朗。她们优雅,她们敏捷,她们聪明。
但是,噢,天啊,男孩可真让人头痛。睡觉前,如果你跟穿着连身睡衣的男孩假模假式过上几招,他可能指望你把他当作“拳击家”,而你竟然忘了这么称呼他,他立刻会皱起小脸号啕大哭。到九或十岁时,他会缠着你,让你带他去后院,在那里教他如何摔跤,才不管你会不会摔跤。然后会有消防部门、退伍老兵们组织的剧烈父子活动,在那里,面对其他父亲或他们招人嫌的儿子,你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十六岁左右,如果他变成一个没有幽默感、比较知性的孩子,他可能想要你跟他一起坐下来严肃地探讨荣誉、正直和道德勇气,直到你脑袋里塞满了这种抽象的东西。要不然,更糟的是,他可能变成那种典型的年轻人:乖戾、懒散,根本很少开口说话,要说也只蹦出一个字;除了汽车他对世上一切都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