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是从小亨利国王开始的。1173年初,小亨利的十八岁生日快到了。他已经接近成年,与路易七世的女儿玛格丽特公主结了婚。小亨利高大魁梧,满头金发,玉树临风,骑术高超,风度翩翩,热爱骑马,喜欢长枪比武,拥有一大群追随者,他们都鼓励他在骑士生涯中建功立业。他已经两次加冕,因为约克大主教罗歇为他举行的加冕礼存在争议,于是在1172年8月,鲁昂大主教罗特鲁在温切斯特再次为他加冕,这次他的妻子也一同接受了加冕。在两次加冕礼上,小亨利都接受了涂圣油礼,当着一大群骑士的面接受了规格极高的尊崇。在其中一次加冕宴会上,他的父王亲自为他斟酒。年轻的国王为自己的高贵富丽而沾沾自喜,人们普遍认为他傲慢、贪婪、软弱无能且油嘴滑舌。
年轻的国王尽管享有继承人的崇高地位,但并不掌握实权。他接近成年的时候,能够动用的土地收入仍然受到严格限制。尽管他得到了许多头衔,但实际上始终没有被真正授予这些土地,而这些表面上面积广大的领地的收入也没有他的份。他过着骄奢淫逸的宫廷生活,却没有足够的收入来源,因此债台高筑。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亨利二世得到诺曼底公国的全部统治权的时候,年仅十六岁。而他的长子在十八岁的时候还几乎一无所有。他的岳父路易七世竭力煽动他的不满情绪。
亨利二世为六岁的幼子约翰做的婚姻安排激发了他与小亨利之间的矛盾。为了给约翰提供生计,亨利二世将三座城堡——希农、卢丹和米雷博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他。这些要塞坐落于安茹和曼恩之间,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尤其希农是金雀花王朝权力的一个重要中心,小亨利认为希农属于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三座城堡都是小亨利认为理所当然属于自己的,现在却被剥夺了。在三座城堡被授予约翰的几天之后,恼羞成怒的小亨利偷偷从父亲身边溜走,投向法兰西国王的宫廷。叛乱爆发了。
在亨利二世看来,与长子交恶是意料之中,甚至是不可避免的。更令人吃惊的是,十五岁的理查和十四岁的若弗鲁瓦居然也加入了叛乱,从他们母亲(在普瓦捷)身边出发,去投奔路易七世。“恰逢各地的基督徒都放下武器、庆祝复活节的时候,三个儿子起兵造反,反抗自己的父亲”,编年史家拉尔夫·德·狄瑟托如此写道。舆论认为,是阿基坦的埃莉诺煽动自己三个年纪较小的儿子举兵反抗她的丈夫。亨利二世自己似乎也相信这种指控,因为他授意鲁昂大主教写信给妻子,提醒她“有义务带着你的儿子们到丈夫身边来,你必须服从你的丈夫,并且有义务与他一起生活”。
埃莉诺在对丈夫忠心耿耿这么多年之后,为什么突然间要反对他,至今仍然是个谜。有人说,这是因为亨利二世抛弃了她,养了一个情妇罗莎蒙德·克利福德,但这种理论没有任何事实根据。还有人说,这是由于婆媳关系不佳,亨利二世的母亲玛蒂尔达皇后的影响力太大,这种说法很荒唐,因为玛蒂尔达六年前就去世了。王后应当有更深层次的怨恨。
1173年,在政治上,埃莉诺和她的长子一样失意。在她与亨利二世的婚姻的最初十五年中,她一直忙于生儿育女。1167年,约翰诞生之后,她的这一段生涯结束了,于是她重新作为阿基坦女公爵,治理这个庞大的南方国度,而正是她将阿基坦带给了丈夫。但在1173年,和小亨利国王一样,她感到自己的政治角色遭到了严重削弱。尽管她仍然扮演着阿基坦女公爵的角色,但她对公国的独立控制权逐渐遭到侵蚀。亨利二世无视妻子的特权,开始自作主张地处置阿基坦的部分地区。他们的女儿埃莉诺嫁给卡斯蒂利亚国王的时候,他将加斯科涅给了她做嫁妆。后来,与图卢兹伯爵雷蒙和解时,他指示伯爵向小亨利国王效忠,而后者在阿基坦并没有任何权利。埃莉诺从这看出,丈夫将她的公国视作盎格鲁—诺曼王室的臣属,而不是更广泛的金雀花联邦的一个自治的部分。埃莉诺和她的长子一样,开始感到,自己得到的冠冕华而不实,于是她选择发动叛乱来捍卫对自己领地的合法控制权。
在埃莉诺眼中,阿基坦的独立不仅是她个人威望的问题,阿基坦未来的独立对她最宠爱的儿子理查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按照亨利二世对身后事的安排,理查将成为阿基坦公爵。为了这个目的,亨利二世在12世纪70年代册封理查为普瓦图伯爵,这是成为公爵的自然而然的第一步。埃莉诺为理查设立了一个摄政议事会,对他的政治前途关怀备至。目前,埃莉诺在教导理查如何治理公国,那么等他到了十八岁的时候,他能接受被架空、在自己的公国内只能满足于一星半点儿的权力吗?那对母子俩来说都是不堪忍受的局面。
于是,埃莉诺开始考虑与她之前绝对不会想到的一个人联手——她的前夫法兰西国王路易七世。2月初,她骑马长途跋涉前往巴黎,三个年纪较长的儿子已经在那里安营扎寨。
这是埃莉诺一生中第二次冒着生命危险在法兰西的乡间骑马旅行。编年史家坎特伯雷的杰维斯告诉我们,埃莉诺女扮男装,从普瓦捷附近的费埃拉维纳斯城堡出发,奔赴沙特尔方向。尽管她乔装打扮,但还是未能抵达目的地。埃莉诺现在已经将近五十岁,身体已经不像1152年逃避两名追求者、投靠亨利二世的那个少妇一样强健了。她被亨利二世的部下认出并逮捕,送往希农城堡。当时的编年史家得知消息——王后被捕时穿着男装——的时候,普遍表示愤慨和不相信。
埃莉诺出师未捷,惨遭俘虏,但她已经指导儿子们投奔到法兰西国王的怀抱中。亨利二世发现他们的背叛之后,派遣信使到巴黎,要求孩子们不要再犯傻了。信使发现小亨利国王陪伴在路易七世身边,信使要求他立刻返回父亲身边。路易七世插嘴道:“这是谁的要求?”
回答是:“英格兰国王。”
“并非如此,”路易七世看着小亨利说道,“英格兰国王不就在我身边吗?”
双方都在做持久战的准备。路易七世和金雀花王朝的孩子们吸引了一大群心怀不满的人加入他们的阵营,很多人是被小亨利国王的荒唐许诺——用他的国度的财富来赏赐支持者——诱惑来的。路易七世给小亨利刻了一个国玺,他就开始到处盖章了。小亨利向支持者们发誓许愿,将整个肯特郡赏赐了出去,还有莫尔坦和图赖讷的重要领土,以及数千镑的赋税。得到如此荣华富贵的许诺之后,佛兰德伯爵腓力、布洛涅伯爵马蒂厄和布卢瓦伯爵特奥巴尔德热情洋溢地加入了小亨利的事业。
在英格兰,他们的支持者包括莱斯特伯爵小罗伯特,他的父亲就是曾担任首席政法官、为亨利二世忠心耿耿地效劳的罗伯特,几年前刚刚去世。北部的几位伯爵、达勒姆主教和诺福克伯爵休·比戈德也参加了叛乱。最后,叛军还招募到了苏格兰国王狮子威廉,他在1165年继承了父亲的王位。亨利二世对狮子威廉恨之入骨,据说有一次仅仅听到他的名字,亨利二世就暴跳如雷到了癫狂的地步,在寝室地板上翻腾打滚,甚至去吃床垫上的稻草。叛军对威廉的许诺是,他将得到他的前任马尔科姆四世于“无政府时期”在英格兰曾经占有的全部土地。
拿土地和主权来大肆分封,显示出小亨利对王权的真正认识是多么幼稚和有限。在随后十八个月的大叛乱中,小亨利国王主要的角色就是傀儡,被路易七世和那些希望蚕食金雀花王朝势力的盟友们任意摆布。战争的第一阶段于1173年夏季爆发。5月,叛军攻打了韦克辛的一些城镇,徒劳无功。6月和7月,他们占领了欧马勒和德里安库尔,布洛涅伯爵马蒂厄被城堡射出的一支箭矢击中,丢了性命。7月,路易七世和小亨利围攻韦尔纳伊,但这座城堡坚守了很长时间,亨利二世率军赶来援救。叛军败退,亨利二世的军队追杀上去,将对方的后卫尽数屠戮。
与此同时,6月底,苏格兰人进攻了诺森布里亚。他们的战绩相当糟糕。他们未能攻克沃克或沃克沃思的城堡,在泰恩河畔纽卡斯尔周边地区胡乱蹂躏一番,没有取得什么成果,然后在卡莱尔的宏伟石墙前陷入一场血腥的肉搏混战。英格兰王军在城堡总管罗伯特·德·沃克斯率领下,浴血奋战,缴获了苏格兰人的给养和战利品,因此抵挡住了随后的围攻。苏格兰人得知一支英格兰王军部队在首席政法官理查·德·卢西指挥下从南方逼近时,四散败退,在边境地带的其他地方制造了一些小麻烦。
叛军在1173年的战略粗劣而失败。他们的想法是多线作战,把亨利二世拖来拖去,趁他不在场的时候狠狠攻击他的臣属。但这却迎合了亨利二世最大的优势:他在自己的领地内从容地不断转移,果断地采取行动,准确地把握时机去部署雇佣兵,粉碎敌人的抵抗。他鞭策自己的军队以惊人的速度行军,有一次仅仅花了两天就横亘诺曼底,从鲁昂冲到了多尔。他的军队中有大量令人生畏的布拉班特雇佣兵,他们的军饷花费高昂,但是军事素养极高,机动性强,而且非常凶悍残忍。亨利二世曾写道,他欣赏他们的作战技能、进攻时的英勇无畏和超过野兽的凶猛。
亨利二世充满活力的战术不仅震慑了他的那些不是那么坚决的敌人,还揭示出法兰西国王是一个多么糟糕的指挥官和倦怠无力的领袖。很快,这一点就众人皆知,亨利二世尽其所能地利用这一点,在吉索尔与他的儿子们谈判时提出了非常慷慨大方的投降条件。这次谈判中,莱斯特伯爵罗伯特(他也加入了叛军)大闹起来,拔出利剑,辱骂亨利二世,于是和谈破裂了。国王在自己的庞大领地内还有很多敌人,战争还要持续整个夏天。
战争在多条战线上同时进行,亨利二世的一大优势就是,他在各地都有非常精明强干的部下。他在每一块领地都任命了一位有才干的最高指挥官,在国王外出期间,这位指挥官负责全面执掌军政大权。与他的儿子们及其盟友不同,亨利二世不需要用金钱和土地的贿赂来吸引支持者。英格兰首席政法官理查·德·卢西这样的人支持国王是出于忠心和臣属的效劳义务。尽管之前有过不愉快,教会也支持亨利二世。
9月,战争焦点转移到了英格兰。莱斯特伯爵和另外一位造反的贵族休·比戈德招募了一些佛兰德雇佣兵(这些人以前是纺织工人),要蹂躏英格兰。他们在法拉姆灵厄姆登陆,打算取道东安格利亚,向西北方转移,前往英格兰中部。雇佣兵们在乡间行军的时候,平坦而寒冷的平原回荡着他们的战歌。
对“无政府时期”还记忆犹新的人都不愿意看到佛兰德人又一次出现在英格兰。在邓尼奇,妇女儿童向叛军投掷石块。理查·德·卢西从英格兰权贵们那里得到了极大支持,但即便如此,在弗恩汉姆(位于贝里圣埃德蒙兹附近)的沼泽地交锋时,叛军仍然占据了四对一的兵力优势。但王军赢得了一场辉煌胜利,将莱斯特伯爵的骑士们驱散,将雇佣兵击溃,把他们留给当地百姓去消灭。很多佛兰德雇佣兵溺死在沼泽中。
在中世纪战争中,冬季是传统的停战季节。1174年开春之后,战争再次爆发。这一次,英格兰陷入危局。苏格兰国王在冬季重新集结兵力,他的实力现在非常雄厚。英格兰王军在北安普敦、诺丁汉和莱斯特屡战屡败,诺森布里亚也岌岌可危。更严重的是,佛兰德伯爵腓力已经对圣物发誓,要在7月前全面入侵英格兰。在英格兰权贵们的多次恳求之下,亨利二世终于离开欧洲大陆,乘船前往英格兰。
1174年7月,他从巴尔夫勒出航,率领着一支由布拉班特雇佣兵组成的大军,以及一些直系亲属:小亨利国王的妻子玛格丽特王后,以及亨利二世的孩子琼和约翰。他还带去了一些俘虏,包括他自己的妻子。
海况很糟糕,狂风怒号,波涛汹涌。水手们向亨利二世表达了忧虑,他在全体船员面前说,如果上帝希望他夺回自己的王国,那么一定会把他们安全送到对岸。
亨利二世最关心的问题就是上帝的意志。他抵达南安普敦的时候,在参战之前,心里揣着一个目标。这或许是他在整个战役中的神来之笔。亨利二世没有直接开赴东安格利亚(佛兰德伯爵腓力正在那里集结大军),而是先去了坎特伯雷。亨利二世有时非常顽固,但通常很关注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他知道,很多人认为,他之所以遭遇如此普遍的背叛和争吵,是因为上帝在为贝克特之死复仇。他还认识到,只要叛乱还和有福的殉道士托马斯·贝克特的事业搅和在一起,就没有和平的希望。
亨利二世登陆三天之后便来到坎特伯雷,决心要做一番表演。拉尔夫·德·狄瑟托如此描述道:“他抵达坎特伯雷的时候,纵身下马,抛却了国王的尊严,于7月12日,星期五,以朝圣者、悔过者、恳求者的装束和打扮,来到了大教堂。在那里,他泪如雨下,哀恸呻吟,唉声叹气,走到光荣殉道士的墓前。他张开双臂,匍匐在地,在那里祈祷了许久。”
在伦敦主教的注视下,亨利二世向上帝发誓,他绝没有要杀害贝克特的意思,但承认自己鲁莽的言辞导致了贝克特的死亡。狄瑟托记述道:“他请求在场的主教们为他恕罪,然后接受了肉体惩罚,聚集在那里的一大群僧侣,每人鞭笞了他三下,甚至五下……这一天的剩余时间和随后的夜间,他陷入灵魂的极大哀痛,不断祈祷,不曾合眼,斋戒了三天……毫无疑问,他此时已经安抚了烈士的英灵。”此言不虚。亨利二世通过这一场公开忏悔的非同寻常的表演,打赢了战争中最重要的宣传战。许多编年史都写到了国王的这次伟大的忏悔:身体半裸,匍匐在地,在最严酷的鞭笞下血流如注。
在亨利二世国王悔罪的这天上午,在离坎特伯雷很远的地方,狮子威廉正在小憩。他用早餐的时候,头盔就放在旁边。这位苏格兰国王得到了小亨利的许诺,将得到英格兰北部的一些城堡,作为支持小亨利叛军的回报。他又一次对这些城堡发动进攻。苏格兰军队用铁镐、攻城器械和投石机攻打沃克城堡,还试图纵火将其烧毁,但沃克都岿然不动。威廉还派兵攻打卡莱尔和普拉德,同样徒劳无功。他用早餐的时候在考虑下一步行动——向阿尼克多边形城堡令人望而生畏的残存躯壳发动进攻。
但灾难骤然降临。一群约克郡骑士从普拉德追踪苏格兰军队到阿尼克,发动了突袭。一场激烈战斗爆发了,所有苏格兰骑士都战死或者被俘。狮子威廉也成了俘虏。
一名信使从北方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地赶到亨利二世那里,禀报威廉在阿尼克被俘的消息。亨利二世得知此事时正是深夜,他在坎特伯雷安睡。国王欣喜若狂,从床上跳下,叫醒了所有贵族,将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喜讯与他们分享,为自己的好运气感谢上帝和殉道士托马斯。叛军一下子丧失了核心,这对亨利二世来说的确是莫大的幸运。
亨利二世在军事上只做了很小的努力,就巩固了自己在英格兰的权力,战胜了在英格兰中部和东安格利亚的敌人。那些没有被武力征服的叛军也在7月底向老国王举手投降。1174年8月8日,亨利二世回到了巴尔夫勒。他离开欧洲大陆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在此期间,路易七世、小亨利国王和佛兰德伯爵腓力已经攻入诺曼领地,包围了鲁昂。亨利二世之前冒险前往英格兰,是寄希望于鲁昂市民能够在他迅速平定英格兰之前坚守住。他的这个冒险得到了回报。他抱着必胜的信心,集结起另一支军队,由凶悍的威尔士雇佣兵和他信赖的布拉班特雇佣兵组成。法兰西军队迅速放弃了围城。不久之后,路易七世就向他求和。
“在王国的大灾变之后,和平再次来临,”亨利二世的财政大臣理查·菲茨奈杰尔写道,“势力最强大的叛贼……也认识到,要从赫拉克勒斯手中夺走他的大棒,是极其困难,或者根本不可能的。”亨利二世的军事才华和运气远远超过水平很差的法兰西国王和他自己乳臭未干的儿子们,因此能够将他们击败。妻子埃莉诺的背叛也没有打垮他。现在埃莉诺被囚禁在英格兰的一座城堡内,可能是在索尔兹伯里。1174年,在蒙路易,儿子们向亨利二世求和的时候,他有条件大发慈悲。
亨利二世在蒙路易展示了自己的主宰地位之后,赦免了所有反叛者,允许他们保留自己的土地和财产,恢复到叛乱爆发两周前的状况。他向每一个儿子都赏赐了城堡或收入,但没有给他们渴望的权力,因为他很害怕自己尚在世时就分配土地,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小亨利国王得到了诺曼底的两座城堡和来自安茹的1.5万镑税收,条件是认可将边境城堡送给约翰作结婚礼物的安排。理查得到了普瓦图的两座宅邸和普瓦图年收入的一半。若弗鲁瓦得到了布列塔尼年收入的一半,他与该公国女继承人康斯坦丝的婚姻也正式安排妥当了。除了亨利二世愿意赏赐的财产之外,他不准儿子们向他索要任何东西。然后,他派遣理查和若弗鲁瓦去普瓦图和布列塔尼,镇压他们自己煽动起来的叛乱的余党。
亨利二世对妻子发出了真正的怒火。埃莉诺曾是理查在阿基坦的羽翼初生的摄政议事会的监管者,却滥用了这个职权。她就像在巴黎的前夫一样,麻木不仁地煽动自己年纪最大的三个孩子造反。她的所作所为有违自己的性别和本分。在亨利二世统治的余下时间里,埃莉诺先后被软禁在英格兰南部的多座城堡。这么多年中,她曾在宫廷露过几次面,但再也没有得到过亨利二世的信任。亨利二世还曾在一个短期内努力让教皇批准他离婚,但没有成功。埃莉诺仍然是一个囚徒,远离自己热爱的公国,对她来讲这是最严酷的惩罚。
亨利二世要对付的最后一个比较重要的反叛者是狮子威廉。埃莉诺为了自己的叛变遭受了最残酷的精神惩罚,而威廉则遭到了最严苛的政治惩罚。1174年12月1日,他被迫同意《法莱斯条约》。这项条约在约克签订,规定威廉是直属亨利二世和小亨利国王的封臣,没收了他的许多城堡,并强迫苏格兰贵族、主教和教士向英格兰王室与教会俯首称臣。于是,苏格兰王室成了英格兰王室的臣属,正式丧失了自己的尊严。
但即便是在苏格兰,亨利二世的惩罚也是有限的,因为他对复仇不感兴趣,最看重的还是恢复自己对领地的正常统治。蒙路易的和约体现了亨利二世最精明的一面。这是他整个统治生涯的巅峰。
胜利者亨利
12世纪70年代的金雀花宫廷非同寻常地光辉灿烂。亨利二世成功地镇压了大叛乱,这胜利使他成为欧洲的一位卓越统治者。路易七世一败涂地。1177年,法兰西国王与英格兰国王在伊夫里签订了一项互不侵犯条约,承认两国国王“从此日起,永结友谊,各尽所能、竭尽全力地保卫对方的身体与生命”。亨利二世充分利用三个年纪最长的儿子——他们将是欧洲的下一代统治者——让他们在领地内扫净了他们自己造成的叛乱的余烬。苏格兰国王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法莱斯条约》,承认了亨利二世的宗主地位。1175年,爱尔兰的康诺特国王罗利·奥克罗胡尔签署了《温莎条约》,确认了亨利二世作为爱尔兰大部分地区的最高封建领主的地位,并允许他在两年之后提名自己的幼子约翰为整个爱尔兰的宗主。亨利二世的显赫邻居们似乎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就连弗里德里希·巴巴罗萨皇帝与他相比也黯然失色:英格兰国王在战争中大获全胜,而皇帝与伦巴底联盟之间的漫长战争在1176年5月以失败告终,他在南欧的权力遭到严重削弱。
现在,所有人都敬仰英格兰国王,认为他才是欧洲最伟大的君主。整个基督教世界的使节和大使在他的宫廷纷至沓来。巴巴罗萨、君士坦丁堡的皇帝、兰斯大主教、萨伏依公爵、佛兰德伯爵等向他派来使臣。教皇派来了一位特使——于格松红衣主教,他在亨利二世身边待了好几年,试图劝说他正式宣布将会参加教会的圣战,以支持在欧洲重新掀起一场十字军东征。就连狮子威廉也常常造访亨利二世的宫廷,参加他的议事会。南欧的大贵族之间发生纠纷,都来找亨利二世裁决。权贵们纷纷向他的两个幼女提亲。他的长女玛蒂尔达在1166年嫁给了狮子海因里希,已经享有萨克森公爵夫人的地位。玛蒂尔达的妹妹们的前途甚至更加光明。1176年,国王最年幼的女儿,十岁的琼,被送往西西里,嫁给西西里国王威廉二世。次年,十四岁的埃莉诺嫁给了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方索八世。金雀花王朝的影响力扩展到了欧洲的每一个角落。
亨利二世的国际声望达到了顶峰。在自己的领地内,尤其是在英格兰,他也凭借高超的政治智慧,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影响力。他统治期间的两大目标是保卫帝国的边界,并在领地内加强自己的权威。大叛乱平定之后,他大体上战胜了那些曾骚扰他边境的敌人。从1174年起,他的注意力转向了第二个目标。
1173年叛乱爆发之后,英格兰又一次兴建了大量城堡和堡垒,被国王的敌人们占据。就像斯蒂芬国王统治时期一样,这些木制或石制要塞从地平线上屹立,其壁垒戒备森严,壕沟难以逾越,彰显了占据这些要塞的地区性强权的实力。对亨利二世来说,在没有得到他明确许可的情况下占据城堡,是对他的统治的冒犯。据豪登的罗杰记载,在1176年,亨利二世“将英格兰的所有城堡占为己有”。他驱逐了这些城堡的总管们,用自己的亲信取而代之。为了强调他这么做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最高公共权威,而不是为了向敌对派系复仇,亨利二世甚至将自己最忠心耿耿的臣属,包括为赢得英格兰国内战争功勋卓著的理查·德·卢西,逐出自己的城堡。一些城堡被拆除,其他的则被重新分配给国内的达官贵人。这一举动发出了明确无误的信息:英格兰贵族和主教们保有城堡和军队的权力只有一个来源,那就是国王。
亨利二世始终非常重视城堡及其保有者。自诺曼人入侵英格兰以来,城堡始终是军事权威的终极象征。亨利二世在统治期间花费了大量财力物力来修建和维持城堡,仅仅重建英格兰的城堡就耗费了至少2.1万镑。当时,英格兰城堡正在从木质结构转变为更为永久性的、坚固的石制要塞,亨利二世加快了这个变革的过程。他在泰恩河畔纽卡斯尔、诺丁汉、奥福德、温莎和温切斯特等地,修建了特别庞大的城堡。斯卡伯勒和鲍斯的城堡的石质主楼得到改良,以保卫与苏格兰之间的边境地带。诺曼编年史家托里尼的罗贝尔称,在亨利二世统治期间,“不仅在诺曼底,在英格兰、阿基坦公国、安茹伯爵领地、曼恩和图赖讷”也都修建了城堡。
但亨利二世城堡建设工程中最闪耀的明珠还要数多佛尔城堡,它坐落于一座巍峨雄伟的白色峭壁之上,俯瞰从英格兰去往法兰西西北部的航道。征服者威廉曾在一座铁器时代山丘堡垒的遗址之上建造了一座土木工事。亨利二世大规模重建曾外祖父的城堡,花了十二年才竣工,耗资近6.5万镑,这比他在位最后十年中在英格兰所有城堡上花费的总开支的三分之二还多。1179年8月,路易七世首次访问英格兰。在拜访贝克特圣龛的四天旅程中,法兰西国王和旅伴佛兰德伯爵腓力最先看到的就是多佛尔城堡。在客人离开之前,亨利二世自豪地带领他们参观了城堡的建筑工地。此时路易七世已经五十九岁,年老体衰,亨利二世一定是非常开心地带这位老对手参观了这座威武雄壮的要塞。一座气势宏伟的城墙俯瞰着峭壁和下方的通海水道,一座巨大的石质主楼正在施工,建成之后足以与亨利二世在欧洲大陆的帝国的那些伟大城堡媲美:洛什、卢丹、蒙巴宗、蒙里夏尔、博让西的要塞(这几地都在安茹),以及法莱斯、卡昂和与法兰西接壤地带的伟大的诺曼堡垒。
12世纪70年代,亨利二世在诸多方面努力扩大自己的权威,修建城堡还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因为,除了是一位军人之外,亨利二世还是一位精明敏锐、谙熟法律的政治家。在巩固了自己的统治之后,他开启了一场长达十年的司法革命,将会长久地影响此后的英格兰政府。
在大叛乱之前,亨利二世最重要的司法成就是1166年2月颁布的《克拉伦登条令》,它将整个英格兰刑法体系纳入强大的王权制辖之下。在诺曼王朝统治下,司法是由一系列五花八门的地方性法庭和官衙执行的,它们分别向国王、国王的贵族们和教会负责。为了纠正亨利二世眼中的12世纪60年代的漫无法纪状况,处置抢劫、杀人、盗窃和窝藏包庇等罪行的职责被交给了直属王室的郡长和法官们。贵族和教会设立的法庭仍然存在,但在英格兰全境被国王的司法系统取代了。亨利二世引入了处置犯罪的标准操作程序,旨在通过陪审团——通常包括十二人,在宣誓之后,他们应当向郡长或法官报告在其社区内发生的所有犯罪行为——将罪犯根除。法庭会对嫌犯处以“冷水神判”,这是一种恐怖的仪式,被告会被捆缚起来,浸入池塘、河流或湖泊。如果沉下去,就表明嫌疑人是无辜的;如果浮起来,则证明他有罪。处置罪犯的刑罚包括肉刑(砍掉罪犯的右脚)、流放或者死刑。罪犯的财产会被没收,缴纳给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