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克拉伦登条令》,听命于王室的郡长们在调查犯罪时有权干预大领主的私人司法辖区。“任何人,无论在其城堡之内或之外……不得阻挠郡长进入其宫廷或土地。”这是《克拉伦登条令》的规定。这的确是一项革命性的举措,使得国王的司法权触及(或者意在触及)了英格兰的每一个角落。现在,国王的法律明确无误地凌驾于其他一切司法权之上。在法律和司法方面,亨利二世已经宣示自己是一国之主。
1176年,在叛乱结束之后,这种理念的象征意义比过去更重要了。这年1月,《北安普敦条令》对十年前在克拉伦登颁布的法律予以重新发布、修改和加强。大叛乱造成的动荡大大增加了秩序的败坏和犯罪的滋生,因此刑罚变得更加严酷:被判处肉刑的罪犯现在不仅会失去右脚,右手也会被砍掉;在“冷水神判”中幸存下来的人,如果仍然有重罪嫌疑,就会被放逐。为了给人民带来司法正义,亨利二世及其谋臣将英格兰划分为六个巡回法庭辖区。直属王室的法官们开始巡游全国,他们的使命是惩奸除恶,恢复英格兰的秩序,同时还要将国王的法律确立为最高级和最终形式的公共权威。法官们对过去发生的犯罪也进行了追诉调查,以确保王室法官们能够惩罚(《克拉伦登条令》所称的)“所有罪行……除了在战争期间犯下的性质较轻的盗窃和抢劫行为,如盗窃和抢劫马、牛及价值较低的物品”。
在改革刑法的同时,亨利二世还推进了国王在监管民法方面的新特权。他的巡回法官们报告称,强占土地的犯罪与针对臣民人身的犯罪同样严重,于是亨利二世决定引入一个新制度,允许受害者援引王室法律,快速地解决土地争端。一种被称为《近期土地剥夺法令》的新法律程序推动了这种上诉制度。王室法官在调查土地争端时,有权质询陪审团,原告是否被以不公正的方式剥夺了土地;如果陪审员认为原告的土地确实遭到了不公正的剥夺,那么法官会裁决,此案中的被告是否应对此负责。败诉的一方会被处以罚金,以弥补他造成的损失。
在12世纪的英格兰,土地就是权力,因此裁决大贵族之间的土地争端是国王的一个关键职能。现在,在理论上,臣民可以从国王的文书官衙购买一份令状,来保护、争取和收回英格兰的任何土地。这会引发一个“近期土地剥夺”程序,最终由当地的郡长来处理。令状通常很短,且非常公式化。13世纪的法律作家布拉克顿记载称,为了斟酌令状的措辞,亨利二世和他的谋臣们常常夜不能寐。如果这是真的——听起来的确像是真的——也是有原因的。现在,在以土地为基础的社会的运作中,王室法律和王室官吏不可或缺,不仅在王室权贵与法庭发生接触时如此,而且几乎每天都是如此,一直到郡一级。从贵族们的角度看,国王的一项最重要的职权,如今被下放给了一个简单的官僚机器。人们可以向文书官衙,而不是国王本人提起申诉,以解决争端。这是一项价值不可估量的发展,因为金雀花王朝的领地极其广袤,而且亨利二世喜欢到处巡游,且行动速度极快。
1178年,御前会议得到重组。在过去,御前会议始终陪伴在国王身边,不管国王去了哪里,沿途均可接受司法申诉;现在,御前会议的五名成员长期驻留威斯敏斯特,全职从事审案工作。这实际上就成了英格兰的最高法庭,后来被称为王座法庭。英格兰的法律机器被建立起来,独立于亨利二世国王之外,但行使他的全部权力,并且在提供服务的过程中收取数额很大的费用。
到1179年,出现了更多涉及土地法的令状,但国王的传统的、个人的权力更多地被下放给一个官署机构。“最近赠予令状”确立了关于教会圣职及其地产授予的权利。“祖先死亡令状”旨在解决遗产纠纷。“权益令状”允许地位较低的人在认为自己被当地领主的私人法庭冤屈的时候,绕过领主,直接向王室法庭上诉。这项令状此前已经存在了一段时间,但现在变得公式化,将在各郡保障司法正义的法律权力授予了郡长。这一切都表明,王国政府开始发生一场革命。
就这样,在大叛乱的剧痛之后,亨利二世重整朝纲,令英格兰渐渐发生了转变。遍布全国的城堡,要么由国王的臣属占据,要么由国王授权使用,成为王室垄断军权的强有力象征。1181年的《军备条令》鼓励免服兵役税的发展,即权贵们可以不必向国王提供军队和兵役服务,而付给国王金钱作为替代,这促进了英格兰贵族的非军事化,并为王室招募雇佣兵提供了经费。在英格兰各郡,王室司法突然间无所不在。王权如今稳固地在英格兰土地上生根发芽了。
1182年2月,在亨利二世四十九岁生日时,他在汉普郡的毕晓普斯沃召开了一次大会,宣布自己已经立下了遗嘱。他的遗嘱是非常明确的非政治性的。他向圣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作了馈赠,赠给英格兰的宗教机构5000银马克,赠给安茹的宗教机构1000银马克。他捐出200金马克,为诺曼底和安茹的贫家少女提供嫁妆。他命令四个儿子——小亨利、若弗鲁瓦、理查和约翰——“保障遗嘱的坚决执行,不容违背;若有人胆敢反对或违背,愿全能上帝的义愤和怒火,以及上帝与我的诅咒,降临于他”。遗嘱没有提到埃莉诺,她仍然被软禁着。
亨利二世继续在领土各地巡游,主要是待在英格兰和诺曼底。但从某种角度讲,他的使命已经圆满完成了。12世纪70年代的司法改革是他活力四射的统治中最后一个大刀阔斧的阶段。三十多年来,他不知疲倦地四处奔走,勤于政事,兢兢业业。现在是时候考虑自己将给世界留下怎样的遗产了。1182年之后,亨利二世的思绪转移到如何最好地将自己的庞大领地转交给儿子们。但就在这时,数十载的光辉胜利灰飞烟灭,最终给他留下的只有心碎。
在英格兰历史上,马克(mark)只是财务计算时用的货币单位,从来没有实际发行和流通过。马克起初是流行于西欧的重量单位,专用于测量金银,1马克最初相当于8盎司(249克),但在中世纪不断有所浮动。后来,1马克一般相当于半磅(8盎司)。据说是丹麦人把马克带到了英格兰。根据19世纪的资料,作为货币单位,起初1马克细分为100便士,但在1066年诺曼人征服英格兰之后,改为1马克分为160便士,1马克相当于三分之二镑或约250克白银。?????熊熊燃烧的世界
亨利二世尽管才思敏捷、富于创造力,而且天生精力充沛,但在1183年过五十大寿的时候还是感到自己已经垂垂老矣。奔波忙碌的一生损害了他的健康。他在马背上过了一辈子,两腿变形成了罗圈腿,现在常常疼痛难忍。1174年,他的大腿被一匹马踢伤,可能导致股骨骨折,始终未能痊愈。腿伤影响了他的整体健康,使得他步履蹒跚。他的腿永久性地跛了,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他仍然持续不断地在各地巡视,但不时病倒。尽管罗马教廷敦促亨利二世公开宣示参加圣战,并前往东方领导一场新的十字军东征,但他显然没有这个打算。
世界格局日新月异。路易七世国王长期患病,最后遭遇了一连串令他躯体瘫痪的中风,于1180年9月18日去世,享年六十岁。路易七世的十五岁儿子在前一年被加冕为共治国王,现在正式登基,称为腓力二世。突然间,亨利二世不得不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不是比自己年长十岁的男人缔结条约、制定政策。腓力二世比亨利二世最年长的三个儿子都要小,比约翰只大几个月。对这个少年国王来讲,亨利二世简直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人物。整个法兰西很快就将属于这些少年。
小亨利国王将成为腓力二世新的较量对手。小亨利也已经被加冕为副王,有时自称为“英格兰国王、诺曼底公爵、阿基坦伯爵,亨利国王之子”,而称他的父亲为“闻名遐迩的君主”。腓力二世全面执掌王权,令小亨利愈发蠢蠢欲动。
小亨利仍然几乎没有任何实际的统治经验。1183年2月,他已经二十八岁,尽管拥有冠冕堂皇的诸多头衔,并且还娶了一位卡佩王朝的公主,但实权少得可怜。部分是由于这一点,他在政治智慧和军事技能上进步甚微。在许多同时代人眼中,他仍然虚荣、肤浅、幼稚,虽然崇尚光荣伟大,对真正的朝政却知之甚少。小亨利国王的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花在比武场上。和佛兰德伯爵腓力与埃诺伯爵鲍德温一道,他经常出现在欧洲时髦的竞技场上。小亨利国王花费了数量惊人的金钱,将自己打扮为令人眼花缭乱的骑士英雄。他的武艺教头是威廉·马歇尔。马歇尔自1170年以来担任小亨利的导师。作为欧洲最勇敢的骑士之一,马歇尔赫赫有名。1179年,腓力二世在兰斯加冕的时候,代表金雀花王朝参加庆典的就是小亨利国王,他在游行队伍中捧着卡佩王朝的王冠,并且带领五百名骑士参加了加冕礼之后的比武大会。尽管有光鲜堂皇的外表,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实权。挫败之下,他开始在父亲的领地内施展拳脚,但结果却令人尴尬,几乎酿成灾难。
1182年夏末,小亨利国王再次向父亲索取土地,用编年史家豪登的罗杰的话来说是“一些领地,好让他和妻子能够居住,并供养他属下的骑士”。言外之意是,他希望正式占有诺曼底公国。亨利二世拒绝了。就像在1173年那样,小亨利国王恼羞成怒,暴跳如雷,跑到了法兰西宫廷,与腓力二世结盟,与父亲分庭抗礼。亨利二世多次增加封赏的价码,才把儿子哄回来,在圣诞节之后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会议在勒芒召开,由亨利二世主持,与会者包括小亨利国王、他的两个弟弟理查和若弗鲁瓦,还有萨克森公爵(亨利二世的女婿,前不久和妻子,即亨利二世的长女玛蒂尔达一起被从自己的公国驱逐出来)。
在这次会议上,亨利二世的目标是确保三个儿子仍然服从他在未来分割金雀花领地的计划。这意味着,要安抚一下长子,显示他的突出地位,同时不能过于冷落两个较小的儿子。亨利二世要求儿子们向他庄重地宣誓效忠,然后又要求理查和若弗鲁瓦分别作为阿基坦和布列塔尼的公爵,向小亨利国王效忠。
理查拒不听命。作为阿基坦公爵,他的领主是法兰西国王,不是英格兰国王,他也无意改变这个现状。在大叛乱之后的十年中,他一直在阿基坦巩固自己的至高无上地位,镇压母亲的公国内桀骜不驯的臣属领主们的反叛,在此过程中锻炼了自己优秀的军事头脑。由于哥哥的所作所为,理查的平叛工作最近变得更困难了。小亨利国王与阿基坦的贵族们勾勾搭搭,试图把他们拉拢到自己麾下,暗示说自己将是一个比理查更好的领主,煽动他们举兵作乱。理查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才遏制住这些叛乱。理查在埃莉诺的亲自督导下学习和成长,他的军事天赋得到了很好的培养。他和虚荣自负、装腔作势的哥哥之间的关系冷若冰霜。在勒芒,他们之间的宿怨爆发,两人激烈地争吵起来。理查怒火中烧地冲出会议室,返回阿基坦去加固他的城堡。小亨利国王将自己的妻子送往巴黎的安全地带,与若弗鲁瓦结盟,准备发动进攻。威尔士的杰拉尔德对若弗鲁瓦的描绘令人难忘:“能言善道,油嘴滑舌……他的舌头足以败坏两个王国;不知疲倦,行事伪善,装神弄鬼,撒谎骗人。”亨利二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向另外一个儿子发动内战,他也没有多少选择,只能支持理查。1183年3月5日,老国王就是这样度过他的五十大寿的:他努力恢复秩序,而金雀花王朝的年轻一代却剑拔弩张,即将展开一场灾难性的内战。与此同时,唯一有可能解决纠纷的人——阿基坦的埃莉诺,仍然被软禁在英格兰。
在随后的短暂战争中,小亨利国王的所作所为令人震惊。他装模作样地与父亲谈判,但毫无诚意。他命令自己的臣属攻击外交使节。为了支付雇佣兵的军饷,他在阿基坦四处抢劫城镇居民、教堂和圣龛。他还企图煽动阿基坦的贵族们反叛理查的统治,但没有取得多少成功。亨利二世和理查招兵买马,从一个城镇狂奔到另一个,尽其所能地遏制危险的局势。
最终结束战争的不是军事策略,而是命运。6月初,在袭击凯尔西的一座教堂之后,小亨利国王患上了痢疾。在短暂但是极其严重的病患之后,他于6月11日在南方城镇马尔泰死去。临死之前,小亨利国王请求威廉·马歇尔(他先前的教师和比武伙伴)将他前不久抢来的十字军的十字架送往耶路撒冷。据说他在合眼前还请求为他母亲减刑。6月底,他的遗体被送到鲁昂下葬。世界少了一个油嘴滑舌、惹是生非的青年。小亨利国王始终没有得到过成长的机会,但他也很少表现出希望成长的意愿。即便如此,他的死亡还是让他父亲精心安排的继承计划乱成了一锅粥。
亨利二世从哀恸中恢复之后,便开始筹划一个新的未来。1183年秋季,他告诉理查,他应当将阿基坦交给最小的弟弟约翰。这意味着,理查将取代小亨利国王,成为英格兰、诺曼底和安茹的继承人,而让约翰接过阿基坦的遗产。
理查坚决拒绝了。阿基坦属于他,他过去不愿意将阿基坦交给哥哥,现在同样不愿意把它让给弟弟。到1184年底,亨利二世认识到,自己已经无法驾驭理查(现在是他最年长的儿子)。于是,他让理查返回阿基坦,同时准备把约翰送往爱尔兰,将他理论上的爱尔兰国王头衔坐实。同时,亨利二世还考虑将小亨利国王的遗产交给若弗鲁瓦,将布列塔尼(由于若弗鲁瓦娶了康斯坦丝,所以成为公爵)与金雀花王朝的祖传遗产永久性地结合起来,让理查自行待在他心爱的阿基坦。理查也不肯接受这个安排。他组织了一支军队,袭击了若弗鲁瓦领地的边界。
亨利二世在倍感挫折之下崩溃了。最后,他把唯一比理查更有权占有阿基坦的人从英格兰接到了欧洲大陆。默默度过多年牢狱生涯的埃莉诺王后被短暂地释放,来到亨利二世身边。老国王命令理查将公国交还给母亲。当然,实际上这意味着将阿基坦交给亨利二世,因为尽管埃莉诺暂时得到了释放,但仍然是亨利二世的俘虏,而不是他的妻子。但理查最终被说服了。他将阿基坦的控制权正式交还给父亲。在随后两年内,亨利二世始终不肯对自己领地的未来做任何决定性的安排。
问题的确是绕开了,但仍然悬而未决。亨利二世支吾拖延,等待时机,以处置欧洲大陆上由于小亨利国王死亡而造成的边境安全问题。但理查和若弗鲁瓦都没有被立为共治国王或王储,因此亨利二世对自己身后事的安排仍然没有把握。
1186年7月,命运再一次插手。据多位编年史家说,若弗鲁瓦是个不忠不孝之徒,他与腓力二世过从甚密,指望自己在反对父亲或兄弟的时候能得到法兰西国王的支持。他在巴黎度夏的时候,在一次比武中负了重伤,于8月19日死去,死因或许是重伤造成的并发症。他被厚葬在巴黎圣母院。据说腓力二世国王哀痛欲绝,曾企图要跳入朋友尚未封闭的墓穴。
就这样,亨利二世失去了两个成年的儿子。尽管很少有人像法兰西国王那样悲痛地哀悼若弗鲁瓦——豪登的罗杰称若弗鲁瓦为“地狱之子”和“邪恶之子”——亨利二世的处境比以往更困难了。他不愿意面对显而易见的办法:立理查为唯一继承人。亨利二世似乎一直不相信任何人的本领——哪怕是才华横溢的理查——能够与自己相提并论,能够将他聚集的庞大领土联合起来。1185年1月,耶路撒冷牧首长途跋涉,来到英格兰,将圣城的城门钥匙以及大卫塔和圣墓的钥匙呈送到亨利二世脚下,哀求他前往东方,接受耶路撒冷国王的头衔。即便如此,亨利二世在与最重要的封臣协商之后,仍然决定,更符合他利益的选择是捍卫他在欧洲的领地,而不是保卫遭到萨拉丁威胁的基督徒领地。正是这种顽强执拗、不肯放手的精神让亨利二世成为如此伟大的一位统治者,但这很快酿成了他的最终失败。
若弗鲁瓦的死使得亨利二世与腓力二世(后来被其支持者誉为腓力·奥古斯都)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在这位年轻的法兰西国王统治的最初六年中,他们的关系还很融洽。亨利二世曾帮助腓力二世与佛兰德伯爵重归于好。腓力二世和小亨利国王及若弗鲁瓦都有很好的交情。但现在,二十三岁的腓力二世开始对亨利二世在法兰西的影响感到恼怒。理查在1161年与腓力二世的同父异母姐姐艾丽斯订了婚。她一直被寄养在亨利二世的宫廷,长达近二十五年,却始终没有与理查正式结婚。亨利二世从政治角度出发,一直推迟婚礼,等待自己占上风的时候,那时就能从腓力二世那里榨取最丰厚的嫁妆。但也有丑恶的谣言称,亨利二世自己引诱了这个姑娘。
从1186年起,金雀花王室和卡佩王室之间的关系急剧降温。两国之间爆发了好几次重大的边境战争。因为亨利二世不肯让理查和艾丽斯结婚,法兰西和诺曼底之间的韦克辛边境地区(根据婚约,将是艾丽斯的嫁妆)又一次成为争端的主题。腓力二世宣称自己是布列塔尼的最高领主。在布列塔尼,若弗鲁瓦的继承人是两个小女孩和一个叫作阿尔蒂尔的男婴。在贝里和图卢兹伯爵领地(1159年亨利二世和路易七世摊牌的地方),两国间的矛盾逐步升级。这是自1173~1174年以来,英格兰和法兰西国王之间首次出现严重冲突。
腓力二世没有亨利二世那样的财富和经验,在军事上也不如他老谋深算。但在1187年,腓力二世开始寻找其他办法来给自己的对手捣乱。最显而易见的办法当然是借力亨利二世的儿子理查。前任阿基坦公爵和他的父亲之间开始出现了嫌隙,腓力二世开始尝试插上一手。亨利二世刻意避免确立理查为继承人,且对约翰越来越宠爱,这说明理查的未来地位还远远谈不上大局已定。理查坐立不安,急于离开欧洲,去东方参加十字军运动。在自己的继承人地位得到确定以前,他是不能出征的。
1187年夏季,腓力二世尝试与金雀花王朝的第三位王子结交。理查访问巴黎的时候,法兰西国王对其大献殷勤、百般邀宠。据豪登的罗杰记载,“腓力二世对理查极其尊崇,他们每天在同一张桌子上用膳,分享饮食;夜间,他们在同一张床上睡觉。法兰西国王爱他如同爱自己的灵魂,他们互相之间的爱如此深厚,令英格兰国王陛下瞠目结舌”。罗杰关于理查和腓力二世同床的记述后来曾被解释为,理查是同性恋。事实并非如此。它实际上是表明了年轻的法兰西国王与金雀花王朝推定继承人之间突然发生的、强有力的政治友谊。理查害怕自己被剥夺继承权,腓力二世对此善加利用,或许甚至还向他暗示,亨利二世打算让艾丽斯嫁给约翰。
他的招数奏效了。理查离开巴黎,返回在诺曼底的父亲身边。当时十字军东征的狂热席卷欧洲,理查对圣地魂牵梦萦,因此他与父亲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在腓力二世窃窃私语的煽风点火之下,理查开始相信,“他的父亲打算剥夺他的王位继承权,据传闻说,计划将王位传给幼子约翰”(这是坎特伯雷的杰维斯的记载)。1188年11月,事情到了一个重大关头。亨利二世与腓力二世为了争夺贝里和图卢兹发生了战争。在邦穆兰的一次和平会议上,双方都怒气冲冲,亨利二世和腓力二世大吵特吵,差点动手打起来。在会上,理查直截了当地要求父亲向他保证,一定会将王位传给他。亨利二世一言不发。据坎特伯雷的杰维斯记载,理查说:“那么,我只能认为,先前听起来难以置信的事情是真的。”他在腓力二世面前跪下,以阿基坦和诺曼底领主的身份向后者宣誓效忠。这是父子之间最后的、不可弥合的决裂。
1189年1月,亨利二世病痛不断,一直拖到复活节也没有好转。在病榻上,他发出许多书信,恳求理查回到自己身边。但理查不肯动摇,还帮助腓力二世袭扰卧病在床的父亲的边境。6月初,亨利二世身体有所好转,参加了在贝尔纳堡举行的和会,但这一次父子之间又争吵起来。在腓力二世的拼命煽动怂恿下,理查仍然怀疑,老国王要立约翰为王储。
腓力二世和理查向贝尔纳堡发动奇袭,将其占领,还拿下了该地区的所有其他城堡。6月12日,他们迅速攻击了亨利二世的基地勒芒,也就是五十六年前他出生的地方。
勒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城镇守军为了阻滞入侵者,采取了在郊区纵火的紧急措施。此时刮起了大风,大火蔓延到城镇,很快整个勒芒就陷入火海。亨利二世及其随从快速撤退了。随后,尽管夏季酷热难当,而且亨利二世身体虚弱,但他们还是尝试北上,以强行军撤往诺曼底。
在行军过程中,亨利二世做了一件他漫长一生中从未做过的事情:他放弃了。在离边境要塞阿朗松10英里处,他原路返回,将自己的大部分随从派往诺曼底,自己却返回了安茹。此时道路和乡间已经到处是腓力二世的兵马,在200英里的危险旅途之后,亨利二世来到了希农城堡巍峨的城墙脚下。这不仅是安茹的,而且是金雀花王朝所有领地上最雄伟的要塞之一,也是亨利二世最喜爱的驻地之一。他进入要塞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在随后两周内,他卧病在床,病情日益严重,身体越来越羸弱。
到7月初,曼恩已经被法兰西军队占领,图尔也陷落了。7月3日,在图尔附近的巴朗,亨利二世强撑病体,与腓力二世面对面谈判。腓力二世滔滔不绝地提出了一大串要求,相当于是要求亨利二世彻底投降,并确立理查为他在海峡两岸所有领地的继承人。老国王此时已经虚弱不堪,随从们扶着他,他才能在马背上坐稳。这一天原本赤日炎炎,暴风雨却骤然降临。亨利二世同意了腓力二世的所有条件。随后,他已经无力骑马返回希农,只得由仆人们用轿子抬回去。
回到希农之后,几乎无力站稳的亨利二世命人呈上所有原先支持他、现在却倒戈到理查那边的人的名单。据威尔士的杰拉尔德记载,名单上第一个名字就是他最宠爱的儿子约翰。老国王大为震惊,悲痛欲绝,无力承受这种打击。他的病情严重恶化,陷入幻觉,胡言乱语。在一个短暂的清醒时刻,他在城堡的小教堂接受了圣餐。1189年7月6日,亨利二世与世长辞,他惊人的传奇一生竟在凄惨中落幕。
他遭到了妻子和所有儿子的背叛,目睹自己的出生地化为浓烟滚滚的瓦砾堆,还遭到了比他年轻三十多岁的卡佩国王的羞辱。但他在法兰西和不列颠群岛全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在垂暮之年降临之前,他战胜了每一位曾经挑战他的国王、公爵和伯爵。他或许是基督教世界最家喻户晓的名人。他的威名流传千古不朽,因为英格兰国王、诺曼底公爵、阿基坦公爵、安茹伯爵、曼恩伯爵、图赖讷伯爵和爱尔兰领主亨利二世开创了一个新王朝,将会在随后两个多世纪中深刻地影响欧洲。
理查登基
面对父亲的遗体,理查陷入了沉默。他所看到的这副面庞带着近半个世纪的烦恼与光荣留下的印迹。亨利二世死得非常凄凉:孤立无援、哀痛心碎。他给理查留下最后一句话还是在极具侮辱性的《巴朗和约》之后。当时,亨利二世在理查耳边恶狠狠地低语道:“上帝保佑我在死前向你复仇。”但上帝没有保佑他。自1187年,理查与腓力二世联手,已经用武力夺取了自己的许多王室遗产——曼恩、图赖讷和安茹的多座城堡。亨利二世去世后,剩余的财产自然而然地属于理查了。
亨利二世的遗体停放在丰泰夫罗的小教堂。这是坐落在安茹与普瓦图伯爵领地(阿基坦公国的权力中心)之间腹地的一座伟大的修道院产业。为父亲灵柩守夜的时候,理查在教堂中殿的冷风中一定会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教堂的穹顶天花板和粗壮冰冷的柱子在他头顶上巍然屹立。站在父亲静默的遗体前,这个擅长行动的人有了一个安静地反思的机会。理查站在灵柩前,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他只是看了看曾经奔波忙碌的父亲一动不动的面庞,然后转过身,走出了教堂。一段史诗般的统治结束了。新的统治——他自己的统治,拉开了帷幕。
1187年,噩耗传到法兰西,萨拉丁麾下的穆斯林军队攻克了耶路撒冷。这位令人生畏而极富骑士风度的阿拉伯将领所向披靡,是全世界妇孺皆知的名人。整个“海外”——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之后在中东建立起来的各个基督教国家的统称——面临灭顶之灾。理查一世曾听说过诸多以萨拉丁的名义犯下的暴行:神圣的骑士被残忍地屠杀;伟大的军人被处死,如沙蒂永的雷诺先是被萨拉丁亲自用剑砍伤,然后斩首。他一定也听说了基督教军队在7月4日哈丁之战中的惨败:成千上万的西欧士兵在熊熊燃烧的灌木地带惨死,他们在穆斯林弓箭手的致命攻击下纷纷倒地,舌头被烈火烤焦。他一定也听说过穷苦的基督徒被卖到北非为奴的悲惨故事。但最让他苦恼的是真十字架的丢失。这是耶路撒冷王国最神圣的圣物,此前每一支基督教军队出征时都会将它抬在队伍前方,而如今它竟在哈丁被萨拉丁的军队缴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