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林布罗克的亨利在巴黎得知自己被剥夺继承权时,并不感到意外。他自幼与理查二世熟识,在1381年的农民起义期间曾躲在伦敦塔的壁橱内,在理查二世与上诉诸侯的长期斗争中曾经反对过他,也曾支持过他。他知道,国王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但在同一时间传到巴黎的其他消息也许会让他吃惊:国王打算率军第二次远征爱尔兰。他会将自己的支持者和大部分私人武装都带过爱尔兰海,英格兰在几个月之内会几乎没有军队驻守。
这是个天赐良机,实在不容错过。理查二世在英格兰和法兰西都有敌人,于是博林布罗克的亨利和他们所有人取得了联系。他的第一个盟友是托马斯·菲茨艾伦,即前任坎特伯雷大主教,他在自己的兄弟阿伦德尔伯爵被处决的时候,遭到了理查二世的罢免。阿伦德尔家族和兰开斯特家族的关系也许不算太好,但他们都对国王恨之入骨。他们还联系到了英格兰国内对国王心怀不满的分子:诺森伯兰伯爵亨利·珀西、威斯特摩兰伯爵拉尔夫·内维尔。亨利从这些人那里得知,如果他入侵英格兰以夺回自己的遗产,应该会得到许多贵族的支持,大有希望成功。
理查二世于5月底出征,于6月1日抵达爱尔兰。他一定知道英格兰本土可能遭到入侵,因为他将王冠和王室御宝——金雀花王权的关键标志物——以及博林布罗克的亨利的儿子蒙茅斯的亨利,带去了爱尔兰。他还带去了大部分保王派贵族和大量武士与弓箭手,准备讨伐一些爱尔兰酋长。
法兰西国王查理六世的精神病经常发作,因此法兰西政府朝政紊乱,对博林布罗克的亨利不构成威胁。他于6月底离开了法兰西。1399年7月4日,他在亨伯河口的雷文斯伯恩附近登陆。他身边只有不到一百人,算不得令人畏惧的入侵。但据柯克斯托尔编年史家记载,他刚刚登陆,“大群骑士和骑士侍从闻风蜂拥而来投奔他”。他的拥护者包括许多北方伯爵和骑士,包括诺森伯兰伯爵的儿子哈里·“热刺”,他享有英格兰第一骑士的威名。
理查二世的国民长期以来饱受欺凌和敲诈,于是纷纷倒向博林布罗克的亨利的阵营。《英格兰国王理查二世遭背叛及遇害编年史》的作者写道,“人们争先恐后地奔向公爵,为他效力,向他献上自己的财产,无一例外”。整个英格兰为博林布罗克的亨利驾临的消息而欢欣鼓舞。理查二世留在国内的政府以约克公爵(兰利的埃德蒙,博林布罗克的亨利和国王的叔叔)为首,主力干将则为国王的宠臣,包括约翰·布希爵士和理查·斯科罗普爵士。他们于7月中旬企图在牛津组建一支保王党军队,但英格兰中部人民都奔向博林布罗克的亨利的阵营,因此他们不得不向西一退再退。阿斯克的亚当估计,博林布罗克的亨利麾下拥有十万大军。虽然编年史家们惯于夸大其词,但这一次应该没有夸张。
理查二世于7月底回国,企图在威尔士南部召集一支自己的军队。但博林布罗克的亨利已经到了布里斯托尔。从英格兰到威尔士,消息纷至沓来,声称差不多全国都已经背叛了国王。国王乔装打扮为圣方济各会修士,和少数亲信一起,抛下了在威尔士南部征集的兵马,向北横穿威尔士,抵达康维,索尔兹伯里伯爵正在那里征集一支保王党军队。国王抵达那里的时候,愈发垂头丧气。索尔兹伯里伯爵的四万军队作鸟兽散,士兵们纷纷逃离,还把国王的财物——金银珠宝、骏马华服——都抢走了。
到8月初,博林布罗克的亨利几乎已经是英格兰无可争辩的主宰。理查二世无助地枯坐在康维城堡,向上帝和圣母玛利亚祈祷,并向朋友们絮絮叨叨,希望法兰西国王会来援助他。而全体国民却证明了他们对国王的忠诚少得可怜。8月5日,切斯特伯爵领地(理查二世势力的心脏)向博林布罗克的亨利求和。8月9日,切斯特城堡未作任何抵抗,便向亨利的军队投降。尽管公爵命令部下不得屠杀柴郡人,但士兵们还是烧杀抢掠一番。编年史家阿斯克的亚当去考丁顿教堂做弥撒的时候发现,教堂被洗劫一空,只剩下门和破碎的箱子。
理查二世完蛋了。他的盟友阿尔伯马尔公爵和伍斯特伯爵投靠了博林布罗克的亨利。他的同母异父哥哥埃克塞特公爵和侄子萨里公爵被俘。博林布罗克的亨利以英格兰总管大臣的身份派遣诺森伯兰伯爵去康维城堡逮捕理查二世。对仍然痴迷于自己君主权威的国王来说,投降的条件非常可怕。他被传唤自行前往议会,博林布罗克的亨利将在议会上担任英格兰的“主审法官”,而国王的五位盟友——埃克塞特公爵、萨里公爵、索尔兹伯里伯爵、卡莱尔主教和理查·莫德林将受到审判,罪名是叛国。国王像往常一样暴跳如雷,大呼小叫地要将自己的敌人处死。“其中有些人,”他说道,“我要活活剥了他们的皮!”但他别无选择。他不得不跟着诺森伯兰伯爵走。
理查二世和博林布罗克的亨利在弗林特会面了。尽管国王显然已经是公爵的囚徒,但两人还是假惺惺地按照贵族礼节寒暄了一番。亨利向国王鞠躬致敬,理查二世称他为“亲爱的兰开斯特堂弟”。《英格兰国王理查二世遭背叛及遇害编年史》的作者是这次会谈的现场目击者,据他记载,博林布罗克的亨利告诉理查二世,他在“您召唤我回国之前”就回到了英格兰,是因为“您这二十二年来朝纲败坏……因此,在平民的认可下,我将辅佐您治理国家”。
“亲爱的堂弟,如果你愿意这么做,那么我也很高兴。”理查二世答道。然后他正式向堂弟投降。他和索尔兹伯里伯爵得到了两匹劣马,在武装押解之下,和博林布罗克的亨利一起出发,前往切斯特。切斯特城堡不再是患有妄想狂的国王的军事要塞,而是他的监狱。
掌袍部(wardrobe)是国王内廷的一个部门,负责保管王室的衣服、财宝和甲胄等。掌袍部控制的资金不受财政部监管,可以算作国王私产,由国王自行支配。?????红玫瑰是后来兰开斯特王朝的标志。?????即后来的亨利五世国王。?????
即亨利·珀西爵士(1364~1403),第一代诺森伯兰伯爵亨利·珀西的长子,当时的英格兰名将,在与苏格兰的战争中屡建奇功。珀西家族支持博林布罗克的亨利。但后来他们又起兵反叛亨利四世,亨利·珀西爵士阵亡。亨利·珀西爵士是莎士比亚名剧《亨利四世》的主要人物之一。?????理查二世众叛亲离
1399年9月21日,沃里克伯爵的兄弟威廉·比彻姆爵士去伦敦塔拜访了被囚禁在那里的理查二世国王。阿斯克的亚当陪同威廉爵士一同前往,他在自己的编年史中写道,这一天恰好是阿伦德尔伯爵被斩首的两周年纪念日。比彻姆和亚当都是博林布罗克的亨利的忠实支持者,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专门确定理查二世的情绪和行为”(这是亚当的说法)。
理查二世在伦敦塔已经被关押了十九天。他的年轻妻子伊莎贝拉也在博林布罗克的亨利手中,被软禁在伯克郡的索宁,待遇优厚。8月底,博林布罗克的亨利命令将国王从切斯特城堡送到伦敦,他于9月2日抵达那里。尽管国王被软禁在舒适的住宅内,而不是被锁在地牢里,但访客们还是发现他情绪低沉。失去了日常的仆役,周围尽是兰开斯特家族的间谍,虎落平阳的国王终于形影相吊、众叛亲离。就连他的灵也不见了踪影。国王在威尔士南部的时候,灵猩弃他而去。
理查二世感到非常凄凉,这是可以理解的。公爵选择伦敦塔作为囚禁他的场所,实在是刻意刺激他。1381年农民起义的时候,国王和公爵两人都曾在这座王室监狱避难,亨利侥幸躲过了被俘和丧命的噩运。理查二世一定回忆起了他童年的那段经历:他站在伦敦塔的一扇孤窗前,俯视着正在燃烧的伦敦城,目睹整个国家揭竿而起。现在他故地重游,国家虽然没有陷入农民起义的无政府状态,但又一次反对他的统治。
据阿斯克的亚当记载,理查二世坐下和客人们一起用晚餐的时候,“悲哀地说起话来”。“我的上帝啊。这是一个怪异又反复无常的国度。”国王说道,“这么多国王,这么多统治者。这么多伟人垮台、丧命。国家无时无刻不钩心斗角、四分五裂,人们自相残杀、互相仇恨。”然后,他开始例数历史上被自己的人民推翻的英格兰国王们。阿斯克听他讲述了“自王国草创以来,遭遇过这等命运的君王们的名字和历史”。这情景多么可悲:喜爱自己祖先的古老故事的国王,如今发现历史在重演,而他自己成了牺牲品。
“看到……他的灵魂所受的折磨,”阿斯克写道,“并且被派来侍奉他的人都对他毫无感情可言,也不习惯于伺候他,而都是些被派来监视他的陌生人,我走时心头颇受触动,自己思忖着他先前的光荣,以及世间命运的反复无常。”
阿斯克的亚当没有具体说理查二世讲的是哪几位国王的悲惨命运,但也不难猜到:他的英雄——忏悔者爱德华在位期间,国内多次爆发叛乱,最后他在诺森布里亚叛乱之后死去;约翰国王,金雀花王朝第一位被诸侯的意志限制了自己特权的君主;亨利三世,曾经被自己的诸侯俘虏;以及爱德华二世,理查二世曾努力为他正名,洗去他名字上的污点。
作为国王,理查二世比上述几位昏君和暴君加起来还要糟糕。像忏悔者爱德华一样,他标榜自己的神性,却不知道生儿育女,传承法统。像亨利三世一样,他痴迷于神圣的仪式,却让英格兰在法兰西的征服事业土崩瓦解。像约翰一样,他对自己的人民施虐。像爱德华二世一样,他与兰开斯特家族敌对,攫取自己贵族的土地,以阴谋诡计污染了政治,虽然在很长时期内得到了许多机会来痛改前非,却冥顽不灵。更普遍的情况是,他听信奸臣谗言,攻击和掠夺自己臣民的财产,而不是保护他们的财产。他培植自己的势力,以一个领主的身份与诸侯争夺利益,却没有尽到更高层的义务:提供公共权威。他相信王权就是威望和辉煌外表,却不懂得去领导。最后,他变得一无所有。
阿斯克的亚当与国王共进晚餐九天之后,即9月30日,星期二,英格兰诸侯与平民代表在威斯敏斯特厅开会。这其实就是一次议会,尽管没有国王的批准,它没有完整的议会地位。大厅一端是空荡荡的宝座,上面盖着金线织物。理查二世仍然在伦敦塔。约克大主教理查·斯科罗普起立,向与会者宣读了一份声明。他说,理查二世因为自己无能,已经同意逊位。重新获得坎特伯雷大主教地位的托马斯·阿伦德尔起立,询问众人是否接受这个事实。据官方档案记载,每一位贵族都表示同意。然后平民代表们呼喊着表示同意。
理查二世真的是自愿退位的吗?他肯定是别无选择。官方档案给人制造的印象是,他是完全自愿地退位的,说自己“无德无能,不配享有王位”。但同情理查二世的史书《英格兰国王理查二世遭背叛及遇害编年史》的说法迥然不同。它记载了此次“议会”前一晚博林布罗克的亨利与理查二世的激烈争吵。理查二世口出恶言,大发诅咒,要求见自己的妻子,而亨利拒绝在没有经过议会程序的情况下将他从伦敦塔释放,什么都不肯答应。《英格兰国王理查二世遭背叛及遇害编年史》记载:国王大发雷霆,但束手无策,他对公爵说,他(公爵)对他(国王)和国家都犯下了滔天大罪。公爵答道:“议会召开之前,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国王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在室内踱了二十三步,一言不发;然后他脱口而出:“……这二十二年来,你一直当我是你的国王,却怎敢这样残酷地对待我?你像奸诈之徒一样对待我,像叛贼对待主人一样;我发誓,要和你们当中四个最优秀的人决斗。”国王这么说着,将自己的帽子丢到地上。
这仍然无济于事。会议代表们同意将国王废黜,通过一项前所未有的司法程序快速采取了措施。圣艾瑟夫主教向众人宣读了三十三条废黜国王的条款。这是理查二世的罪状录,从他登基伊始,一直讲到他暴政的最后日子。其中包括:他在14世纪80年代的“邪恶统治”;他对上诉诸侯的摧残(“国王对这些人特别仇恨,因为他们希望国王受到良好的节制”);他让德·维尔组建一支军队以镇压自己的人民;他驱使来自柴郡的“大群为非作歹之徒”镇压自己的臣民;出售赦免令以敲诈勒索;篡改议会档案、对博林布罗克的亨利的不公;滥用赋税与贷款;拒绝“维护和捍卫国家的公正法律和风俗习惯”;数不胜数的勒索和欺骗罪行;将王室珠宝运往爱尔兰;违反《大宪章》;一项泛泛而谈但极其严厉的谴责,即“国王的言辞和文字如此反复无常、虚伪矫饰,尤其对教皇和外国君主亦是如此,以至于无人敢信任他”。
罪状宣读完毕之后,圣艾瑟夫主教发出了废黜国王的裁决。然后,博林布罗克的亨利从议会席位上起立,划了十字,然后宣布王国属于他,用英语说道:“以圣父、圣子与圣灵的名义,我,兰开斯特的亨利,在此宣布,英格兰王国、王位及其所有权利与附属物,均归我所有,因为我拥有善良的亨利三世国王的正当血统。由于朝纲败坏、良好法律被废止,国家几乎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上帝赋予我莫大恩典,让我在亲朋的援助下,收复了王位。”他拿出理查二世的御玺,向众人展示,然后拉住阿伦德尔大主教的手。坎特伯雷大主教领着博林布罗克的亨利走到大厅前部的金御座前。亨利在御座前跪下,作了祈祷。他睁开眼睛,坎特伯雷大主教和约克大主教分别扶着他的一只胳膊,帮他在御座上坐下。威斯敏斯特大厅回荡着贵族和平民代表们的欢呼和掌声。
英格兰人民的呼唤震撼着大厅。巨大的声响向锤梁屋顶(王室耗费巨资请亨利·伊夫利建造的)飞去,环绕着四壁上的白鹿图案,在从忏悔者爱德华到理查二世的十三位英格兰国王的雕像间回荡。这声响还回荡在一个新王朝的第一位君主的耳际。博林布罗克的亨利成为兰开斯特王朝的第一位国王。
一位新国王被选举产生了。或者,从另一个角度看,英格兰王位被突然篡夺了。1399年10月1日,理查二世被正式褫夺全部宗主权和王位。四个月之后,他将会在庞蒂弗拉克特城堡的狱中活活饿死。10月13日,忏悔者爱德华的宗教节日,兰开斯特公爵亨利被加冕为英格兰国王亨利四世。之所以选择这个日期,是为了强调这位新国王的王族血统。但这无法掩盖赤裸裸的现实。在连续八代君主、245年统治之后,金雀花王朝的法统传承中断了。今后,大贵族也能互相攻杀、争夺王位了。理查二世愚蠢而贪婪,他对王权的几乎所有方面都理解错了,造成了可怕的、破坏性的后果,终于将他继承的一切抛进了历史的火堆。
英格兰王政的一个新时代拉开了帷幕。
终章
亨利四世成功篡位之时,他的热诚拥护者阿伦德尔大主教将他比作犹大·马加比,即《圣经》时代的传奇英雄,他率领上帝的选民揭竿而起,反抗压迫者,将恶人逐出耶路撒冷,并重新净化了圣殿。这是个很有针对性的比拟:与亨利四世一样,马加比也是凭借个人勇气和军事天才,成功地领导人民奋起反抗。他是凭借自己的正义性,而不仅仅是靠出身才成为君主的。
亨利四世登基之后,便开始了强有力的宣传攻势,强调新国王的神圣性,以及他在务实的层面上是多么适合当国王。他不仅是在1399年的圣爱德华日加冕的,而且在加冕礼上,他的涂油礼所用的圣油就是据说由圣母玛利亚直接送给托马斯·贝克特大主教的那一瓶,后来这瓶圣油成为新国王的外公——爱德华三世的得力大将格罗斯蒙特的亨利——的财产。在庆祝亨利四世加冕礼的宴会上,一位骑士——托马斯·迪莫克爵士来到了威斯敏斯特厅。他宣称自己是国王的捍卫者,并向众人宣布,谁要是敢质疑亨利四世当英格兰国王的权利,“他做好了准备,要在此时此地,用自己的身体来证明”。没有人敢回应他的挑战。
如果亨利四世作为英格兰新国王的地位无可争辩,那么理查二世在被废黜四个月之后的死亡就是不可避免的了。阿斯克的亚当对老国王垮台的速度之快深感惊异,“(理查二世)被命运之轮掀翻,在人民的沉默的唾骂声中,悲惨地落入亨利公爵手中”。阿斯克的亚当在给理查二世的信中写道,若国王“顺应天意和民意来理政,那么您一定会配得上人民的颂扬”。
博林布罗克的亨利如此轻而易举地夺得王位,人民对理查二世的死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但就和爱德华二世一样,只要理查二世还活着,旧政权的倒台宠臣们就有可能寻衅滋事。1399年12月,一群前保王党人炮制了一起阴谋,为首的是拉特兰伯爵爱德华(即理查二世的侄子、先前的阿尔伯马尔公爵,后被议会削去了公爵头衔)、索尔兹伯里伯爵约翰·蒙泰古、理查二世的同母异父哥哥约翰·霍兰和侄子托马斯·霍兰(他们的埃克塞特公爵和萨里公爵头衔也被削去了)。阴谋集团企图在1400年1月6日主显节这一天(理查二世的四十三岁生日)冲击温莎城堡,扰乱第十二夜庆祝活动,绑架新国王及其儿子哈里王子(已被册封为威尔士亲王、阿基坦公爵、兰开斯特公爵、康沃尔公爵和切斯特伯爵),并营救老国王。但幸运女神早就抛弃了理查二世及其同党;由于内鬼出卖,这次阴谋很快就东窗事发,被粉碎了。亨利四世和王子都安然无恙,叛贼分散到英格兰全境,企图煽动民众暴动,但都失败了。托马斯·霍兰和索尔兹伯里伯爵被赛伦塞斯特的愤怒群众斩首,约翰·霍兰则在群众的呼吁下在普莱西(恰好是1397年理查二世逮捕格洛斯特公爵的地方)于傍晚时分被斩首。另一名密谋者托马斯·德斯潘塞爵士在布里斯托尔被平民杀死。人民并没有发动起义来支持老国王,而是对他的党羽再次企图破坏英格兰政体而普遍感到义愤填膺。
主显节阴谋的败露推动了理查二世的最终死亡。被废黜的国王被羁押在庞蒂弗拉克特,终身服刑。据托马斯·沃尔辛厄姆记载,“得知这些不幸的事件后,他精神失常,自行绝食,丢了性命,传闻就是这样的”。《英格兰国王理查二世遭背叛及遇害编年史》的作者对理查二世较为同情,暗示他是被谋杀的,宣称国王是被一个叫作“皮尔斯·艾克斯顿爵士”的人害死的,他用斧子砍碎了国王的脑袋。真相很可能在这两个极端之间,理查二世可能是被新国王的政权下令饿死的,因为新政权再也不能容忍他继续存在,就像罗杰·莫蒂默在1327年不能容忍爱德华二世活下去一样。阿斯克的亚当认为,饿死理查二世的凶手是一个叫作“N.斯温福德爵士”的人(最有可能是亨利四世的内廷骑士托马斯·斯温福德爵士)。
理查二世的死亡日期可能是1400年的圣瓦伦丁日,到2月17日肯定已经死了。他死后,亨利四世煞费苦心地将自己表兄的尸体展示给全国。理查二世瘦骨嶙峋的遗体被从庞蒂弗拉克特运往伦敦,脸部露出来让所有人见证。遗体在圣保罗大教堂停放两天之后,被运往兰利(位于赫特福德郡)比较私密的王室宅邸下葬。
理查二世被废和亨利四世登基令同时代人颇感惊愕和困惑。阿斯克的亚当的“命运之轮”的比喻特别恰当。老国王将博林布罗克的亨利放逐,处于自己暴政的巅峰时,似乎是整个金雀花王族最强盛的一位国王。然而仅仅过了几个月,他的政府就垮台了,他自己也丢了性命。天意真是不可预测。但理查二世的倒台并非仅仅是由于上苍的反复无常。人们普遍认为,他的残暴行为、凶恶荒政、宠信奸佞给他自己带来了噩运,是咎由自取。他无视自己的王国,一心中饱私囊,持续地蔑视自己的加冕誓言、《大宪章》和议会的尊严。理查二世如此倒行逆施,导致他的血缘最近的男性继承人博林布罗克的亨利很轻松地夺得了王位。亨利打出的旗号是金雀花王朝最古老的原则,它是自1215年以来每一场政治和宪法危机的核心:国王应当在守法的前提下统治,并接受国内贤良的进谏和辅佐。
尽管新政权竭尽全力地将自己的地位合法化,并为废黜老国王的行为作辩解,但王室始终没有从理查二世被废的伤痛中痊愈。爱德华二世是被自己无可争议的继承人取代的,而理查二世的情况不同,攫取他王位的是一个自称拥有王室血统的贵族,并且在相当程度上是单方面地抢夺王位的。从父系血统来看,亨利四世或许是最优先的王位继承人,但若考虑母系,埃德蒙·莫蒂默的继承权或许比他更优先,因为埃德蒙·莫蒂默是安特卫普的莱昂内尔的女儿——阿尔斯特女伯爵菲利帕的孙子。爱德华三世是被废国王的儿子,而亨利四世不是。他只是理查二世好几个堂表兄弟中的一个,大家都是王室宗亲,都有继承权。亨利四世的篡位等于是跨过了卢比孔河,再也不能回头。15世纪中叶爆发的战争(今天被称为玫瑰战争),起初是一场事关政治的战争,但由于亨利四世篡位而引发的问题始终悬而未决,很快演变成了金雀花王朝的继承战争,直到亨利七世登基,才终于尘埃落定,而亨利七世简直算不上金雀花王族的人(亨利七世登基之后,企图利用大量的浮华排场证明自己拥有爱德华三世的血脉,以将自己的篡位合法化,他和他的儿子亨利八世后来杀害和铲除了英格兰贵族中每一个有金雀花王族血统的人)。理查二世的被废标志着这个悲惨故事的开端。
在某些意义上,亨利四世的登基将英格兰王政倒退回了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时代。自12世纪50年代亨利二世排挤了斯蒂芬的儿子尤斯塔斯,成为英格兰王位继承人以来,王室法统的传承还从来没有如此明显地将血缘关系和选举原则及争权夺利的残酷的政治现实结合起来。此后再也没有一个王朝能够像金雀花王朝在1189~1377年那样,如此稳定而轻松地传承大统。
当然,理查二世的被废并没有将时光逆转到诺曼时代。金雀花王朝遗产的影响极其深远,到1400年,英格兰已经不再是12世纪中叶的那个盎格鲁—诺曼王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国王这个位置已经被完全翻新了。到1400年,国王不再仅是国内最有权势的人,拥有司法裁判、收取封建贡金和代表全国开战的特权,而且是一个保有职位的人。然而,国王虽然有极大权力,但也有极大的责任,受到复杂的宪法契约的约束(这种契约将国王与各阶层联系起来)。诺曼时代的国王们(以及他们之前的撒克逊诸王)有时会授予臣民有限的、极其含糊的自由特许状,并根据习惯法来统治,但在金雀花王朝的年代,出现了极其复杂和精细的政治哲学,向全国人民阐释了国王的义务,也向国王阐释了国民的义务,还发展出了一大批普通法和法令,借以治理国家。国王仍然是国内普遍权威的来源,但他的权力支撑着司法与立法的复杂体制。
虽然统治的条件发生了变化,但国王的行动和个人意志仍然起到极大的作用。国王们的个性,以及他们的直系亲属——妻子、兄弟、儿女和堂表兄弟——的个性,极大地塑造了他们的统治和他们的世界。在这层意义上,政治在根本上仍然是无法预测和不稳定的。但是,如今王权与国王本人已经是迥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君主统治的制度和哲学与国王本人之间的区分比以往历朝历代都更明显。金雀花王朝的每一位国王都比前一位国王受到政治体制更多的影响,这种体制将广泛的国民吸纳进了政府当中。议会包括各郡平民的代表,而不仅限于大贵族和教会权贵。议会保留着批准征税的权力,以此换取国王听取他们的申诉、为他们主持公道。国民可以审视政府,可以弹劾不称职的大臣,最终连国王也可能被废黜。即便是金雀花王朝晚期最精明强干和最成功的国王——爱德华一世和爱德华三世——也在1297年、1341年和1376年经历过不舒服的时刻。在接下来的15世纪里,议会和战场都将成为政治动荡的论坛。
除了议会之外,金雀花王朝还赋予英格兰一个复杂而根基很深的制度,即王国政府直接参与地方事务。政府工作不再仅仅是侍奉国王的教士、文书和主宰各自领地的大权贵的专利。政务由威斯敏斯特的一群训练有素的职业官吏和各郡的世俗官吏执行,这些人来自平民,但代表王室工作。法官、律师、文书、会计、郡长、执行吏、王室私产管理官和充公产业管理官都来自中层阶级,他们这种出身的人现在可以从军,也可以当官。在诺曼时期,参政议政的人只包括少数地位最高的主教和诸侯,而现在甚至扩大到了富裕农民。这些农民就像1381年的起义者那样,感到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参与王国政府,并有权以非常高端的方式(高端到令人意外)表达自己的不满。在13世纪,《大宪章》不断得到重新颁布,其文本被钉在几乎每一座教堂的大门上。《大宪章》的精神已经深深渗透到所有阶层和背景的人们的意识中。1450年,杰克·凯德揭竿而起反对亨利六世,当时的英格兰下层阶级显然比历史上任何时刻都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英格兰政体中的地位。诺曼王朝治下的英格兰比一个殖民地强不了多少,统治者高高在上,从遥远的地方遥控英格兰。而金雀花王朝的英格兰已经成为欧洲最有影响力和最成熟的王国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