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剑王约翰
1200年1月中旬,法兰西国王与新登基的英格兰国王在他们领地的边境会面了。他们的年纪只差两岁,但经验却是天差地别。约翰时年三十二岁,当国王只有八个月;腓力二世却已经统治法兰西近二十载。圣诞节过去了,休战(旨在防止在神圣的季节发生战争)在持续。这是约翰登基以来两位国王的首次会晤。他们长谈了正在缔结的停战协定,亲热地互相拥抱。约翰一定感到,自己受到了其他君主的热情笼络。但腓力二世一定知道,金雀花王朝终于出了一个他能对付得了的君主。他对约翰可谓了如指掌。他们曾经并肩作战,也曾互相厮杀,但从未以平等的身份相处过。在他们相处的漫长历史里,约翰的身份始终是娃娃、弟弟、求救者;而腓力二世则是国王和法官。
在理查一世被囚期间,约翰曾打算与腓力二世缔结协约,以便品尝一下王权的滋味。但这些协约表明,约翰虽然渴求权力,但并不真正理解行使权威意味着什么。他在谈判中总是会首先动摇,让对手占尽便宜,自己的权利被一点点抢走,却束手无策。
八个月前的1199年5月25日,约翰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由休伯特·沃尔特加冕为王。就像过去曾发生的那样,这一次也没有时间举办盛大奢华的典礼。新国王得到了丰厚赠礼和尊崇,但整个加冕礼有种按照规矩办事的俗套意味,而算不得令人心醉神迷的盛景。约翰不能,也不愿意在自己的新王国待得太久。在受膏和典礼结束之后,他面临着艰巨的任务:防御诺曼底、安茹和新王国边境的薄弱环节。加冕完毕两周之内,约翰便动身前往欧洲大陆。诺曼底局势已经十万火急,他急需盟友。腓力二世支持布列塔尼的阿尔蒂尔;安茹、曼恩和图赖讷都遭到了法兰西—布列塔尼联军的攻击。金雀花王朝领地的中段,即连接诺曼底公国与阿基坦公国的地区,面临沦陷的危险。
抵达迪耶普之后,约翰重新确立了理查一世曾小心构建的与佛兰德伯爵和布洛涅伯爵的盟约。这年秋天,他在安茹与腓力二世交锋。约翰在这里干了一番大事业。安茹伯爵领地内最强大的贵族威廉·德·罗什原本支持阿尔蒂尔,现在突然间改换门庭。神圣罗马皇帝奥托四世和教皇英诺森三世都发来了支持英格兰新王的信函。德·罗什似乎感到,局势在往对约翰有利的方向发展。
为了争夺曼恩的一座城堡,德·罗什与法兰西国王发生了冲突。这对约翰来说是可乘之机。德·罗什在勒芒与约翰会面,正式与其缔结盟约。他给约翰还带来了精彩的礼物:布列塔尼的阿尔蒂尔和他的母亲康斯坦丝。母子俩都已经准备议和。理论上,腓力二世这就没有理由继续打下去了。但这要取决于约翰有没有本事和侄子讲和。他还真没有这个本事。康斯坦丝和阿尔蒂尔在来到约翰的宫廷时,比德·罗什要心惊胆寒得多。他们不相信约翰会善待他们。9月22日,他们正式向约翰投降。但夜幕降临之后,他们秘密出逃,奔向腓力二世的宫廷。
1200年1月,约翰和腓力二世在边境会晤的时候,局势就是这样。阿尔蒂尔虽然已经向约翰屈服,但目前在腓力二世手中,因此仍然是个潜在威胁。另外,约翰的许多盟友都离他而去,参加第四次十字军东征去了。1199年11月,在香槟举办的一次比武大会上,佛兰德伯爵、布卢瓦伯爵、佩尔什伯爵和蒙费拉侯爵都宣布要参加圣战。佛兰德伯爵鲍德温抛弃了约翰还嫌不够,还与腓力二世媾和,于是约翰就丧失了在诺曼底的两条战线同时作战的能力。在1月热情拥抱的五个月之后,约翰和腓力二世签订了《勒古莱条约》,似乎是缔造了永久的和平。
编年史家坎特伯雷的杰维斯回顾《勒古莱条约》的时候,记载了朝圣者和商人们的流言蜚语。杰维斯记得,批评约翰的人给他取了一个绰号:软剑王。杰维斯自己不敢苟同,因为他认为,战争害得国家民穷财尽,和平才是谨慎的道路。但毫无疑问,约翰统治伊始就向腓力二世妥协,这不是个好兆头。甚至在和约加盖大印的时候,法兰西北部的一位作家——马尔谢讷的安德烈亚斯就对约翰在战争中的“迟钝”极尽鄙夷之能事,毕竟他的兄长理查一世曾以极大的英雄气概雄赳赳气昂昂地奋战。安德烈亚斯斥责说,在勒古莱,约翰大笔一挥,将作为“整个战争的目标”的那些城堡都拱手交给了对手。
腓力二世同意承认约翰为其父兄在欧洲大陆保有的绝大部分土地的领主,但和约的条件明显有利于法兰西。整个诺曼韦克辛,除了理查一世的雄壮的加亚尔城堡之外,都将由法兰西控制。埃夫勒(法兰西和诺曼底之间边境上的另一个关键的伯爵领地)、伊苏丹、格拉赛和布尔日(在贝里)也将划人法兰西疆界。在约翰看来,这些似乎都只是小小的牺牲,但理查一世和亨利二世都知道,有时候小小的让步会招致莫大的灾难。
自1156年亨利二世第一次向路易七世臣服以来,金雀花王朝的国王们承认,在理论上,他们在欧洲大陆的领地都是法兰西王室的臣属。但总体而言,这只是个形式。《勒古莱条约》签订之后,约翰把这情况变成了事实上的封建关系。为了换取腓力二世对他权利的承认,约翰同意向他缴纳2万马克,作为继承税。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让步,正式确立了他对法兰西国王的依附关系。腓力二世在《勒古莱条约》的文本中插入了许多专横跋扈、居高临下的言辞,这是只有宗主对封臣才能使用的。约翰被迫放弃了与佛兰德和布洛涅的盟约,这不仅仅是求和的友好姿态,而是承认,佛兰德和布洛涅首先是卡佩王朝的臣属,因此其最高的宗主是法兰西王室,而不是英格兰王室。只有阿基坦在理论上由约翰保有,因为他是母亲的继承人,所以阿基坦没有被包含在此项条约中。
约翰在勒古莱做了如此之多的让步,有许多充分的理由。他的哥哥对国民横征暴敛,这是英格兰在史上受到过的最严重的经济剥削之一。贵族和教会都受到严酷的盘剥,他们能够忍受多久?为了将法兰西国王逐出韦克辛(这片土地面积很小,主要是具有战略意义,在经济上产出很少),还需要修建多少座加亚尔城堡?为了让诺曼底保持永久性的防御状态,需要大量雇佣兵,英格兰还能供养这些雇佣兵多久?约翰身边的朋友们纷纷离开欧洲、参加十字军东征,他还怎么能维持兄长建立的盟约?
对所有这些问题,非常诱人的答案就在约翰于1200年5月签订的条约中。英格兰的新国王对权力有胃口,但不愿意大兴刀兵。于是,在13世纪最初的五个月中,约翰将他的兄长、父亲和祖父花了近一百年时间才建立起来的地位放弃了。坎特伯雷的杰维斯听到的那些对软剑王约翰的冷嘲热讽或许没有道理,因为挖苦他的人并不知道,一位国王要面临多少烦恼。但很快人们就将看得一清二楚,更严重的麻烦还在后面。
胜利与灾难
1202年7月29日,一大群骑士人声鼎沸地奔驰到米雷博城堡(希农以南不远处)的城墙下。他们有超过二百五十人,算是一支相当强大的力量,其目标也令人战栗。他们的任务是俘虏阿基坦的埃莉诺。年迈的太后已经七十八岁,她或许认为,自己的年纪已经够大,不会受到敌军的骚扰了。站在城墙上,她可以看到下方挤满了铆接头盔、链甲、铠甲、弩弓、利剑和长枪。她还可以看到其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庞:她的十六岁孙子——布列塔尼的阿尔蒂尔。她一生的冒险还没有落幕。
阿尔蒂尔要俘虏自己祖母的理由是很简单的:在与叔叔约翰争夺继承权的战争中,她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俘虏。
在围城的骑士中还有一位,就是于格·德·吕西尼昂,他也有理由对阿尔蒂尔的竞争对手深恶痛绝。两年前,约翰国王突然冲进昂古莱姆(与吕西尼昂伯爵领地毗邻),在吕西尼昂的眼皮底下抢走了他的年轻新娘——昂古莱姆的伊莎贝拉。伊莎贝拉已经被许配给了于格,这场婚姻将会把阿基坦最重要的两个家族联合起来。但在1200年8月,约翰劫持了这个十二岁姑娘,在波尔多将她霸占为妻。这对吕西尼昂家族来说是奇耻大辱,促使他们公开反对约翰的统治。自那以后,约翰就使出浑身解数,激怒吕西尼昂家族,并提醒他们,他是与他们的宿敌——昂古莱姆伯爵们——结盟的。结婚之后的两年中,他抓住了不计其数的机会来整治吕西尼昂家族:在拉马什和欧城这样相距遥远的地区袭击吕西尼昂家族的人马和城堡;传唤他们到他的封建法庭,要求他们接受比武审判、与他麾下的武士决斗,但吕西尼昂家族对这无理要求不予理睬。
约翰的高压政策迫使吕西尼昂家族投入了腓力二世的热情怀抱。腓力二世在13世纪的最初两年中一直在集结一支强大的军队。到1202年春,已经万事俱备,他可以向约翰国王开战了。他援引《勒古莱条约》——根据该条约,约翰是他的封臣——命令英格兰国王交出在欧洲大陆的所有属地。他为吕西尼昂家族和阿尔蒂尔牵线搭桥。他还将阿尔蒂尔封为骑士,将自己的幼女玛丽许配给他,还承认阿尔蒂尔是布列塔尼公爵、阿基坦公爵、安茹伯爵和曼恩伯爵。然后,他派遣吕西尼昂家族和阿尔蒂尔去攻击约翰在安茹的领地。
身体不适的埃莉诺在病床上持续关注着政局的发展,大为警醒。她认识到,自己的孙子的新朋友们会将她当作目标,这令她非常不悦。果不其然,他们来丰泰夫罗找她了。丰泰夫罗的奢华隐修院一直是她退隐生活的住地。自她的最后一次外交使命以来,她在丰泰夫罗已经住了大约一年。在那最后一次外交使命中,她长途跋涉前往西班牙北部,在自己的女儿(也叫埃莉诺)与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方索八世所生的孩子们当中,为腓力二世的儿子路易挑选了一位新娘:卡斯蒂利亚的布朗什公主。当得知阿尔蒂尔和于格·德·吕西尼昂的军队逼近的消息时,她便逃离丰泰夫罗,前往普瓦捷,但在米雷博被追上了。在充满敌意的骑士们包围着城堡壁垒的时候,她的唯一希望就是能有援军从北方赶来。在从丰泰夫罗出逃的途中,埃莉诺挤出时间,给约翰写了一封十万火急的求援信。此时,约翰正在诺曼底组织边境城堡的防御,准备迎战腓力二世的大军。如果要约翰在米雷博城堡陷落之前赶到,除非发生奇迹。而埃莉诺唯一能企盼的就是奇迹。
埃莉诺在米雷博惊恐不安地俯视敌人的同时,约翰正在勒芒集结一支雇佣军,这支队伍是英格兰的征兵官们招募来的。在夏季,他这支由唯利是图的恶徒凶手组成的军队不断膨胀。到7月底,他已经有足够兵力,同时在北方对抗腓力二世,以及在南方攻打吕西尼昂家族。
常有人说(往往是亨利二世的火冒三丈的敌人们会这么说),亨利二世能够在自己帝国的全境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出现在任意一个角落,总是出乎对手的意料。正是这种驱赶自己的战马和军队在金雀花王朝广袤领土上强行军的超人能力,造就了他的许多胜利。约翰秉承父亲的精神,仅仅花了不到四十八小时就从勒芒赶到了米雷博,这个速度即便对轻装士兵来说也是极其严酷的。
7月31日晚上,他们抵达米雷博,发现阿尔蒂尔和他的部下已经强行进入设防城镇。他们显然预料到会遭到约翰的攻击,于是所有城门用土堆封死,只留一座城门畅通。“他们放心大胆地等待国王的到来,自信满怀,因为他们拥有许多久经沙场的骑士和武士。”科吉舍尔的拉尔夫如此写道。但他们的自信误了大事。
约翰从勒芒开拔的时候,与威廉·德·罗什会合了。威廉·德·罗什是在1200年从阿尔蒂尔的阵营转投约翰的。他与国王做了笔交易。作为安茹总管和国王在该地区的主要管理者,他对米雷博了如指掌。他同意指挥对米雷博城镇和城堡的攻击,条件是,一旦阿尔蒂尔被俘,将由德·罗什决定对他如何处置。约翰很愿意接受这样的条件。他们驻扎在米雷博被泥土封死的城墙下,德·罗什计划黎明时分发起进攻。
拂晓时,于格·德·吕西尼昂的兄弟若弗鲁瓦正在享用早餐——烤鸽子,这时城镇唯一畅通的大门遭到了突袭,令他措手不及。约翰的士兵包围了城镇,很快就打破了城门。随后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巷战。勇猛无畏的德·罗什身先士卒,在带领士兵向城门冲击的过程中,他损失了三匹坐骑。叛军看到对方兵力强大且特别勇猛,纷纷逃往城堡寻求庇护。但他们在那里也守不住。在德·罗什的凶悍指挥下,约翰的士兵将对方打得溃不成军,将埃莉诺从城堡内解救出来。据埃莉诺说,阿尔蒂尔、于格·德·吕西尼昂和若弗鲁瓦·德·吕西尼昂,“以及二百五十二名最高贵的骑士”束手就擒。
这是自1192年理查一世援救雅法以来,英格兰军队赢得的最彻底、最光辉的一场胜利。约翰一下子就粉碎了阿基坦的抵抗,俘虏了阿尔蒂尔。出身高贵的俘虏们身披沉重的镣铐,被押送着游街,一直被驱赶到诺曼底,作为对犯上作乱者的公开警告。阿尔蒂尔和若弗鲁瓦·德·吕西尼昂被押往诺曼底的法莱斯,而于格·德·吕西尼昂则被单独关押在卡昂,那里戒备森严。其余的许多俘虏被送往英格兰的要塞,如位于多塞特郡的科夫堡(它阴森森地俯瞰着珀贝克群山)。他们的铁窗生涯将会凄惨又孤独。
阿尔蒂尔的囚徒生活特别凄凉。法莱斯是一座拥有方形主楼的大型诺曼城堡,是征服者威廉的出生地,与公国的前首府卡昂有紧密联系。在城堡的高墙之后,十六岁的阿尔蒂尔被关押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劣环境中。贵族在狱中的生活条件一般会比穷人要好一些,但不管怎么说,中世纪的监狱都充满了凄凉、危险和孤寂。约翰的监狱则更为恐怖。据熟知战争与骑士规则的威廉·马歇尔说,约翰“将俘虏关押在如此糟糕的环境下,如此恶劣地对待他们,所有和他在一起、目睹此类暴行的人都感到,他真是极其可耻”。
在封建时代,阿尔蒂尔是一个高级别的小卒,受人摆布。约翰对他的关押是13世纪最臭名昭著的政治监禁之一。约翰还没有子嗣,因此阿尔蒂尔是英格兰王位的假定继承人;而阿尔蒂尔对金雀花王朝在欧洲大陆的领地的继承权直追约翰。阿尔蒂尔来自法兰西大陆野蛮的凯尔特边缘,据说传奇英雄亚瑟王就是在那里诞生的,而年轻的公爵就是以亚瑟王的名字命名的。他的地位,以及他与约翰的血亲关系,原本应当为他提供一定程度的保护。阿尔蒂尔知道自己对腓力二世的价值,因此一定推测,叔叔不敢对他怎么样。但约翰不按那个时代的规矩出牌。尽管在米雷博打了胜仗,他却越来越执迷不悟,老是猜疑自己帝国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人在密谋造反。“国王的自负和傲慢与日俱增,”马歇尔写道,“他的头脑因此变得稀里糊涂、缺乏理智。”
我们不知道,阿尔蒂尔在被囚禁的最初几个月中能够听到多少外界的消息,对约翰的行动了解多少。但如果他的确能得知一些风声,就一定会知道,就在他遭受约翰的惩罚、苦守铁窗的时候,整个诺曼底正在他周围土崩瓦解,到处是背叛和不满。各地的人们突然间记起来了,诺曼人和安茹人原本是宿敌。理查一世凭借其个人的领导魅力赢得的忠诚迅速烟消云散,约翰的统治越来越不得民心。
尽管阿尔蒂尔与世隔绝,他被囚禁造成的影响却非常之广。人们抱怨说,约翰如此虐待俘虏,有违骑士精神。甚至他对自己盟友的待遇也很糟糕。威廉·德·罗什率军攻打米雷博的条件是,要将阿尔蒂尔交给他发落。但在1202年9月,德·罗什被排挤出了权力核心。“国王……始终没有兑现向德·罗什大人许下的诺言,”马歇尔写道,“由于这种怠慢,德·罗什后来投靠了法兰西国王。约翰国王不信任德·罗什,铸成大错。”
丧失威廉·德·罗什的支持已经是个大错了,雪上加霜的是,德·罗什还把约翰的另一位重要盟友——艾默里·德·图阿尔也拉走了。原先完全是由于阿基坦的埃莉诺的坚决调停,艾默里·德·图阿尔才勉强支持约翰。德·图阿尔和德·罗什原本不是一路人,却因为共同反对约翰而团结了起来。他们开始联手袭扰安茹。在背弃英格兰国王一个月之后,他们率军攻占了昂热。约翰坚守安茹,一直死撑到1202年12月,但没有办法抵挡人们纷纷投奔腓力二世的汹涌潮流。安茹的土地一点一点从约翰的掌心溜走,最后金雀花王朝腹地的城池所剩无几了。
在安茹摇摇欲坠的同时,阿基坦也燃起了叛乱的狼烟。1203年初,约翰释放了吕西尼昂兄弟。在之前的两年中,约翰傲慢地拒绝与他们修好,现在却希望向他们伸出友谊之手,让他们在阿基坦北部拥护他。他们当然不会以德报怨。约翰为了保障臣民的忠顺,曾扣押了许多人质,但这些人质被释放之后立刻开始大张旗鼓地反对他的统治。约翰对南方的民情一无所知,也没有足够的经验,因此无法稳定公国的秩序,公国内势力最强大的居民们既不怕他,也不信任他。
到1203年底,约翰的疑神疑鬼已经到了失控的地步。“他看到自己的边疆和土地一天天饱受战争蹂躏,越来越糟糕,法兰西人对他毫无好感,劫掠他的土地……还有许多叛徒跑到了法兰西人那边,助长他们的气焰。”马歇尔写道。12月,约翰返回诺曼底,向各城堡派驻了雇佣兵,进一步疏远了当地人,因为这些雇佣兵为了给养和财富,竟然大肆劫掠当地的城镇和隐修院。
人们越是离心离德,约翰就越是残暴。在英格兰的科夫堡监狱,二十五名犯人企图越狱,被包围起来,断水断粮。他们几乎全都宁肯饿死,也不愿向国王卑躬屈膝。约翰当时离科夫堡很远,但这起暴行也是以他的名义犯下的。
1203年初,约翰命令王室官吏休伯特·德·伯格(阿尔蒂尔的狱卒)弄瞎阿尔蒂尔的眼睛,并将他阉割。对阿尔蒂尔来说幸运的是,德·伯格面对这个十六岁少年的苦苦哀求,于心不忍,下不去手。德·伯格害怕因为抗命不遵而遭到惩罚,放出话去,说阿尔蒂尔因自然原因死亡了。布列塔尼人义愤填膺。他们想到自己的少主惨遭谋害,怒火中烧,发誓要报仇雪恨。看到这种反应,德·伯格尝试纠正自己的谎言,透露消息说,阿尔蒂尔其实还活着。但已经太晚了,覆水难收。布列塔尼人对约翰的攻击现在有了坚定的道义做后盾。
约翰居然认为,如果阿尔蒂尔瞎了、被阉割或者死了,对他会更有利。这种荒唐的结论是如何得出的,我们不得而知。但逻辑思维向来不是这位英格兰国王优先考虑的事情。约翰忧心忡忡几乎到了发狂的程度。1203年1月,安茹被敌军占领的时候,他险些失去了自己的王后伊莎贝拉,她当时被叛军包围在希农城堡。约翰不得不派出一群雇佣兵,将她救出。
1203年春季,约翰被打垮了。腓力二世及其盟友占据着布列塔尼,还控制了安茹、曼恩和图赖讷的几乎全部疆土。重获自由的吕西尼昂兄弟步步紧逼,将约翰的军队驱赶到普瓦图腹地,而约翰的母亲年事已高,无力组织防御。法兰西军队无情地攻打诺曼底边境上的各要塞。在诺曼底公国,诺言已经一钱不值。约翰的盟友们作鸟兽散,他们惊慌失措地寻求庇护。阿朗松伯爵也背叛了约翰,他在和约翰一起用膳两天之后就投奔了腓力二世。“罗贝尔伯爵……的行为非常可耻,因为国王……与他分享财富,并亲吻他的口唇,之后,就在当天,伯爵就背叛了他。”马歇尔写道。
约翰面对的是难以逾越的艰难险阻,同时他还举棋不定,因此陷入了瘫痪状态。阿尔蒂尔还在他手中,这是由于他运气好,而不是因为他果敢理智。他在英格兰的王位还很安全,在下阿基坦的控制力也说得过去。但除此之外,一切都说不准。约翰无力组织有效的抵抗,也没有办法鼓舞其他人抵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枯坐在不断退缩的战线之后,寄希望于上苍。
“阿尔蒂尔”即“亚瑟”的法语读法。?????无地王垮台
这一天是复活节前的星期四,对所有基督徒来说都是个哀伤的日子。约翰国王却酩酊大醉、暴跳如雷。他在鲁昂落座用膳的时候,觉得自己周围尽是无影无踪的敌人,阴郁的念头压抑着他的心。他对任何人都不信任,在自己的公国也不能安全地四处骑行,随时都可能遭到伏击或突袭。
这天晚上,布列塔尼的阿尔蒂尔也在鲁昂。当夜,阿尔蒂尔没有像约翰那样放荡不羁地狂饮作乐。此前有谣言称,他遭到了约翰国王的残酷伤害,这谣言促使约翰国王一败涂地。此后,他就被从法莱斯转移到了鲁昂,此后一直在地牢里坐以待毙。负责将他押解到国王身边的是威廉·德·布雷乌泽,一位特别强大和富裕的贵族,他的产业横跨威尔士—英格兰边境。德·布雷乌泽是约翰的一位亲密盟友;在米雷博俘虏阿尔蒂尔的就是他。在交付年轻的公爵时,德·布雷乌泽知道国王的情绪是怎样的,因此宣布,自己不再为阿尔蒂尔的安全负责。
德·布雷乌泽的担忧是很有道理的。濯足节星期四晚饭后,烂醉的约翰变得咄咄逼人。我们永远没办法知道,他的脑子里是怎么想的。我们拥有的最好的证人说,约翰被鬼上了身。他醉醺醺地走向阿尔蒂尔的牢房的时候,看到他的人一定觉得,这是个恐怖的幽灵。对于这个可怕夜晚发生的真相,我们无法完全确定,但约翰极有可能走进了牢房,亲手将这个年轻人杀死,然后在尸体上系了一块大石头,将其推入塞纳河。后来,一名渔夫发现了尸体。普雷圣母修道院的修女们害怕约翰的怒火,只能秘密地以基督徒的礼仪将阿尔蒂尔下葬。
任何一位英格兰国王都不会在复活节期间做出比这更严重的亵渎神明的恶行。但约翰似乎毫无悔意。事实上,侄子的死似乎让他宽心不少。不久之后,他向母亲发去了一封信,附有暗语“上帝的恩典与我们同在,信使的言辞不能尽述其妙”。
但约翰大错特错。上帝的恩典即将弃他而去,他已酿成大祸。诺曼底、布列塔尼和大法兰西在近几个月以来一直传播着关于阿尔蒂尔命运的流言蜚语。直到1204年,腓力二世的宫廷才完全接受他已经死亡的事实。但就算这还只是个丑恶的谣言而尚未确定的时候,约翰也已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在他后来与腓力二世的所有谈判中,法兰西国王始终握着一张王牌。他不厌其烦地告诉约翰:“你先交出阿尔蒂尔,否则永无宁日。”现在,即便约翰想要和平,也办不到了。
1203年夏季,腓力二世开始利用约翰的危险处境——他被困在诺曼底,北面是愤怒的布列塔尼人,南面是兴兵作乱的普瓦图人,而法兰西国王的军队则从东面进逼。约翰继续以鲁昂为基地,在东方战线和鲁昂之间来回穿梭。这两地的消息都不乐观。腓力二世在金雀花王朝的领地恣意行动,不受阻挡。他能够毫发未伤地乘船沿卢瓦尔河行进。卢瓦尔河是一条主动脉,穿过金雀花王朝领地的核心地带。
在这样的环境下,诺曼人的斗志开始涣散。腓力二世刚刚逼近,边境城堡就纷纷投降。约翰丢掉了孔什,然后一瞬间又丢失了沃德勒伊。驻防沃德勒伊的骑士们真够丢人,甚至懒得组织适当的防御。诺曼底的防御就像沙子搭建的城堡一样,迅速土崩瓦解。8月底,法兰西军队大张旗鼓地向众城堡中的明珠——加亚尔城堡进发了。
这座倍受理查一世珍爱的城堡固若金汤、无懈可击,屹立于巨型岩壁之上,塞纳河在其脚下的河弯处波涛滚滚。腓力二世的军队将这座要塞围了个水泄不通,封锁了河流,希望用饥饿迫使对方屈服。夏末的一个夜晚,约翰企图用一队补给船和雇佣兵突击队打破封锁线。约翰的部下在威廉·马歇尔指挥下,在夏末的温暖夜晚发动进攻。但命运残酷地摈弃了他们。在补给船的桨手们与塞纳河的激流搏斗的时候,他们与陆地上的士兵失去了联系。庞大的舰队在波涛汹涌中被法兰西军队消灭,直到河水在黑暗中被鲜血染红。
约翰营救加亚尔城堡的努力就此宣告失败。法兰西军队的围攻持续到1204年3月,但约翰没有再去努力突破敌人的封锁线。他在布列塔尼战线上纵火焚烧多尔镇,希望用这起暴行转移腓力二世的注意力,但徒劳无益。在1203年秋季,人们的普遍共识是,约翰对权力的掌控越来越薄弱。有传闻称,他终日与自己的少女妻子沉溺于床笫之欢。人们请求他振作起来,好好准备,保卫诺曼底的独立,他却漫不经心地回答:“随他去吧。随他去吧。不管他夺去了什么,我终有一天能收复回来。”国王开始漫无目的地在乡间骑行,一个招呼也不打就从宫廷销声匿迹。他害怕在大路上遭到叛徒袭击,所以在自己的公国内也只是在偏僻小径上活动。威廉·马歇尔看到这一切,不禁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