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4年5月12日,理查一世从朴次茅斯起航,前往诺曼底的巴尔夫勒。此后他再也没有回到过英格兰。在出发之前,他向朴次茅斯授予特许状,开始在此地兴建城镇和宫殿,后来将这个安宁的沿海村庄转变为英格兰南海岸最重要的军港。财富、人员和武器就通过这个渠道,被输送到欧洲大陆的战争中去。随后,他登上舰队中的首舰,离开了自己的王国。在随后的五年中,他在诺曼底待了九或十个月,其余时间都在阿基坦、布列塔尼和安茹,为了金雀花帝国在法兰西的灵魂,与腓力二世殊死搏斗。
理查一世驾临巴尔夫勒的时候,当地人欢欣鼓舞、喜气洋洋。这是一幅胜利的景象:诺曼底公爵回来了,带来了一支包括一百艘船的舰队、攻城器械、旌旗、甲胄、士兵、战马、骑士、雇佣兵和王室扈从。人们载歌载舞、欢庆胜利、纵情饮宴。经历了金雀花王朝近半个世纪风雨的忠诚战士威廉·马歇尔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国王抵达诺曼底时,他的所有人民刚看到他,就向他馈赠精美礼物,向他好言赞颂。他身边始终簇拥着脚步轻捷、跳着优雅舞蹈的人们……欢呼雀跃的人群如此拥挤,令人喘不过气来,以至于……如果抛起一个苹果,你都看不到它落地……各处钟声回荡,青年和老人组成长长的队伍,一边走一边唱:‘大能的上帝降临了,法兰西国王要滚蛋了!’”
尽管得到群众的欢迎,理查一世仍然忧心忡忡。他的敌人非常强大。腓力二世中断十字军东征回国抢夺佛兰德的时候,还将富饶的阿图瓦伯爵领地占为己有。这极大地增加了他的财富和权力,法兰西国王趁机穷追猛打,直指对方的要害:诺曼底。自理查一世的祖父若弗鲁瓦·金雀花在12世纪40年代征服诺曼底以来,诺曼底公国还从未遭到过如此猛烈的攻击。在歹毒的约翰的纵容之下,再加上领地横跨法兰西—诺曼底边境的领主们的变节,腓力二世占领了大片土地,包括韦克辛、西诺曼底大部和海滨领地阿尔克与欧城。这些地盘,再加上他在佛兰德的新领地,使得卡佩王朝第一次得以从海上威胁英格兰海岸。在其他地方,约翰将图赖讷的一些关键城堡封赏了出去,还放弃了对昂古莱姆(阿基坦最动荡的部分)的宗主权。这并不会直接影响到诺曼底的安全,但腓力二世可以随时在这些地区煽动战火,分散理查一世在主要战区的精力。
最严重的损失是韦克辛地区的吉索尔城堡。吉索尔是整个法兰西最坚固和强大的城堡之一,足以与多佛尔和希农的要塞媲美。吉索尔城堡的外墙布局呈八边形,内有一座圆柱形主楼和一座石质高地,建有戒备森严的防御工事。它位于鲁昂和巴黎这两座互相争斗的都城之间,占据着一个关键的战略地位。诺曼底历代公爵们以这座城堡为基地,得以控制和保卫西欧最重要的边疆地区之一。现在它落入了腓力二世手中,于是形势发生了逆转。金雀花帝国维持了半个世纪的边境安全被利欲熏心的约翰出卖了。
约翰的所作所为严重侵害了金雀花帝国的利益,因此即便理查一世将他视为毕生死敌,也不足为奇。但理查一世没有这么做。他抵达诺曼底之后,约翰立刻来到他的宫廷,匍匐在地,乞求宽恕。威廉·马歇尔对这情景的记述体现出了理查一世对弟弟的怜悯和鄙夷:“国王将弟弟扶起来,对他说:‘约翰,不必害怕。你还是个孩子,而且照顾你的都是些恶人。那些给你进献谗言的佞臣将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起身来,去吃饭吧。’”刚有人向国王献上了一条鲑鱼,国王就命令将它做成菜,让行为不端的弟弟享用。
理查一世为什么会原谅约翰?豪登的罗杰认为,这次兄弟和解是阿基坦的埃莉诺促成的。豪登的罗杰出身约克郡,是个编年史家,曾陪同国王参加十字军东征,因此对王室家族政治了如指掌。埃莉诺认识到,王室如果团结一致,势必比手足相残要更强大。在她的建议下,理查一世同意,他的二十七岁弟弟是个奸诈的懦夫,但相信最好与他结盟,而不是和他撕破脸皮。理查一世宽恕弟弟之后,约翰的又一次改换阵营就发挥了作用。他前往埃夫勒(此前他帮助腓力二世驻守这座城镇),将此地的法兰西驻军尽数屠戮,然后宣布自己现在是代表英格兰国王来驻守此地。埃莉诺认为自己的使命已经圆满,于是风风光光地退隐到丰泰夫罗(在希农附近)的家族修道院。她已经七十二岁高龄。
理查一世没有在宫廷久留。他知道,与腓力二世的斗争将会是漫长而艰难的。威廉·马歇尔将其称为“激烈而危险的战争”,“有一段时间不分胜负”。理查一世的军队成分复杂,包括为封建宗主效劳的骑士、凶悍的威尔士雇佣兵、装备希腊火的单位、富有异国情调的少量撒拉森战士、大量攻城器械,以及常规的弩手和弓手。他的基本策略是亲自率军征战,同时不惜代价地贿赂法兰西边境周围的诸侯,维持一个反对腓力二世的统一战线。
腓力二世部署的兵力比他的任何一位前任都要多。他将理查一世从其领地边境的一个地方驱逐到另一个地方。一座又一座城镇遭到围攻。不少盟约被撕毁,人们在两个阵营中朝秦暮楚。双方的骑士们极其凶残地互相厮杀,他们的残忍有时到了滑稽可笑的地步。马歇尔记述称,在一场战斗中,他独自一路冲杀到米利城堡的城堞上,精疲力竭,无力再战,最后一屁股坐在城堡总管身上,就这样将他缴械。
1195~1196年的冬天,理查一世占了上风。他洗劫了重要港口迪耶普(之前被腓力二世赏给了自己的盟友蓬蒂厄伯爵),并挫败了腓力二世攻打伊苏丹(在贝里)的企图。在随后的和约中,腓力二世放弃了除诺曼韦克辛和一些特别敏感的边境城堡之外对金雀花王朝领土的全部主张。更重要的是,他还放弃了与图卢兹的盟友关系,终于结束了在阿基坦西南部已经持续四十年的漫长而令人身心俱疲的代理战争。这一瞬间就改变了整个地区的政治局势,说明腓力二世的优先目标正在明确起来。他暂时没有在南方瓦解金雀花帝国或威胁英格兰的计划。他觊觎的对象是诺曼底和韦克辛。腓力二世决心尽一切努力将诺曼底公爵永久性地逐出韦克辛。1196年,他获得了理查一世九岁的侄子——布列塔尼的阿尔蒂尔的监护权,于是运气开始转变。
阿尔蒂尔是亨利二世唯一合法的孙子,是理查一世的弟弟若弗鲁瓦的遗腹子。若弗鲁瓦去世不久之后,他的妻子康斯坦丝才生下阿尔蒂尔。如果理查一世驾崩且无嗣的话,那么阿尔蒂尔就是除了约翰之外金雀花领地的唯一合法继承人。于是在1196年初,理查一世向康斯坦丝发出了专横的命令,要求她把阿尔蒂尔带到他在诺曼底的宫廷。她拒绝了这个要求,于是理查一世率军入侵布列塔尼。对金雀花王朝的入侵素来没有好感的布列塔尼人立刻将阿尔蒂尔送往法兰西宫廷。
腓力二世现在有了一张制胜王牌。理查一世与妻子——纳瓦拉的贝伦加丽亚的关系并不亲密。他们结婚已经六年,仍然没有一男半女。几十年前,阿基坦的埃莉诺在六年的婚姻生活中已经给亨利二世生了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理查一世与妻子两地分居的时间比父母亲要久,但在这么长时间内没有子嗣,要么是因为他不上心,要么是有生理缺陷。但古老的传说,即理查一世对男性朋友比对妻子更感兴趣,已经得到了彻底的驳斥。无论如何,阿尔蒂尔在法兰西宫廷待了好几个月,与腓力二世的幼子路易(和阿尔蒂尔年龄相仿)熟识起来。腓力二世找到了另一个有用的楔子,在时机成熟时便可利用它来打击对手。
但到1197年夏季,理查一世的运气又一次好转。他收买腓力二世的邻居们的政策很成功,战局在向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理查一世从布列塔尼撤军之后,阿尔蒂尔被送回了布列塔尼,康斯坦丝开始辅导儿子参与公国的政事。腓力二世企图与佛兰德伯爵鲍德温结盟,这对理查一世是非常危险的。理查一世对英格兰和佛兰德之间利润丰厚的贸易实施严格禁运,于是破坏了腓力二世和鲍德温的盟约。在攻打加永(法兰西在韦克辛的要塞)时,理查一世的膝盖被弩箭射伤,伤势沉重,但没有生命危险。在诺曼底,他开始建造一个新的前进基地:位于莱桑代利的宏伟而奢华的宫殿、城镇和城堡,称为加亚尔城堡。
加亚尔城堡(意思是“坚固的城堡”)是理查一世最引以为傲的产业,很快成了他最喜欢光顾的驻地。这座巨大的圆形城堡巍然屹立于莱桑代利的岩石之上,距加永只有5英里,象征着向法兰西国王发出的挑战:它是深深插入韦克辛腹地的一根尖桩,也是理查一世军事遗产的纪念碑。加亚尔城堡俯瞰着数百英尺之下的开发完善的城镇和宫殿(包括一个内河港口、一个桥梁体系,以及可供金雀花国王主持朝政的豪华宫殿),施工耗时仅两年(相比之下,亨利二世的多佛尔城堡重建工程花了超过十年时间),是理查一世治下所有城堡修建工程中耗资最大的。为了修建加亚尔城堡,英格兰和诺曼底被搜刮得民穷财尽,据说曾天降血雨,可见民愤之大。从朴次茅斯的新军事基地到鲁昂,再到莱桑代利,是一条防线,而加亚尔城堡是该防线的一个端点。从诺曼底到英格兰的交通畅通无阻,即便国王身在韦克辛,王国亦可顺畅地运转。
1197年7月,理查一世终于说服佛兰德伯爵鲍德温与腓力二世分道扬镳;到秋季,局势对腓力二世十分不利,于是他请求休战一年。在停战期间,理查一世又获得了一个优势:他在被囚期间与德意志诸侯结下的交情开花结果了。海因里希六世皇帝在西西里作战时突然去世。1198年2月,德意志的诸位选帝侯选举了理查一世的侄子奥托——他的姐姐玛蒂尔达与萨克森公爵狮子海因里希的儿子——为皇帝,史称奥托四世。奥托四世是在英格兰亨利二世的宫廷长大的,于1196年被封为普瓦图伯爵,因此与阿基坦公国关系紧密。理查一世可以寄希望于得到他的支持。权力的天平强有力地往理查一世的方向倾斜,腓力二世在东西两面都众叛亲离。法兰西全境的诸侯都认为,诺曼底和阿基坦公爵在军事上又一次稳占上风。当初理查一世被囚禁时,他们争先恐后地背弃他;如今,他们以同样迅捷的速度投奔到他的麾下。
佛兰德伯爵鲍德温在阿图瓦攻击腓力二世,开辟了第二战场;法兰西军队在韦克辛周边转移的时候,理查一世对其大加袭扰。9月,他向位于吉索尔的腓力二世军队发动了一次奇袭。据威廉·马歇尔说,理查一世亲自率军冲杀,高呼“上帝与我们同在!”,“如同饥肠辘辘的狮子一般,向猎物猛扑过去”。法兰西军队溃散的时候,败退的骑士们将一座桥梁压踏了。腓力二世国王很幸运,被人从水里救了上来。“他们把国王从河水中拉上来之后——他唯恐丢掉性命,战战兢兢——他不肯再留在吉索尔……因为他对敌人心惊胆寒。”马歇尔以快活的笔调记述道。
此时理查一世在整个韦克辛几乎取得了完全的控制权。腓力二世在韦克辛的领地差不多只剩下了吉索尔,而这座先前的诺曼要塞与莱桑代利的新要塞相比黯然失色。法兰西国王清楚地认识到,与对手讲和的时候到了。圣诞节刚过,1199年1月13日,腓力二世与理查一世开始谈判,希望能缔结一项长期和约。起初,教皇使节卡普阿的彼得主持了谈判。他希望两位国王尽快和解,以便在新教皇英诺森三世领导下发动一次新的十字军东征。但在唇枪舌剑的谈判中,理查一世显然对教会非常恼火,因为教会在他被囚禁期间抛弃了他,而在腓力二世威胁他领地的时候,也不管不问。理查一世开出的和平条件是,腓力二世从他那里抢走的每一寸土地都必须归还。腓力二世做好了妥协的准备,但希望保留吉索尔城堡,还希望通过联姻来巩固自己对这座城堡的控制权。谈判拖到了3月。
3月底,尽管正是大斋期,理论上不准打仗,但昂古莱姆伯爵和利摩日子爵在南方发动了叛乱。理查一世毫不犹豫地率军前去镇压,并亲自带领一支队伍攻打沙吕—沙布罗尔的城堡。
这不是一座大城堡:城堡内包括妇女只有四十个人,其中只有两人是受过军事训练的骑士。他们人数太少,又缺乏补给,没有作战或据守的条件。理查一世勘察城堡的防御时,无疑认为,短期的围攻便足以粉碎守军的抵抗。
理查一世的军队带来的是战争中司空见惯的恐怖景象:手持刀剑和弩弓的士兵在乡间横冲直撞,在攻打城堡之前先烧毁附近村民的房屋和农场。工兵们在弩箭火力掩护下挖掘坑道。弩箭向城堡的城堞射去,压制守军,使其无法扰乱工兵对他们脚下城墙的破坏。城墙的石料隆隆作响,瓦解坍塌,有时会危及离城墙最近的人的安全。但他们继续挖掘,在破坏石制防御工事的同时,无疑也在削弱守军的意志。
一连三天,他们瓦解坑道,向城墙上的守军射击。一连三天,兵力薄弱的守军顽强抵抗。一连三天,理查一世在士兵们身边扎营,监督他们,指挥他们,动用自己的全部经验,争取尽快迫使城堡屈服。3月26日黄昏,他离开自己的帐篷,去查看敌人防御的情况。他手持弩弓和椭圆形盾牌,头戴铁盔,但没有任何其他铠甲。在越来越昏暗的夜色中,城堡的城堞上几乎空无一人。
但并非完全无人把守。理查一世举目望去,看到有人活动的迹象。一个人从城堞上探出头来。同时代的英格兰编年史家拉尔夫·德·狄瑟托说这个人叫作彼得·巴西利乌斯。他一手拿着弩弓,另一手拿着城堡伙房的一只煎锅,当作临时盾牌。面对不可战胜的绝对优势敌人,不幸的巴西利乌斯向理查一世一行人的方向射去了一支箭。
理查一世惯于亲临前线。从雅法到加永,他都身先士卒,直面敌军,对自己接受过的训练、自己的战场本能和身边士兵的职业素养充满信心。他曾多次亲自带领士兵拼杀,躲过了无数的箭镞流矢。他热衷于战斗的刺激,酷爱搏杀的高贵事业。此地的敌人虽然微不足道、可怜兮兮,但理查一世对这些人临场鼓起的勇气还是颇为欣赏。他在遭到攻击时素来非常自信,花了一点时间来赞扬勇敢的守军,然后才去闪躲。他的这个耽搁是致命的。无论理查一世的反应是慢了一星半点儿,还是他的自负终于让他付出了代价,他这一次的闪避都不够及时。箭射入了他的左肩,伤口深达约6英寸。
理查一世没有喊痛。他是国王,是领袖。他绝不能让城堡守军士气大涨,也不能让自己的部下军心大乱。他就这么沉静地走回了自己的帐篷,木箭还插在他的肩膀上。理查一世回到帐篷的时候,天已经漆黑。他的伤痛一定相当严重。箭没有切断主要血管,也没有伤到心脏,但伤口毕竟太深了。理查一世试着将箭从肩膀拔出,但他用力的时候,箭的木柄断裂,带倒刺的箭头在他体内插得更深了。
他需要专业的治疗。一名外科医生被唤来。人们小心翼翼,免得国王负伤的消息走漏风声。在火光照明之下,外科医生尝试将凶险的金属箭头从国王肩膀上拔出。他深深挖开国王的肌肉,扩大了伤口,寻找深深嵌入体内的倒刺,最后将箭头取出,将伤口包扎完毕。
但夜色茫茫的中世纪战场可不是做外科手术的理想地点。伤口很快化脓,在随后几天感染了。
理查一世的上半身很快被疾病侵袭。他的命运是显而易见的。在中世纪,如此靠近心脏的伤口一旦感染,将是不可能痊愈的。理查一世一直到最后一息都保持着坚毅的军人风度。
他一直待在帐篷内,伤情一直被隐瞒起来,以免动摇军心。他始终没有离开驻地,只有四名军人被允许觐见他。编年史家科吉舍尔的拉尔夫听到传闻称,在闭门养伤期间,理查一世对医生们的建议置之不理,“行为失控”。后来还流传开了一个关于狮心王的传说:国王在临终前的最后几天内,一直在和当地的青年享受床笫之欢。这个传说不大可能是真实的,因为理查一世已经患上坏疽,奄奄一息。只有少数人得知了国王伤情的严重性,其中就有他的母亲——阿基坦的埃莉诺。沙吕—沙布罗尔终于陷落之后,一名信使被派往丰泰夫罗,禀报年迈的女公爵,她最心爱的儿子已经病入膏肓。埃莉诺十万火急地赶往他身边。1199年4月6日,狮心王理查宽恕了那个拿着煎锅和弩弓的勇敢的守军战士,与世长辞。他的心脏被取出,送往鲁昂,埋葬在他的哥哥小亨利身边。他的遗体、王冠和他加冕时令他非常不耐烦的华服都被送往丰泰夫罗。他被安葬在父亲脚下。他的君主生涯也是从那个地方拉开帷幕的。
至高无上的无地王
1199年4月10日,星期六,漆黑的春季夜晚正在降临。坎特伯雷大主教休伯特·沃尔特正在鲁昂,准备就寝。第二天是棕枝主日,也就是庆祝耶稣胜利进入耶路撒冷的节日。他既是英格兰的最高总主教,也是圣地的英雄,曾抵达离耶路撒冷只有投石之遥的地方。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冥思的时刻。天色已经很晚,这时佣人禀报,有客人到访:威廉·马歇尔。他紧急求见大主教。沃尔特害怕这样的拜访已经有好几天了。
这两人都知晓一个秘密的内情。他们,以及少数几名得到信赖的仆人,知道理查一世国王在沙吕—沙布罗尔负了重伤。他们在等待关于国王伤情的消息,虽然怀揣希望,但也为最坏的结果做好了心理准备。沃尔特知道,马歇尔在深更半夜亲自到访,肯定没有好消息。马歇尔的传记记载了两人在当夜的对话。
“来吧,”沃尔特对走过来的马歇尔说道,“把消息与我分享!”但他的表情一定流露出了极端的疑虑不安。
“我可以告诉您,不是好消息,我亲爱的主教大人。”马歇尔答道。
理查国王已经驾崩。这对两人来说都是灾难性的噩耗。这位享年仅四十一岁的国王去世的惊人消息传遍了欧洲大陆,他的臣民和竞争对手们都为即将到来的巨大动荡做好了准备,因为他们知道,欧洲的政治地图很快就将发生变化。12世纪90年代末金雀花王朝的中兴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理查一世的个性、领导力和对法兰西国王腓力二世的压制。理查一世的热诚使命——与腓力二世作战,将他逐出自己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是他王政的基石,也是将他的所有追随者维系起来的纽带。金雀花王朝和卡佩王朝之间的休战既是两位国王之间私人恩怨的了断,也是两个大国之间的政治解决方案。理查一世已经不在人世,这一切都将陷入危机。沃尔特大主教在当夜仔细斟酌了这个惊人噩耗的后果,说道:“全部力量都被消灭了。”
两人在渐深的夜色中促膝长谈。理查一世的死亡无法解释。是上帝在惩罚他的贪婪吗?抑或惩罚他的欲望?上帝对他发怒了吗?这些问题都无法解答。大主教和国王的忠诚骑士只能设想未来会如何发展。
理查一世死后没有留下合法继承人,去世前也与妻子非常疏远。他对未来没有任何打算,非常鲁莽,在生前没有为王位继承做任何明确的安排。理查一世和他的父亲不同,他是一股脑儿继承了金雀花王朝所有领地的,这就使得继承的问题愈发严重。现在,金雀花王朝的领地比12世纪80年代时(当时阿基坦、安茹和盎格鲁—诺曼王国有可能各自独立,被多个继承者占据)更像是一个帝国的丰厚遗产。自理查一世参加十字军东征起,人们普遍认为,如果这个帝国将由一个人继承,那么就有两个可能的人选:他的弟弟约翰,和他的侄子——十二岁的布列塔尼的阿尔蒂尔。在执政早期,理查一世曾偏爱阿尔蒂尔,打算将继承权交给他。但据编年史家豪登的罗杰说,理查一世在临终前指定约翰为继承人。这个决定很可能是在阿基坦的埃莉诺的建议下做出的。
但对马歇尔和沃尔特来说,王位继承的问题仍然是非常模糊的。他们长谈至深夜,对未来政治局势做了推测。马歇尔是个对金雀花王朝忠心不贰的封建政治家,他支持约翰。沃尔特表示反对。马歇尔认为,阿尔蒂尔身边缺少良臣辅佐。他说阿尔蒂尔“无法接近、傲慢自负”。“如果我们把他召唤到我们这边,他会给我们造成伤害和打击,”马歇尔说道,“他不喜欢在我们国度的那些人。我的意见是,他永远不应当成为国王。请考虑一下约翰的继承权:他最有权利去继承他父亲以及兄长的领地。”
但约翰的继承权远远谈不上不容置辩。国王的兄长(即亨利二世的第三子若弗鲁瓦,也就是阿尔蒂尔的父亲)的儿子和国王的弟弟,谁拥有优先的继承权?律师和作家们意见不一。在欧洲各国,关于继承权的风俗各不相同,往往决定问题的仍然是候选人的个人才干。在这个4月的深夜,休伯特·沃尔特当然没有办法无可辩驳地为阿尔蒂尔的继承权摇旗呐喊。但根据他对约翰本人的评估,而不是继承法律,他向马歇尔发出了一个严正的警示:“我可以告诉你,永远不会有比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更值得你后悔的了。”
人们实在没法信任约翰。这或许就是他最重要的特点。诸侯和官僚们都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言论,也不能信任他的为人。这种不信任往往是有很好的理由的。到目前为止,他丑事缠身、背信弃义、轻薄浮躁,制造了许多祸端。幼年时,他被称为“无地的约翰”,是父亲溺爱的小宝贝,无知无觉地卷入了王朝政治;在兄长被囚禁的漫长时期,他表现出了贪婪无耻的一面。在理查一世统治的末期,约翰的行为无可指摘,但人们很容易回想起,在理查一世身处海外期间,他做出了多么令人惊骇的丑事。他犯上作乱,与理查一世任命的大臣分庭抗礼;干涉教会圣职的任命;打击理查一世的首席政法官威廉·朗香;怂恿苏格兰人入侵英格兰;散布他兄长已死的谣言;哀求法兰西国王帮助他夺取英格兰王位;代表兄长在欧洲大陆的领地向腓力二世臣服效忠,将几乎整个诺曼底公国拱手让给腓力二世;企图贿赂德意志皇帝,让他将兄长永久囚禁;理查一世出狱之时金雀花王朝领地和边境的脆弱几乎是约翰一手造成的。
时至今日,许多人仍然认为约翰不值得信任,这不足为奇。同时代的作家描述了约翰令人不快的仪表,与兄长风度翩翩的骑士光辉形成了鲜明对比。与理查一世和亨利二世相似,约翰对金钱的索求无度和暴躁脾气已经人尽皆知。在人们眼中,他凶狠残忍,常常向挫败他的对手发出恶毒的威胁。但与理查一世和亨利二世不同的是,约翰软弱无能、优柔寡断、心地卑劣。好几位作家提及,约翰及其扈从在听到他人落难时会嘻嘻窃笑。他还年幼的时候,英格兰北部的编年史家纽堡的威廉将斥责他是“天地伦常的敌人”。
1199年,兄长意外去世之后,约翰并不能指望自己会顺利地继承王位。他知道腓力二世会支持阿尔蒂尔的继承权。因此,约翰的第一个行动是控制位于希农城堡的国库。他的这个举措是正确的,因为就在他骑马去丰泰夫罗瞻仰兄长陵墓并慰问嫂子的时候,金雀花王朝腹地的民意已经站到了阿尔蒂尔那边。在复活节星期日,安茹、曼恩和图赖讷——这些地区是亨利二世创建的帝国的心脏——的诸侯宣布效忠阿尔蒂尔,一下子切断了诺曼底同普瓦图和阿基坦其他地区之间的联系。在勒芒(约翰的父亲的出生地和心爱的城市),约翰被当地驻军阻挡在城外,陷入了腓力二世和阿尔蒂尔军队布下的陷阱。
只有在鲁昂(根据此地的公爵继承规则,公爵的兄弟比侄子的继承权更优先),约翰才得到了一些欢迎。1199年4月25日,他成为诺曼底公爵,戴上了金玫瑰的冠冕。至少这还算是一场胜利,因为如果丢掉了诺曼底,就太惨了。
令人敬畏的埃莉诺此时已经七十五岁高龄,她纵横捭阖,努力保障儿子在阿基坦的继承人地位。在12世纪90年代初,她对约翰的恶行伤心透顶,但说到底对自己的孩子还是非常忠诚的。曾经是两位国王的王后的埃莉诺如今要尽一切努力,确保自己成为三位国王的母亲。她部署了一支由著名的雇佣兵统领梅卡迪耶指挥的军队,袭扰忠于阿尔蒂尔的军队,帮助约翰对抗强大的敌人,去争取王位。与此同时,在英格兰,坚信约翰是合法的王位继承人的马歇尔也开始采取行动。他向英格兰诸侯派去使节,说服他们发誓效忠约翰,理由是:约翰已经是诺曼底公爵,因此对那些在海峡两岸都有利益的人来说,约翰更有能力保障他们的地位。于是,在休伯特·沃尔特和首席政法官杰弗里·菲茨彼得的支持下,英格兰诸侯接受约翰为国王。马歇尔在与休伯特·沃尔特的那次夜谈中力挺约翰,但他后来回忆说:“加斯科涅人、利穆赞人、普瓦图人、安茹人、布列塔尼人都不同意,因为他们对约翰的最高宗主权没有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