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二世所征服、理查一世所捍卫的广大领土,如今只剩下了其核心部分。除了个别孤立城堡和保王党据点之外,约翰丢掉了诺曼底、安茹、曼恩和图赖讷的绝大部分。在布列塔尼,他是最受唾弃的人。在普瓦图和阿基坦其他地方,他还能够保留名义上的控制,仅仅是因为阿基坦公国的贵族们对他母亲还忠心耿耿。他面对的任务极其艰巨:从英名盖世的国王腓力·奥古斯都统治下的意气风发、繁荣昌盛的法兰西帝国手中收复失地。即便是约翰的父亲和兄长,即便是在他们的巅峰时刻,也是无力回天,何况约翰根本没有那个本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离土崩瓦解的欧洲帝国残留的余烬。没有比这更凄惨的了。
第三部
对抗的年代
(1204-1263)
恶人得志,必然造成残忍暴行。
——威廉·马歇尔
挽救危局
英格兰天寒地冻。这个冬天酷寒难当,生活仿佛停止,希望彻底断绝。在伦敦,泰晤士河冰冻三尺,人们可以徒步从南岸走到北岸。农田被冻得硬邦邦,直到3月才能犁地耕种。冬季作物被严寒一扫而净,饥肠辘辘的人们把尚未开始生长的蔬菜幼苗从地里挖出来吃掉。全国陷入饥馑,物价暴涨。一年之后,燕麦的价格涨到了原先的十倍。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科吉舍尔的拉尔夫记载道,民间有传言称,上帝惩罚约翰国王,将诺曼底从他手中夺走,现在英格兰也遭到了惩罚。
约翰困守国内已经有一年。他的日子过得不轻松。尽管他的宫廷生活喜气洋洋又活泼潇洒,放纵地饕餮、被称为“国王的单身汉”的青年们还会提供颇具骑士风度的表演,但大家都能注意到,他们被艰难困苦包围了。到处流传着法兰西即将入侵英格兰的谣言。据说,腓力·奥古斯都找到了讨伐英格兰的借口:布拉班特伯爵和布洛涅伯爵曾对英格兰的部分土地拥有主权,后来在亨利二世统治时期被夺走了。腓力二世攻击金雀花王朝的胃口是没有止境的。约翰丢失自己遗产的本事也令人咋舌。
英格兰朝廷对法兰西入侵的威胁高度重视。在1205年1月举行的一次大型议事会上,约翰命令所有年龄在十二岁以上的男性都宣誓要保卫王国、维护和平。若有人胆敢拒绝宣誓,就等同于承认自己是乱臣贼子。国王还颁布法令,在敌军入侵时不采取行动来保卫王国的人将遭到永久性剥夺继承权或者终身为奴的严惩。在冰冻三尺的各港口,所有船只若没有国王的书面恩准,均不得离港。
约翰为什么如此胆战心惊,是很容易理解的。金雀花王朝的基业在法兰西的崩溃非常迅速、猝不及防和令人心碎。在约翰离去之后,诺曼底公国当即灭亡,现在完全属于腓力二世,这是诺曼底在近期历史中首次被法兰西王国吞并。安茹、曼恩和图赖讷几乎完全落入敌手,只剩希农和洛什的要塞等为数甚少的据点还在死守,优秀的将士据守着这些城堡,被法兰西人包围得水泄不通。随着布列塔尼的阿尔蒂尔被杀害的消息传开,身在千里之外的约翰的名誉在法兰西王国的每一个角落都丧失殆尽。
阿基坦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1204年4月1日,阿基坦的埃莉诺去世了。她享年八十岁,这在中世纪是罕见的高龄。她在丰泰夫罗的修道院度过了最后的时光。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她虽然衰弱不堪,但仍然斗志昂扬,在自己的公国继续支持儿子去对抗不可战胜的噩运。她虽然身披修道服,像修女一样生活,但还在向保王党人赏赐土地和特权,支撑金雀花王朝的事业。
根据她在1202年立的遗嘱,埃莉诺被安葬在丰泰夫罗的教堂,长眠在丈夫亨利二世和最心爱的儿子理查一世身边。12世纪最魅力十足而影响深远的家族的三位成员终于团圆了,他们在生前争斗不休,死后和平共处。埃莉诺墓穴上的肖像保存至今,令这位传奇女性永垂不朽。肖像和她真人一样超乎寻常,捕捉了她的妙龄青春,她眼睛紧闭,手里捧着一本打开的书。在当时,这肖像象征着知识的巨大力量,在今天也是如此。
丰泰夫罗的修女们为埃莉诺撰写了讣告,向她致敬,并感谢她曾向修道院馈赠的丰厚礼物:金银、珠宝和丝绸。修女们还颇有些阿谀地颂扬道,太后“以其王室后嗣的光辉照亮了世界”。考虑到小亨利国王、布列塔尼公爵若弗鲁瓦和英格兰国王约翰的斑斑劣迹,这句颂词并不能令人信服。但埃莉诺的确是一位伟大的王后,她的影响力遍及三个重要地区;尽管她儿子们的行为有时不够理智,她始终疼爱他们、指导他们。
没了母亲的悉心辅佐,约翰在阿基坦希望渺茫。他与昂古莱姆的伊莎贝拉的婚姻,以及他对公国内部微妙的政治的笨拙处置,已经冒犯了阿基坦的诸多贵族。在阿基坦,没有一位头脑健全的领主会向英格兰国王效忠或承认他是埃莉诺的继承人,因为他们都害怕被青云直上的法兰西国王剥夺财产。埃莉诺的死讯传出之后,许多曾接受她权威的领主争先恐后地与腓力二世修好。1204年夏季,法兰西国王春风得意地进入普瓦图,这个伯爵领地是整个阿基坦的统治中心。与此同时,约翰的姐夫——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方索八世入侵了阿基坦西南部的加斯科涅,声称这个地区理应属于他,因为约翰的姐姐埃莉诺享有继承权。金雀花帝国在欧洲大陆的最后一块基石也崩裂坍塌了。
这一切都让约翰灰心丧气。1205年最初几个月,严冬死死地扼着英格兰的脖颈,似乎他的家族在法兰西境内积攒的所有领地很快都要随风而去了。蜷缩着保卫英格兰海岸,是远远不够的。约翰一定也认识到,如果他不迅速采取行动,他本来就不高的名誉和声望必将万劫不复。他必须奋战一把。像梅尔罗斯编年史家那样的人已经在记载他“万般可耻地丢掉了自己在大海对岸的城堡和土地”,这样的话会流传到子孙后代耳边。
1205年夏季,对英格兰可能遭侵略的恐惧消散之后,约翰开始准备兵分两路,向法兰西发动一次大攻势。一支舰队将从朴次茅斯出发,停靠在诺曼底海岸,从西面收复这个公国;同时,第二支舰队将从达特茅斯出发,进军普瓦图。这支军队将由约翰的异母弟——索尔兹伯里伯爵威廉·朗格斯佩指挥,此人是亨利二世的私生子,与约翰年龄相仿,是久经沙场的名将,与国王是至交好友,常常与他在赌桌上度过许多愉快时光。
为了实施自己的计划,约翰发动了自理查一世参加十字军东征以来最大规模的军事动员。他主持了英格兰海军力量的一次大规模扩充。理查一世是金雀花王朝第一位集结了强大的英格兰海军的国王,他在1190年动员了大量舰船,在1196年建造了70艘战船以便在塞纳河上巡逻,并且建立了大型海军基地朴次茅斯,将英格兰与诺曼底联系了起来。现在,约翰继续将海军发展壮大。1203~1204年,他建造了四十五艘战舰,以便在英格兰海岸巡逻;如果要更快地扩充海军,就需要不同的手段。1205年,约翰扣押了所有被认为可以改作军用的船只。即便是只能运载几匹马的船,也被朝廷征用,加入羽翼渐丰的皇家海军。
有了船,还要有足够的士兵和物资来装满这些船。工匠们打造了成千上万的马蹄铁、铁钉、弩箭和箭矢。大量腌猪肉和鹿肉被装上马车,隆隆作响地送到海岸。朝廷铸造了新的全国性货币。各地都发行了印有约翰肖像的新式银便士。为备战服务的人领取报酬时,都会看到银币上的国王肖像:他耳边的头发非常卷曲,胡须修剪得很短;他的眼睛,即便是在钱币的简单肖像上,也死死地瞪着人,看有没有胆大妄为之徒敢于违抗他的王命。
大量这样的钱币被用于招募雇佣兵。仲夏降临之时,水手和武士们被运送到海岸。这一年财政收入中或许有四分之一被用于备战。大量兵员被装载到停靠在索伦特海峡的大型舰船上。据英格兰编年史家科吉舍尔的拉尔夫记载,这是英格兰曾经集结的兵力最雄厚的一支军队,也是在英格兰所有港口集合船只数量最多的一次。
约翰终于坚定决心地行动起来。但英格兰虽然忙碌,却并非团结一心。约翰虽然能够集结一支大军,但诸侯的反复无常却对他处处掣肘。约翰入侵欧洲大陆的筹备工作虽然貌似十字军东征的大集结,但他的事业并不能激起同样高涨的热情。在过去,诺曼底受到威胁的时候,英格兰权贵曾表现出支持国王的极大热情。亨利二世小心谨慎地遵守诺曼底的风俗,保证他的贵族们在海峡两岸的权益都能得到保障。他维护了盎格鲁—诺曼王国的政治统一,确保大贵族们真正具有盎格鲁—诺曼特征——即在两地都拥有利益和土地。辅佐国王、维护英格兰和诺曼底的统一,并保卫它们、抵御外部威胁,符合这些大贵族的利益。
但是,约翰丢失了诺曼底,这造成了深远影响,极大地改变了已经持续近一百五十年的政治格局:1204年,大多数贵族都不得不做出选择,是保留自己在英格兰的土地,还是保留在诺曼底的财产。他们必须在英格兰与法兰西国王中选择其一。几乎一夜之间,他们就不再是盎格鲁—诺曼人,而必须作为英格兰或法兰西臣民,向各自的君主效忠。英吉利海峡成了英格兰王国与诺曼底公国之间的一道壕沟,而不是将它们连为一体的堤道。有一些大贵族,如威廉·马歇尔,与两位国王都达成了秘密协议,因此得以保住自己在两个王国的土地。他们的地位仍然是模糊和暧昧的:有些领主为了保住自己在诺曼底的土地而向腓力二世效忠,而为了自己在英格兰的地产而臣服于约翰。他们如果在其中一位国王的麾下作战,就必然会暴露自己与另一位国王私下取得的谅解。
因此,在1205年,约翰驾临朴次茅斯检阅他的雄壮舰队的时候,他发现英格兰诸侯不愿意同他一起出征。在波切斯特城堡,约翰和马歇尔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国王指控马歇尔与腓力二世私自媾和、吃里爬外;马歇尔则冠冕堂皇地慷慨陈词,诉说国王对自己如何不堪,并向其他贵族发出警示,称国王准备打算剥夺他的权利,并且“一旦他羽翼丰满,会对汝等如法炮制”。
其他诸侯即便信任约翰的军事才干,现在也不愿意为了诺曼底的土地而流血——因为他们在诺曼底并无直接利益;也不愿意得罪腓力二世,毕竟冒犯他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事情。诸侯普遍激烈地反对前往法兰西海岸,于是马歇尔和休伯特·沃尔特恳求国王不要渡海。沃尔特列举了一些务实的理由:腓力二世的财力和军力都比约翰雄厚得多;约翰在欧洲大陆没有几个可以依赖的安全基地,主要是仰仗与普瓦图人的联盟,而普瓦图人天生是背信弃义的奸佞之徒;在腓力二世的诸侯摩拳擦掌要入侵英格兰的时候,约翰国王不应当离开英格兰,令国内空虚;而且,假如约翰战死疆场,英格兰就没了王位继承人。
英格兰诸侯简直是集体哗变,这对国王来说真是奇耻大辱。集结在朴次茅斯的整个远征大军毫无用处,因为如果没有贵族的领导和他们自己的资源,是根本没有希望收复诺曼底的。约翰暴跳如雷。他出海了几天,在海岸来回游弋,希望贵族们会羞愧难当,或者被他说服,从而改变主意,但这希望落空了。索尔兹伯里伯爵的部队从达特茅斯出发,成功渡过海峡,增援了拉罗歇尔的驻军,但总的来讲,1205年的筹备工作付之东流了。在海峡对岸,腓力二世自行其是,快快活活地巡视那些他的父亲只敢梦想的土地。这年夏季,希农和洛什都陷落了,这意味着,整个图赖讷现在都属于法兰西了。对约翰来说,这又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年头。
1204年和1205年的惨败不大可能重演了。在1206年,约翰的运气有所好转。他并没有为了前一年攻打诺曼底计划的流产而气馁,而是调整了计划。1205年冬季,他向海峡对岸送去了成箱的金银财宝,笼络五花八门的潜在盟友;1206年春季,他巡视了英格兰北部,试图用他的个人魅力劝服约克郡、坎伯兰、柴郡和兰开夏郡的诸侯,拉拢他们支持他的军事谋略。1206年4月,又一支庞大的远征军从英格兰开拔,这一次的目标是普瓦图。约翰御驾亲征、一马当先,被他收买或哄骗来的诸侯追随着他。6月,他抵达拉罗歇尔,率军在法兰西南部沿海地区征伐,收复了阿基坦的部分地区。他夺回了圣通日,巩固了对自己妻子的昂古莱姆伯爵领地的控制,并收复了阿方索八世在加斯科涅占去的土地。夏末,国王与强大的普瓦图领主艾默里·德·图阿尔缔结盟约,北上征讨安茹。在那里,他们得到消息,腓力二世(此前他更愿意优先确立自己在诺曼底的统治)正在组织自己的军队。约翰不愿意让自己一整个夏季的收获都因为战败而丧失,于是选择退避,在1206年10月与腓力二世签订了为期两年的停战协定。
这一次远征还算比较成功。但局势没有发生本质变化:约翰能够统治的只有英格兰、海峡群岛和阿基坦的少量沿海地区,这与他当年继承的广袤领土相比,实在相差甚远。作为英格兰国王,他与前任们的一大区别就是,他只能居留在自己的王国之内。约翰开始学习治理英格兰的时候,整个王国终于明白,让一位焦躁不安、冲动好斗的国王永久地留在国内,究竟意味着什么。
人们发现,他是一位忙碌的君主。约翰希望对自己的王国了如指掌,所以始终在奔波。这算不得新鲜事,因为不断旅行是执政的一部分,而且英格兰乡村很少有什么地方能够长期供养一位国王及其庞大的宫廷。但即便是按照国王们的标准,约翰也是一位不知疲倦、高度活跃的旅行者。他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几天以上,总是在王家城堡、猎苑、宫殿和庄园间穿梭辗转,休息片刻便立刻冲向下一个目的地。
约翰比亨利二世更热衷于荣华富贵和夸耀炫富。他定期洗澡,这在当时还不是流行的风尚;他内廷的侍从们也沉溺于宫廷的浮华。但国王的宫廷实际上是一支由大车和驮马组成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在乡间隆隆行进的时候,队伍足有几百码长。所有器物都是随行携带的:衣饰华丽的仆人们运载着床上用品和贵重餐具、沉甸甸的钱袋、约翰喜爱阅读的珍贵书籍,以及得到严密保护的珍奇珠宝。约翰的小教堂可以在路边迅速搭建起来,他的餐厅亦是如此。车队蜿蜒前进,每天能走20多英里,将泥泞的道路倾轧得泥浆四溅,令路人瞠目结舌。约翰就这样到各地拜访,享受人们的热情款待。
约翰的巡游是一场富丽堂皇的盛景。宫廷的到来固然给负责款待国王及其随行人员的英格兰人造成了很大负担,但也会带来一些好处。因为约翰治下的宫廷不仅是巡回表演的马戏团,还是主持公义的巡回法庭。
约翰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考虑司法事务。他少年时的教师是亨利二世的主要法官和当时最伟大的法律思想家之一——雷纳夫·格兰维尔。所以,约翰对国王作为最高法官的职责兴致勃勃。他抱着前所未有的热情处理法律事务,裁判审案。他对哪怕是最微不足道和平庸无奇的案件也抱有浓厚兴趣。人们也非常需要他来主持公道。他出巡时带着专业法官,到了需要国王的法律来维持正义和裁决的地方,他就和法官们一同审理案件。
约翰的法庭影响了13世纪初普通人的生活,我们对此有一些超乎寻常的了解。他的司法干预给为数众多、形形色色的人带来了好处。有一个小男孩抛掷石块,无意中打死了自己的朋友。约翰缓解了他受到的刑罚。一个神智不健全的人承认自己犯了罪,尽管他显然是清白无辜的。约翰撤销了针对此人的指控。他热情洋溢地投身于各种案件的烦琐细节,而这些案件往往与他的王室特权或利益只有极其细微的关系。他是一位关心平民疾苦的国王。
这一切都非常不寻常,与之前英格兰历代国王的行为迥然不同。亨利二世曾是一位伟大的立法者,但他感兴趣的主要是将英格兰王政的司法工作下放,以保证自己不在国内期间司法机构能够正常运转。理查一世在整个统治期间没有在英格兰待多久,因此效仿了父王的做法。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约翰国王对法律和政府的庞大机器非常感兴趣。他是个热衷于实践、亲力亲为的国王,积极参与政府的日常工作,喜欢亲自干预案件审理,不管这案件是大贵族之间的争端还是孩童之间用石子打架。
当然,约翰不可能单枪匹马地处理政事、维持司法系统的运作。1205年7月,坎特伯雷大主教和久经考验的行政管理者休伯特·沃尔特因背部脓毒性痈发作而去世。据多位编年史家记载,约翰得知沃尔特的死讯时宣布:“我终于成了英格兰国王!”沃尔特已经不在人世,约翰在自己身边聚集了一群新的谋臣和官吏。其中有些来自业已沦陷的欧洲大陆领地。彼得·德·罗什、彼得·德·莫莱、法尔克斯·德·布雷奥泰和吉拉尔·德·阿泰等人的外国姓名和举止习惯提醒了英格兰人,他们的国王不是来自英格兰本土的君主,尽管他现在被限制在英格兰境内。但政府并没有被外国人一股脑儿全盘接收。土生土长的英格兰人仍然占据着高位,包括首席政法官杰弗里·菲茨彼得、财政大臣伊利的威廉和主林务官休·内维尔。
1206年之后,这些达官贵人,以及约翰本人的最高目标非常简单明确:他们需要募集金钱。为了维持雇佣军和笼络欧洲大陆的盟友们去反对腓力二世,约翰需要大量金钱。这项任务对他来讲,比对他的任何一位先祖都更为困难。
亨利二世和理查一世在与卡佩王室作战时有一个优势:他们都是在保卫自己的土地,而不是去从头征服新的土地。理查一世沿着塞纳河建立的防线需要大量金钱来维持,他在德意志与佛兰德的盟友也需要数额惊人的巨款去拉拢,但这些开支的一部分是由诺曼底和他的其他欧洲大陆属地承担的。约翰没有这样的有利条件。如果他要夺回自己应得的遗产,只能主要依赖英格兰的财政收入。
约翰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地搜刮英格兰的金钱,他的横征暴敛世人皆知。敌视他的编年史家文多弗的罗杰散播了许多故事,说约翰吝啬成性,帮助过他的人休想得到慷慨的报答。这总的来讲是诽谤,但它表明,在公众眼中,国王就是一个守财奴,疯狂地将臣民的每一个铜板都搜刮走。当时的确有许多金钱可供他收敛。约翰周游英格兰的时候一定会看到,各地尽管在理查一世治下已经承受了非常沉重的赋税负担,但都还欣欣向荣。13世纪初,贸易和手工业蓬勃发展;欧洲大陆发现了新的银矿,于是,自12世纪80年代起,大量白银涌入英格兰,造成了通货膨胀。
1207年,约翰正式开始努力征敛这些资金。他对全国的所有动产征收了十三分之一的重税,相当于每1马克要缴1先令的税。这为王室的金库征集了数额惊人的款项:57425镑,即两年多的财政收入。在此前的二十年中,朝廷连续进行了一系列此类的税收试验,但在13世纪取得了惊人的成功,这一方面突出说明了英格兰的富庶,另一方面也佐证了王室通过组织有序的行政体系获取收入的能力。约翰当时还不知道,而且这也并非他的本意,但十三分之一的税率后来成为中世纪和都铎王朝时期英格兰国家财政收入的标杆。
对富人征收直接税只是他搜刮金钱工程的一个部分。对约翰来说,通过王权积累更多财富的最显而易见的工具是司法系统。在这方面,他运用了两种互相紧密联系的策略。第一种策略很简单,就是通过司法裁决来获取利润。当年,亨利二世建立了王室司法和政府的深刻而渗透力极强的体制,使得王家法律的影响力遍及整个英格兰,并且使得王室委派的郡长成为地方政府中最重要的官职。他这么做不是因为热爱行政改革,而是因为,他清楚地理解,司法是一门有利可图的生意。王室的文书官衙通过销售令状来营利。刑事案件在法庭审定之后,王室对罪犯进行罚款和没收财产,赚得盆满钵满。大型巡回法庭巡视全境,既恢复了法律与秩序,也给王室带来了一大笔收入;相应的森林巡回法庭专门负责审理在国王名下的林地犯下的罪行,强有力地维护了王室对英格兰全境面积广袤的森林的所有权,这些法庭完全是营利机构。
1207年至1210年,有一系列森林巡回法庭在运作。许多地区的森林受到侵犯,或者有人在未征得王室许可的情况下擅自捕猎。约翰从这些地区榨取了成千上万镑的金钱。在这些年间,仅森林巡回法庭就获利8738镑,比1198~1201年收入的两倍还多。这既说明了王室利用司法体制牟利的高效和范围广泛,也印证了诺曼底失陷之后约翰最大限度利用王室特权的新决心。
约翰利用法律来营利的第二种手段更为政治化,最终也给他造成了更多的麻烦。他把法律当作向英格兰的大贵族征税并控制他们的直接工具。
王室法庭或许能为广大民众主持公道,但它最终还是依赖于国王的决断。要让国王的法庭对私人事务展开调查,就必须交费。约翰往往会为此收取很高的费用。在法律案件的每一个阶段,富裕的诉讼当事人都可以向国王行贿,以便争取对自己有利的裁决,或者延缓法律程序的执行。1207年约翰收取此种费用的一个典型案例是,他从一个叫热拉尔·德·弗尼瓦尔的人那里收了1000镑和十五匹骑乘用马,帮助他在针对奈杰尔·德·拉弗托特的案件中解决麻烦。当事人努力为审判和司法程序争取特定的结果时,往往会有数百,甚至数千镑的巨款易手。这些收入并非全都直接进了国王的腰包——许多钱被他的大臣们截留了——但在约翰统治时期,司法程序的收费猛增,导致司法系统出现了严重的腐败,任何裁决都可以用金钱来收买。从某种意义上讲,世间素来如此,但约翰治下的司法成本激增使得司法系统运转起来越来越笨拙。
与此同时,所谓的“封建附带义务”的成本也迅速增长。英格兰的政治社会建立在领主与其封臣之间联系的复杂体制之上,等级森严,最高层是国王及其诸侯。理论上,国王保障臣民在国内和国外的安全,而臣民们则对其效忠,并遵循风俗习惯,为换取某些特权而支付费用。这些费用中最常见的就是贵族家庭生活的重要仪式:长子受封骑士、女儿出嫁,或者儿子继承父亲的家业。为了这些事情而向国王支付的费用是约定俗成的,国王在加冕誓言中会发誓要维护国家的风俗习惯,并同意遵守这些风俗,或者在决定谁应当支付什么费用时做到公平、理智。
国王也可以行使君主的某些特权。他可以用公开竞价的拍卖方式迫使一位贵族寡妇与出价最高者结婚,或者向这位寡妇收取一定费用,于是就不强迫她再嫁。在成年(男性成年是二十一岁)之前获得遗产的人不被允许控制自己的土地;国王会以监护人的身份控制这些土地,或者将监护权及其赢利的机遇卖给另外一位封臣。
一位大贵族在一生中可能会因为这些封建义务而欠国王一大笔钱。但这种债务往往只是名义上的,国王不会真正去索回所有欠款。这些债务可以分期偿清,或者根本不用付,这取决于国王是否宽大慷慨。这是国王与其臣民之间的一种金钱的纽带。
在丢失诺曼底之后,约翰两眼放光、见钱眼开,因此把封建义务税费视为财富与权力的潜在的重要来源。要继承伯爵头衔,需向国王缴纳100镑。在有些情况下,约翰的开价是这个数字的七倍。他还开始要求贵族们尽快偿清欠王室的债务;他要求债务人们按照固定的还款计划来偿付数百镑,甚至数千镑。如果不能偿清债务,惩罚就是没收土地。
1207年发生了第一起没收地产的重大事件。约翰夺走了莱斯特伯爵领地的产业,这个爵位自第四代伯爵罗伯特·德·博蒙特于1204年去世后一直是空缺的。约翰没有尊重博蒙特的女儿阿米西娅及其丈夫的继承权,而是以他们没有偿清欠国王的债务为由,将其土地占为己有,并没收了该领地的收入。这在法律上是说得过去的,但如果说国王的一项根本义务就是保护臣民的财产,那么约翰显然是辜负了他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