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老爷夫人安歇。」女佣们齐声说道。
「她们……一定也很紧张吧。」
我一边关门一边说,慎重地上了锁。
我把钥匙还给薰子,这里是薰子的房间。
「她们是去年来的,她们并不直接知道这里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可是听她们说,在外面的世界的人也经常谈论这些事。身在馆里的她们,一定听到更多的传闻吧。但是她们并不知道真实,所以更是害怕。」
「真实……?」
「在这个房间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新娘都是离开这个房间以后,才失去了生命。」
薰子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是什么意思?」
「离开这个房间以前,她们都还活着。我知道的。」
「怎么可能……?可是伯爵……」
「我不想让你混乱,所以一直没有说。八年前,十五年前,十九年前,还有二十三年前都是,所以我才会怀疑里面的人。」
「那……与其说是里面的人……」
「没错……佣人不会自己下判断。他们待在这里面,完全是为了服从下指示的人。如果有除了我以外的、带着某人意志的主体进入这里面,他们也会听从那个主体的命令吧。」
「这……伯爵,伯爵的意思是,除了您以外的每一个人……都是共犯?」
「就算是警察也不能相信。」我答道。
「所有的人都是共犯……这我无法相信。」
「没有必要每一个人都是共犯。只要有几个人共谋,就不是不可能的事。只要伪造新娘是死在这个房间,再把新娘带走、加以抹杀就行了。」
「这……」薰子说道,在镜台前的椅子坐下,「虽然伯爵这么说……但我无法相信。」
「你没有必要相信。」我说,「只是,你可以了解……我找不出除此以外的答案吧。新娘们……」
美菜躺在那张床上,
启子躺在那张床上,
春代躺在那张床上,
美祢躺在那张床上,
都还活着。
「可是……」
「不必担心。」我说,「过去的婚宴参礼者,没有一个是基于我的意志邀请出席的。四次都是。参加宴席的,全都是叔公请来的人。新娘那边的人也是。不,新娘本身就是叔公挑选的。可是这次不同。你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来到这里的。而选择了你的也是我。然后……」
榎木津。
关口。
「他们——特别是关口老师,几乎是临时参加的。他们不可能协助任何人的阴谋。叔公想要比我更早见到他们,而且是顽固地……」
「伯爵在怀疑叔公吗?」薰子悲伤地说。我让她伤心了吗?「伯爵人很善良,而且聪明。然而这样的伯爵……竟然怀疑起自己的亲人……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好痛。」薰子说。
「我只是认为叔公也十分可疑,可是不管凶手是谁……」
都不要紧——我说,扶起薰子抱住她。
「我一定会保护你,所以请你不要伤心。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是大喜之日……」
「不是的,伯爵。」
薰子仰起身子,从正面望着我。
我回视她。
「我是想到伯爵的心情而感到悲伤。我一想到聪明而善良的伯爵……竟然悲伤到不得不去怀疑自己的亲人……」
我的确很悲伤。我很幸福……但是悲伤。
我的心上有着四道极深的伤。
我不能再让它烙上第五道伤。
雁的位置在这里。
我打开女佣准备的葡萄酒,重新乾杯。玻璃杯湛满了鲜红色的液体。玻璃碰撞的清脆声音响起,却不知为何让人感觉寂静。只有两个人的乾杯,让人觉得舒适。
接着我们聊了约两个小时。
再次确认至今为止谈论过无数次的事。
我将薰子的话烙印在心里。
将她的声音烙印在耳里。
日期变了。
我先入浴,清洁身体。
我慢慢地浸在泡沫当中。泡沫很滑,很温暖。
接下来我们将成为夫妻。
薰子将成为我的家人。
我暂时放空自己。
没有不安。
然后换薰子入浴。
我坐在妻子的床上,喝了一点剩下的葡萄酒。我并不是完全不会喝酒,我只是不愿意和小人共饮罢了。
我冷静下来,同时感到兴奋。
我压抑不安,只吟味着幸福。
我做好准备,静静地等待薰子。
大约凌晨两点过后,薰子穿着白色的浴袍从浴室里出来了。
沐浴在柔和皎洁的月光中,她肌理细致的肌肤泛出淡淡红晕。
薰子以平静的表情看着我。
宴席应该也已经结束了。
非常安静。
「接下来你将成为这个由良家的一员。不,家什么的无所谓。你将成为我的家人。你……」
将成为我的妻子。
薰子点点头。
「我将成为伯爵的……」
伯爵的妻子。
薰子褪下浴袍。
薰子垂下头去,白皙的裸体在月光下闪耀着。
我让薰子在床上躺下。
薰子害羞地别过脸去。横躺的裸体更加反射出月光,益发美丽。
薰子确实在这里,她存在于这里。
我确认存在似地触摸她。
温柔地触摸她。
亲吻她。
我想,
我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我用力地抱住她。
把她的体温和气味,
把她柔软的触感刻划在全身。
薰子吐出叹息。我慢慢地触摸她,从脖子到脸颊。伯爵——薰子小声叫道。
已经,不需要话语了。
我静静地掩住薰子的嘴。
已经不需要话语了。我们是一家人,没有必要说出声来。
慢慢地,慢慢地。我了解,完全了解。
全都了解。
——能够,
——能够邂逅伯爵,真是太好了。
薰子微微颤抖着,陶醉地闭上眼睛。我静静地抚摸她仍然潮湿的头发。嘴唇按上她的脖子。她的手臂、她的脚、她的乳房,我……
然后,薰子,颤抖了几下,
与我合而为一。
这样,
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我对薰子说。
从今以后……
——我该怎么称呼您才好?
——我不能叫您昂允先生。
——还是让我称呼您伯爵吧。
叫我伯爵就好。
如果你想这么叫的话。
——伯爵,
——伯爵是我见过的人当中,
——最棒的一个。
薰子再一次说。
我坦率地向她道谢。
第一次听到时,我记得我说「你过奖了。」但是现在不一样。薰子的心意是真实的。比说出声音更深地、比听到声音更确实地,我们彼此了解。
就这样……
我关掉灯火……
抱着裸身的薰子,睡了一会儿。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被幸福笼罩着。
生与死,存在与非存在,
什么都没有,却又是那么样地充足,是浑沌中至福的时间。
不……
这里连时间都不存在。
睡梦中,没有已经存在的现在,也没有即将到来的现在。它们没有区别地并存混在。换句话说,就连它们的狭缝——现在这一瞬间也不存在。
我不曾存在。
不久后,
不存在的我开始认识到绝对无法超越、却又无比确实的可能性。
那成为不安,凝结在我的中心。
不安。
日常中死亡的预感。
醒来之后……
薰子消失的可能性。
不安。不安不安。不安不安不安……
不安就是存在的……
我,存在着。
我醒了。
伯爵、伯爵、伯爵……
我被薰子叫醒了。
外头已是一片明亮。
一看时钟,是早上五点三十分。当我关灯假寐的时候,时钟已经快要指向四点,所以我只睡了一小时半。主观时间与客观时间的差异很大,这是当然的。我失去了时间。
夏天的早晨来得很快。
薰子无言地倾诉着。
薰子仍赤裸着身体。
虽然已是夏天,但清晨仍旧寒冷。
我急忙准备妻子应该换穿的衣裳。
母亲穿过的,
美菜穿过的,
启子穿过的春代穿过的美祢穿过的,
纯白的室内服。
——我穿起来好看吗?
当然好看,简直就像量身订做的。
我说非常好看,薰子便高兴地笑了。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由良家的一员了。
没错,你是我的家人——我答道。
是这栋宅子的一员。
——我要起来了。
不,不可以起来。
美菜和启子春代还有美祢,
都是起来一次,
再睡了一次,
然后……
「不可以起来。」
而且薰子看起来很困。
「你还很困吧?」
——可是……
没关系。
「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真的可以吗?
就在薰子这么应声的时候……
窗外。
随着朝阳,吵闹的声音侵入进来。完全不顾礼节的噪音、完成不成意义的吵闹话语,穿过窗户侵入我的世界、侵入我和薰子的房间。
——谁?
闹哄哄的。
「怎么回事?这么……一大清早的……」
屋外有人在吵闹。
这下子也不能继续躺着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薰子的脸上浮现不安的阴影。
不安。不安不安。不安不安不安……
不安就是存在的……
「不必担心,有我陪着你。」
我披上睡袍,走向窗边。
窗帘一整晚开着。
窗外是一片绿意。
阳光照耀着树木。
玻璃另一头……
是榎木津礼二郎的脸。
8
榎木津左右各让一名女佣服侍着,高高在上地挺胸而坐。看到他那傲慢不逊的态度,我莫名地火大起来。
仔细想想,那个时候,我已经逐渐适应这栋宅子了吧。
当然,我不会应付伯爵。虽然还是一样不会应付伯爵,但我似乎已经不再讨厌伯爵这个人了。这种时候,我的感情与理性大多无法配合。所以我实在是无法好好地表达,不过……
最接近的感情,一定是同情。
就算是我这种低劣的人,也是会同情别人的。
虽然这只会让被同情的一方感到为难,但是不管对方怎么想,接近同情的感情就是会擅自萌生,我也无可奈何。
可是我的情况,大多数是同病相怜那类的感情。
只有低劣的人才了解的劣等人种的心情……
不过,也有不是这样的时候。
去年夏天就是如此。
被浓雾包围般的、潮湿的、闷热的、鲜烈而朦胧的场面。已经到尽头了、已经完了——仿佛分秒不断地受到死亡宣告的那段罕有的时间……
那个时间,那个场面,我和一名女子同步了。那不是同情,我觉得那显然就是同步。而我透过她的死亡,体验到了一场模拟死亡。
我的死后是安宁的。
我埋没于安宁,体会着幸福……
然后嫌恶安宁。不,我憎恶安宁吗?
从此以后,我总是处在境界,在生与死之间不断地往返。对我的精神来说,生就是死,而死也就是生。
我……认为我这次应该是和薰子同步了。
她非常正直。
而这样的薰子现在身陷的状况,让她不容分说地窥见诅咒、作祟这些不正直的世界裂痕。
即使如此,薰子还是努力地要表现得正直。
尽管裂痕中显露出来的是自己的死亡。
我为没办法表现出薰子那种态度的自己感到羞耻,同时也懂憬着薰子,与她同步吧。或许我是希望藉由同步,让消极卑鄙渺小愚钝的自己能够看起来稍微正直一些。
然后由于我和薰子同步……
我变得无法讨厌伯爵了。伯爵确实很古怪,如果用世间一般的标准来看,他是个怪异无比的人吧。可是……伯爵并不是坏人。就像薰子说的,由良昂允十分清廉:心中没有一丝邪念。而我不知该如何应付他的真正理由就在这里。
身分差距、聪明、富有、高贵——和这些因素无关。我这个恶劣而且扭曲的人,总有些嫉妒着伯爵这种纯度极高的正当人物,想要疏远他。
世人对伯爵的评价并不正当。但胤笃老人和公滋说的话我也觉得有道理。即使如此,伯爵仍然是一个高洁的人物,没有任何俗人能够贬低的部分。
——也为了伯爵,
非保住薰子的性命不可。会面之后,我强烈地如此认为。
尽管如此……
榎木津这家伙,
却只会满嘴抱怨想睡觉,也不参加婚礼。然而婚礼后前往宴席会场一看,他竟然比任何人都抢先一步坐下,还让女佣服侍着。丝毫没有紧张感。
听完伯爵真挚的致词,我怀着感佩的心情穿过门扉,却一眼就看到那张放松过头的脸。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一股无可救药的倦怠。
也因为我有点醉了。
出院以后,我完全没有碰过酒精,即使只是浅尝,就有了醉意。
扰木津神气兮兮的。不过这是老样子了。这个家伙大多时候都神气兮兮的,要不然就是在胡闹,再不然就是在睡觉,一点用处都没im。
我认识榎木津已久,非常了解这些事。这应该是我非常清楚、理所当然的事,但是……
不知为何,这次我却生气了。
他真的打算保护人家吗?
我去到旁边,叫了声「榎兄」,于是榎木津开朗地「嗨」了一声。
「那个什么东西已经完了吗?」
「你那是什么霸道的口气?你为什么不出席?」
「可是我又不是来做那种事的。你才是,干嘛呆呆地跟着人家去参加那种东西啊?」
「要说的话,你才是,干嘛大摇大摆地坐在这种地方?榎兄也不是来这里吃饭的吧?你以榎木津家的代表身分祝福人家几句话也好啊。」
「代表?」
榎木津从墨镜里露出皱成八字型的眉毛,向左右的女佣戏谵地说道,「喏?我就说这家伙很蠢吧?」
「什、什么蠢……」
我想要反驳,但是住口了。我无法承受女佣的视线。就在我拖拖拉拉地发出怪声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拍打我的肩膀。是公滋。
「怎么闹起内哄来啦?我们凡人不可以忤逆大人物啦。别管这个,喏,小说家老师,你也快点把我介绍给人家吧。」
公滋笑着,一下又一下地拍打我的肩膀。
我顿时萎缩下去,只能口齿不清地说,「这位是由良公滋先生。」就算介绍,榎木津也不可能记得住,没用的。不出所料,榎木津朝着不相干的方向说,「那是谁啊?」
「榎木津先生,我们刚才见过,我是这里的伯爵的叔公的儿子。」
公滋殷勤地说道。
「也就是你爸的哥哥的孙子是这家的主人对吧!那,最重要的你又是谁?」
「呃……就是……」
公滋抽动着脸颊望向我。
榎木津说,「附带一提,我是侦探。」
「是,我知道。您是榎木津前子爵的公子,礼二郎先生……」
「不对,我有那个笨父亲是事实,可是他只是我父亲而已,跟我本身一点关系也没有!对吧?你们两个?」
榎木津大概是对着女佣说。两个女佣当然完全没办法作答,只能面面相觑,露出苦笑。
「我是侦探榎木津礼二郎。」榎木津把胸膛挺得更高了。公滋再一次偷看似地望向我,「真是甘拜下风。」他深深地行礼说,接着放声大笑起来:
「哎呀呀,真是名不虚传哪。小说家老师,你也真是辛苦了。咱们两个凡人,就好好相处吧。」
公滋再一次拍打我的背,此时旁边响起更刺耳的声音:
「哎呀,榎木津先生……」
是公滋的父亲,他站在餐桌另一头。
「您的身体还好吗?哎呀,只有喜宴也好,您能够出席,真是太好了。」
「只有喜宴也好?」
榎木津狐疑地反覆,反正他一定又会莫名其妙地应付对方了。我觉得麻烦,坐了下来。脸色虽差,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孱弱的俗物老人打开一半的扇子,探出身体。
「哎呀,您身体不适,还勉强赶来,旅途又那么漫长,若是不招待您一些美味的料理,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
「我可是侦探耶……?」
「是的,关于酬劳的部分,我已经依照您的指示,和财务人员商量过了……」
老人把扇子拿到嘴边,榎木津朝着有些偏离的方向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什么?」
「我一直纳闷,怎么等了那么久,委托的内容还是不清不楚,原来如此,你们是希望我来吃饭啊!只要我出席喜宴就愿意付钱,所以是这个意思对吧?一定是这样没错。那太轻松了。白桦湖真是太棒了!喏,小关,这些人真是怪呢,兴趣竟然是请侦探吃饭。可是那样的话,不必找侦探,去找肚子更饿的人,他们一定会吃得更津津有味、狂吃猛吃的。」
「啊,我讨厌干燥的糕点唷。」
「呃,这……」
「不愧是上流人士,连玩笑话都不同凡响!」公滋放声大笑。我更觉得无地自容,越过公滋痉挛的侧腹部,望向入口门扉。
伯爵和今天刚成为伯爵妻子的清纯新娘正走进来。
那张……
独特的表情。眉头苦恼地蹙起,眉角有些悲伤地垂下,抿成一字型的嘴巴两端微微扬起——在我看来,那张表情与其说是在体会着喜悦,更像是在忍耐着哀伤。
薰子抱着雁鸟的标本,向伯爵说了些什么。
胤笃老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新郎和新娘到来,拉扯歉疚地站在他旁边的分校校长的晨礼服袖子,自豪地说,「这位就是那个鼎鼎有名
我完全不懂榎木津哪里怎样有名了。的确,榎木津集团以一家企业来说,规模应该相当庞大,榎木津的父亲也算是旧华族中的英杰吧。但是就算如此,我也不认为榎木津这个名号在平民之间的知名度有多高。
而且这个伤脑筋的家伙甚至不属于那个企业,他只是个具有企业首长血统的怪人罢了。信州的分校老师不可能知道他,绝对不可能。
我觉得那个自称佐久间、看起来憨厚的人物非常可怜,忍不住别开视线。不管怎么样,他都只能暧昧模糊地应答。
伯爵夫妻背后,由良奉赞会的三个人有如木偶般走进房间,如同忠实化身的管家严肃地关上门扉。
「请就位。」
管家引导着。
管家彻头彻尾地一板一眼。
新郎新娘坐下之后,公滋邋遢地「啊啊」出声,然后说,「喏,新郎新娘就位了。」听到儿子的声音,老人也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不必再那么拘束,请各位随意吧。我爸说我是个大酒鬼,可是这种葡萄酒,喝再多也醉不了人的。对吧?小说家老师?」
公滋指了一下看似昂贵的冰凉葡萄酒瓶,再一次拍打我的肩膀。
响起「砰」的一声。
我说不出话来,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的膝头。
我的视线无处可去。
公滋「哼」地用鼻子笑了一声,说:
「怎么这么没精打采呢?这样子要怎么保护新娘?对吧。老师?」
保护薰子。
我想保护她,非保护她不可。
可是……我完全派不上用场吧。
我默默地,瞪住在一旁懒散放松的榎木津。
房间并不暗,但是每个人的脸都很朦胧。
因为灯光并没有完全照到每一个角落。
盖着白布的餐桌上摆着银制大盘子,上面盛满了未曾见过的水果。不管是服装、装饰、家具或空间,一切与我都是那么地格格不入。
在这种地方……
我,
我、我。我要做什么?我想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我们……
「榎兄。」
榎木津的脸朝着伯爵的座位定住不动。
从他的样子来看,他的视力应该还没有恢复。我猜测,之所以有人对榎木津说话的时候,榎木津会朝着微妙偏离的方向回答,大概是因为他不想看。
不是不想看跟他说话的人,他看不见。榎木津一定是不想看到跟他说话的人看到的东西。榎木津完全没看到这栋洋馆中任何一个人的脸。他应该不知道谁是谁。可是榎木津一定看到了……那些不知道是谁的人看到的情景。
我完全不懂那是什么情况,不过不管怎么想像,那应该都是很教人厌恶的。
换句话说,榎木津把脸朝上或随便转向其他方向,是为了避免看到别人的记忆——只为了避免看到记忆吧。那么榎木津就不是在看伯爵,而是偶然把脸转向那里,就这样停止动作……罢了吧。
榎木津动也不动。
我看着他伸直的脖子上的筋脉,问道,「你怎么了?」榎木津发出一种文字难以形容的奇妙声音。我朝周围张望了两三下,悄声说道:
「你到底是怎么了?脖子抽筋了吗?那你一定是遭到天谴了。」
「那是什么?」
「那……?」
他……
他看见什么了吗?
伯爵夫妇背后挂着挂轴。
仔细一看,这实在相当怪异,因为这里是西式房间。
与其说这里是西式房间,这里本来就是一栋洋馆。虽然我不太清楚,不过平常挂的应该是设计精巧的画框所装裱的古典蛋彩画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