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暂时停顿。
“……就如同我方才所说,这件事的事后处理并非封口,而是窜改历史。因为是国家将村上家私人的传说就这样整个掠夺了。所以……”
“所以?”
“所以他们……将村上家解体了。”
“什、什么叫解体?”
“就是解体啊。”
“我不懂。”青木刑警的声音响起。“不、不是没收土地、遣散一家这种时代乱错的处置吧?”
“不是的。不是制度上的家族解体、意识形态上的父权制度破坏这类行为。而是彻头彻尾的家庭崩坏……”
“所以说我不懂啊!”
“青木,我刚才也说过了吧?家庭这种东西,其实无论怎么样的家庭都很奇怪,是异常的。但是呢,当家庭还是家庭的时候,那完全不是异常。所以……要破坏是很简单的。首先……导入第三者的观点。光是这样,家庭就会走调了。观察行为会为对象带来变化。这么一来……接下来只要将萌生的差异加以增幅就行了。”
“将差异增幅……”
“每个人都有不满,每个人都有自卑之处。爱恨总是表里一体。”
“这……”
青木刑警的声音在颤抖,还是聆听的贯一的心在颤抖?
“没有孩子不恨父母,没有父母不厌烦孩子。但是,也没有孩子不尊敬父母,没有父母不疼爱孩子。人心总是矛盾的。若是无法将这些矛盾的主体不矛盾地统合在一起,个人就无法成立。而无法将这些个人不矛盾地统合起来,家庭也无法成立。统合这些家庭的是共同体,而统合共同体的是国家,这么一想,也可以将国家视为个人的扩大延长吧。但是……没有那么简单。因为规模一旦扩大,就不可能毫无矛盾地统合在一起。”
黑暗大概正注视着贯一。
“国家是概念,对吧?已经与肉体分割开来。非经验性的概念被要求是逻辑性的,它拒绝没有一贯性的统合……”
这种事与贯一无关。
“……所以众多学者思索着各种道理,摸索着拥有逻辑整合性的、完美无缺的概念。政治变成了科学。这是无可奈何的。若说这就是现代,或许如此。但是那名男子试图将这个想法应用到个人身上。”
“我……还是不懂。”
“这样吗?那个隶属于陆军的人,与着眼徐福的那个人不同,对于物理上、生物学上的不死持有怀疑的见解。他就像我刚才说的,研究着记忆的问题。他将人把矛盾就这样不矛盾地统合起来的特性视为缺陷,而不是一种特性。他认为怀有矛盾的主体是不完全的,主体必须忠实于非经验性的纯粹概念。所以他……进行了那场实验。”
“实验?”
“憎恨同时尊敬、厌烦同时疼爱,这是矛盾的。一定有哪一边是假的。”
“怎、怎么这样?这是不可能的。”
“不是有性善说吗?也有性恶说。人的本性是善或是恶……这种想法也是根出同源。说起来,善恶这种价值判断不是绝对,所以根本没有性善也没有性恶,议论这种无聊事,毫无建设性可言。视论者的需要,想要把结论带到哪边都行。但是这种时候,如果排除掉这些价值判断会怎么样?逻辑上正不正确,能不能成为绝对的判断基准呢?——那名男子思索着这些事。所以他做了实验,实验一个人的真心究竟是哪一边?”
这太荒唐了。
“这、这是说,喜欢还是讨厌父母吗……?”
荒唐透顶。
“是喜欢却讨厌,还是讨厌却喜欢?那名男子想要弄个明白。如果是喜欢却讨厌的话,排除掉讨厌的理由就行了。讨厌却喜欢的话,只要除掉不得不喜欢的理由就行了。”
“这……是这样没错,可是……”
“例如说……人为了活下去而忍耐。为了面子、为了恩义、为了规矩、为了经济上无法自立而忍耐。因为孩子、因为父母、因为介意世人的眼光……如果排除掉这些可能成为障碍的一切条件,人会变得如何……?”
“这……你……”
“那名男子已经预测到某种程度的结果。而结果……村上先生非常清楚。”
兵吉离家出走了,
父亲大吼大叫,母亲哭叫不休,
贯一也离家出走了。
家庭……
“……家、家庭崩坏了……”
“在那之前与当时,你对家庭的想法改变了吗?”
“没、没有变。我只是一直没有去质疑。过去我只是把父母亲的关系、继承家业等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但是那个时候我发现……那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啊啊。
无论怎么样的家庭都是异常的……
将矛盾不矛盾地统合起来……
只是导入第三者的观点……
将差异增幅……
“……那……”
“你离家出走了。但是一般来说,那类离家出走多会失败,除非能自力更生,或是经济上特别富裕——不,即使如此,人还还是很难一个人活下去。然而……”
只要排除掉可能成为障碍的条件……
“……这、怎么可能?那……”
“你的障碍被排除了。你没有回家。你……抛弃了父母。”
“山边吗?”有马说。“你说的那个人,是山边吧?”
“是的。内务省特务机关的山边唯继先生,就是计划了徐福传说调查的人。”
——设计了我的人生的人。
真的是这样吗?
“中、中禅寺先生,我、我、那个人、山边先生他……我、我的人生……”
“村上先生。”
黑暗静静地说。
“即使如此,你的人生依然属于你。”
“可、可是……”
“做出选择的是你。”
“这、这样吗?”
“山边先生他……我现在才能够说,他其实是个反战主义者。当然他也贯彻反暴力、反武力。所以无论他再怎么想要保密,都不愿意危害你们一家人,或做出逮捕监禁这类事情吧。但是不管是贿赂还是堵嘴,一般平民都很难保守秘密到最后。于是……他才会接受那个男子的提议。做选择的完全是个人,只要铺设好轨道即可……”
“所、所以那个人……”
“没错。山边先生可能认为是他夺走了你的家人。所以做为补偿,他给了你新的家人。不只是你。你的亲人,全都被赋予了新的人生。他们巧妙地被准备了新的人生,使彼此不会接触。”
“补……补偿?可、可是我弟弟……兵吉他……”
“为兵吉准备的人生……被兵吉拒绝了。不过只有兵吉一个人并不是由山边先生来安排,而是交给了那个男子。”
“陆军的……男子……”
“对。他……试图将年轻的兵吉培养成间谍。”
“所以……才让他接受某些教育吗?”朱美说。
“我……我父亲呢,还有母亲呢……?”
“是的……你们的家庭半自发性地崩坏,你的故乡只剩下十二名老人。要将这些老人一个个分开,各自给予不同的人生相当困难,但是他们才是继承了传说的人,当然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所以……他们所有的历史都被掉包了。”
“都被掉包……”
“在、在这上面?”
“对……他们被隔离在成了空村的户人村里。户人村是个没有牢槛的监狱,那里的居民是没有枷锁的囚人。不过……居民们丝毫没有这样的认识。他们相信自己一直住在这上面的土地,累积着历史。以这个意义来说,他们并非不幸。他们的日常受到保证,只是经验性的过去,全部置于第三者的管理下罢了。”
“可……可是中禅寺,驻在所的警官说这上面的人似乎是从宫城移住过来的……”
“那是实验。我记得那名男子曾经讨论过:习惯性的信仰是否能够替换呢?”
“这……”
这太过分了!——贯一吼道。
“连生活习惯都掉包了吗!”
“没错……他们保留下来的,只有有限的体验性记忆而已吧。”
“什么意思!”
“记忆障碍……这是一般被称为丧失记忆的障碍。丧失记忆是失去记忆,不过实际上并不是失去,只是无法播放罢了,而这也是一样。会完全忘记自己是谁,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
“忘掉……一切……”
“是的。可是就算忘掉一切,也不会忘记该怎么说话,会穿衣服,也会洗脸、用筷子。这些记忆并没有失去,记忆是有种类的。他们对于土地、场所、自己的来历和习惯的记忆被掉包了。可是例如……令尊应该还记得你,也有与你的回忆。”
“这……这样吗?”
“应该是的。他似乎会收到邮件,寄件人是你的名字。对吧,朱美女士?”
“兵吉先生这么说。”
“令尊认为你抛弃了他离家出走。如果他觉得悲伤……或许是对于这件事的悲伤。除此以外的事……”
理所当然的事。
深信不疑的事。
日常受到保证……
但是那种事、那种事……
“我、我不要这样!……我不接受!”
贯一朝着漆黑的虚空抗议。
“这不是骗人的吗?全、全部都是假的啊!”
“没错。不过总是这样的,村上先生。做梦的人无法认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围绕着你的世界是虚假的——这个可能性与围绕着你的世界是真实的可能性一样大。”
这……
“就算这样……记忆被窃取、过去被剥夺,遭到这样的对待,与其活下去,倒不如死了还痛快多了,不是吗,老爷子!”
“不是的,村上。”
即使如此,还是活下去的好啊——老人说。
“不管是自己骗自己,还是别人骗自己,只要没发现受骗,都是一样的。”
“可是……”
“没错。这场实验也是在测试能够瞒骗到什么地步。就像刚才村上先生说的,操作记忆,也等于是改变过去。换言之,能够在短时间内窜改历史。这……对于站在某些立场的人来说,十分方便。”
“这……这样啊……”
比任何武器都更强大吗?
“所以村上先生,接下来你将会见到令尊,但是你所失去的事物。与令尊等人失去的事物并不相同。这部分……请你好好留意。”
贯一思忖。
自己失去的事物……
——爸。
“中禅寺先生……”有马的声音。“我还有些事不明白。或者说,我这样的人实在没办法掌握到这个事件的全貌,不过……对了,像是村上老家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那个山边甚至做到这种地步都要夺取的东西究竟是……”
“大概……是徐福的足迹。”中禅寺说。
“足迹?”
“我刚才也说过,新宫……并没有实物。但是有线索。”
“你的意思是,虽然找不到仙药的消息,却有徐福行踪的线索吗?有什么记载这些事的古书吗?”
“不……不太可能有文献留存。就算有,也应该是后人记录下来的口头传说,也有可能是伪书,没办法判断真赝。所以那些线索不是记录……而是留存在记忆当中。”中禅寺说。
“意思是,线索在村上亲人的记忆之中吗?”
“是啊。”
——那种东西。
那种记忆……
“我不知道。我……完全没有那种……我刚才也说过了,我不知道那种了不得的秘密……”
“那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对于传递的人来说,那是理所当然之事,反而是一种无聊的琐事吧。但是,我认为它应该是连延不断地被流传下来,而且与其说是秘密,更应该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事。”
“足迹啊……”有马说道。“村上一家流传着徐福的足迹是吗?而那个传说……”
“应该是正确的吧。”
“你怎么会知道!”
没听说过。不知道。不可能知道。就算流传着……
又有方法能够确认吗?
“这个户人村就是证据。”中禅寺说。
“这、这里?”
“是的。我认为他们考察村上一族守护的古传之后,发现了这座户人村。”
“发现?”
“这座户人村……是与徐福有关的土地吗?”
是青木刑警的声音。语气显得很慌张。
“应该……是吧。”
“所、所以……山边才会暗中调查这座户人村吗!”
“应该是。调查之后……山边发现这里似乎是真的。不期然地,印证了村上家的传说。所以新宫的村上一族,事实上是被收拾掉了。没有任何人被杀、没有任何人起疑、每个人都深信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但是家族还是解体了。在新宫一地,村上一族的历史完全消灭了。执行得很完美。山边先生……甚至还受到感谢。”
——没错。山边是恩人。
是贯一的恩人。直到数天前一直都是……
“请等一下……”
有马似乎停步了。
“那么……这个村子,户人村的人……到底怎么了?你刚才说这里成了一个空村?”
“中禅寺先生!”青木大声问道。“那么村民屠杀事件……”
“屠杀?这是在说什么……?”
“那个不死身的君封大人……”
“不,不死身?你、你叫青木是吗?这是在说什么?中禅寺,这是……”
“关于这件事……”
黑暗停步了。
接着黑暗朝着扩展在前方的虚无,以嘹亮的声音呼唤:
“怎么样!你要说明吗!”
谁?有谁在那里吗?
走在前面的人……是成仙道吗?还是……
虚无化为朦胧的团块,眼前出现了一名男子。
“你、你是……羽田的……”
“对。这位是羽田制铁董事顾问羽田隆三的第一秘书,也是十五年前目击到户人村村民屠杀事件的津村辰藏先生的独子——津村信吾先生。”
“这、这个人和这个事件竟是这种关系吗!真、真的吗?”
青木慌了手脚。看不到津村的表情。
“是的。我……”
“你也是……织作茜的同行者呢。听说这次的旅行是由你决定日期,安排食宿,还亲自驾驶……”
“这……是秘书的工作。”
“哼,津村先生,你走在前头,听着我们刚才的谈话吧?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不知道。你叫中禅寺先生是吗?我、我是、呃……”
“令尊过世以后,照顾你们母子俩的,也是山边先生吧?”
“咦?”
“令尊——辰藏先生由于发现了山边先生与陆军的那名男子在户人村进行的机密作战……因而丧命,对吧?”
“这……是的。家父是定期拜访村子的磨刀师。家父目击到这座村子发生的惨剧,告诉了新闻记者。但是家父被宪兵带走,遭到拷问,回来的时候已经成了废人……结果自杀了。可、可是……”
“山边先生这个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愿意杀人。辰藏先生的时候,他也打算设法吧。但是那个时候……山边先生和陆军的男子都忙着收拾这座户人村。然而辰藏先生却把这件事泄漏给报社了。情资虽然能够操作,辰藏先生却不能放任不管,于是……他们欺骗宪兵队,暂时先把辰藏先生软禁起来。然而……军方没有那么宽容。既然听到辰藏先生是个间谍,就算没事也要罗织出嫌疑来。辰藏先生被交到山边先生手中时……已经崩坏了。”
“没、没错。所、所以……”
“所以山边先生负起了责任。”
“这……”
“你当上羽田隆三的秘书,是五年前,山边先生刚过世的时候呢。”
“所、所以那是……”
“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吧。津村先生,你被骗了。或许你自以为骗了别人,但是被骗的其实是你。”
“我?不,什么骗不骗的……这是在说什么?”
“津村先生,你策划利用南云……来揭露东野的罪行,对吧?”
“什、什么!”青木大叫。
“可是很遗憾,东野并不是凶手。”
“胡、胡说!”
夜阴中看不清楚,但秘书的表情显然纠结成一团了。
“东、东野是户人村大屠杀的凶手!那傢伙进行毒气实验,把整个村子毁了。而我父亲看到了。所以、所以……”
“那是骗人的。”
“不……不是骗人的。山边先生确实对我们很好。他有如亲人般,照顾贫困的我们母子,我们很感谢他。但是后来我才知道这也是出于赎罪的念头。他为了守住秘密,杀害了我的父亲……”
“所以说,山边先生并不打算杀人。如果他打算杀人,老早就动手了。令尊是自杀的吧?那过度的拷问确实成了令尊自杀的契机,所以令尊遭到杀害这样的说法,就某种意义来说是正确的。但如果这么说,山边先生又何必释放打算杀掉的人?谁也不能保证令尊一定会自杀啊。”
“这……是这样没错,可是……”
“你被那个人给骗了。你仔细想想吧。由于山边先生过世,你被召集了。然后你成了逊于其他七人的南云的助手,参加了游戏。”
“游、游戏?”
“青木,南云怎么解释他为何如此执着于那块土地?”
“啊,呃,他说那里有个长生不老的生物,不能交给成仙道和条山房……”
“原来如此。津村先生,你听说这件事了吗?”
“我、我……我只告诉南云说,有人觊觎那块土地……结果南云脸色大变,说不可以碰那块土地、那里不行……”
“于是你将南云介绍给羽田。”
“没……没错。”
“对你来说,那是用来刺激东野的手段。不出所料,南云一建议购入土地,东野就行动了。于是你确信就是东野犯的罪。”
“是的。”
秘书似乎垂下头来。
“东、东野他……似乎比什么都害怕那块土地被交到其他人手中。所以……我心想这绝对错不了。但是……”
“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哪里奇怪?”
“就算东野真的进行了毒气实验,东野个人也完全没有非隐蔽它不可的理由。而且若是如此……南云不想把那里交给东野,也教人无法信服吧?”
“这……”
“不过……这对你来说,应该是无足轻重的琐事吧。而且难得你把羽田这个大后盾介绍给南云,南云却完全无法善加利用,两三下就露出马脚了。但即使如此,就你而言,只要能够揭穿东野的罪行就够了,所以或许无甚关系吧……”
秘书开口了。他颤抖的声音透露出他的悸动之激烈。黑暗颤抖着。
“您……您说得没错,我也怀疑南云。因为东野姑且不论,南云的行动也很可疑,有许多教人无法信服的地方。但是如果把南云放进来,重新勾勒图像,规模就会变得其大无比,这教我感到不安……”
“此时织作茜加入了。”
“织……织作女士非常聪明,她看透了我的身份,甚至知悉我为了揪住东野的马脚才接近羽田的事。但是她没有识破我操纵南云的事。没有被识破的理由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南云的真意。我……有一股冲动,想要和织作女士一起解开所有的谜。但是……织作女士她……”
“织作茜的动向……你没有向谁报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