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了闭眼,又睁开,泪光已消,空留蓝暗雾色。

山河绣景为实,带她来看是假。

他要的不是带她来,而是让她在他死后趁乱挥军,血踏入关,一扫这大好河山,一纳这厚疆袤土。

可他偏偏没有死。

他既是没死,那她便要让他知道,她所做之事,会比他所谋更厉。

情荡江山,从前那一场场槊戈腥风中,他护她疾行;

恨殇天下,往后这一步步刀枪血雨上,她带他缓睹。

但看这一世英名,终将何收。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四十七

纱飘幔垂,屋内一室暖香,水润潮露浮在空气中,轻而碎。

曾参商进来,合上门,一路走进内室,隔了数层纱幔望过去,隐约可见英欢婀娜体廓。

乔木浴盆水渍深深,周遭萦了一圈热气,水温未凉。

英欢立在一旁,身上披了薄单,带也未系,袖口湿棉贴肤,半干长发随落在肩后,一曲蜿蜒渍印。

“陛下。”曾参商停下,声音有些不自在。

英欢回头,看她一眼,抬手撩起纱幔,轻声道:“过来罢。”

她微有踯躅,低了头走过去,拨开层层轻纱,待到了里面,也不抬头去看,只将手中捧着的衣物递过去,小声道:“入碣云关以来未过大县,怕陛下等不及,臣便在衢州民户里让人现做了几件,糙得紧。”

英欢接过,手指轻扫,见都是上好的棉料,不由微弯了唇,“难为你了。”将衣物搁在一旁案上,抬手脱了身上薄单。

曾参商小惊,来不及回避,连忙将头压得极低,不敢去看。

可余光飞瞥之下,仍是看清了她微隆小腹,凝脂胸前乳晕色深,蝶骨侧后不复棱削,多了丝丰腴之态。

英欢毫不经意,取过一件中单,展抖开来,披上身,伸手抚过腰下,系好带子,淡淡侧眸看了她一眼,轻笑道:“还算合身。”

曾参商眉却微皱,半天挤不出一丝笑,“…眼下春寒未褪。陛下外着衮服,旁人当是看不出来。可若再过些时日,待天气转暖,到时不复厚装,陛下要怎样才能瞒得过众人?”

英欢挽了袖口。走去坐下,凉声道:“朕何时说要瞒了?”

曾参商一怔,“臣以为…”

皇上有孕一事本只赵烁一人才知,连她也不过是十日前才听英欢亲口相告,若非大军疾进诸事不变,而英欢需她代为觅衣寻物,恐怕她到此时也看不出圣体有变。

初闻此事时,她震不能言。听赵烁提起应是宁墨遗子,可英欢与贺喜情深若何,旁人不知,她却明白,然虽暗自腹测,却也不敢当着圣面直问出口;又见英欢长时不诏此事,由是更加确信当是贺喜之子无疑;只是眼下冷不丁听英欢道无意瞒众,又不禁心生疑惑,只怕赵烁所言倒是真的…

如此一想,额角都开始隐隐发痛。

可圣心难测自贺喜寝疾至今,英欢每诏令出之下其意为何,两军上下无人能揣。

代掌军权,挥师南下。平邺齐国乱而不逾己责,看似处处蹈距,可大军越近燕平,她心中便越发没底,不知圣意究竟如何。

以江平、龚明德二部为利翼前锋,败北面二王叛军之后分兵横扫东西两面,擒王败将势出如剑,又连破四王重邑。

南面二王北进燕平。英欢以邺齐前军分兵乏术为由,令于宏、林锋楠二将率兵疾行,九万大军斜阵逆挡于燕平之南,阻叛军之路,护京畿诸脉。

貌似速快合稳,两军袍泽共平叛乱。可如此一来。邺齐京畿之围便由邰大军阻截,除谢明远护驾轻兵之外。北面邺齐大军纵是破敌南进,也近不得京师之周百里。

然二帝圣驾在后,方恺所辖风圣军人马之数远少于谢明远麾下护驾之军,纵是将来入京后英欢心生歧念,仅靠邰一部亦掀不起丝毫波澜,因而无人对英欢所出兵令起疑。

“以为什么?”

淡而凉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一下将她心神唤回。

曾参商垂眼,“…没什么。”仍旧不敢将心中疑惑问出口,只是道:“臣只担心陛下随军远行,身子能否吃地消…”

英欢脖颈微弯,眸光顺滑而下,温瞥小腹一眼,眼底点滴水光遽涌。

这孩子…

四个月来同她呼吸相通、喜怒相连,却是静而无动,连常人有孕不适之感她都未曾察觉一分,因听赵烁数次诊脉均言胎脉正常,才稍放下心来。

良久,她才抬眸,低声道:“但由天命。”

曾参商看她神色温霭,眉宇间隐忧如云,不知怎的,眼眶一下便潮润起来,不由自主开口道:“邺齐皇帝陛下可知此事?”

能叫她流出这般神情,这孩子又怎会是旁人的。

英欢一凝眉,脸上瞬时覆了层薄冰,瞥了她一眼,不答,只轻声道:“曾参商,你胆子愈发大了。”

曾参商暗自咬舌,低头道:“陛下恕罪。”

英欢摆手,无心多言,着她退下,可见她仍杵着不走,不由轻一挑眉,问道:“还有何事?”

她眉头微皱,想了想,才从袖中掏出封折子,展了展,道:“臣晨时见过方将军,论及陛下昨日所下诏令,将军望陛下三思…”

“他不敢当面谏言,”英欢声音骤冷,“倒叫你来劝朕?”

曾参商垂臂,攥了攥折子,又道:“陛下令龚将军斩已擒二王于军前,臣亦以为不妥。方将军压诏未发,只望陛下熟虑之后再定…”

江平、龚明德首破冯、豫二州,擒卫、越二王后奏请圣意,英欢待江平出兵向东后才下诏,令龚明德于军中立斩二王,以儆效尤。

此令一出,方恺愕然却不敢当众谏言,唯恐谢明远知道后会有不利之举,又因知英欢的性子,诏已下而将不遵,实属大逆,所以才叫曾参商来劝。

英欢看她一眼,道:“你觉得朕太狠了?”

她默然不语,可脸上神情已然道出心中所想。半晌才抬眼望过来,慢慢地点了下头。

英欢唇角一侧轻挑,手撑了撑座椅扶手,起身,冷然道:“可朕却觉得。还不够狠。”

曾参商脊背立起一层薄汗,僵着,心中飞快转过数念,口中低声道:“陛下是想…”

英欢藐她一眼,“八王既是有胆量起兵叛乱,就该知道欺君祸国乃是自绝于天地之举,倘是不得大位,便只有死路一条。”

曾参商看着她朝里面走去。只觉胸口闷窒,眉横眼冰。

“告诉方恺,”英欢背身又道,“朕已然三思熟虑,再勿多劝。为乱八王…”她停了停,声音一寒,“朕一个都不留。”

曾参商手指不禁一紧,折子被攥得不成形状,低声应了下来,告了安。转身出去。

屋外春风轻凉,瑟瑟扑面。

有飘落嫩叶落在廊间,细小碎雅,翠翠生姿。被风吹进砖缝中,叶缘蜷起,柔柔的。

冬过新生,万物仰日。

她足踏绿梗,心头惶然之感萦而不消,之前那些敢想却不敢问地疑惑又簇簇冒起,走了十多步后蓦然一停,攒眉咬唇。又返身回去。

轻推门板,入得内室,隔了纱幔却不见英欢身影。

她踯躅一瞬,胸口诸言澎湃欲涌,非道不可,伸手拨开层层轻纱。往更里面走去。

地下青砖湿漉漉地。犹然未干,水渍漾成肆曼之形。一路淌进去。

荞木雕花扇板挡在前面,另一边便是圣驾寝卧之处,她不敢再进半步,足下站定,口中轻唤一声:“陛下?”

良久,都未有人应她。

她终是忍不住,迈过两步,隔着那镂空木花向内张望,就见榻边青帐一落到底,隐了人影在后。

依稀可见英欢坐在床边,身子半侧,看不清脸。

里面静静的,无甚响声,她也便静静地站在外面,再开不了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才慢慢低下头,闭了闭眼,正要扭头回去时,忽见英欢微微弯下身子,在卧床之人额上轻吻了一下。

明明这么静,可她却听见泪水溅肤的声音。

璺而沉,模糊不清,却又真

她似被钉在了地上一般,看英欢薄衣骨瘦,长发淡泽,弯身低头间,一举手一投足都那么温柔。

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可温柔之下,却觉伤如海潮,翻天而来,扑没了她整个人。她满腔腹言瞬间统统消弥,眼前水雾蒙蒙,再多待不得一刻,飞快转身离去,推门而过之刹,泪点飞落。

风过斜阳照,心中忽而恍然,如明镜般透亮。

狠,是为谁狠。

弑兄之名,从来躲不过青史之笔,于是她替他负,以她之手血刃他宗室乱逆,荡灭一切后患。

然如此心狠手辣,以绝宗之举来断后患,其后之意为何,已是昭然若揭。

曾参商袍边沿风轻翻,足下越来越快,心中浪潮狂翻巨涌,件件事情连成一线,脑中愈发明晰。

不由抬手,伸指抹去眼下泪痕,阖眸窒叹。

一向都知她与他爱恨同深,却不知她与他因何而爱,更不知她与他终归何处;一向都只见万军之前她与他并肩而立、銮座之上她同他执手共座,却不知帝象之后她与他柔深若海,更不知她与他之间埋了多少苦痛与血泪。

此时此刻才知,帝业天下在后,江山雄图在前,她与他有多相爱,心中便有多辛酸,这一场五国之战荡荡入天,这一世万民之治滔滔入地,旁人只道是二帝共利,却不知那一事事都是她与他…牺牲了自己,成全了对方。

青天流云若缎,风煦草香交缠,远处有小校逆光纵马驰来,汗水扬洒一路,鞭疾蹄重。

曾参商眉头微舒,快步迎上去将人马拦下,伸手扯过马辔,仰首吩咐道:“去禀方将军,火速发诏。”

看小校领命转马。调头而去,她才神定,抬眼看马道两旁郁郁春树,心头涩动。

世间爱之深,不过如此。

大历十四年四月。江平、龚明德先后败卫王、越王,上命龚明德斩二王于军前,传首燕平,改姓为虺氏。

十三日,败鲁王于宏州,燕、韩、汉三王坐与鲁王通谋,鲁王自杀,其余三王伏诛。改姓虺氏。

又十日,于宏、林锋楠败叛军于燕平之南,诛商王、魏王,擒其子孙,往奏上听。

自是邺齐宗室诸王相继诛死者,殆将尽矣。

二十八日,上诏令诛诸王子孙年幼者,徙其家属于岭外,又诛其亲党数百余家,家属配流边疆。改姓虺氏。

五月六日,二帝次燕平,百官常服迎驾于宣宏门,侍卫如常仪。

天边彩云流散。一丈皇鼓,声轰然。

甫进燕平城中,谢明远便领兵换防,衔御前侍卫班直,调军入燕平外城中,准方恺带千人随驾入城,其余邰大军尽驻城外。

二帝圣驾过宣宏门而未止,将中书领百官恭驾之列远抛在后。一路往内城禁中行去。

入城之道皆已清空,萧然无物,放眼远望,可见巍峨宫城诸殿铺立一隅,甚是摄人。

英欢心底淡然,目过诸物。却无思飘。

本以为她驾幸邺齐京城当是惊天动地一事。却不料朝臣百官们恭顺安稳得诡异,不知是因早知此事心有所备。还是因畏惧京畿周围邰大军之势才致如此。

待驾入皇城大内,她才垂眸,不再看周遭景物,心念当年他领军助她退敌,于邰南都凉城行宫中宿留地那一夜…

不由浅一勾唇。

如今轮到她率军替他平乱,光明正大入得他脏腑之地…是否天意如此,他来她往,毫不相亏。

将入禁中之时,銮驾之前忽然传来一阵乱声,车马立停,止步不进。

英欢蹙眉,起身撩帘,半立于銮驾之外,银阶光烁,金柱耀目,眼前石灰色宫砖大块连展,望之不尽。

一袭火红色的宫衫如盛放中地山茶花般,绽开于这灰抑的石砖上。

她定眸,看向伏跪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子,又看向其后连跪着的数名宫装女子,心口不由一凉,暗吸一口气。

“陛下。”女子宫髻高耸,额低压手,颈后皮肤白皙泛光,声音柔却微寒,颇为耳熟。

英欢纤眉一抖,胸口小震了一下,一展衮服大袖,不待旁人升梯,便下了銮驾,走去那人身旁,伸手去扶道:“皇后免礼。”

英俪芹慢慢抬起头来,白净脸庞上微扬一丝笑意,将手放进她掌中,悠悠站起身来。

而后似是不经意般地,侧眸斜眄銮驾前方的人马诸卫。

谢明远人立于马上,领军在前,垂首候驾,手中紧紧攥着马缰,面无表情,嘴唇抿得死死地。

英欢握紧她地手,转眸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他身形略滞,僵了一下,而后飞快地调马侧身。

英俪芹转过头,眼角泛红,小笑了一下,道:“从未想过,能在燕平宫中见到陛下。”说罢,将其后宫装侍女们遣散,扶了英欢的胳膊,往前面走去,边走边道:“…听闻皇上寝疾,陛下领军送皇上回京,宫中上下早有所备,就等陛下驾至燕平。”

英欢见谢明远护驾朝另一边缓行而去,便也不多张令,敛了目光,随着英俪芹往前方殿落走去,口中轻声道:“恨朕么?”

她足下微顿,睫垂笑消,低声道:“…陛下何必说这种话。”

前方殿前早有宫人将门推开,待二人上阶入殿后,便关了门,见英欢驾后邰诸卫林立在外,也不敢开口多问,只是候在外面。

纱荡香溢,满殿通亮。

英欢略略打量了一番,默而无言,抬手扯开衮衣玉带。

英俪芹见她伸手解衮衣,便上前去接,待朱服滑落之时,一眼便看到她衣下隆起的腹部,不禁瞠目,愣了半晌才小声道:“陛下这是…”

英欢手抚上腹部,淡望她一眼,眉微蹙,半转过身,什么话也不说。

英俪芹抱着厚重衮衣,心中一念念转过,脸色时红时白,最后连想也不敢再想,口中低喃道:“陛下有孕,难不成是…”

英欢只觉足下发麻,心涩尴尬,如鲠在喉,良久才斜眉轻叹,回身盯住她,反问道:“…大历十二年,邺齐中宫丧子,所丧是何人之子?”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四十八

宫更声止,余音如缓沙滑流,鸦青色夜幕上星辰萃灿,如华美大盖,扣于皇城之上。

羽林铁甲隐在夜色中,黯利槊戈不见锋棱。

谢明远低声嘱咐了殿外守卫几事,抬头望了眼天色,顿了顿甲,慢慢沿层层高阶走了下来。

夜风有些暖,薄甲之下衣袍挂汗,潮而闷。

他走着,眼睛不由自主朝东面宫寝望过去,那边华灯宫绽,宛若娇容,下一瞬他便敛了目光,飞快转身,背向而行。

身后忽而响起急急的脚步声,有宫人轻轻的声音传来:“谢将军。”

他停下,转身回望。

宫女矜持一敛袖,行过礼,又道:“邰皇帝陛下诏见将军,请将军随奴婢来罢。”

他眉峰扬动,脸色稍变,却也无话,只跟了那宫女慢慢转身回行,一路往东面晕光柔漾之处走去。

殿角宫灯高悬,碎旒随着夜风轻轻在飘。

宫女推开殿门,“将军请。”待他进去,便掩上门,留在外面。

谢明远进殿走了数步,才见英欢倚在里面软榻上,什么事也没做,只定定望着殿门这边,看他走近。

她见他要恭礼,利落一摆袖,淡声道:“免了。”

于是他便立在她身前,不再动作,低眉垂眼,开口道:“天色已暗,陛下诏臣何事?”

英欢静静将他打量一番,却不开口。眼中星点淡流,其意

谢明远站了片刻都不闻一字,不由抬头张望,脸色平稳无波,慢慢又道:“陛下终是等不及了么?”

先前她曾有言。待邺齐国乱平定,送贺喜归京后,若睹邺齐朝政无碍,两国盟约犹存,便只留一日一夜,然后立时率邰大军返师。

言凿切切,与自中宛出师前集殿议事时所道相契,旁人闻之皆是不仵而信。可他却知,她心中所计绝非那般简单。

她听清,忽而轻笑,“你倒看得明白,”长睫一动,笑意微减,“可朕传你来,是想先问明白一些事。”

他复又低头,脸色黝黑,“陛下想知道的。当已全然知晓,何必还要再来问臣。”

英欢抿唇,脸上神色淡了一点下去。

传他觐见,并非是疑英俪芹所言。不过彼事实骇,须得确认一番,只是未曾想到他竟能这般坦然,一辞不辩。

她看他良久,才挑眉道:“你兵权在握却无逆举,知朕心谋邺齐江山却仍助朕…一世忠名皆不要,原来是为美人故。”

他默然半晌,微微一闭眼。不说话。

“可朕不解的是,”她瞳中深邃,直望进他双眼,“若你心念皇后安危,何不隐报不发?倘是邺齐朝中不曾接你伪报,国中又何至于起谣生乱?”

他眉间重陷。半晌才道:“臣早就说过。所做之事不过皆遵上意而已…”

“但他寝疾在卧,”她打断他。“无人能胁迫得了你,你到底有何为他掣肘之处,要事事都遵他意?”

于吴州时她曾问他,当时他道有苦难言。

可今日已非昔比,国乱既平,天下初定,他之苦她已知一半,还有什么是不能说地。

谢明远僵了一会儿,开口,慢慢道:“上曾有遗诏付大内总管王如海,诏曰一事,上薨而入陵之日,须中宫陪葬。”

英欢瞳中骤缩,人猛然一惊,诸思百虑之中未曾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他嘴角漫上一抹苦涩笑意,抬头对上她的目光,低声道:“陛下可是满意了?”

她指尖阵阵发麻,定坐了半天,才晃过目光,开口时声音哑而不清:“…原来如此。”

这般绝计,便是千算万念,她又如何想得到!

…论狠辣无情,她到底不及他一分。

初夏夜里殿暖,心中却起嗖嗖冷风。

世间情之一字,在他掌中犹如谋子,任是何人何情,都能被他利用殆尽,抽丝不成反成茧,有情之人终被缚。

诏命中宫陪葬,他若身薨于外,尸骨抵京之日便是皇后绞颈之时,若是军中隐丧不发、将他密送回京,则英俪芹必死无疑,唯有在他尸骨未凉时便起大乱,才能使她率军相介,而唯有她领兵入关、侵他江山,才能保英俪芹一命。

他费尽心血,以此胁迫谢明远往报朝中、助她之策,要的便是这场乱。

…且绝不怕谢明远不受此制。

想他谢明远一生伴驾,当初却能因英俪芹一人而负君恩,实可见其情之深,若知中宫有危,又怎会视而不顾,势必会事事遵他上意、以解此危罢了。

英欢心底冰同血塑,一抖睫,抬眼盯住谢明远,“可是他并未薨亡,你为何仍往报回朝?”

谢明远脸上镀了层铁色,“苏院判有言,上此次固疾又作,弥而未薨,实是命由天定,将来如何非人力所能诊调。”

声音低沉,字字入耳皆叫她心发颤。

…是怕若不发报,护驾回京途中他会无兆而崩,到时中宫难逃陪葬之命,因而才伪作上薨之报,急促邺齐国乱,以免徒致大殇。

说到底,是他拿旁人之深情,来抵他对她之心。

她手心里满是密汗,莫论如何都未想到会是这般,之前打算要对谢明远说的话此刻都如日下碎冰,融而无形。

静了半晌,忽而轻嗤一声。

她看着谢明远,眸子里隐隐生戾。“…既如此,朕也不必多费口舌,千里长路行至此,唯差最后一步,你愿不愿再从朕令一回?”

他眉间仍然未展。不答却反问道:“陛下心中何意?”

英欢容色定然,声音凉漠,一字一句道:“朕要废了他的帝号。”

殿外猛然划过一道闪电,未过多时便起轰然雷声,夏雨骤降,倾天而落,豆大雨珠砸在殿角琉璃瓦上,响震心际。

谢明远人似被钉。眼里洞黑无光,怔然良久,都不发一辞。

她微一扬眉,催心一般地话语又自口中而出:“你方才也说,他命终何时但由天定,此时大事虽平,然若有万一,皇后仍是难逃陪葬一死。只有废了他地帝号,那诏命才能不作数,而你也不须再为此担心。”

他脸色阴黑。面有憔容,仍是不开口。

她冷冷一勾唇,又道:“他既是肯拿英皇后之命来逼你促乱横生,你又怎会不明他心中深意。朕心有何计你亦明白。然从一开始你便助朕之策,邰大军铁蹄入关,前后十数万之众而今正在邺齐国中,此功一半当属你。事已成此,你莫不是还想摆出一副忠国之象来?”谢明远眼里无光,盯着脚下,低声道:“敢问陛下想要臣如何?”

英欢见他松口,面色不由一缓。声音也跟着软了些,“先诏江平麾下将校入京、留军东面由龚明德代掌,而后以上醒疾愈为名,诏文武百僚入宫,摆宴乾阳殿。”

她眼中淡光微闪,停了停。又道:“到时你将京城外防撤去五成。以上诏命两军将校共宴为名,放城外方恺之部入宫。”

谢明远浑身发紧。蓦然抬头看向她,“陛下…”

英欢面上却无波澜,只轻描淡写道:“大宴之上莫论出何事,你只消冷眼旁看便是。只要你麾下戍京诸卫老实不动,朕允你,不伤邺齐朝臣一人。”

他身上微寒,眉头更紧,闭了嘴不言语。

燕平之周有于宏、林锋楠二部邰大军共九万人马,倘是调江平一部将校离军赴京,纵是京中有乱,亦无能近援之人;而东面所留之军又有龚明德之部相压,且不论无帅无将,便是有心起军,亦抵不过邰利甲之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