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恺风圣军将校入宫,其意为何,何须再道;到时只要他能率麾下邺齐之军倒戈,京中之势刹然可倾矣。

朱雄大军被英欢制于遥遥北境,京中如若大变,放眼邺齐国中,无人能在此时领兵逼京,以后纵使朱雄闻此逆天之变,也是为时已晚、回天乏术矣。

…好一出计谋,自中宛一路至此,她竟是没有一处不在为今日之势铺陈排垫的!

他胸口咚然跳了两下,咬咬牙,涩然道:“…倘是臣不肯率部倒戈,陛下又将如何?”

英欢丝毫不恼,仔细看了他片刻,扬了扬唇,轻声道:“那朕只得依先前所言,率军回师。”

他一抬头,脸上尽是不肯信的神色。

她朱唇红润如血染,悠然又道:“…只是出京之后,朕必号三军集师,与邺齐大军为战,纵是血沫横飞硝烟涂炭,也要势破燕平。”

他僵了一瞬,猛地一攥拳,正欲开口说话时,却被她抬手止住。

“到时邺齐国中狼烟四起,两军激战谁胜谁负虽难言,但…”她淡淡一笑,“军中都知,助朕率邰大军一路踏关入境、深进京周之人,是你谢明远。两军如若开战,你便是邺齐国中第一罪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他身上打了一个寒战,眸光微散,盯着她,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她挪动一下身子,好整以暇接道:“到时候,你于邰是敌军之将,擒之即杀,不在话下;你于邺齐是国之罪臣,助敌为乱,亦当重惩。”

殿外雨声越来越大,水落砸瓦之音裹着她话尾轻音一同闯入他耳中,嘈杂如马蹄纷踏。

他站着,待足下都已发麻,才慢慢动了动嘴唇。哑声低道:“臣应陛下之计。”

英欢眼底黯光弱动,秀眉轻平。

他闭了闭眼,停了半天,才僵然又道:“…臣当初因一己私情而负君恩,一罪九死亦不抵…然上却不念此咎。仍委臣以重任,臣纵是赴汤蹈火亦难报此恩德。如今臣又因皇后一命而助陛下之计,以至今日局面…虽有上意在先,然上未薨便行此举,亦是负恩…而今臣是进是退皆为罪,肯率部倒戈,非因臣惧乱臣之名,实是不忍见无辜者受无妄之灾。”

她微微晗首。勾了勾唇,脸上却是不置可否之情,看他道:“今日一言既定,断不可有悔。”

他点头,不再多言,行过礼后便朝殿外退去。

临推殿门之刹,她又忽然将他叫住。

“为了一个女人,”她慢声道,“值得否?”

他顿了顿,侧身抬眼。眉目逆光模糊,半晌才低了头,开口时声音微不可闻:“此言…陛下当去问皇上。”

她乍然怔住,看他出殿。脑中空了一片。

殿门开合之间雨丝被风吹入,微凉潮润,暴雨骤急之声转为淅沥碎音,将她一颗心溅得湿乎乎的。

良久,才垂眸。

为了她,值得否?

大历十四年五月七日,诏江平麾下将校入京,委军于副将田铭及龚明德代掌。

十一日。宫中言帝醒疾愈,诏文武重臣入宫觐见,摆宴乾阳殿,令两军诸将共赴。

是夜大宴甫开,不见帝幸,或有问者。皆为谢明远所安。

有顷。上至乾阳殿,军将集殿门。宣言策上废帝,上大骇,速止之,不听。

时朝中自中书以下三品文臣皆列于殿,军中有谢明远、江平等,闻言亦惊,未及有对,江平起而斥曰:“违负天地,今至于此!”

邰诸将自方恺以下皆露刃于庭,见江平谋御之,遽伤其于殿上,余等皆骇不能言。

谢明远见之,弃剑而叩,言愿奉上,其麾下诸校皆罗拜,呼万岁。

诸将遂拥宰相宋沐之等进,上见之欲却,未及对,列校有人按剑厉声谓宋沐之等曰:“我辈今日须得上为新主。”

宋沐之等相顾,计无从出,乃降阶列拜。

遂召文武百僚,令翰林承旨古钦出帝禅位制书,不从。方恺按剑迫之,仍不从。上嘉其忠,释之,曾参商出已备制书于袖中,有司引上就庭受拜,宣书于殿,上即帝位。

迁帝于西角偏宫,易其帝号曰平王,仍尊太后为皇太后。

十二日,废皇后为颍国夫人,赐宅宫外。诏告后宫诸院,有愿出者赏百金,不咎其节,余者皆入祈业寺为尼,自是宫中粉黛尽散。

十六日,上诏诸将曰:“…平王、太后,汝辈皆东面事之,不得惊犯;降臣皆汝比肩,不得侵凌;朝廷府库、士庶之家,不得侵掠。用令有重赏,违即孥戮汝。…”诸将皆载拜,遵上旨意。

夜里湿气重重,皇城内外铁甲层层,天幕闷扣,压抑非常。

嘉宁殿中烛火通亮,浴后花香随荡其间。

曾参商手捧一叠薄折,自外入殿,步履放轻,待看见英欢并未歇息,才快步走了过去,轻声道:“陛下。”

英欢微乏,抬睫瞧了她一眼,口中轻应,半倚在案后,身上淡色宫衫滑垂,于腹部隆过一弧,如薄翼般分落而下。

曾参商抿抿唇,将折子搁在案上,“…陛下身子今非昔比,还是应当早些歇息才是。”

英欢眉头小动,“城防今日如何?于宏及林锋楠二部…”

“陛下,”曾参商开口打断她,眼底略暖,“这些事情方将军自有分寸,陛下不须多虑。”

她长睫卷垂,勾了下唇角,瞥了眼最上面的折子,“谢明远仍旧不受封赏?”

曾参商点头,眉微皱,“陛下诏命三出。他都抗而不受。依臣所见,陛下不必再动这心思了。”

英欢斜眸淡眄,知她心中瞧不起卖主叛臣,又不便多言解释,只是挑眉又问:“古钦如何?”

曾参商摇头。道:“仍是称病不出。”

英欢唇角上扬,弯甚如虹,“朕当年倒没看出来,他竟是个如此有骨气地人。”

本以为邺齐朝中最顽冥的当属宋沐之这等老臣,谁料唯一劝仕不动地竟是颇为年轻的古钦。

遥想当年初见…

她低笑,微一摇头,复又抬眼去看曾参商,停了半晌。忽而道:“发诏往遂阳,国中诸事委于廖峻,叫沈无尘来燕平。”

曾参商陡然一怔,眨了眨眼睛,略有不信道:“陛下…?”

英欢指了下桌上摞起的折子,看她道:“军中本无文臣,这几日全仗你在这里撑着,邺齐朝臣们反心尚存,如何能信得过?”微一吁气,淡笑了下。又道:“朕如今身子不便,往后数月都得留在燕平,须得有能臣为伴才是。”

曾参商心一下跳得飞快,小声道:“是。”

英欢盯着她。“叫沈无尘来燕平,你不乐意?”她慌忙摇头摆手,又连忙点头,口中乱道:“…臣乐意。”

英欢微笑,双手撑着椅侧,慢慢起身,轻声又道:“这一年多来,辛苦你了。朕回头要好好赏你一番。”

曾参商上前扶她。脸有些红,“谢陛下,都是份所应当之事,臣不须赏赐。”

英欢斜瞥她,抿了抿唇,“现下说这话。到时休要后悔。”

曾参商嗫喏不答。陪着她往殿门走去,几步后忽而挑眉。问道:“夜已深,陛下这是要做什么去?”

英欢脸上笑容淡了些,纤眉轻攒,待走出殿外,吸了一口夜风,转身望向西面,才道:“…朕去陪陪他。”

厚重殿门在后被轻轻掩上,一室药香涤荡。

她拨开垂帘,走进内殿,一路吹灭了几盏宫灯小烛,只留了外面一角两支,散着淡辉,斜映一屋清影。

雕花木床柱成玄色,床幔亦冷。

她走过去,坐下,低眉垂眸,望着床上之人,心底一点点冰下去。

月余来只进粥汤,人瘦得早已不复当初清俊之态,徒留一把硬骨在身,却仍是悍挺迫人。

她伸手,抚过他脸庞,眉峰,鼻梁,最后压在他薄唇上,轻轻摩挲了一阵。那时他说她不够狠、不够强。

现如今她能狠之处皆为狠,身负天下尊位之巅,再强,强不过此。

她勾住他地长指,攥在手心里。

…够狠够强,他却看不见。

眼底淡淡有水流过,却无痕。

她侧过身子,宽衣解带,长睫微微颤了几下,任薄纱大袖滑滚于地,转身挨着他,轻轻躺了下来。

外面烛光轻曳,在她眼下投现一小片阴影。

她拉起薄被,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才阖了眸子,双手移下去,轻抚腹部,眼角忽而有些潮润。

脑中纷纷忆起从前许多零碎片段。

她笑,她嗔,他揽着她,褐色眸子里火光跳动频频,深深看着她。

明知自己伤重难愈,他却能倾尽一心来给她那般美好的日子,如今忆起,那时她有多欢欣,他心中…便该有多苍涩。

费尽心血骗她瞒她,为她铺尽夺己江山之路…

到头来,阖眸在卧,居于偏宫,帝位葬失,后宫尽散,一家天下终归她掌…

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否?

夜深之时,殿外忽起淅沥雨声,潮气氛杳。

她双眸沉沉,梦里漫山遍野都是粉嫩野花,香飘数里,她坐在青骢之上,看他纵马驰来,飒爽风行惹飞一芳蕊。

明明笑得那般明媚…

心中却起阵阵钝痛。

她胸口一悸,腹部忽起一动,瞬间触至百骸神梢,令她蓦然转醒。

掀睫,深吸一口气,手在腹部轻轻抚动了几下。

这么多月来,这还是头一回…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唇角淡划一抹笑,这若是个男孩,定会如他一般英悍有力…

想着,便又偏过头,望向他。

一望便撞进一双寒潭似地眸子里。

深深地,奇冷。

她的呼吸瞬间停止,作不得丝毫反应,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静静地望着她,眸底无光,可又极其摄人,目光利直,好似他已看了她许久,亘长如天荒地老。

她眼底干涩得紧,仍是呼吸不得。

然后便见,他慢慢地阖上了眼,良久都未再睁开。

她喉头一哽,急急喘过一口气,一把掀开薄被,猛地坐起身来,半侧过去,手撑在他身旁,俯身望向他。

他闭着眼,就如平常一样,容色淡稳漠然。

好似先前那一触只是她的梦。

她开口,红唇不停在颤,想要唤他,可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来。

抬手,手指疯狂在抖,就将触上他脸侧之时,他陡峭剑眉略略一皱,眼皮动了动,又睁开了眼。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红唇轻启,盯着他,看他眸底黑雾尽绕,不带一丝情。

心重重向下一坠,跌得整个胸腔都开始震痛。

她突然恐惧起来,万般惧意如海浪般排天倾来,将她溺于其中…

他望她半天,缓缓阖了眼,隔了一会儿,才又睁开。

仍是洞彻深邃,褐色混着缁黑。

她心似被撕裂,连同往日旧疤一起被掀,一片血肉模糊,一时间满腔恨意齐齐涌上喉间

“我杀了你地兄长。”

她声音轻轻,却是极冷,极力抑制后仍然在颤,于深夜中听起来格外摄心。

他看着她,眼底黑沙掩光,寒如先前。

她目不转睛地盯住他,颤声又道

“我拆了你地后宫。”

他硬睫落下,复又抬起,眼底黑雾散去了些。

她泪水骤涌,盈满眼眶,终是克制不住,哽咽道

“我废了你的帝号。”

他眸光沿着她地脸一路而下,划过她地颈侧、锁骨、娇乳,最后落在她高隆的腹部上。

一双褐眸中火苗陡然窜起。

瞬间驱散寒冰黑雾,萃灿星点横涌其间。

她低眼看他,长睫一动,两滴晶凉泪珠便滚了下来,落在他嘴角。

他艰难地偏了偏头,泪珠一滑,滚进嘴里。

咸,苦,涩。

他闭了下眼,再用力睁开,搁在身旁地手轻轻动了动,试图抬起,却是无力。

她会意,伸手去握他的指,牢牢攥起。

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同殿外雨声交缠在一起,越涌越多。

他眸光拢着她的脸她的身子,看她泪眼婆娑,看她体态丰腴,似刀薄唇终是一弯,刃利犹甚。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四十九

夏夜银雨如梭落凡尘,剪行入幕。

声声剔透。

他微弯薄唇慢慢滑平,眼底落落一黯,眉紧一刹,被她攥在手心里的长指轻轻屈起几分。

她瞬时从寂静情氛中转回神来,撑在他身旁的胳膊已是极软,稳着心神转身下榻,欲去唤人。

心中凝血一方,整个胸腔都紧涨着。

情切生颤,无处可置。

只是眼角泪干,面上霜色重铺。

他手指骨硬,忽然在后扣住她的手,力道不大,却极悍戾。

她稍顿,回身转望之时动作迟滞,略显艰难,高隆腹部撑起薄纱晕光,晖映一榻。

他看着她的身子,黯下去的眸子又渐渐亮起,目光移上她的脸,盯住她双眼,瞳中漆黑湛明,闪闪耀动着外面轻烛之光,又缠了她隐约影。

斜眉削鬓,消瘦面庞如刀斧凿刻出来一般,棱角刚毅。

她对上他久久不移的目光,看他眸底忽涌急动之情,一念知他意,不禁侧眸,眼底寒气陡升,声色凉侵雾拢,轻轻道:“这孩子,不是你的。”

嫣唇一点惊艳,赤朱之色在殿夜烛摇中愈发凛心。

他瞳中缩了一瞬,黑雾腾升,阖眸片刻,才又睁眼看向她,面色清萧渲冰,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掌劲渐松,放开了她的手。

薄唇竟又缓缓一弯。

她被他嘴角此刻那抹似笑之容搅得心神惶然,一下敛回目光。抽手而出,迅疾下榻,边披外袍边高声叫殿外宫人进来。

宣苏祥觐见。

殿外雨声渐歇,轻灵夜气中淡蒙氤氲水珠,一挥一袖潮。

廊间砖滑。青石之上金纹散光,湿漉漉一片,苏祥官袖广垂,抱臂躬身,自从殿中出来之后便候在一旁。

英欢身立于廊柱边,目望宫墙远天,墨夜泛白,朱色连际。雨后清尘之气淡淡升来,心底融水。

有晨鸟起落,无雨时分终能听见清脆鸣声,似碎粒晶珠落盘,甚是悦耳。

“什么叫…”她低声开口,并不回望苏祥,“无法说话?”

苏祥低头,额纹略皱,“…平王旧疾毒深,寝疾多时能醒。当属天眷其命,然体脉不豫,声滞不言,无法说话。”

她吸一口潮气。撇眸回头,看他道:“何时能得痊愈?”

苏祥默然,半晌才微一摇头,低声道:“陛下恕臣医无回天之术,平王之疾乖戾由天,旦夕复发亦不可知,至于能否痊愈…臣实难断。”

英欢心口闷窒,轻袖一摆。着他退下。

独望天际,待夜色全褪,苍白出日,金边乍现之时…

才缓缓转身,重又走入殿中。

内殿之中宫灯全亮,黄白之光跳动频柔。映透她一脸润泽。

他已被人扶起。进过药食,此时此刻靠立于床上。身上披了玄锦薄袍,闻得她入殿之音,头一偏,剑眉斜斜扬起,一双褐眸涸渍冷硬。

喉头缓缓一滑,刀唇轻启,却是无言。

她看他一眼,走去床头椅旁,抬手撑了把腰,悠悠坐下来,妃红纱袖曳落于侧,淡声道:“当真无法说话?”

他眸底冰痕愈重,只望着她,一动不动。

“既如此,也好…”她慢声又道,转头看向他,红唇微颤,“我说,你听。”

他嘴角一扯,落了眸光。

她亦撇眸不再看他,低声开口:“你心中自当知道,我有多恨你。”

当初诸事负她所信,重疾相瞒,以他私念一铺万里长路,到头来阖眸之刹,三字震心,留她一人相对滔天之惊。

…如何不恨!

她余光瞥见他长指轻动,又道:“邺齐八王为乱,我于吴州统二军南下平乱,诛邺齐宗室诸王子孙,徙其家属于岭外,改姓为虺…你贺家帝室血脉,如今只留你一人。”

她稍停,红唇一扬,复又看他,眼中却是半点笑意都无,“我狠不狠?”

他峻眉横展,眸光深深,火点微溅。

她继续道:“以谢明远与康宪私情迫其承我之计,大宴之上废了你的帝号,而后又拆了你地后宫,一家江山俱改姓,三千佳丽不复存…”纤眉一挑,亮眸颇寒,“我狠不狠?”

“你步步布策在先,虽此果为你所愿,可你千算之下未曾料到…”她闭了闭眼,半晌后才又道:“你没死。”

他眼底冰棱一裂,目光骤然扫至她腰腹之间。

她扬笑,低眼,轻声又道:“方才已然告诉过你,这孩子…不是你的。”眼底一暗,“当日宁墨赴顺州城时…”

语断于此,不复多言。

他浑然无声,眸底火光遽燃,只望着她。

她坐了好半天,才慢慢起身,低眸俯望他,见他说不出话来,心底且僵且硬,一字一句道:“你持抢纵马势摄五国之军,攻城破寨利扫二国广域,这天下一半当归你,可你却因一死以让我…”

心口苦涩情缠,低低一喘,抑声又道:“而今你大病初醒,应是再无顾忌,这一脉天下、四国之土,只要你想,随时可来同我一夺,莫论时日久短,我都奉陪。”

他身子一动,似是欲起,却又滞而停住。宽肩硬骨挺俊非凡,一如当初。

虽为病瘦所缚,可那骨血中的帝道霸气仍旧未泯。

她淡淡望了他一会儿。心底惶然剧痛,禁不得他那淬火眸光,不禁抿唇转身,再也不发一言,缓步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是大亮。雨后晴明,金阳灿落一地茫,被殿砖割成碎点,在她足下渐滑渐消。

他汗洒疆场,银枪浴血,所图不过一世伟业,然江山转合,一死拱手让其天下…

如今未薨却醒。谁心能忍。

以他俾傲之性,势出如锋,一剑相争定广镇,一毫挥泼抚万民,若无身死之忧,他心中如何肯再让她。

…又如何能臣服于她脚下。

知自己未死,定当夺其该得,占其之位。

这一半天下,本该属他,可他却错让与她。

可她亦傲非弱。二人相斗十数年,爱恨之下谁肯让却江山…如今既已得其尊位,又怎能撒手抛之。

腹中骨血…

她微微弯唇,抬头对日。笑意却寒。

他当初那般狠,莫论何人何情都被他攥计于掌,连她一心一爱都遭他算,倘是知她身怀他之骨肉,不知又会心生何计…

不知又会怎样利用这一血脉之连。

而她更不会以这孩子来胁迫他退身相让,这一血江山非她之功,他若来夺,她定然无怨。

远处宫殿座座。重落如峦,殿角琉璃瓦片折射日茫,金光连做一线,刹然晃花了她双眼。

死亦殇,生更难…

她与他之间命定如此,只是不知…这帝业王权终归谁手。这雄图江山又将何终。

大历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大赦,赐内外百官军士爵赏。

诏令朝制沿旧例。文武百僚品阶不变,赐群臣衣各一袭,时旧臣宋沐之等仍复其位,或有称病不仕如古钦者,不以为罪。

二十四日,论谢明远拥戴之功,谕封义成军节度使、殿前都指挥使,赐袭衣、犀玉带、鞍马有差,诏命三出,谢明远皆拒之不受。

是夜,平王病醒,上幸西宫视疾,令太医院诸臣日夜值护,不得有差。翌日赐药,免其臣礼,仍许衣黄。

平王虽醒,然体有遗疾,口不能言,诸事委下皆由手书,上怜之甚盛,不使旁人与扰。

六月十七日,改天下郡县之犯御名、庙讳者。

朝中或有闻平王病愈者,请复出仕,上允之,以古钦为翰林学士,谢明远亦受封赏,为殿前都指挥使,节义承军。

二十九日,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来朝,上令曾参商次第以迎。

漫天烈茫如浆,洒透内城街巷,人人避无所处。

外城有报,官轿已入,最多再过三刻便能行至城中,远天青蓝无云,一片湛透,然而反叫人心生闷抑之感。

方恺领军士列于后,只着了绢布甲,然凛凛士气仍不可觑。

曾参商独自站在前面,墨黑束发碧玉穿,因奉上意来此迎沈无尘,身上已然换了文臣常服,额角挂了几滴盈盈轻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处。

有小校上前来,“曾大人,官轿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将军请大人先去荫凉处暂歇一阵。”

她回头,朝后一望,就对上方恺那双黑亮眸子,不由微微一笑,冲那小校道:“我在此处站着便好。”

小校还欲再言,远处却忽然传来马蹄踏地之声。

众人不禁都一下立好,朝前望过去。

因今日沈无尘官轿将过,怕有意外,自辰时至今,外城一路至此,大道之上皆已禁行,连街铺都关业半日。

此时此刻,又怎会响起马行之声…

曾参商眸子定定,耳边蹄踏之声愈近,不知怎的,心口恍升一念,继而一紧,未能多想时就见远处街角一人一骑已然纵驰而过,直直朝这边奔来。

一袭青衫薄袍蓦然闯进眼中。

马行之中,衫袍腰间所垂金鱼袋堪堪逼目。

她陡然一窒。竟不敢信…目光慢慢移上去,逆着刺眼阳光,依稀可辨得他那清俊眉目。

怎么都没料到…

他竟然弃轿不坐,不着常服,独自驭马一人行来。

她看他越行越进。手心里满满都是汗水,想上前斥他心藐上意、胆大无矩,可心跳越快,足下靴底似被粘在砖上,无论如何都动不得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