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兀自僵了半晌,才又低下眼,唇角一侧冷牵,笑也无意,心中只留寒一寸。

一倒之后成何乱,他又怎会不知。

天下万万人,他比谁都明白,比谁都看得清。

以他铁腕之策,若想防其生变,亦非不能,可他却不为;非但不为,还纵此乱生,又是何意。

她眼角一红,眉梢微颤,手中软帕已凉。

…心知他之意。

可知他之意,却又愈发恨他,恨他恨到恨不能一剑斩了他,就如当年初遇那一夜。

丢帕入水,抬手拢好他地衣物,替他掩了被角。

就这般坐着,看着他,良久都不动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殿中熏笼暖风渐消,外面忽然有人来叩殿,“陛下,崇元殿那边来人,道两军诸将都已诏至,在候陛下圣驾…”

她低应一声,起身,将床幔放下来,隔着轻晃细缝望向他。

当日他调朱雄率重兵北上,那时她信他,以为他真地只是不放心她…却不知如此一来,邺齐北境之外便无大将压镇,纵乱横生,他才是罪魁祸首。

当日破吴州后他斩万军降兵,又说,若是不杀孟羽,他怎能放心;那时她以为他心狠手辣,一心一意要绝后患…却不知他是不放心往后这乱局一出,中宛会趁势而反,到时天下战火又起,无人可止。

他从前说她不够强、不够狠,她一向都知他够强、够狠,却不知他能狠到放任一国生乱,以他帝室骨血野心来成全她这一家天下。

世间苍生万人,谁能及他一分。

她指尖微微战栗,撇眸,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往殿外走去。

他以他血定天下,横剑张弓撼破几国铁壁,到头来却撑不过苍天之意,人心算尽,算得了这全天下,算得了她一心一爱,却独未算到

他没死。

一谋天下,二心相量,半生为爱半生战,这一场恢弘的较量谁赢谁输,尚未有定。

他既是没死,那她便要将他欠她之处数倍讨回,强亦能狠亦无惧,但看最后,谁强得过谁,谁又狠得过谁。

殿外冷风扑面而来,其间杂裹着细碎冰粒,擦得双颊火辣辣的痛。

她微仰下巴,深吸一口冷风,隐约可见远方崇元殿外铁卫横立,将甲层层折光,二军将校林列,都在等她。

一抖霜氅,跃雪而行,大步走去。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四十五

薄雪融冰,在大块大块的青色宫砖上铺就一层漫漫灰灰的光影,直衔上阶,抵入殿门。

远天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湛透之明,青缦一般滑笼于整个皇城之上,朱殿金檐熠出光彩,催心清亮。

英欢一路缓行而来,殿外人人趋避,两列铁甲寒辉自她身后折合,待她上殿升座,才沿次入内。

她坐定,搭袖于侧,抬眼望下去。

邰军中方恺衔首,曾参商居后,其后十数将校垂首立在殿左,就要跪行大礼。

右面邺齐将校由谢明远领立,却是只站不跪。

她止了方恺行礼之意,眸光凛然一转,启唇吐语,话锋直直劈入右面邺齐数将间:“有敢擅出兵者,立斩无赦。”怡红院

十字如重雹骤降,砸得殿砖寒音颤颤。

一干人瞬时黑了脸色,攥甲而立,抬头朝她看来。

谢明远面无波起,定定地站在御座下首,耳闻身后诸多将校怒音将起,却是不发一言。

江平亦是随贺喜御驾出征、血战多役的亲将,此时见他不语,便出列两步,上前直声道:“国中八王策军为乱,上寝疾在卧,我等屯军于此却按兵不发,陛下何意?!”

身后附和声起一片。

他眉峰一横,又接道:“倘是延误时机,令八王得逞,我等将来何颜见上?!”

英欢面稳如冰,瓷白凉光渐起,盯着他开口:“朕说不得擅自发兵,未说不发。”眉斜挑,眼里光痕一闪即消。又道:“邺齐国中大乱,尔等各部趁势发兵,号以讨逆为名。然实居何心,谁人能知?!”

此言如万峰之上积雪崩,登时轰散了邺齐将校稳若之象。人人怒气勃然遽涌,欲发却不能。

左面邰一列人等脸上亦惊,都未料到她语出急锋,一言之下竟是这般不择而逼,未论大乱其势如何,倒先疑言邺齐大将意欲趁此乱时,行图谋不轨之举。

她静目看着下面众人面色。眼底星点淡淡一流,压了声,又道:“便是你们眼下心无此意,可若是几部各自出兵,大局之下诸军乱,人心会成何样,谁能说得准?!”

话虽逆耳。可也并非无理之言,一时间殿上冷氛缓走,人人僵而不言。

半晌后。江平又上前,脸色黝黑不善,目光对上她的眼,冷声冷语道:“邺齐国事,何容陛下插手。”

一字一语都是咬牙而出,声虽不高,却足摄耳,令一干邺齐大将们顿时眉扬,纷纷称首。

英欢神色无变。红唇一角翘了翘。“邺齐国事?”点滴笑容顿灭,黛眉苍色一飞尽。“当初邰邺齐二国结盟,乃朕与尔上亲晤所定;朕择邰宗室之女、尊为公主之号,送与邺齐为后。如今邺齐国乱横生,若是一王得手,莫论将来二国盟约废止与否,单说燕平中宫之后,何人能护其安?!”

谢明远眼角微动,斜眸一望,闭了嘴,仍是无言。

英欢指攥座首浮螭,眼里生寒,“邰邺齐二军同袍共泽,自中宛巍州一路攻伐至此,所占之疆尚未分定,而北戬伏降之事亦未落准,邺齐便逢此大乱,倘是将来帝位易主,何人能保二国盟约不变,而邰之利不损?!朕居于侧,安能坐视不管?!”

她语珠速急,冷而一笑,“一乱祸二国,谁人敢言,此乃邺齐国事,而朕不得插手?!”

一番话响彻一殿,尾音利落,无人能驳。

江平双手握拳,低了头,侧身退后,语锋滑缓,开口道:“依陛下之意,此事又该如何是好?”

殿中静得出奇,两面数将均抬眼望上。

英欢目光一扫众人,脸上寒气尽敛,不疾不缓道:“两军并师,南下共平邺齐国乱,诸事皆依旧例,朕仍为二军主帅,若无朕谕,将令不得付下。”

殿上人人均暗自抽了一口冷气,眉转之间,面面相觑。

曾参商静立在列,一脸霜色,身上却是冷汗涔涔,虽知英欢今日诏众将集殿,想必心中早已定意,可听见她先前之言,仍是小僵了一下。

邺齐国乱,邰却要出兵相介,而两军并师平乱,却要遵她帅令…此事莫说邺齐诸将听了不平,便是邰军中闻之,亦是大惊失色。

果不其然,江平脸色本已和缓,听得此言之后遽然又变,疾出一步,上前冷声道:“我等如若率部出兵,陛下则疑将心会反,可邺齐十万大军若是尽归陛下麾下,陛下其心若何,我等又何从知晓!”

字字如骨刺反逆,直扎经脉血髓,掀动滔天寒意。

方恺眉头沉陷,右望一眼,开口欲言,可念及自己身份,又强忍了下来,听到身后邰将校列中有簌响之声,不由垂眸低叹。

此言虽逆而大不敬,却也不无道理,邰数万大军逼入邺齐境中,邺齐将帅哪一个肯善休?!

英欢却也不恼,只淡望他一眼,扬唇道:“朕心若何,与你何干?”蓦然按袖起身,立于御座之前,冷眸瞰下,“尔上曾有言,人在军中一日,两军定尊朕为主帅;…眼下虽寝疾在卧,可旦夕间醒亦不可估,其身未薨一日,其旨则奏效一日,你若一再口出不逊之言,视与抗旨同罪!”

江平身打一个冷战,抬眸看去,仍僵道:“就算如此,两军尊陛下为主帅可矣,然兵令绝不能只由陛下一人而定!”

她挑眉,迎上他的目光,朱服虽艳,却蔽不去一袭隐戾,冷笑开口道:“邺齐大军若回师南下,势必要过南岵之境;南岵原先所屯重兵皆由朱雄领至北面。余留不过二三万耳…而邰于南岵中西诸州所驻禁军有十万之众,只消龚明德一麾东进,便能阻断邺齐大军回师之路!”

她一展常服。碎旒扫案,迈步下阶,眸光逡巡于邺齐大将们脸上。一字一句道:“朕先前好言劝析,国势兵局当已明晓。你们如若愿服,则两军仍为袍泽,平邺齐国乱后,邰定当撤军出境,再不多扰;你们如若执意相抗、背朕出兵,朕必会令龚明德横军而转。北切邺齐大军回师之路,南逼邺齐国之北境;中宛境中邰诸军,于宏、林锋楠二部麾下九万人马已然拔营南下,即日便可抵赴吴州以北,到时邺齐大军南进不成、北退又阻,你们自诩忠君之将,其间利害自当知晓。莫要怪朕不念旧盟!”

几番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自右面淡荡至左。令邰诸将人人闻声色变,一向只见她韧而有矜,纵是驭马持剑亦不损英柔之风,却从不知她能语作锋刃而伐,满身迫人戾气不输贺喜丝毫。

邺齐数将怎能不明她话中之意,个个脸色生变,谁都没想到她会硬腕相逼,更没想到她处心积虑之下竟是分毫不留退路,一时间皆哑然无语。

英欢不再多言。拢袖站在众人之前。将他们一个个看过去,眼里薄冰掩去其下深意。淡色邃然。

隔了良久,谢明远慢慢侧过身子,一掀膝甲,冲英欢跪下,垂首道:“臣愿遵陛下之意。”

他自始自终未发一言,此时突行此举,令众人都惊了一跳。

邺齐大军骁将甚傲,然谢明远为贺喜多年心腹亲将,贺喜寝疾不视军事,吴州上下军务皆自他出,里外将校对他尊崇之度自是不比旁人。

而他既已衔首伏拜,愿遵英欢之意,其下数将万兵又有谁能再言不字。

江平在旁一怔,心中转想英欢先前所说之话,又看向谢明远,半晌之后微一咬牙,随跪而道:“臣亦愿遵陛下之意。”

邰列将之中,方恺同曾参商不约而同互望一眼,挑眉一松气,均自小退半步,不复提心吊胆。

邺齐吴州大军主副将帅皆已俯首,旁人再言亦无用。

英欢眸子里寒光转消,蓝雾浮起,淡道一声:“起来罢。”转身走去方恺那边,轻声吩咐道:“天寒地冻,留众位将军于皇城之中歇息几日,待于、林二部大军抵赴,再请他们出城回营。”

方恺一扬眉,嘴角动了动,却只点了下头,应了旨意。

江平面又作怒,上前欲言,却被谢明远拦了下来,只听谢明远低声道:“谢陛下美意。”

怕他们出殿心生反复之意,才要留他们于皇城之中,待邰大军重部兵至城外,才肯真正放

英欢知他明白,不禁微笑,扬袖示意众人退殿,却又独将他留下,待人走门合,殿里殿外都无声响,才走近两步,冲他道:“…上薨于军前,此谣是你传回邺齐国中的?”

谢明远听清,眼里闪惊了一下,却定声道:“陛下何出此言?”

英欢长睫落了又掀,眸子水润,“他卧病一事,朕下旨不得传泄,便是城外军中亦未有闻;曾参商于北境军前都不知此事,何故邺齐国中却能盛传此谣,而至八王生乱?!”

她侧眸,冷眼盯住他,“军中高阶武将数人,除你之外,还有谁敢造此谣,还有谁能将其火速传回国中,令一朝上下信而不疑?!”

谢明远嘴角扯了抹苦笑,道:“陛下高估臣了,”一停,又道:“若无上意,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专行此事。”

英欢眉梢小动,敛了目光,转身回座,口中道:“…朕便知道是他一手筹谋的。”语中含恨,“何时之事?”

谢明远低头,喟道:“上早在从吴州回顺州之前便嘱咐过臣,若是将来一日生变,大军不掌,臣当立时传报回朝…”

她心底血刺一颤,疼了下,虽知邺齐国乱定是他之策意,可听谢明远亲口确认,仍是神震而魄飞于顶,怔了又怔。

半天才蹙额,冷笑。

可他策意在上,定不会想到她所行之事,非他之愿。

…便是今日在殿数人,又有谁真知她心中之意。

英欢站了会儿,并未落座,只回头看了谢明远一眼,忽然问道:“你为何事事都遵他意?”

谢明远陡然抬头,“臣…”

“休说什么忠君不二地话,”她打断他,唇扬却无笑意,眼底颇寒,“大将在外,手握重兵,知君上固疾缠身时日无多,忠心能抵几时久?”

他僵在原地,瞳里一黑。

她又道:“先前殿上议事,朕虽拿邰屯于南岵境中大军相迫,可又怎会当真坐视邺齐国乱不顾,而令两军反目为战…此事旁人不明,你却应当知晓,朕胁迫得了他们,却胁迫不了你;可朕没料到地是,你竟会是第一个应承朕意之人。”她转走两步,看着他,逼道:“你到底为何肯顺他之意、助朕之策?”

“臣…”谢明远头低了又低,言语涩滞,“亦有苦衷。”

英欢眸底浅光一晃,盯住他,“什么苦衷?”

 


卷四雄图江山,何为欢喜天下四十六

谢明远脸上每一角都僵着,踌躇了半天,才低声道:“…臣有苦难言,望陛下莫要多问。”

英欢微一眯眸,“当真不愿说?”

谢明远摇头,抿紧了嘴,不再开口。

她看着他,慢慢道:“倘是你说了,朕也许能帮你。”见他仍低头不语,不由挑眉,“…可是有何地方为他掣肘,不得已而处处尊他圣意?”

谢明远面色陡变,却仍僵然道:“陛下心有何计,臣绝不多疑,定尊上意,以助陛下之策,只是…”他抬眼看向她,握了握拳,“臣无反心,天地可鉴,还请陛下容臣言有不尽。”

英欢心知猜对了,想来他定是有何隐情才至这般,不由侧过脸,轻声道:“你君臣二人之事,既是难言,朕也就不再多问。”

…纵是今日不言,往后也定有事昭之时,她又何苦在眼下逼他。

她转身,施施然坐下,左手将宫衫广袖一撩,从内抽出一封黄笺,斜眸望向他,“邺齐国中生乱,两军并师而返,此事早晚会传至北境军前。朱雄如若得知,势必会领军南下,与其到时生歧,不如现下便发报与他,道国中谣言不足以信,两军回师平乱,令他按军北境,暂不得动。”

谢明远眉深皱,看她道:“上固疾突发一事,陛下是打算瞒着朱将军?”

英欢将那纸黄笺搁在案上,淡一扬眉,“如若北境军前大动。北戬定知邺齐国中事出不小,当此大乱之时毁表出兵亦非不能,到时国乱未平而北面生变,又该如何是好?”

他侧身一步,“便遵陛下之意。”

她又望了他半晌。眼底飞快滚过一抹阴色,敛眉起身,留那黄笺在案,兀自往殿外走去。

他却在后叫住她:“陛下。”

她停下,却未回身。

他走上前两步,眉陷更深,“陛下统军南下,欲置上于何位?”

她双手抱袖。眼望殿外青天白云,淡声道:“朕带他一道回师南下,军中所出之令皆由朕定,而后以他之名付下。”

谢明远眼角微动,“上龙体有恙,冬日又寒,若随军一道行返,倘是路上万一…”

“如若将他留在此地,”她打断他,声音漠不带情。“别疆寡卫,何人能保其安?他不随军南下,两军平乱又将师出何名?”

谢明远抬头,看向她。

她背影逆光而立。朱衮其下双肩瘦削,一把青丝峦髻巍巍在后,弯垂大袖被冷风吹得微微后扬,人如奇松,虽秀却韧。

他复又低头,沉然而叹,“陛下所言在理。”

英欢闻得他轻嘘之声,唇角微瘪。不再多言,迎风轻舒一口气,迈步出殿。

殿外宫阶层层落,眩目金阳洒在血灰之色上,衬出一路阴寒,不远处有冬鸟低空掠过。浅鸣倏然即消。冷中透了丝生气。

她走着,眉尖淡淡蹙起。脸色随阴而寒,耳边响起那一夜,他对她低喃之语——

…至死,都不再与你分开一刻。

不由勾唇,唇色若血,笑意若亡。

冬日严寒,千里回师之路定有险阻,他病体难捱,她自是知晓。

但他既是心念一死,处处以亡布策,那她还顾得了什么?她不在乎会有万一,她只知——

从此往后,他便是要死,也要死在她身旁。

大历十四年正月二十九日,二帝见北戬使副于崇元殿,使至御座前,躬承问讫,拜呼万岁,两军诸将称贺亦拜,上使北戬使副还位,与诸将出,罢近宴不用。

是夜,帝固疾又作,寝疾不视政事,兵务皆委于上,上令谢明远掌邺齐军务,屯兵于吴州城外百里,候帝疾愈。

二月,邺齐国中谣如风起,言帝薨于军前而未付遗诏,时禁军重兵皆远征于外,以帝薨无人掌军而致将有异心,朝中闻报,人心惶惶;十日,卫王据冯州起兵,十三日,越王又举兵于豫州、与卫王相应;鲁王、韩王、燕王、汉王、商王、魏王闻之,各据相继起兵,欲图大位之争。

二十六日,诏二军诸将集殿议事,上御明德门,列仗卫,诸军大将常服上殿;上以帝疾未愈而代掌邺齐大军,仍为二军主帅,并师回讨邺齐八王叛部,诸将俯伏无异。

三月三日,于宏、林锋楠二部南下,两军合师于吴州城北,上诏天下,以帝未薨之名出师平乱,令江平率兵为前锋先行,于、林二军居中,谢明远、方恺各率轻兵护二驾于后,拔营南下。

十二日,江平过南岵北境,持上手谕,号龚明德一部分兵南下,合师共讨;十九日,过碣云关,败冯州逆军后疾进向南,直指豫州。

虽至三月末,路边苍树已显翠色,斜枝开芽,嫩绿点点,可邺齐北境一带仍是寒氛凛冽,风起刮面,銮驾厚帐亦抵不住侵体春寒

六马行之甚慢,蹄铃轻响,时脆时沉,答答踏地之声渐渐缓了下来,未过多时,车驾亦止。

前面有人马折返而来,至御驾旁停下。

“陛下,前面便是碣云关了。”

曾参商的声音隔了重重厚帘传进来,搅乱一厢暖炉热意,语速甚快,沙哑中又带了点兴奋之情。

英欢抬睫,伸手将侧帘撩开一条缝,暖气袅袅散出车外。同清朗春风混在一起,一闪即消,寒气扑入车内,冷意又甚三分。

向南远处,山峦连峰而拔。巅颤云霄,一眼望去只见松木清辉遍山而落,日头斜阳打在险峰之间,光影朦胧,直坠深谷暗处。

碣云关乃邺齐北境第一关,奇秀而险,易守难攻,百年来邺齐铁军傲视天下。在此据关御敌,未有失时。

山色景美秀丽,已属世间难得,可睹此远景,实难想像那漫山苍木郁郁之色,其下掩了多少白骨灰血。

英欢微一晗首,将侧帘掀得高了些,朝曾参商看去,“传朕口谕,命大军全速疾行。日落前必得尽数过关,今夜驻跸碣云关之内。”

自江平及龚明德二部过碣云关、破冯州叛军至今,时已过近半月,五日前于宏同林锋楠先后率军入关。而今她圣驾在后,也终要入得邺齐境中。

倘是在四年前,她断然想不到将来会有一日,邰大军能够滴血不溅地踏过碣云关之口,而她更能够堂而皇之地驾幸这一片广脉之疆。

不由沉眸,轻一含风。

换作四年前的她,若能睹此刻之情景,定是欣喜不休。万丈豪情不输男儿一分。

可她如今早已不似当年。…自那一年那一夜、那一场倾心之遇之后,她如何还能再回得去当年。

心口棱棱刺痛,涩而苦。

曾参商闻言点头,应了旨意,又催马靠前两步,轻声道:“今晨捷报。江将军及龚将军分别又胜两役;于林二部日夜疾行。再有三日便能抵赴燕平之北。”

英欢淡淡落睫,眸子里水光轻晕。扬了扬袖子,示意知晓,着她退下。

邺齐精锐之师本就尽归他掌,此次禁军重兵北上征讨,国中诸王封邑之下厢军之力又何足挂齿。

谣传他薨于军前,才致诸王心生婪念,欲趁大军将乱之时起兵以谋大位,却不料邺齐邰二军能够火速并师南下讨逆。

莫说邺齐国中叛军,便是这天下,又有何人能抵得了两国铁血军容这横扫之势。

胜役捷报,本就如囊中之物;诸王伏服,也不过早晚之事耳。

见曾参商策马远去,英欢才收手放帘,重又捧起手炉,淡一舒气,转身回望车内另侧。

銮驾之中甚是宽敞,黄褥层层而叠,厚且棉实,简榻之下精巧暖炉排了一列,热气萦而不散。

他阖眸在卧,神色安然,全然不知先前之事。

她望着他,许久后才挪了挪身子,伸手取过之前苏祥送来地温药木桶,从里面拿出银碗,欲转腕时,手却顿了一下。

眼眶忽然潮润起来。

终是搁下了药碗,伸指去勾他微凉地大掌。

那一夜欢好之情历历在目,他那般温柔,弯腰低头,替她穿靴,眸光烁烁盯着她,对她说

邺齐地多山河绣景,待天下承平,我带你去看。

她一撇眸,看向风动垂帘,手将他大掌握得紧紧的,眸子里似含了一汪静湖,水深数丈欲涌,波光却凝而渐止。

明知自己时已无多,却能将这话说得那般用情,将她骗得满心欢欣,以至今日一腔涩痛。

车驾又动,辘辘在响。

厚帘一角随风轻颤,碣云关冲天之峦时隐时现,壮丽之景不虚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