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獠听了,暗暗发笑,觉得这小童其实也不算吃亏,不会数数,却多赚一个饼。
殿内,公主身边只有十几个搬书简的侍童,很快公主身边就堆起了几座“山”。
“大夫请坐。”姜姬说。
龚獠浅施一礼坐下,他是来向公主说明这几日大王与太子读书的情况的。
情况……非常不乐观。
“你是说,大王和太子突然变笨了。”姜姬听了就笑了。
龚獠也笑着轻轻摇头,无奈道:“公主,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他们相处的如何?”她问。
“兄友弟恭。”龚獠肯定的说,事实上比他说的更好,不管是大王对太子,还是太子对大王,他们都非常、格外、特别的对另一个好!
大王对太子是哀求式的好,在龚獠看,大王仿佛是因为有什么事想求太子而先付出成倍的善意。
而太子对大王是敬而远之的好。他对大王就像是对神明,一日三叩都不嫌多的那种。
除了这个之外,大王突然变笨了,太子也显得比以前更笨。要知道,龚獠是见过丁强的,他知道太子的水准,不能说换了个先生就水准下降吧?他自认不比丁强差。
从当大王的先生到现在连太子一起教了,不用到街上去打听,他都知道他成了另一个龚香,他带着龚家再登顶峰,成了新的八姓之首。
可龚香是靠自己,他却是公主一手抬上去的。
正因如此,当大王和太子出问题后,他就立刻来找公主了。不管大王和太子出什么问题,他都不能让这个问题成为他的错误。
“你能看出来就行,只要让大王和太子都学会了,他们表现出来的样子不必在意。”姜姬说。
龚獠心里发苦,公主的意思是她相信他的话,但她也相信他的能力可以继续教导大王与太子,如果大王和太子真的在他的手下越学越差,那就是他的问题,而不是大王与太子的错。
此时丁强求见,姜姬说:“请他进来。”
龚獠要告辞,姜姬道:“大夫也一起听听吧。”
他就从善如流的坐下了,心里挺高兴。看来这段时间公主已经看到了他的善意,决心相信他了。
别人不知道,这是他回到乐城半年以来第一次议论国事。
丁强进来看到龚獠,就先向姜姬行礼,再对龚獠一揖,“大夫。”
两人同为八姓后人,说起来也能算是异姓兄弟。龚獠心道这丁家小儿还挺会摆架子,这么快就拿起来了,一边虚虚摆手,含笑让他坐下。
姜姬说:“你就要去郑国了,可惜我对郑国一无所知。”她转头看向龚獠,“大夫不若指点他一二。”
龚獠才知道今天是要商量丁强去郑为大王求亲的事,可他对郑国的了解也只是泛泛。他能说得出郑国有多少个大城,城中都是哪些姓氏,那些姓氏的历史,但这些对丁强的帮助并不大。
丁强需要知道的是现在这个郑王的事,他的性格,他的脾气,他的近臣,他的爱好,等等。
但这个郑王在继位之前……没有人关注他。虽然先郑王一直很折腾,可他看起来还能再折腾上十年,没想到这么快就换人了。
龚獠知道公主肯定不是指望他指点丁强,他也不怕在公主面前露短,索性自陈,摇头笑道:“不瞒公主,现在的郑国,我是一无所知。实在惭愧。”
丁强忙道:“大夫言重了。”
姜姬道:“正是。”她转头让侍童请一个人出来,道:“我从郑国请来了个客人,你们听听他是怎么说的吧。”
跟着侍童出来的是个老人,看起来风姿不俗。
他出来后先是向公主问安,对龚獠和丁强一揖,问道:“公主唤我来是何事?”
姜姬指着丁强说:“我想让丁公子往郑去为我王求亲,不知郑王性情如何,还请老翁告知。”
这人是谁?
公主是何时从郑国请回来的?
他怎么会知道郑王的事?
种种疑问从心头冒出,但丁强与龚獠都没有当殿询问,他们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等此翁作答。
奇云哦了一声,好像公主让他说的只是邻家小儿,笑道:“郑王……是个老实人。”
现在这个郑王,真的是个老实人。
在他没继位之前,老实的不像话。郑国先王其他的公子、公主都比他张扬得多,也厉害得多。他就像一抹影子,路边一颗不起眼的石子,没人注意他,也没人在乎他。
谁也没料到他能继位,也没人想到他还能翻身,更没人想到他能坐稳王位。
“老实人……”龚獠笑着摇头,对丁强说:“看来你到郑国后,先要去拜见郑王才行。”
丁强默默点头。
奇云赞道:“大夫高见。先郑王从没夸过他聪明,一直很嫌弃他,说他愚拙,就连先王殿内的公卿也有不少看不起他的。当年郑王对谁都是唯唯诺诺,没什么主意。不过想必他现在已经长进了。”
奇云又说了许多郑王宫中的旧事,似乎那些公卿他都认识,也都见过,如数家珍。
说完这些后,他就告辞了。
等他走后,龚獠难掩好奇的问道:“公主从何处寻来此人?”
他本以为公主不会答,或者拿个话来搪塞他,不料姜姬直言道:“郑王宫中。”
王宫旧人……
龚獠叹道:“公主远见卓识,某不如也。”
公主到底还有什么是没算到的?
姜姬对丁强说:“你去郑国不必急着回来,我们对郑王了解得太少了,你多待几年,哪怕求亲不成,也要多与郑国公卿交往,等你回来后,我要知道郑王的事。”
丁强额上冒出冷汗,如果等他回来,公主想知道的他答不出来,只怕公主就不会再用他了,丁氏也再无希望。
他起身揖道:“必不令公主失望!”
哪怕这一去,就不知归期。
丁强回家后就让人回妇方送信去了,公主赐下金银与敕书,但他还需要车驾与随从。
很快有人登门,有送金银的,有送随从的,也有带着自家子侄或自己上门自荐的。
丁强一一接见,留下其中有志有识之人。
然后其中一人的拜访让他有些意外了。是席家席五。
丁强知道席五,他早年托庇于龚家,藏身合陵,这次跟龚獠一起回来。公主虽然见了他,也承认他是席家后人,却没有再见他,也没有用他。他这次来是想跟他一块去郑国?还是想通过他见到公主呢?
丁强请席五进来,置下酒菜。
八姓天然超脱于乐城其他世家之外,所以八姓既互为敌手,但也同为亲友。他与席五可以说是异姓兄弟。
两人续过年齿,又谈了些诗书乐画后,就以兄弟相称,仿佛极为投契。
酒酣耳热之际,丁强就问了:“兄长可有什么为难的事,要愚弟相助?请尽管道来。”
席五摇头,道:“我自知才识浅薄,不堪大用,公主身边人才济济,哪里有我的地方?”
丁强问:“兄长可是有怨气了?”
自负才学,抱志而来,却被冷落,怪不得席五不甘。
席五还是摇头,叹道:“我只是不知道还能等多久……才能以这副残躯一展抱负。”
说到这里,潸然泪下。
席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丁强想到这里也有些戚然,良久,道:“兄长如果真有此心,何不再求见公主?”
席五抬头,目露期待之色。
他被晾了大半年,眼看着龚獠任大夫,教导大王,又教导太子,却没脸上门。是他先离开龚家,龚家好好的送他走,不发恶言,可公主却看不上他,难道他还能厚着脸皮再去找龚家吗?
他也没去找姜大将军,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是摘星公主。
但公主为什么不用他,他实在想不通。
是因为他离开龚家吗?公主觉得他凉薄?
还是席家只剩他一个,公主不敢用他?
还是他德才不足,公主看不上他?
他想找出原因再试一次,如果这次还不行,或许他也可以死心了。
他起身行大礼,丁强赶紧把他扶起来:“兄长何必如此!”
席五道:“还请贤弟教我!”
丁强也不知道公主为什么不用席五,他觉得公主似乎没有门户之见,像姜蟠龙那样,出身微贱,公主还不是委以重任?
但他不敢拿姜蟠龙作比,也不敢贸然指点席五,万一指错了路就是误了席五的一生,何况他也不了解席五。
此时后悔刚才不该给席五机会也晚了,要是他刚才装酒醉就好了……
丁强犹豫再三,只好道:“我可以替兄长想办法打听一下,但不能保证一定有结果。”
席五连忙道谢。
第二天,丁强就后悔了,但既然答应了就不能不做,幸好他要出使郑国,事多繁杂,拖了半个多月,等妇方把财物、随从送到了,他要走了,再次入宫辞行时,趁机提了一句席五。
姜姬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个,你去吧,我记得他。”
丁强出来后才想起公主只说记得席五,却没说要怎么用他,还是不打算用他?
他只好把席五请来,高深莫测道:“兄长早在公主心中,又为何要戏弄小弟?”
席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了他的话又激动欣喜,一时被他哄出了门,站在门前想再回去问个究竟也不行了,只好离去。
丁强听说席五走了,松了口气,嘱咐门上的人说:“等我走后,此人再来,不要让他进来,也不要收下书信。”
下人道:“公子何必惧他?既同为八姓,当守望相助。日后他说不定也能助公子几分。”
丁强道:“休要胡说!我与他才见过几次,连脾气禀性都不知道,怎么敢说要助他,或要他助我?我丁家只能一心为国尽忠,不要再提什么八姓了。”
何况,现在又哪里还有“八姓”?
丁强赶在天气冷下来之前悄悄出发了,随行者众,只是不知等他回来时还能剩下几人。
龚香看出公主对那个叫席五的有大用,只是暂时晾着他而已,晾得越久,所图越大。
她要席五粉身相报。
秋末冬初,姜姬开始让人清查今年各城上交乐城的赋税,过年时要褒奖有所贡献的城池,责问拖延的城池。
而各城送来的人也差不多聚齐了,新年的宫宴上,这些人都将列席一堂。
龚香捧着热茶,听着北风呼啸,对阿悟说:“年关难过啊。”
这一步踏出去,才能看出公主能不能治好鲁国。
阿悟道:“怕什么?大不了公主把殿门一关,放人杀光这些人不就行了?”
龚香笑着骂他:“那鲁国才乱了呢。你不要小看她,现在优势在她这边。”
他现在唯一担忧的是公主。
他已经看出了公主的布局,但这并不能让他放心,反而更担心了。
因为他同时也看出了公主的脾气。
公主喜欢以小博大。
她以前对着大王就敢单打独斗;手中只有一个姜武就敢算尽蒋、龚两家;现在,她坐在金潞宫,便拿鲁国所有城池来当对手,妄图一网而尽。
她其实没有十成的把握,但她却敢赌下去。


第282章 惧
“快到了,就快到了!”
一行人车马碌碌的往乐城而去。
这是蓝家与姜奔的队伍,他们从魏回来了。
比起当年去魏国时的匆忙,回来时的他们大不一样了,他们带回了很多礼物,蓝如海和姜奔还都娶了魏王所赠的女子,收下了魏王赠送的灵巧的侍从、歌伎、舞伎、乐伎等。
魏王对蓝如海和姜奔格外礼遇,这让姜奔几乎都不想回来了。还是蓝如海私下再三劝告姜奔,又一意孤行的向魏王告辞,才带着姜奔赶在新年到来之前回来了。
随从到车内向蓝如海和姜奔说,“我们就要到乐城了!”
蓝如海拍拍姜奔的膝盖,含笑道:“终于回家了。”
姜奔仍有些消沉,还有一分不能说出口的畏惧。
他不太想回来。
蓝如海道:“哪里都没有家里好。我们在魏住得再久,也是鲁人,早晚都是要回来的。而如果我们回来得太晚,只怕这鲁国的好事就轮不上我们了。”
姜奔道:“现在也未必能轮得上我!”
有姜武在,哪里有他的位子?
不得不说,在蓝家的吹捧下,以及这次出使魏国,被魏王奉为座上宾的荣耀,让姜奔越来越不甘于人下。
可让他去跟姜武争斗,他又不怎么情愿。三分畏难,三分畏险,三分畏艰,剩下的那一分,大约才是他与姜武的兄弟之情。
蓝如海深知他其实就是胆小。比起姜武,姜奔才是真正什么都没亲手干过的人。他这个将军纯粹就是吹出来的,前半截有先王与姜莲助他,后半截则是蓝家。他自己什么都没干过,当然现在什么都不肯干,还盼着别人什么都给他准备好,送到眼前。
蓝如海看不起他,可蓝家偏偏就只能靠他。
他又劝了姜奔一会儿,等进了城门,他就拉姜奔直接去莲花台求见大王了。
不算很意外的,大王不见。
他们只得先回家。
蓝如海顾不上回自己家,先跟着姜奔回来。跟着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如山般的礼物。
蓝氏带着姐妹迎出来,对姜奔带回来的魏国姬妾丝毫不以为意,打听出姜奔近来十分喜欢她们,还特意把房间安排在离姜奔近的地方,与蓝氏姐妹同住。
洗漱更衣之后,不及叙一叙离情,蓝如海就催着姜奔立刻跟他去拜访姜武,一刻都不能晚。
姜奔不乐意去,跑到内室抱姬妾去了。
蓝如海见他一去就不出来了,也不能进去拉他,屋里传来的娇音也有些不堪入耳。
蓝氏见他面露不快,就悄悄请他先到外间。
两人到了外面,四周只有蓝氏的亲信侍候,蓝氏才露出焦急的神色:“幸好你们回来了!叔叔,大王要在莲花台宴客,好多人都要去,我蓝家却没有座位!家里这几天都要急坏了!”
蓝如海一走就是将近一年,连忙问都有哪几家要去,结果听蓝氏一数,竟然连一些不如蓝家的小家族都榜上有名。
“没有我蓝家?”他不相信!
蓝氏摇头。
“为何?”蓝如海忙问,“大王为何恼了蓝家?这名单是谁拟的?那些人家又是怎么攀上大王的?”
听蓝氏讲述,原来这些人家都给摘星公主送了钱,公主就扔了一些不知名的官职下来给他们做,没有官属,只有一个空名,一开始这些人还被人笑话。
“可如今他们却能坐在大王的殿中,与大王同座而饮。”蓝氏焦虑道。
这下,以前笑话这些人的反倒成了笑话。蓝氏就是其中之一。
蓝如海大怒:“既然他们给公主送钱,我们为何不送?”
蓝氏张口结舌,她一个出嫁女,哪里管得了家里的事?她的父兄都觉得他们家已经靠了上姜奔,家底都赔进去了,何必再多花钱去找公主呢?反正大王身边就这几个人,怎么会不用姜奔?姜奔还替大王出使魏国呢!
蓝如海气得头晕,对着蓝氏也不好说她父兄的不是,再问:“我走之前不是说要家里向姜大将军求亲吗?这件事办得如何?”
蓝氏嗫嚅道:“……倒是请人去说了,可姜大将军给回绝了。”蓝家就没再努力。
蓝如海二话不说,猛得站起来,冲进屋里把姜奔拉出来。
姜奔衣衫不整,有些恼怒。
蓝如海顾不得了,压低声道:“快随我去见姜大将军!不然新年大宴上,你坐不到大王身边,一切就完了!”
他硬是逼着姜奔带上礼物跑去了摘星宫。
“我家主人酒醉,不敢失礼人前,今日不见客,还请客人回去吧。”摘星宫前的侍从很客气但也很坚决的挡着路,不肯放蓝如海与姜奔进去。
姜奔本来就胸中带气,见此逼问道:“姜武当真不见我?”
侍从看了眼姜奔,笑道:“将军休怒,我家主人今日多饮了几杯,不是有意怠慢将军。”
但再怎么说他也没请姜奔进去坐一坐,一直挡着门不让开路。
摘星宫附近很繁华,过往的人很多,哪怕天已经暗下来了,百姓们早早归家,家中有马车的就不担心了,时不时一辆马车过去,还有人好奇的往这里看。
“又是来给大将军送礼的。”
“看,大将军不收呢。”
现在乐城人提起大将军都是指姜武。
姜奔敏感的发现他又从这些人的眼里消失了。
他已经受够了有姜武就没有他的日子!
“哼!”
他重重的冷哼一声,转身上车了。
蓝如海当然不能像姜奔这么意气用事。
看他还在门前对那个小小的侍从客客气气的,姜奔顿觉面上无光!
他对蓝如海一向尊敬,结果蓝如海在姜武的门前如此低下!又把他放在哪里呢?
蓝如海见确实是进不去,留下礼物与名帖,一揖道:“还请大将军保重身体,某下回再来拜访。”
侍从还礼:“贵客慢走。”
蓝如海深深叹了口气,慢慢往回走。一年不在,乐城已经变得不认识了。今天见不到姜武,明天一早一定还要再来。今天他回家后还要跟家里好好说一说,让他们明白不是靠着姜奔就什么都有的,姜奔连莲花台都进不去,公主就住在莲花台里,这就是两人之间的差距!只是送一些钱,为什么不送呢?
他也知道家里这几年供应姜奔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可正因为有了姜奔,他们蓝家才能去魏国不是吗?这次去魏国的蓝家子弟也都很开心,见识了不少,这就是收获!
只可惜留下的全是短视的人,当时实在应该留一个能够看清时势的人的。
蓝如海叹息不已,回家后麻烦会更多的。去魏国的人都得了好处,留下的人办错了事也不能一味埋怨他们,现在蓝家正在最要紧的关头,需要大家一起努力才能有好结果,现在就争起来,太早了。
姜奔等了半天,见他回来不但没有向他道歉,反倒站在车前沉思起来。
“走!”他猛的一跺脚,车一动,车夫下意识的一抖马缰,马走了。
蓝如海立刻被随从护着往一边避让,等他反应过来姜奔不等他上车就走了,整个人都愣了。
“竖子可恶!”蓝如海的随从气得都发抖了,他家主人替姜奔做了多少事,一件事不如他的意就是这样?
蓝如海气得都僵了,他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远去的马车,坐上了第二辆车,不理会姜奔,径直往蓝家而去。
姜奔第二日依旧到莲花台求见,但仍然见不到大王。他愤怒的质问宫门守卫,却被宫门守卫给赶走了,丢了大人。
蓝如海听说后冷笑:“让他先受着吧!”
姜奔回来后得知蓝如海不但没有来向他赔罪,还再次带着礼物一连数日去求见姜武,不止如此,他还进了莲花台。
“先不必管蓝家。”姜姬说,蓝家和姜奔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两边互相牵制着,蹦不了多高。
现在让她发愁的是另一件事。
她无奈的问姜仁:“大王今日如何?”
姜仁脸上还挂着泪痕,摇头道:“大王仍是不好。”
没错,姜旦生病了。
在这个时代,生病是件大事。不管是拉肚子还是感冒发烧,都很容易能要了人命。姜旦病得格外出奇一点,他是在姜姬告诉他,他需要出席新年大宴,需要接见各城使者后,病的。
有一小半的原因可能是最近转冷的天气,一大半的原因都是惊吓。
“他到底有多怕我……”姜姬喃喃自语。
说真的,她有点伤心,还有点愧疚。因为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姜旦会怕她怕到这个地步。
原因何在?
因为他偷看到了她杀死姜元的事?
这可能会让他恐惧到这个地步吗?
但他见过的死人并不少啊。姜仁和姜智都说过,在他们三人相依为命时也是莲花台最恐怖的时候,姜元重病要避人,怜奴阴狠,更别提宫里还藏着一个奇云,他们可没少见到死人,时不时的就有一具尸体藏在角落里。他们还亲眼看到了几个侍人伏击一个侍卫,把那个侍卫给打死了。
为什么最怕她?
热。
绳子缠住了他。
他动弹不得。
说不出话,喊不出声,周围没有人。
“阿仁……”姜旦哭着小声喊,“阿智……”
“阿仁……”
“阿智……”他一声声的悄悄喊,在觉得没人的时候才敢小声喊。
他们俩去哪儿了?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测?
被人抓了?被人杀了?
怎么办?他现在怎么办?
姜姬看到姜旦紧紧的缩在床榻里侧,如果不是他偶尔的颤动,没人发现那里还有个人。
他躲得很好。
屏住呼吸,哪怕想咳嗽都不敢大声。
在那几年,他在姜元的阴影下也活得很艰难吧……
她有一点懂了。
在姜旦的心目中,她是他们三人那几个唯一的希望,能救他们脱离苦海,再也不必担惊受怕的救星。
在她离开时,姜旦对她的印象可能还没有对大蒋后的印象清晰。
那姜旦现在对她最清晰的印象就是……她杀了姜元的那一幕了。
她在姜旦床前守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因为她不觉得姜旦病到昏沉时发现她在床边会惊喜,吓死还差不多。
听了姜智与姜仁的话,她竟然还觉得惊喜。
显然,姜旦抓到了重点。
他并不笨啊!直觉很好嘛。
他想让出王位,想把大王让给姜扬坐,甚至还能想到让姜扬愿意的话,他会省事很多。
大王之位,确实是她的一个难题。因为她没办法当大王,而坐在王位上的那个人,只能是对她没有威胁的人。他必须对她言听计从,否则,在发觉这个人有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她很难克制自己不去除掉他。
姜旦的意识里没有与她敌对的念头,他连想都不敢想,所以只剩下了一个办法,那就是他不当大王。
那他就永远都不是她的敌人了。
在以为他很笨,很蠢的时候,突然发现他还有聪明的地方……
姜仁惊喜的发现公主在听他们说起大王的事时,笑得很开心。
姜姬走之前对他们说:“多劝劝他,让他别想那么多没用的。”她转了下眼珠子,笑着说:“就对他说,他那么笨,我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也永远都不是我的对手。我用一根小手指都能碾死他。这个大王,是我赏给他的。”
姜仁以为自己听错了。
姜智却在姜旦醒来后第一时间把姜姬的话原封不动的学给姜旦听。
姜仁就看到姜旦像是松了一大口气,期待的问:“公主真的这么说吗?”
姜智温柔道:“大王,公主就是这么说的。你真的不用担心,你在公主眼里,什么都不是呢。”
姜旦放松的躺回去,欣喜道:“真的吗……太好了……”
姜仁懂了!立刻也跟着姜智一起劝:“所以啊,大王,你要乖乖听公主的话啊。她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就好了,千万别说不做!”姜智点头:“对啊,大王,你一定要照做!”
姜旦连忙点头:“我照做,我都照做!”
他们三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第283章 爱与希望
对很多鲁人来说,可能一辈子也不认识大王长什么样。
这一准则不止适用于普通的平民百姓,就算是世家贵族也是如此。
这次到乐城来面见大王的各城贵子,全都没见过大王长什么样。不止是现在这个才当了一年大王的,上一个,上上一个,他们、包括他们的父祖可能都没见过。
所以这绝对是一项荣耀,可以说给孙子辈听的那种。
于是,姜姬示意姜旦可以在大宴之前先召见一部分人,示之殊荣。
姜旦很紧张,他什么都不会!
姜姬也很紧张,因为她知道姜旦什么都不会。
姜旦不会就不会了,短时间里不可能让他脱胎换骨。
姜姬也没想过要靠他。她想的是怎么把姜旦给包装一下,让他的无才与弱小显得讨人喜欢,而不是令人鄙视。
她有两个人可供参考,龚香与许四,他们刚好代表了乐城士人的两种方向。龚香是利益至上派,而许四这一辈子都在努力活得让别人满意。她亲手养大了弟弟和弟弟的儿子,到她进宫许家也没掉出乐城世家之外。在无父无母的情况下。有祖辈但失去父母事实上在大家族中也跟孤儿差不多。可见她在琢磨外人观感这一方面是很有心得的。
姜姬是分别询问他们的。
她对龚香说:“我不打算让大王在金潞宫接见这些人。”
龚香点头,“这样好。金潞宫太正式了,在别的地方更显得随意。”大王有点什么失礼的地方也能解释得过去。“我会让龚獠在旁边陪着。”她说。
龚香继续点头:“大王偶尔有点什么失误,大夫也能掩饰一二。”比如大王听不懂别人说的典故,龚獠可以带一下话题;比如大王如果怯场,龚獠在场会被人以为大王畏惧的是龚氏。
“我想让大王做游戏。”姜姬说。
接见臣子肯定要准备节目,姜旦已经向郑公主求亲了,基本可以算做成人了,所以节目选择上也可以丰富一点。
——这样他们就不必一直谈书论诗了。跳过高深的节目,往下流走的话,既简单也不简单。
打个比方,就算是下流的游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能做首女儿悲把小伎们的眼泪勾出来,数颗芳心系上,换成薛大傻子就只能嗡嗡嗡了。可见在玩女人这件事上也有高雅与低俗之分,没点知识的都玩不来那一套。
姜旦的知识积累估计还不如薛大傻子,而到时他身边的都是贾宝玉那一级的,这玩得到一块吗?
不能让姜旦丢脸,他丢脸就是姜氏丢脸。
姜姬不想了,让龚香想办法,务必要想到一个只会显得姜旦贪玩,却不会显得他无才的游戏。
龚香立刻就想出来了一个:“寻几个色艺双绝的伎人,让他们歌唱、弹奏,公子们只需要赌这些伎人谁会赢就行了。”这就不用大王自己做诗了。
姜姬一听就摇头说不行,“输的人如果不服,一定会叫大王评判。”姜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必会露怯。
可一点脑子都不用的游戏,龚香平时也没有涉猎啊,他又说了几个,都被姜姬否决了。
龚香实在没办法,说:“公主,不如让大王装病吧。”装个嗓子不好什么的就行了。
结果这话说了没两天,姜旦变声了!
龚香大笑,“好好好!这样就不用说话了!”
解决了这个大问题后,莲花台开始召见人了,一*的人涌进了莲花台。有一些人就进去过一次,半天都不到就出来了,也有的连着进去好几天,可见大王喜欢。
大王爱做游戏的事也流传出来了,虽然有龚大夫一直跟在身边也拦不住大王的玩心。
当乐城的人发现公主爱财,大王好戏之后,更淡定了。
但另一部分人就更不开心了,因为大王一直没有召见他们。
姜奔在家里气得不像样子,蓝氏自己不敢过去,她的姐妹也不肯去受气,只剩下别的姬妾不得不陪着姜奔,她们没有家族庇护,只能顺着姜奔。没有人劝,姜奔的怒火就一直不熄,越气越有道理,越理直气壮。
蓝氏发愁,悄悄对姐妹们说:“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有一个说:“家里也没有消息吗?”
另一个摇头说,“叔叔生了他的气,不肯再来。”
蓝氏也跟着叹气,对姜奔,她们是没有丝毫感情的,这样一个粗汉怎么会令她们动心?就算嫁给了他,也不过是为了家族而已。
但蓝氏与姜奔交恶,第一个受影响的就是她们。
几人压低声,“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可……他是不会去向叔叔道歉的。”
“哼,他还等着叔叔向他道歉呢。”
蓝如海也有自己的自尊心,不可能再来主动找姜奔了。
蓝氏心生一计,她之前听说蓝如海到底说动家人给摘星公主送礼,然后蓝家子侄也曾进宫见过公主,只是还没有见过大王。
她就让人在家中“悄悄”说话,故意让姜奔听见。
几次三番后,姜奔才想起姜姬。
对啊,他也可以给姜姬送礼,让她替他引见大王!
但姜奔的礼物根本没有送进去,在宫门口就被拦下了。
恰好,姜武带人经过。
姜奔正在宫门前发火,看到姜武,一时怒气上头就冲上去挡住姜武的马:“姜武!你给我滚下来!”
姜武阴森的看着他。
“姜武!你这没种的家伙!给我滚下来!我们来打一架!看谁厉害!”
姜奔脱下皮袄,在凌厉的寒风中举着一柄长矛就向姜武冲过来!
他以为姜武没有提防之下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不料,姜武就在他眼前滑下马,抓起旁边小兵手中的长矛就朝他掷来!他惊叫之下只来得及用手中的矛去挡,收势不及,摔倒在地,看起来好像他连姜武掷出的矛都接不住,被击倒了。
他刚摔在地上,姜武身后的士兵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将军神力!”
“将军威武!”
“将军无敌!”
周围还有许多的人,他们都看到了。
姜奔从没这么虚弱过,也从没这么羞耻过。
天地都在转,周围的人都在嘲笑他。
他猛得拔出刀!想站起来冲过去给姜武一刀!
但刚把刀抓在手里脖子上就感到一阵森寒。
一根矛尖刺在他的脖子上。
姜武站在他面前,手中握着另一根矛,他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这让姜奔知道,姜武真能下得了手。如果他坐起来,脖子上就会多一个洞。
他会杀了他。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姜奔手中的刀就落地了。
姜武喊来姜奔的随从,“把他带走!”
姜奔浑浑噩噩的被人扶走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本想来跟姜武搭话,可看到他的神色,又都避开了。很快,宫门前的人都走光了。
姜武看了眼高耸的宫门,上马带着人走了。
“他还是没进来……”
姜姬挥退侍从。
看来他是真的不会再进莲花台了。
但是他也没有走。他知道,他留下,她和姜旦就会多一重保障。
她不如他。
如果是她,做不到像他一样继续去保护一个完全不能接受的人。
哪怕是她爱的人,如果对方做的事她理解不了,她会觉得跟对方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对方再比她强,她只会以最快的速度跟对方划清界限。
就算她做了在他眼中大恶不道的事,他也没有收回他的爱与保护。
许四看到公主坐在那里,迎着阳光,像一个小女孩,在开心的笑。
她没有靠近去打扰,而是出去了,等公主再叫人来唤她过去。
“夫人。”姜姬很客气。
许四恭敬道:“公主。”
在没事的时候,当她想放空脑袋,什么都不去想,或者不想跟龚香他们议论国事时,她就会把许四叫过来,两人可以说一些闲话,多数是许四说,她听。
许四很会找话题,也可能是她说的东西,她都不知道,所以都觉得有趣。
许四一直在说的都是许家的旧事。
一开始,她可能还是放不下许家,所以不自觉的就开始讲述弟弟,讲述她的外甥是多么的努力、勤奋。
后来,她就更多的说起了她少女时期的事。她那时喜欢穿的衣服,最喜欢的布料、织娘,街上哪一家的商铺总能找来最漂亮的料子,又是哪一家的金匠手艺最好,能做出真假难分的花朵与蝴蝶。
姐妹间的小口角,父母难免的偏爱。所以姜姬就知道了她曾经因为一条裙子和姐妹生了半年多的气,虽然当着长辈的面不敢露出来,但她记恨了对方半年之久。
因为那条裙子是她打算穿给意中人看的。
她的意中人,曾经想娶她。
他们少年相遇,相识相许,父母也都乐见其成,默许他们做一对人人羡慕的小情侣。
然后父母早死,祖辈又不能给他们提供太多的保护。她还有幼弟要照顾,在一片凄风苦雨当中,只有他还没变。他说,你嫁我。
他说,你不用担心你弟弟,到时你可以把他带到我家来。
他说,做我的妻子,我会帮你。
那些话在现在看起来,可能只是他的一时冲动。而她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她最终拒绝了他,而他娶了别人。
“我早就后悔了。”许四总在说这件事,这可能是她心中最后悔的一件事了。
“当时我担心我嫁了人以后,弟弟也跟我去了他家,那弟弟还是许家子弟吗?日后他长大,他能回许家吗?”当他受了别人家的恩情,他还能抬头挺胸的做许家子弟吗?
她思前想后,把一切都一一衡量过后,牺牲了她的幸福,选择弟弟与父母。“我当时想,我不能让我爹在底下闭不上眼,不能让我娘哭着说我没有保护好弟弟,不能让我弟弟寄人篱下。”三个人,总比一个人更重要。何况那里还有两个已经去世的人。
死人的遗愿总是最沉重的。
姜姬一直是默默听着,今天却突然开了口。
“你要是愿意,现在也可以嫁人。”
许四一直自伤,但其实她到现在也没停止伤害自己啊。
她说的好像是她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可她还活着。
只是在她眼里,她已经死了。
许四目瞪口呆,半晌才僵笑道:“公主说笑了。”
姜姬:“不,你现在想嫁人也一点都不晚,想重新拥有爱情,也不晚。”
许四却像是被冒犯了,气呼呼的站起来,硬声硬气的告辞,不等她回应就走了。


第284章 美人计
许四当日就向姜姬辞行,姜姬准了,命人将她送回许家,还让龚獠写了一份夸许四品性的文书,说她陪伴公主期间,公主受益良多。
这算是姜姬给自己身上刷了一层美德的漆,日后再说她的德行,自有许家替她背书——敢再骂她丧德败行,许家先替她受过。
“她现在回去也是正好,再拖上半个月,许家的女孩子就要钻到莲花台来了。”龚香先对着姜姬笑着说了这一句。
姜姬白了他一眼。
不过,许四也确实是不合适再留下来了。姜旦已经求娶郑女,这就意味着他已是成人,在娶王后之前,他势必要先面对鲁国淑女的围追堵截。
今年的新年大宴就是第一关,听说各城公子来的时候,不约而同的,都带了几个女孩子,有自己家的,也有亲朋好友家的。
姜姬需要鲁国为姜旦疯狂起来,把他当成一块唐僧肉围上来。当然,她不会拿姜旦的婚姻当筹码,就像她以前做的一样,只是吊着,方便她操作下面的事。
许四和许家都太单薄了,他们如果搅和进来,第一批倒下的就是他们这些弱小家族。
但她不能让许家就这么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