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奴惊讶的发现除了那几天留下的宫女之外,又多了几个,其中还有侍人,他们惊慌失措却不忘护住中间的姜姬,不让侍卫的推搡伤了她。
而侍卫在看到姜姬后也不由自主的收敛了许多,只是用长矛把人给都吓出来,不再生拉硬拽。
姜姬看到站在庭前的怜奴,发现他的打扮大不一样了。
“还未恭喜蒋公子。”她说。
姜、蒋两字不太容易分清,但怜奴听到耳里,总觉得她说的是“蒋”。
他举步上前,两只宽袖大袖随风摆荡,潇洒风流。
“公主。”他浅浅一揖,直身道:“大王命你前往辽城,这就随我出去吧。”
辽城。
没想到竟然只是把她送走。
说实话,她自己在摘星楼的那几天已经想出满清十大酷刑,结果只是把她送走?
侍卫在身后催赶着,她还没反应过来,身边护住她的宫女和侍人已经忍不住开口了:
“车马呢?随从呢?难道叫公主走着去辽城?”
哦,在这里等着呢。
怜奴回身笑了一下,“公主快随我走吧,免得大王再改变主意。”
姜姬拉了身边的宫女一下,笑着说:“走吧,这没什么。”
她身边的人倒都是一副强忍屈辱的样子,不过这真的比她之前预想的要好得多。
一行人身后被侍卫“押着”,第一次靠自己的脚走出了宫门,这条路比她想像的更长,莲花台也比她想像的更大,远处的金潞宫也显得更高大巍峨了,它矗立在淡紫色的天空中,身后是万丈金光。
“大王还好吗?”她问。
怜奴顿了一下,回头笑着说:“大王很好。”
“最近金潞宫前多寂寞,没有人进宫来见大王吗?”在摘星楼前看得很清楚,金潞宫的宫门紧闭,一天都没有打开,更没有人来。
怜奴仰天叹道:“大王偶有所得,正修行自身,为免俗事扰心,已经久不见外人了。”
“哦,修行……”她笑了,怜奴回头,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一起笑起来。
周围的侍卫都有些发愣——没想到内史大人和公主两人看起来关系还不错。不过他们本来也不认为大王真的不要公主了,大王曾经那么疼爱公主,现在肯定也只是在做戏而已。
……只是听说公主不喜欢听小公子的哭闹声就把小公子杀了。
他们看着走在中间一派悠闲的公主,一点也看不出她竟然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不过这些被宠坏的公主、公子们做什么都不奇怪。
怜奴放慢脚步,姜姬走在他身后。
姜姬道:“我听人说,郑王为修仙曾紧闭殿门九年不见人。”
“是啊,连郑王后都不见,只见仙人。”怜奴笑着说,“大王正让人去请仙人来呢。”
“仙人神通广大,大王想必会心想事成?”她问。
怜奴转头看她,笑道:“我听说这修仙讲究缘份,仙人与郑王有缘,不知与大王有没有缘呢?”
——没缘她就放心了。
“听说云上有仙宫,仙宫中的仙人想必也不少,焉知仙宫中没有与大王有缘的仙人?”
——她都提示得这么明显了,怜奴应该不会让她失望。
怜奴真是忍不住笑意,他越来越觉得公主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而且这个人还跟他有仇,如果公主能在辽城活下去,日后必会来取他的性命。
——要现在就除掉她吗?
他看到宫门外等着的人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必,还是让别人来吧。
——落到这人手中,公主是不可能活着到辽城了。
姜姬也看到了,宫门外有数架马车,一架是坐人的,剩下的都是行李车。
而车前站着一个熟人:蒋龙。
“蒋公子送我去辽城吗?”她问。
“正是。”怜奴压低声,状似关心的提醒道:“公主千万小心,此人阴狠毒辣,公主坏他前程,他只怕要恨死公主了。”
他站住,忍不住问:“小人有一疑问想请公主解惑。”
她看他,他道:“公主为何设计蒋行云?”
公主设下此局应该就是不打算活了,可为什么陷害蒋行云?如果说公主是深爱蒋行云,临死都不想放过他……那就太可笑了!
姜姬径直走了过去。
“哎……!”怜奴伸手欲唤,又放下来,自失的一笑,转身回去了。
算了,反正也不重要了。
他看着眼前的金潞宫,那么高大!
而他正一步步走近它!
“公主。”蒋龙浅施一礼,指着身旁的车说:“请上车吧,臣送您去辽城。”
“有劳。”她笑了一下,被身边的宫女抱上车。
为什么设计蒋龙?
当然因为他自己送到她上来,比她再去另找一个人更自然。
而且蒋家是金潞宫冯、龚、蒋三家中最有野心的一家,蒋龙比起老谋深算的龚香和冯瑄还差了很多火候,再选一回也不会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姜元身边如果有冯、龚、蒋三家的话,就会日渐趋于稳定,因为任意两家联合,都会担心同盟与另一人结盟在背后捅刀,姜元这王位就越坐越稳了。
她不能让姜元坐稳王位,就必须让他身边的人都陷入争权夺势中。这样姜武他们才有更多时间成长,也会更安全。
——如果她在当时死了,真可以瞑目了。
结果竟然没死成。
她靠在车壁上,宫女坐在她身后抱住她,免得颠簸的车让她不舒服,车内没有坐垫,什么都没有,不过也幸好这样才挤得下这七八个宫女。
这几天她一直都劝她们回家嫁人,但她们都不愿意,她们都决定陪着她。
“为什么?”她震惊极了。
“现在这样,我们怎么能把公主一个人留下?”宫女比她还震惊,一副惊骇的样子,好像她现在赶她们走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而如果她们走了,那就更不可思议了。
“是啊,公主,我们跟着你,陪着你,等你好了,我们再回来嫁人啊。”一个年轻的,最多不超过十七岁的宫女天真的说。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第一次有辞穷的感觉。
“我不会有事的。”她干巴巴的说,“大王只是一时生我的气,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们回家就行了。”
宫女们就更高兴了,“那就好!”
“等大王不生你的气了就好了!”
她没办法说服这些人,结果过了两天,竟然有人偷偷溜到了摘星宫!他们竟然都是在听说摘星宫出事后溜过来的!而且他们来了就都不打算走了。
“公主,你现在没有人侍候!我可以来了吧?”云姑兴奋的说。
姜姬看到周围一张张的面孔就哑口无言,有像云姑这样搞不清状况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也有察觉到不对却仍然打算跟随她的。
就是承华宫的侍人。
他们原来侍候大蒋后时,因为大蒋后和小蒋后一直都让蒋家侍女服侍,从不让他们这些侍人近身,结果他们都在大蒋后死后活了下来。
而现在她面前有十七个侍人,全都是承华宫人。
“公主勿忧,我等是心甘情愿来服侍您的。”打头的一个侍人平静的说。
“……你们知道我做了什么事吗?”她知道这些人不可能没看出宫中最近发生了什么,就算不知道实情,也能看出事情不对。“你们知道大王现在恨我入骨,恨不能食肉寝皮吗?”她看着他们,这些人她有些都没见过,事实上她从不去注意来吃鼎食的都有谁,就算上二楼来给她说故事的人,她都未必能全记得住。
“回到承华宫,王后是不会伤害你们的。你们在那里活下去不难。”她语重心长的说。那些宫女要哄着骗着,这些聪明人怎么也犯起了傻?她现在自身难保,谁都保不住,谁跟她走得近,谁就会倒霉。
……她都不敢想姜礼他们出去后,是不是一切顺利?
只是她也是真的受够了。就让她懦弱一回,逃避一回。
“像个行尸走肉的活下去吗?”那个侍人说。
她愣了。
他说:“某不才,不敢自比大贤,但如果让我在承华宫靠奉承蒋氏女活到九十岁又如何?我宁愿做一件我想做的事,哪怕只能活到明天!”
眼前的每一个侍人都是一样的神情,他们都是一样的信念。
“愿以残躯护卫公主。”侍人行五体投地大礼,在他身后的人全都一起拜了下去。
“我、我不是……”她眼眶热了,结巴的说不出话,她不知该不该对他们说她不是姜元之女,她根本没有姜氏血统。
“公主。”侍人抬头,笑道,“您的摘星之名可不是大王封的,乃是民间百姓所封。我等护卫的也不是大王之女,乃是摘星公主。”
姜姬问了他的姓名。
到了这个地步,再说什么都太苍白了。
“……”侍人道,“既要护卫公主,某便以卫为姓吧,请公主赐名。”
“……卫始,如何?”她说,“既然你要以这一刻为开始,那就将以前的都抛下吧。”
侍人怔住了,他本来只求速死,只是不想这条命毫无价值才想来保护公主,但公主赐的名字……始,有了这个名字之后,他还会舍得死吗?
劝不住这些侍人,她只好再去哄那些宫女。这回她说实话了,她杀了小公子,大王要杀她,现在不杀以后也会杀,她就是不想连累她们才让她们赶紧回去的。
宫女们听到她杀了小公子后,全都惊呼起来。
“公主为何杀他?”一个宫女急问,她是见过那个小孩子的,明明刚来的时候那么瘦小,被公主养得白白胖胖的,公主应该是很喜欢他的,怎么会突然杀了他呢?
姜姬冷酷道:“他夜里哭得我睡不着,我就杀了他!”
宫女们又是一阵惊呼。
不远处的卫始听到公主在吓唬那些宫女,觉得好笑。公主还真是对什么人用什么办法,对他们就直言相告,想把他们吓跑;对宫女也是一样的招数,却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恶人,好让宫女们讨厌她。他还真好奇会不会有人被公主吓跑。
“公主真是仁慈。”另一个侍人走过来和他一起把刚拆掉的架子再劈碎点,一会儿点火做饭,其他人已经去捞莲藕了,上面也有人在望风。
“她说她杀了小公子。”卫始对那个侍人说。
“她说你就信啊?”侍人摇头,“我觉得不会。”
“如果是真的呢?”卫始问他,“如果是真的,你还愿意留下吗?”
侍人咔咔劈着木棍,说:“愿意。她杀的又不是我弟弟,我为什么不愿意?”他看卫始,“何况这种事在姜氏一族中又不是第一桩。”王族、皇族中父母兄弟姐妹互相杀来杀去不是很正常的吗?
“她说她不是姜氏女。”卫始说。
“那不正好?杀的不是自己的弟弟更没问题了。”咔嚓一声,侍人把一根木棍掰折了,看卫始:“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你是不是也要改姓卫?”卫始没好气的问。
侍人沉思后点头,“也好。你说我叫个什么好?”
“卫开好了。”卫始白了他一眼,抱着劈开的木头片子走了。
卫开紧随其后,“那你要叫我大哥才行,你看,我是开,你是始,这不是正合适一对兄弟?”
宫女们哆嗦了一阵后,就把这事给忘到脑后了。继续给她煮莲藕汤喝,给她梳头,陪她睡觉。
姜姬:“……”
这群人到底是心大还是没有底限?
总之,她没有成功赶走哪怕一个人。所以今天怜奴带人冲进来时,他们把她团团围住。所以现在她的车上和后面的车上才会坐满了人。
……她真的不想再背负任何一条人命了。
“公主,你看,我们出城了。”身后的宫女笑呵呵的,轻松极了,还挑开窗帘让她看车外,车跑得比刚才更颠簸,车窗外是一片碧草如荫的荒野。
她靠在宫女的怀里,软绵绵的,车跑得咣里咣当的,她一点都不觉得颠。
车内的宫女还叽叽喳喳的,谈笑自若,好像她们不是在流放中,而是去春游。
心累……
这时她看到蒋龙骑着马的身影从车前掠过。
……他已经不是内史,却主动来送她。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就看他想干什么吧。


第185章 恶
车摇摇晃晃的向着不知名的地方驶去。
离开乐城不到三十里就再也看不到人烟了,触目所及就是大片大片的荒野。正值春末夏初,草木茂盛,车走得并不快,宫女们就跳下车采一些花草再追上来,她们把花草拴在窗帘、门帘上,花香、草香就荡得满车都是。
姜姬头上也被她们戴上了花,她知道她们是想让她开心,花草中也有驱蚊驱虫的香草,就任她们摆布。
车就这么走了一天,路上没有停,也没有给她们食水。但姜姬却没饿着肚子,因为宫女们跳下车时也采了一些能吃的野菜,鲜嫩得很,看起来也很干净(……),她们之前还想把嫩芽掐下来等碰到小溪了再洗一洗给她吃,被她拿过来直接吃了,以行动证明其实不用洗也吃得下去。
宫女们很高兴,云姑还说:“其实这个菜不洗吃起来才甜呢!洗了就没那么甜了!”
车里响起一片应和之声,“就是!”
姜姬:“……”宫里大概只有摘星楼才要求所有人都必须吃洗干净的菜,饭前便后要洗手等等繁琐的规矩,她们难道早就有怨言了?
“公主,这个花蜜很甜!给你吸!”一个宫女一跳上来就把兜在怀里的一大堆紫的、红的、蓝的花给她,教她拔出花心中的数枝长长的花蕊,然后就可以放在嘴里吸花蜜了。
“在哪里?在哪里?”其他宫女看到了都纷纷问她。
“在那边,我采了好多呢!”那个宫女指着不远处说,一时几个宫女都跳下去了,姜姬在窗口看,见蒋龙根本不在意这些宫女去哪里,也没有侍卫跟过去。
想也知道,蒋龙的目的只是她,这些宫女跑了就跑了。但之前他还曾用这些宫女来威胁她,现在却对她们的“价值”不屑一顾。
如果不是他在这短短几天里转行做善人了,就是他另有倚仗。
姜姬不想挑战他的权威,她很清楚自己现在只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个小玩意,想搓圆捏扁都行。姜元肯定是想让她死的,而辽城就是他给她选的坟墓——不在乐城名正言顺的杀她可能就是他和龚香、冯瑄的约定了。
所以,其实她还是要死的。
一开始她就知道她的命运全掌握在别人手里,任人宰割,能活到现在她自己都觉得惊讶。死不算什么,她只庆幸在死前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只是……
她看向已经回来正在拼命追车的宫女们。
如果她死了,她们还能活吗?
这些天真的女孩子,一心爱戴她才跟随着她,哪怕她们都说过愿意为她死,可她们明明还在享受人生,享受青春,如果就这么死了,那也太可惜了。
她不想再看到更多的人因为她而死了。
在想到救她们的办法之前,她还不能死。
帘子掀开,这几个女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巴着车门跳进来,她们气喘吁吁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浓郁的花香,她们都采了很多花,嘻嘻哈哈的把花都堆到她身上。
“公主,快吃,这个可香了!我以前在家里就最喜欢吃了!有时我会在外面吃一天都忘了回家,我娘去叫我回去时还会打我呢!”一个女孩子塞给她一朵最大的、花蕊有五六枝的。
她记得她叫……英英。
“英英也吃。”她也递给她一朵。
英英瞬间羞红了脸,双眼闪闪发亮的看着她。
云姑忿忿道:“公主叫她,为什么不叫我?”
“云姑也吃吧。”云姑采的花全都抓在手里,花几乎全被抓蔫了,姜姬从怀里拿了一朵给她。
车上剩下的宫女也都眼睛发亮的看着她,有些羞涩,有些期待。
……因为在摘星楼时,她几乎从来不和她们交谈。那时她觉得这些女孩子只是摘星楼的过客,她早就想好要准备好嫁妆送她们出宫,彼此的感情越浅越好,不要到时再舍不得。
她知道她是在逃避去认识她们,连她们的名字都刻意不去叫,免得会刻在心里,像一个旧伤疤——就像美人,就像阿燕。
“阿柳。”这是那个一直抱着她的宫女,她个子高,皮肤白。
“阿蕾。”这是个脸圆圆的女孩子,应该很小,十五或十六。
“阿真。”这是一个一笑就有两个酒窝露出来的女孩子。
……
她一个个喊过她们的名字,她们都安静了下来。
“你们要听我的话,不管是什么,都要照着做。”她说。
阿柳坚定的点头,轻声说:“是的,公主。”
其他人也差次不齐的说,“好的,公主。”
“一定!”
“听公主的!”
车队没有停下过夜,就算在夜里也在赶路。
车里的宫女们都睡着了。姜姬坐在阿柳怀里,闭着眼睛,没有丝毫睡意。她不敢睡,因为这样赶路并不正常。
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她出城的时候根本没人知道,甚至那一晚上在金潞宫发生了什么,肯定也还是个秘密。
——所以蒋龙这么急着赶路肯定不是担心有人来救她。
姜武不可能,他还不知道消息。就算有人给他送信,也肯定不是引着他追她,而是要引他回乐城,去见姜元。
她出事之后,姜元不可能不怀疑姜武的忠诚。她猜测有两个可能:第一,姜元从此忘了姜武,就让他在浦合留下了。对别人来说,被大王抛弃当然是很可悲的,但如果姜元真的这么对姜武,她就算当时就死了,在坟墓里也会笑的。
第二种可能就是姜元会把姜武叫回去,要么从此限制他,不给兵不给权,就像对姜奔一样,把姜武也变成一个废物;要么他会在姜武面前诋毁她。
她倒不介意姜元说她的坏话,只是……姜武毕竟不是她,这个世界的人对王权有着天然的敬畏,姜元以势压人还好,如果以情动人,姜武只怕就很难再保持对姜元的警觉了。
为了不让姜武受姜元的影响,这几年她刻意的放任他游离在乐城之外,很少回莲花台见姜元,偶尔一见,还有姜奔、怜奴两人搅局,这才让姜武没有像姜奔一样变得对姜元的忠诚。
但他也并不傻,他感觉到了她对姜元的敌意,既无法劝她,又做不到像她一样敌视姜元,所以他才会一直想变得强大之后带着他们走,走得远远的,就再也不必去理会这些仇恨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有一点微微的刺痛。
有时明知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人还是无能为力。她能抵抗一次,两次,却做不到一直抵抗下去。如果姜武真有一天会选择对大王尽忠,那她……也可以把对他的不舍给放下了。
不能怪他。
在她眼里那只是一个人,但在除她之外的所有人眼里,那都是大王,是鲁国之主,是他们最敬爱,最崇拜的大王。姜元只是穿上这件大王的外衣的一个人偶,他只是暂时顶着大王这个名字的傀儡。没人关心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百姓们不认识他也会爱戴他,莲花台的公卿们不关心他的内心是什么样,他们也只是需要一个大王而已。
大王是不能由他们去问罪去审判的,那是天子才能做的事。他们只能承受。
——把大王看成一个普通人,还想审判她,大逆不道的人是她才对。
一直到天光微亮,姜姬才昏昏入睡。她昨晚上听了一夜的马蹄声,确实有快马接近车队,然后又在天亮前悄然离去。蒋龙在和别人联系。
她不得不猜测他手中最有价值的“货物”——她,摘星公主,被他卖了多少钱,又卖给了谁呢?
“公子,洗把脸吧。”一个蒋家侍卫拿着一只水袋递给蒋龙,他接过来沾湿手巾,在脸上抹了一把,抹过脸的手巾顿时黑得像刚擦过鞋底。越往辽城,风沙越大,草越来越少,露出来的地越来越多,路也越来越不好走。蒋龙厌恶的把手巾扔到地上,将剩下的水一仰而尽,把水袋扔给侍卫,“走!”
车队很快驶过了这一段路。过了大半天,一个行人才牵着一匹土黄色的马走过来,那马蹄健身轻,就是身上的颜色说土不土,说黄不黄,看起来很难看。它不停的扬着脖子,想挣开缰绳,但却没有去踢牵着它的人,挣来挣去,不像反抗,倒像撒娇。
牵着它的人蒙头盖脸,身形修长,他一边轻声哄着马儿,一边走着,身上全是尘土,明明有马却不骑,宁可步行。
他拍拍马的脖子,“不能跑,一跑就让人听见你的蹄音了。”马太好也是个问题,不过能在街上碰到它,他也很意外,牵着它的那个人像是一个奴隶,他就把它给偷过来了。幸好这小东西还认识他才没有踢死他,还肯跟他走,就是一离开那条街就想往莲花台跑,他可是千辛万苦才把它给拉到这边来的。
蒋龙……
什么样的人,会劳动他来送呢?
想起另一个人,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当即立断跟了上来。
他快走几步,从地上捡起一块手巾,翻开一看,角落里果然有蒋家家徽。他是跟着蹄印车辙走的,还不敢一直跟着,而是跟一段,绕个圈再追上来。
往这个方向……
“辽城?”他看向不远处的天边,太阳正在缓缓降落,黄昏了。
他拉着这匹急躁的想去追主人的马,“走吧,我们从那边走,赶到前边去。”他飞身上马,硬是调转马头往回跑,马儿踢踢蹦蹦,想把他从身上甩下去。
“轻云!听话!乖乖听话!”他弹了几下轻云的耳朵才让它安静下来,乖乖往前跑去,就算是这样,它还是不忿的打了几个响鼻。
他哭笑不得,讨好的摸了它好几下。
车停了。
在赶了四天路之后,车竟然停下来了。
姜姬掀开帘子,外面人声鼎沸,他们似乎是停在了一个城外。人马把中间的几辆车给团团围住,远处是准备进城或只能暂宿城外的商队、旅人、百姓等,他们对这边丝毫不敢好奇,早就远远的避开了。
夜色渐深,蒋龙带着人从城中回来了,此时才传来城门缓缓关闭的沉重声,城外再次归于寂静。
蒋龙带回来了补给,十几车的草料跟在他身后。
似乎接下来的城市,他都不打算停了。
“出发!”蒋龙马也不下,振臂一呼,车队再次动起来,买来的粮草也跟在后面,渐渐离开这座城,在漆黑的深夜里奔驰。
又是一夜,早晨时,露水冰凉。他们又停下了,姜姬悄悄听着,几十个马蹄声,还有沉重的车轮声离开了……他买的粮草不是打算自己用,是给别人准备的?
车又动起来了,她凝神听着车外的声音,马蹄声她还不会分辨,但车轮声却很容易听出来,昨天买的那些草粮,现在似乎只有几辆跟在后面了。
每一天,沉重的车轮声都会变得更少。不是有车走了,而是草粮被吃空了,每天一架车,一架车大概是三百斤,三百斤的草粮大概是十几匹马,四十几个人,也就是目前车队里有的人了。
果然留下的草粮是他们自用的。
终于有一天,沉重的车轮声消失了,只剩下了空车跑起来像要快散架的声音。
早上,阿柳她们一睁眼,准备跳下车去把马桶给倒一倒时,姜姬说:“你们都下去,然后去上卫始他们那辆车,全都去。”
阿柳她们一愣,面面相觑。
“说好要听话的。”姜姬轻声说。
阿柳她们迟疑的点头。
“去了以后,除非我叫你们过来,不然都不许过来,只许待在车上。”她说,“把这话也告诉卫始他们,让他们也照做。”
阿柳点点头,想问什么,又不敢,她对她们询问的视线统统视而不见,扭过头去,不看她们。最终,她们都下去了。
在她们都离开后,姜姬小心翼翼的从车窗缝隙里看到她们一个个爬上了卫始他们的车,卫始还来扶她们,似乎跟她们说了什么,往她这车上看了一眼,想过来,被阿柳拉住了。看到他也上了车,还关上了门,姜姬松了口气。
车又走了一天一夜,兵疲人困,但他们却在渐渐加快速度。
姜姬把这几天存下来的饼都拿出来吃了,一整天,她什么也不干,就在车里吃东西。饼都有些发霉了,她也照吃不误。
肚子撑得难受,她靠在车壁上,忍着——现在吐了就可惜了。
然后她听到了更多的马的嘶叫声。马儿是一种很敏感的动物,它们甚至比狗更灵敏,当察觉到有外人接近时,它们会在圈里乱跑乱撞想逃跑。就算是驯好的马也会不安。
这些马是感觉到车队的接近才叫起来的。
他们到目的地了。
车停了下来,车旁有好几个骑马的侍卫守着,还有人打开车窗看了她一眼,确定她人还在原地。
然后,一个沉重些的脚步声和一个轻快的脚步声一起过来了,前者虽然沉重却步履从容,似乎有些迫不及待;那个轻快的就有些不够从容,亦步亦趋的跟着前者。
在摘星楼听足音听久了,她很喜欢从足音分辨来者的性情与来意。
足音在车前停下了,时间有点久——他们在整衣。
然后车门被打开了,她面无人色的瘫在车里,吃了一肚子已经发酸的饼又撑着了,车又跑得那么快,她不可能有脸色。她知道自己这样有点吓人,至少吓着了来人——
蒋彪回头就对蒋龙扇了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怎么这么对待公主?”
蒋龙显然没料到会被这么对待!还是当着他的侍卫的面!他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赶路的尘土和在地上滚了一圈后让他看起来真是狼狈极了,也尴尬极了,他的脸色难得很得,姜姬看到,很难不露出一个笑。
蒋彪笑道,“公主可是见此人不快?我这就让他下去!”
姜姬一扬下巴:“滚远点!”
蒋彪回头,指着蒋龙,“滚,别再让公主看到你!”
“我是说你!”姜姬从脚上脱下一只早看不出原色的鞋照着蒋彪就砸过去,正中后脑勺,砸得这么准,她自己都没想到。
蒋彪挨砸,一愣,回转身,无奈叹气,“公主实在顽皮,我让人来侍候公主更衣吧,公主先下车。”
“滚!!”姜姬尖叫。
但叫也没用,蒋彪探身进车,抓住她把她给抱了下来,姜姬本想再打他几下,不料他从背后抱她,抓住她的手脚,这样她既无法咬他,也不能踢他抓他,以他的身形,抓她像抓一只小猫一样容易。
一从车里出来,姜姬就紧紧闭住嘴,不肯再叫。
蒋彪一笑,道:“公主怕羞了?那臣这就送公主进屋,公主好好梳洗一番。”他抱着她,往前方的木屋中去。
她经过了蒋龙,他一脸憎恨,不知是对她还是对刚才让他出丑的蒋彪,但脸上又很得意,大概是对她的下场吧。
早在蟠儿那里,她就知道赵氏的事。后来从伯又说了很多。虽然早就料到蒋龙可能把她卖给了蒋彪,但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有些慌乱的。
她看到了卫始想要从车里下来,被侍卫给赶了回去。她瞪过去一眼,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
——别出来,因为你们都下来也没用,只是送死。
——就算真的发生了,只要不死,她就总有一天能把仇报回来!
“怎么办?”卫开低声问卫始。
或许宫女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他们都认识蒋彪,也都听过他的恶癖。如今他竟然盯上了公主!此子该千刀万剐!
“公主给你的那件东西,是不是让我们去找……”卫开往外使了个眼色。
卫始摇头,摸着背在身上藏起来的剑,“不是。他深恨公主,公主给我此物,必不是为了找他求情。”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看着?”卫开咬牙切齿,“那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卫始又往外看了一眼,“我会想办法去见一见公主。”怎么救公主,这需要好好想一想。
只是一个蒋龙身边就有近百好手,再添上一个蒋彪,他们就算个个力大无穷也敌不过这么多人,想救出公主再逃走谈何容易?何况还有这么多“累赘”。
卫始看向那些宫女。
公主应该是喜欢她们的。就算不喜欢,逃走时不管是以她们为铒还是丢下不管,只怕都不行。
公主太仁慈了……
这应该让他们很为难,但卫始却一边觉得为难,一边又有些放松。
也没什么不好,就这样吧……


第186章 入夜
这里显然不是一个村庄,也不是什么城镇。眼前这个不知是木屋还是草棚的东西是新搭的,在它周围的草都被割了。这个姜姬听姜武说过,而他也是在长久的“做生意”中,从一些积年老盗老匪身上学到的知识——据说那几个老盗以前都当过兵。
在扎营的时候,首选是平地,四周目之所及不能有山、河、木、沟等。扎营后,头一件事是把营地内或者能力所及范围内的草全割了,有小树枝什么的也一并清理干净,然后才是扎营。一般扎营会选靠近水源的地方,也会派兵驻守水源。
她眼前这片清理过的荒地显然并没有清理得很干净,在她能看到的范围内,往前十公里左右的地方,草木明显有一个断层,看来是刚刚清理到那个位置。
十公里……
要么是蒋彪带的人不多,要么是他也刚来没两天。
蒋彪把她抱到那个小屋里,屋里的东西倒是很整齐,桌案、书架、床榻、屏风,都有了。他把她放到榻上,然后在她挥巴掌时一把抓住她的手,笑得张扬:“公主不可顽皮,我这就叫人来服侍你。”
“叫我的人来。”她说,想试探蒋彪对她的“纵容”能到什么地步,她的“自由度”又有多少。
蒋彪:“他们路上也没有更衣洗漱,身上肮脏,我带的有人,让他们来服侍你吧。”
看来他是不打算让她见外人了。
想让她从此做个禁娈吗?
也不是不可能。除了蒋龙,谁会知道送到辽城的公主换了一个?过两年再死了……或者不必过两年,路上就能让她“病逝”。除了姜武,谁还会特意跑过来看一看她的“尸首”?就是真找到辽城时,“尸首”也早就化为腐骨了。
他击掌数声,一队小童捧着木盆、水壶、手巾等沐浴用的东西进来了,他们年纪大约都是十岁以下,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五岁,个头都还没开始拔高,生得唇红齿白,粉雕玉琢。他们的头发都很短,只能堪堪在脑后扎起一个小髻——从这刚养出来的头发长短看来,这些孩子送到他身边最长也不会超过两年。
他们先把这些东西放在榻前,又辛苦的从门外抬进来一个木桶,再一桶桶的往屋里提热水,注入到木桶里。
热气蒸腾。
等这一切都做好了,这些小童乖乖的站在屏风前,看着姜姬,一起跪下,奶声奶气的说:“请公主沐浴。”
姜姬不动,蒋彪也不动,他坐在另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她和小童。
小童们似乎比她更紧张,他们隐隐发抖,神情中透出恐惧来,声音也在抖。
“请公主沐浴。”
“请公主沐浴。”
“请……
一个小童眼泪都掉下来了,他抬起袖子擦眼泪,杏核般的大眼睛没有看向姜姬,而是对着蒋彪透出求救的神色来。
她能想像得到他对这些孩子都做了什么,可这些孩子都没有恨他,就像蟠儿,他一定像对蟠儿一样对他们洗脑,教导他们感激他、爱戴他、崇拜他。
现在,他也只是想看一看她的反应。
姜姬神色木然,哪怕这些小童都吓哭了也没起身。
不知过去了多久,可能有一百年。蒋彪挥了下手,小童们的哭声嘎然而止,他们排着队站起来走出去。
“公主真是狠心,不怕他们受罚吗?”他问。
这时外面已经传来了击打声,听着像是木板一类的东西打在人身上发出的闷响,还有小童们传来的闷哼声。
从他们的恐惧中,她就猜到如果她没有照做,他们就一定会受罚。
这样一来,她反抗得越多,这些小童就会一再因为她而受罚。如果他再让这些小童来服侍她,那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他们的忠心,他们会无比警觉的监视她。
“是这些童儿生得不好,不能令公主满意吗?”蒋彪摸着下巴叹气,“我知道公主只喜美童服侍,只是苍促之间只能找到这些孩子,日后到了樊城,我一定会为公主寻来更多美童,一定令公主满意。”
“太守是要金屋藏娇吗?”她问。
“金屋藏娇?”蒋彪击掌道,“若公主喜金屋,我必会为公主筑一座金屋。我已在家中建起一座摘星楼,以待公主芳驾。”
“太守此时能来救我,足见太守待我也是一片真心。”姜姬说。
蒋彪双眼发亮,“我看公主一见我就发怒,还当公主不喜欢我呢。”
“太守年年都有礼物送到摘星楼,我见到礼物,自然知道太守的心意。”她说,“只是我心中实在不爱太守,这才无法接受太守。”
蒋彪点头,笑了,“我知道公主更爱美貌少年。”他大声笑道,指着门外说,“就如我那弟弟一般!”
提起蒋龙,姜姬也实在做不出凶恶记恨的样子,她只能点点头:“太守说是,行云容貌是远胜太守,年纪也与我相当。”
蒋彪黑了脸,觉得这话不顺耳:“公主是嫌我老了?”
姜姬奇异的打量他:“你是很老啊。”
蒋彪重重的哼了声。
“我不可能喜欢你。”姜姬说。
“公主这么说,就不怕我生气?”蒋彪看着她问。
“就算你生气,我也做不到去爱你。”她说。
蒋彪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道:“我这就让公主的侍人和宫女进来服侍。”说罢,他大步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阿柳、卫始他们被人赶了进来,他们都有些惊慌失措,但在看到她平安无事的端坐在屋里时都放心了。
“公主!”
“公主,你没事吧?”
见到了公主,阿柳她们也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她们看到屋里摆的沐浴的东西后,说:“公主,我们服侍你吧。”
姜姬点头,卫始几人也迅速守好了门前、窗下等地,在屏风后,姜姬入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