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龙冷笑,“工匠哪用得着读书?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东西来?”他指着下方的锲字,“四海兄,请看。”
龚香低头就看到下面的“摘星”二字,顿时一愣:“公主所赠?”
蒋龙就着灯嗯了一声,道,“公主喜书,从我这里借去不少。上回去就见公主用此物看书抄书,见我喜欢,就赠给了我。”
龚香的心里却翻腾起来,一种隐约的不安升起,让他越用这个书案越坐不住,最后还是捧着竹简离开了。
蒋龙见他终于“羞愧”离开,立刻把书案拿回来自己用。
夜色渐渐降临了。
随着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殿中三人的心越来越急,现在各种抄录是已经都完成了,各地的贡品已经全都录到了丝帛上,三人现在正在计算出贡品各项的总数,偏偏因为死了一个王后又新立了一个王后,去年各地在交不出足够的贡品时花样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都送上来了,再起个花哨的名字好像很奇特?但冯瑄三人却都要让人把这东西抬来看一看,如果要确实出奇就写在前面,如果不过是个寻常之物,就见缝插针的写进去,绝不会写在显眼的开头或尾部,这样除非大王把这所有的书帛都从头看到尾,一字不漏,那他绝对不会看到,更不会起兴把那什么灵芝异花石羊石虎天降奇石给搬过来看看。
正殿那里突然有了更多的人声。
龚香抬头望了一眼,叹道:“大王起来了。”他看蒋龙,“行云。”他起身深深一揖,“你快去陪着大王,不管大王是想干什么都行,千万千万不要让他现在就想起来这件事!”
蒋龙不放下笔,他宁愿在这里面算算数算到焦头烂额都不想去陪大王,他看冯瑄,“玉郎哥哥去吧。”
龚香是只要自己不去就行,转头看冯瑄。
冯瑄见此,放下笔,起身理了理发皱的衣服,说:“那我就去了。”
龚香连声称谢,亲自送冯瑄出去,回来也准备搬到北殿去。他可没忘,他和蒋龙是“对头”,有冯瑄在时,三人在一块做事还说得过去,冯瑄不在,他当要不屑与蒋龙共处一殿才对。
所以他很有气节的亲自捧着自己的书案,叫上两个侍人帮他抬简帛,浩浩荡荡的去北殿了。
他一走,蒋龙打了个哈欠,把书案一推,躺下说:“我睡一会儿,有人来了叫我。”
他的侍人答应了一声,还特意把灯给挪远些。
蒋龙这一觉睡得极熟,他是被一阵愤怒的叫喊声给吵醒的,可眼皮实在是沉,沉得睁不开,正待翻个身继续梦周公,殿门突然被人擂响了,少顷,怜奴带着几个侍人闯了进来,蒋龙气怒不已,翻身坐起,正待问罪,怜奴却一脸恶意的笑着看他:“阿龙,随我去见大王吧。”他笑了一下,抿着嘴说,“公主把你告了。”
这话入耳,蒋龙第一个念头就是不信,怎么可能呢?
他下榻穿鞋,叫侍人来给他整冠戴帽,一边慢慢和怜奴说话,一边脑中疯狂的转起来。
“公主在大王面前?”他问。
“正是。”怜奴含笑点头。
“公主告我何事呢?”蒋龙笑问。
怜奴这回眼中的恶意都多的要漫出来了,他快意的说:“公主来找大王认罪。”
“公主何罪?”蒋龙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怜奴笑道:“公主说,她杀了小公子。”
蒋龙走进正殿时,仍有一丝不真实感。
殿中灯火通明,侍人全都噤若寒蝉,瑟瑟发抖的躲在角落或楹柱后。唯有公主,他曾经为此心折的公主堂皇的坐在大王的榻前,距离稍远,可能是想防着大王打杀她。但她确实在这里,坐得端正无比,从身姿形态,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畏惧。
蒋龙的心沉甸甸的落了下去。
姜元看到蒋龙进来,一指:“行云来说,真是你把小公子交给姜姬的吗?”
蒋龙看到冯瑄坐在一旁,神情惊诧不定,而龚香歪在另一边,一手掩鼻,半张脸都盖在手下,一点也看不出他现在是什么表情,是吃惊?是了然于胸?是早有预谋?
唯有公主,他能看到,公主看了他一眼,露出了微笑。
可公主越笑,他的心越往下沉。
他见过公主多次,公主也时常对他笑。可从没有像这一次笑得这么开心,这么恣意。这一刻的公主,只怕才是她的真面目。


第179章 铒
“小人不知。”蒋龙坦然望着姜元,他的话就是格外令人相信,茫然又真诚。他看了眼姜姬,说:“小人不知公主为什么要这样污蔑小人,但小人相信,公主一定是没有恶意的。”他状似自然的说:“大王,何不询问一下公主身边的人?”
姜元看着他,说:“那就请行云替孤走一趟了。”
蒋龙潇洒起身,离开前,充满深情又带着一丝绝然的深深看了一眼姜姬才走,好像他就算对公主有着无限的情义,也绝不会背叛大王。
蒋龙走到外面,扑面而来的暖风中是让人厌恶的蚊虫和柳絮,他一出来脸色就变了,大步走下台阶,侍人走过来想问他怎么了,被他一把推开,他站在前庭,对守庭院的侍卫中的熟面孔叫了一声,那个侍卫就招来十几个人,跟着他凶神恶煞的扑向摘星楼。
远处耸立的摘星楼好像褪去了那层温软甜美的外衣,暗黑的高楼像一个立在莲花台的墓碑。
楼里,不如所料的,空无一人。
侍卫们打开所有的殿门,推开所有的箱子,砸穿了所有的水缸也没有找到一个人,甚至连一点点的人都找不到。
“这些人总不会是一下子不见的,去查问一下。”蒋龙问。
摘星楼在莲花台的地位太特殊了,特殊到北宫门从来不查问从摘星楼出去的人和车。
侍卫去而复返,只带回了一个消息,道公主心慈,早在数月前就分批让宫女和侍人可以回家探亲,回乡烧纸,让他们也能在过年时与家人团聚。
而摘星楼到底有多少侍人、宫女侍候,没有一个人知道。
蒋龙恨得咬牙!
就连他也只知道在承华宫之乱后,一些从承华宫逃出来的侍人和宫女跑到了摘星楼,甘愿侍候公主。那这个楼里到底有多少人?连他也说不清楚!
“那些少年!”蒋龙眼睛一亮,对侍卫说:“公主身边的少年个个容貌不俗!找他们必定事半功倍!”
侍卫答应下来,问:“内史,是要守住宫门搜查全宫吗?”那这点人手可不够啊。而且封住北宫门还行,这边是后宫门,大王不走,封南宫门就难了,那边正对着金潞宫,封了那里的宫门被大王看到问罪就不好了。
蒋龙摇头,叹道:“……只怕早就不在宫里了。”他让其他人都散开,只留下这个侍卫,悄悄吩咐他回蒋家,叫蒋家从人去找。
“七个少年,姜礼,身高七尺有余,剑眉星目,相貌堂堂;姜良,身高六尺七寸,肤白桃花眼,貌若好女……”他一一把这些少年的相貌都告诉侍卫,侍卫都记下来,点头:“公子放心,某一定如实禀告蒋公!定不叫这些人逃脱!”
蒋龙皱眉道,“等等,还有,公主有一匹马,四只神鸟……不,神鸟算了,有一匹桃花马,名叫轻云。”
这个侍卫知道,笑道:“轻云,当年青云生下它时,家里人人都想要呢!”不料叫蒋彪拿去哄赵氏开心,偏偏赵氏成年不骑它,倒叫这匹骏马在马厩里养得膘肥体壮,当时他们都争着替马夫溜轻云。他说完一想不对,看了眼蒋龙,“公子找到这马是想在公主面前杀了它吗?”蒋龙笑道,“知道你们都爱马,我也爱马。青云的儿子黑龙不是也很不错吗?它和胭脂刚配上,日后生下来若是好马,就让你们比一场!谁赢谁就能骑走!“
侍卫大喜,一想轻云聪明灵透,早就只识公主不识别人了,也怪不得他们,只能怪它自己的命不好了。说起来轻云的两任女主人都死于非命——公主虽然还活着,但现在看来也难逃一死,这马搞不到……
侍卫把最后一丝不舍也抛去,向蒋龙告辞,快步出宫去了。
望着侍卫远去的身影,蒋龙知道就算蒋家马上派人全城搜捕也晚了,因为姜将军前一日就出城了,就算蒋家的人追上姜将军,难道还能把人给追回来吗?姜武带的人都是见过血的强人,他身边有一千人,姜将军又一直以来徘徊在乐城之外,只怕乐城中的蒋、冯、龚这三家的人他都认不全,就算蒋家敢假借大王之命要搜查他的军奴,姜将军也未必会答应,一旦打起来……
蒋龙摇摇头,不,最重要的是,公主为什么要杀那个孩子?明明这三个月来,公主都很疼爱他,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怎么突然就杀了他?理由呢?公主杀了小公子,难道以为大王不会生气吗?
他想不通,怎么想都想不通!
除非……除非公主跟别人达成了协议,用小公子交换了什么?
他的脑中疯狂转动起来!
是龚家?还是冯家?
是龚香?还是冯瑄?
蒋龙不敢多耽误时间,匆匆又回到了金潞宫。他这回进去就不敢再趾高气昂,而是一进去就低头请罪,“请大王宽恕。”
殿中弥漫着酒香,蒋龙的眼角扫到怜奴正跪在大王身边,给大王奉酒。
姜元过了好一会儿才问:“行云,何罪之有?”
蒋龙道,“摘星楼中已经没有人了。”
姜元笑道:“你忝为内史,掌莲花台八百侍人,八百宫女。难道一个也找不到?”
蒋龙的额上冒出汗来,在进来前他就已经想到,他是内史,如果公主想害小公子,哪怕是她亲自动手,也不能完全避过身边人的视线。
——他与公主这段时间情谊渐深。
——他从承华宫亲手把小公子抱到了摘星楼。
公主是早就想好要陷害他的吗?
从她来到金潞宫起,姜元就一直在问别人,相反,一句都没有问她。
他先叫来冯瑄,问冯瑄知不知道?
冯瑄先是含笑询问,之后震惊,再之后莫名,看着她的眼神里全是不解与悲伤。
——先生,我有大礼相赠,还望先生到时一定要把握住机会。大王身边的人,现在有点太多了。
之后又唤来龚香,他一进门先是看了所有人一圈,然后施施然坐下来,听了姜元的问题后,先看了眼冯瑄,然后才来问她,“公主所言是真是假?若是玩笑,可有些过分了。”
——龚公子尊鉴,小女不日有大礼相赠,还望龚公子莫要推辞。
再看怜奴,满脸都是快意与兴奋,特别是看着蒋龙的眼神,好像他正迫不及待的想把刀插进他的胸口。
——怜奴,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在摘星楼的黑夜里,姜姬见到了如约前来的怜奴。
怜奴看向她身边的姜智,笑道:“公主能叫人在承华宫那里等着我,如此聪慧绝伦,小人敢不从命?”
“这就害怕了?”她笑道,“不过一点小事,难道大王会不信你,去信王后,或我,或蒋行云吗?”
怜奴笑了一下,不说话,他毫无坐态的坐在地上,连旁边的垫子也不屑用,“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他前后左右的张望了一下,“难道公主就不恨我,不想杀我吗?”他在一瞬间笑得格外张狂得意,“我杀了那个女人不是吗?”
姜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但她觉得除了在见到姜武的时候她会有表情之外,其余不管是看到谁,她脸上的表情都很少了。
“你不过是一把刀。”她说,“我一直都知道,我的仇人是谁。”
怜奴惊异不定的看着他,坐直身:“公主是想说,你不想杀我,想杀大王?”他双眸晶亮,向前倾身,“公主可知,你现在的锦衣华食,都是谁给你的?你出入车马翼众,又是谁给你的?”他指向姜智,“这样的美貌少年,蒋行云那样的大家公子,皆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又是谁给你的?”
姜姬不说话。
“而你现在对我说,你想杀给你这些的生身之父?”怜奴指着她突然大笑起来,“我还以为我就够不孝的了,原来你才是这世上最不孝的人!”
“我现在,倒是不需要他死。”她说。
怜奴怔了下,接受得很快,他重新坐回去,这次坐得极美,就算穿的是窄袖衣服,仔细看他的两边袖口搭在膝上的位置是一模一样的。
“这是应该的。你现在还没有夫婿,大王此时死了,对你不利。”他转口道,“不过我为何要帮你?”
他以为公主……姜姬会继续用他胁迫王后的事来威胁他,不料,她惊讶的说:“难道一个半死不活,事事都需要依靠你的大王不好吗?”
——好啊,怎么会不好?他巴不得大王身边只有他一个能相信的人。
他看着公主,此时的他不像人,反倒像一只正待扑食的野兽。
“公主想怎么做呢?”他轻声问,“何时?以何物?又要怎么令大王半死不活呢?”
“我只能对你说,时机到来时,你自然会知道。”姜姬说,“但要怎么做,就要看你的了。我出身乡野,比不上大家族的公子哥知道的多,我想,你们该有很多好办法才对。”
怜奴被嘲讽为“大家族的公子哥”竟然觉得挺新奇,挺有趣的。他痛快的起身,“那就这样吧,小人必不会令公主失望。”他对她笑了一下,熟练的从役者们使用的楼后绳梯下去了。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
看着姜元手中的酒杯,看着怜奴一边倒酒,一边好似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蒋龙身上,仿佛他端酒上来只是为了来看蒋龙的丑态。
而姜元也毫无知觉的把那些酒都喝了下去。
——她留怜奴多年,终于派上了用场。


第180章 难
跪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的蒋龙汗如雨下。
公主陷害他。
他是内史。
现在宫中只有一个蒋家的王后,加上一个他,大王的后宫全在蒋姓人的掌握之中。而公主对他的“深情”又是众所周知。
现在公主突然向大王坦白杀了小公子,人人都知道这个小公子是大王在宫中有蒋氏两女的时候偷偷找人生下的,虽然他替这个小公子找到了可以平安出生的理由,也替他安排了身份——但谁会相信,谁又能相信这一切都跟蒋家、跟他无关呢?
“大王,大王信我!”蒋龙把头高高昂起,大声喊:“我绝不会背叛大王!”
姜元:“孤为什么要信你?”
蒋龙大声说:“因为只有大王会给我权势!给我一切!”
这话太难听了。龚香和冯瑄都厌恶的看着蒋龙,一个世家子弟,竟然为了向大王邀宠,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太不要脸了!
姜元:“难道蒋家不能给你?”
蒋龙急切的膝行向前,似乎一点也不怕姜元会突然拔出剑杀了他这个“罪魁”,他膝行至姜元榻前,匍匐在他脚下,直面向他,半点不遮掩的说:“蒋家如果有好处,会先考虑蒋彪,绝不会是我!”
姜元不话,蒋龙知道成败在此一刻,“大王,我父只听我二伯的,而我二伯,只会听我大伯的,就算我大伯死了,我二伯也会惯彻我大伯的遗志!”
怜奴听到这里,惊异的看着蒋龙,他还以为这小子会是那种为了蒋家甘愿去死的人,没想到他是为了自己,甘愿让蒋家去死的人。
蒋家第二代中,竟然出了这么一个种。蒋淑在天有灵,不知会是个什么表情。他这样不冠蒋姓的不认蒋家还有话说,蒋龙这样一草一纸都来自蒋家的,竟然也是这样。
姜元阴毒的看了眼姜姬,指着她问蒋龙,“那就当着公主的面告诉孤,你有没有把小公子送给她?”
蒋龙痛快承认,“是公主一直要求小人把小公子给她。”
姜元问:“那你为何听她的?”
蒋龙道:“那是因为小人想娶公主,想赢得公主的芳心。”
姜元问:“我记得你以前并不喜欢姜姬?”
蒋龙点头,“小人以前非常讨厌公主,非常恨公主玩弄小人。但小人去魏国之后回来就明白了,小人手中无力,只能任人摆布。小人若想改变这一切,只能去获取权力。小人就想成为大王能用得着的人。”他看了眼姜姬,“小人虽然厌恶公主 ,但如果娶了公主,小人就会成为大王的女婿,大王也会更相信小人。”他急切的说,“大王请想,小人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令大王开心,又怎么会去帮公主杀小公子呢?”
姜元点点头,转头对姜姬说,“姜姬,你看一看,现在还有谁站在你身边?”他一一指着蒋龙,她的情人;冯瑄,她的先生;龚香,唯一与她无关,但在此却也不肯替她说话。
他盯着她,放柔声音,“孤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把孤的儿子交出来,孤就不杀你。”到这一刻,他认为姜姬已经再无退路了。她最后的挣扎就是把这件事推到蒋龙身上,而蒋龙却当着众人的面自陈心事,把她给抛弃了。
姜元觉得很热,脑袋像一锅煮沸的汤,他的眼睛似乎看不清了,让他不停的眨,但眼泪还是不时的涌出来。
他低头擦掉眼泪,但他再抬起头来时,没有一个人认为他刚才是为公主的“不孝”而伤心,因为从他的神情上看,他想杀了他的女儿。
他只是在考虑用什么方式杀了她。
他看她的眼神,一点也不像一个慈父。
龚香的背上爬满冷汗,他注意到冯瑄也很紧张的盯着大王。
姜姬:“我说了,我杀了他。”
姜元冷笑,“你不会杀他。”
姜姬:“杀了。”
姜元的牙齿咬得咔咔响,他的拳头紧紧握着,好像下一刻就会挥到姜姬的头上。
“你把他杀了……你为什么要杀他呢?你对姜旦那么好……”姜元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不知是想说服自己还是想说服别人。
“当然是为了报仇。”姜姬直视着他,“还会有别的原因吗?”
“报仇?”姜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脑袋有些昏,他甩了甩,“孤是你的父王,孤待你如珠如宝,你为何要向你父报仇?”
“你装的真像。”姜姬惊讶的打量着他,好像他到此时此刻还说这种话是件很可笑的事,“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你害了谁吗?不要装得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你比谁都清楚,你不是我的父亲。”
一语即出,满座皆惊。
如龚香,直接蹦起来了。
怜奴的眼睛也瞪得格外大。
冯瑄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是因为他一开始就怀疑这件事?但在归国后大王对公主的种种宠爱让他早就打消了这份怀疑——毕竟,谁会对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这么好呢?
蒋龙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但转眼又落入更大的迷雾中。
他知道了公主为什么对大王一直这么冷淡,他以前以为那是公主因为大王宠爱才有的底气,现在看来公主只是真情流露,她真的不爱大王,对他没有一分的父女之情。
可他更不明白公主为什么要背叛大王?既然她知道她的身份不是真的,得到这一切,她难道半点不感激?半点不留恋?
他绝不相信这世上真有视名利如粪土之人,除非他能得到更大的利益。
姜元在一瞬间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切都颠倒了。恍惚间,他看到了所有人的神情,所有的眼神。
她说出来了……
她怎么敢?
这里有谁?
冯家的?
龚家的?
蒋家的?
他们都知道了?
都知道他骗了所有人,骗了整个鲁国?
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被怜奴扶起,手中多了一把剑。
“大王,用这个撑着。”怜奴状似关心的让大王用他腰间的悬剑当拐杖,免得摔倒。
龚香和冯瑄也看到剑了!在姜元眼中一亮,就势拔出剑的那一刻,这两人一起扑了上去!
“孽畜!受死!”姜元一剑劈来!
姜姬迎着剑锋——
蒋龙站在旁边,惊讶的发现公主脸上的神情竟然是放松。好像旅者走到了终点,哪怕眼前没有绿洲,他也幸福的倒了下来。
“大王!不可!”
“大王!不能杀!”
两人一人抱腰,一人架手,硬是把姜元给拦了下来。
“滚开!滚开!你们这些以下犯上的人!”姜元目眦欲裂,“侍卫!侍卫!!侍卫快来!!!姜奔!!!姜奔!!!”
姜奔当然没有来。
怜奴趁着殿中一团乱来到外面,殿外的人早就都被他给赶跑了,姜奔也被他用一句话“姜武走了,给你留下四千多人,你最好还是今天就去看一看”给赶到了城外。
听着大王在殿内声嘶力竭的呼喊,他嘿嘿笑着。
刚才真是精彩啊。
不过没想到公主会说出这个大秘密。要知道一旦说出这个秘密,那她就会失去眼前一切,她最大的护身符就没有了。如果她仍是大王最宠爱的公主,亲生的,那就算她真杀了小公子,龚香和冯瑄是无论如何都会保下她的性命的。但现在留给她最好的结局就是保持着公主的名号静悄悄死去。
他仰头向天,叹道:“可惜了……”
一个让他觉得有趣的人,很快就要死了。
殿中,龚香和冯瑄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姜元给按住。姜元不知是累了还是醉了,倒在榻上,呼呼喘气。
龚香的头冠都掉了,头发散在肩上,他气急败坏的走到姜姬面前,刚才剑劈下来时她不闪不避让他知道是她只怕是早存死志。
“公主。”他蹲下来,很真诚的问:“就算大王不是你的父亲,他也给了你名字。”
“我不叫姜姬,我本姓林。”她说。
如果说刚才龚香还抱有万分之一的期待,此刻也全没了,他瞪着姜姬……林渊,就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一样。
“……难道你不想做公主吗?”他问。
林渊听到这句话比他更吃惊,虽然她觉得从到这里来以后,每一天都在刷新三观,但现在竟然听到了龚香这么问她,“……难道你还想让我做公主?”
龚香看了眼冯瑄,两人一起盯着蒋龙看了一眼。
“你是公主。”龚香转过头来对她说。
林渊是真的好奇,“为什么?让我死不是更简单?”她送走了所有能送走的人,留下自己,揭穿此事,就是为了打破姜元对鲁国的掌控,让姜元这个大王在这些臣子面前威信扫地,让他再也站不起来——双重意义上的。那对姜武他们才是真正的安全。
一边太强,另一边太弱,暂时没办法让弱的那一边成长起来,那就只有打断强者的腿,让两者处于同一水平线上。
龚香说:“一个死的公主和一个活的公主哪个对鲁国更好,我就选哪个。”
“你可以让别人来做公主。”她说。
“谁呢?”龚香问自己也是在问这殿里所有的人,他看了冯瑄,冯瑄点了点头,他看蒋龙,蒋龙避开他的视线,但最终也点了点头。
“公主。”龚香仍然这么喊她,“小公子真的死了。”从她说出她不是大王的女儿起,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不会怀疑了。
林渊……姜姬闭上眼睛,轻轻点头,“对。”
龚香问,“尸体呢。”
姜姬:“吃了。”
蒋龙心中一抖,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
龚香和冯瑄却还算适应,龚香点点头,起身道:“我送公主回摘星楼,请公主暂时留在摘星楼,不要外出,容我等劝服大王。”
姜姬难掩复杂的站起来,看龚香。
龚香笑了一下,说:“公主,我宁愿要一个像你一样的假公主,也不要像冯夫人或王后那样的真公主。”
不管是美貌还是品德都没有心性重要,一个如狼的公主和一个似羊的公主,哪怕后者同时拥有美貌与品德,但在王宫中,仍是来的仍然是前者。
龚香想起冯瑄跟他提过,大王在归国途中杀了一个女人。如果公主是为了给此女报仇而能将一国公主之位弃如蔽履,那她还是一位义女。
他心中升起一丝敬佩。这么说,这位林氏女等到如今,才等到能重创大王的一天,亲手杀了他的期盼以久的儿子,还生啖其肉,其心性之坚,之毒,世所罕见!
“哇哇,哇哇!”羊崽伸手藕节般的小胖手臂,不依不饶的挥打着。
姜良把他背在背上,累得呼呼喘气,他还抓住姜温的衣摆借力,不然他一步也走不动了。
“我、我们到底要去哪里?”他问姜温。
姜温很长时间才回答他:“……去一个能有人收养羊崽的地方。”
在他身前是姜俭与姜智,两人各背着一个大包袱,身边还赶着两头驴,驴身上背的是他们的干粮和水,为了节省畜力,他们才必须自己走,这样也更像赶路的百姓,百姓可舍不得累坏了家里的畜生。
两人都埋头一个劲的往前走,听姜良在背后不停的问。
“公主……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她给了我们这么多钱,让我们带着羊崽出来,是不是想让我们养着他,不回去了……?”
“我们这是在往哪里走啊?”
黄昏时,他们找了一处背人的地方停下来,姜良要背羊崽,累得一动也不想动。幸好现在天暖和了,他们也可以睡在野地里不怕冻坏,重要的是羊崽不会生病。
姜温和姜俭去找水,姜良把宿地的野草给割一割,再埋下药用来驱虫蛇。
天黑之后姜温和姜俭才回来,他们没有找到水。四人不敢点火,吞吃了两张饼后,又用炒熟的面糊糊用水调了喂给羊崽——这是公主教他们的办法。
然后五人就躺下睡觉了。
半夜,姜智偷偷起来,去解驴身上的干粮和水。他解下后拿上一小部分,背在自己背上,准备离开。
“你要回去?”姜温和姜俭都爬了起来,除了一直在背羊崽的姜良还在睡。
姜智转头,警惕的看着他们两人,点头说:“我们都走了,只剩下公主一个人,我要回去陪着公主。”
姜温平静的点头,“你小心一点。”
姜俭也说,“回去之后,先打听一下宫中的情景。公主只怕已经没有余力护住我们了,不然也不会把我们都赶走。”
姜智点了点头,三兄弟紧紧的拥抱了一下,分开了。一人向后,两人目送。
此刻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不知再见时,还认不认识对方?


第181章 泪
漫长的旅途,不知要走到何时。
屠豚背着锅,腰间插着一排尖刀,一看就不好惹。他手中还牵着一头健牛,牛拉着一架堆满柴炭的车,没人知道这车内藏着油。一旦有事,他把这车点着,把牛撒开,就算眼前是人山人海也能冲开一条路逃命!
队伍很懒散,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人。有的骑着马,不知是自家的还是抢来的,也有骑驴骑牛骑骡子的,但更多的人只能靠双脚走。
这是姜武的队伍。
大王的王令没人能听懂,这里的人只知道有一些人,将军不要他们了,把他们给了别人,将军要了他们!嘿嘿嘿!留下的人无不欢欣鼓舞,他们半夜被将军偷偷带走的时候都在偷笑,等来到开阔地,看到人数不多时,更是高兴坏了!
人数少,吃的不就多了?
公主给钱是只给将军的,可不会给其他人。而且跟着将军,又怎么会缺吃的?
他们走了没两天就有人想去“做生意”,将军就把人给撒出去了,只是告诉他们要走的方向,这样他们做完生意想赶上来时,照这个方向追就行了。
大家这回赶路并不急,将军说这次去的地方以前也去过,大家都熟,只是这回去就要在那里建个寨子了,大家以后要住在那里。
将军说,住下来后,也会有人来投靠,他们的人会越来越多的。所以为了不饿肚子,到时他会带大家去“借粮”。大多数的人都不懂将军说的什么借粮,但只要知道有饭吃就行了。
有人问:“那他要是不借呢?”
他刚说完就有人笑了,将军也在笑。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我们站在他们门前,他们敢不借吗?”
“我们围着村子,他们敢不借吗?”
“不借我们就不走了呗!”
“没吃没喝,就进去拿呗!”
一堆人哄笑起来。
屠豚听得一愣一愣的,跟他坐在一块的其他役者也都听愣了,等没人时,他们聚在一块小声说:
“将军是干这种事的啊?”
“怎么跟……”我老家那里的土匪强盗差不多?
有人问屠豚,“公主不是让我们来给将军做饭的吗?”
屠豚点头,“对啊,公主说将军在外吃不上饭,都饿瘦了,才让我们出来给将军做饭的,你不想做?”
那人连忙摇头,“……不是,给谁做不是做?”他犹豫的说,“不过,公主怎么吃饭啊?”
他说完,他们中间就是一静。这三十多个人都失落的垂下头。
他们不想离开公主……不想出摘星楼……
可公主把他们送给将军了,他们不得不走啊。
“你就不用担心公主了。”陀陀眼睛红红的,他从公主那里学了很多好吃的,他最不想离开,可公主不要他们了……
“肯定会有比我们更好的人给公主做饭的。”他沙哑的说。
“对啊……”
屠豚盯着这些人,真恨不能把他们的头都打破!公主把他们送走……肯定是因为宫中有事,公主有危险!
他的第一个主人就是突然之间,家宅倾覆,全家老少男女一个没少,全死了。但他们这些仆人却都活了下来,只是被卖了出去。他还记得他当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好好养鸡,养出又嫩又肥的小鸡给主人吃,主人最喜欢吃炖小鸡了。
那个主人是他最喜欢的主人,因为他不打人……至少没打过他,他那时还是个娃娃,不记得父母家乡,也不知是不是父母把他卖掉的,他在那个主人家待了很多年……可能也没几年,因为他还小就被卖了。但他永远记得第一次穿衣服,第一次洗澡,第一次剃头,第一次吃到好吃的肉……都是在那个主人的身边。
那时他小,不想离开鸡窝,还躲到鸡笼里,结果来人搬鸡去卖,搬到车上发现了他,把他从里面抓出来扔到前面,“锁在一块!这个也是!躲在鸡笼里了!”
他不想走,如果他那时就长大了,他一定会去杀人,能杀几个杀几个!
他不自觉的摸了摸腰间的刀。
他对公主说:“我不走!公主,我能杀人!”
公主是悄悄叫他过去的,对他说:“不需要你杀人。一个人能杀人不算什么,但能救人才是最伟大的。除了你,我谁都不放心。你把他们带出去,跟上将军走吧。你们都会干活,力气大,跟着将军也很有前途,如果不想杀人,在将军那里做做饭也很好,将军不会赶你们走的。”
他就带着这些人走了,把公主一个人丢下。
他在最后哭的头都抬不起来,问公主:“那公主你怎么吃饭呢?”
公主笑着说,“我会做饭啊。”
他说:“你不会烧灶,你也不会打水,你连刀都掂不起来。”
公主:“我可以生吃。别小看我,以前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屠豚又摸了摸刀,一句话都不说。
晚上休息时,他们睡成了一个圈,大家都是这样随便找个地方一躺就行了。虽然还有点冷,但他们身上还有公主给的羊皮袄呢,裹着皮袄,摸摸藏在怀里的饼,他们美滋滋的睡着了。
屠豚没有睡,他躺在地上,枕着手,望着夜空。
草丛里有虫子的叫声,他听到声音近了,伸手过去一抓,抓住一只扔嘴里,咔吱咔吱的嚼嚼咽了,还挺肥。
几个往这里悄悄走过的脚步声又都走远了。
在这个大队伍中,如果睡觉时不看好自己的财物,早上起来裤子都丢了的事都常有。上回还有个人不知溜去干什么了,一会儿光着屁股跑回来,气得大骂:“哪个孙子偷了爷爷的裤子?爷爷昨晚上刚拉上去!你拿着舔屎吗?”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还有人兴冲冲的扛着刀剑去追这个男人想拍他的屁股,这男的大怒,先是跑,他一跑,追的人就更多了,反正都闲着嘛。这男的见跑不掉,猛的转回身,抓住鸡鸡冲着跑得最快的人的脸上呲了一圈尿,趁他们擦脸叫骂的时候扑上去抡起拳头就打,掏鸡拉蛋,抓头发踢裆,打得热闹极了。周围的人起哄吆喝下赌注,闹了大半天才闹完,才起来往前跑赶早就走得不见了影的队伍和将军。
屠豚他们没待过军队,不知道别的将军的军队是不是也这样。还有人告诉他们,这个队伍里一早上起来少几十个人或多几百个人都是正常的,因为会有人半夜溜出去做生意,明明将军不管这个,但他们就是喜欢偷溜,回来了还去找将军炫耀这担生意做了多少,花了多少本钱等等。
而多出来的人大多是听说这里有土匪而跑来的附近村子的人。
“如果知道是大官带人,他们就不来了。知道是头子带人才来。”那人呲着牙嘿嘿笑,指着前头的姜武说:“我们将军不像官,是我们的头子!”
就像这个人说的,这个队伍里每天都有人在增加。常常在路上就看到不远处一伙人兴高采烈提着刀和剑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招呼:“跟上了!跟上了!”
然后汇集到队伍中,躲在队伍尾巴里,看到姜将军来了都藏着。等姜将军走了才大摇大摆的出来,一边吐口水一边说:“就知道将军不想要我们了才带着你们偷偷溜了。”
其他人只是窃笑,这些人就不忿道:“凭什么将军要你们不要我们啊?上回去长山,我们可没怂啊,也是提刀跟他们干的啊,没刀了捡个木棍也往上抡啊!怎么就要你们不要我们了呢?”
其他人还是得意的笑。
人数越来越多了,屠豚咽了口水。
……他现在溜了不会被人发现吧?将军不会知道吧?
于是半夜,他听到周围的人都睡熟了,悄悄爬起来,摸过去牵着一头驴跑了,跑出去快一座山了,觉得这个地方那些人应该听不到驴的蹄音了,准备骑上驴跑,一回头,陀陀他们三十多个,再加上不认识的五十多个人都跟上来了。
屠豚愣了。
陀陀他们也很愣,主要是他们跟屠豚跑吧是因为他们是一伙的,可这些人跟上来干什么?
其他人中一个憋不住问:“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