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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当初的姜旦。
蒋龙看她神色不对,笑着说:“吓着了吧?,刚出生的小孩子都很难看,让人把他带下去吧。”
在她身边的姜良眼圈都红了,她招招手,让他过来从这侍人怀里把孩子接过来,“先别洗澡,他这么小应该还喝奶,把奶冲淡煮过镇凉喂他。”
姜姬这里有一只母黄牛用来挤奶,一开始是打算给姜旦喝,后来是姜智他们喝,她自己也喝。给小孩子喝的好像不能太浓,要冲得淡一点避免他拉肚子。
姜良抱着孩子下去,蒋龙惊异的看着她,他身边那个侍人也是一脸震惊。
“我养过孩子,你忘了?”她故意冷笑,“我可不是你们这些被人侍候大的公子哥!”
蒋龙见她发火就把刚才的惊异丢了,坐近点说:“我又没说什么,脾气真差。”
她却想到他现在把孩子给她送来……她站起来推开窗往金潞宫看,那边仍是灯火通明。
蒋龙也走过来,居高临下,在这里连宫门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是第一回 来,但每一次看到这一幕都会让他浑身战栗!
“果然不愧是摘星楼!”他深深感叹着。
姜姬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就这么出来,把王后一个人丢下?”
蒋龙一怔,笑道:“刚才你果然是在同情她?公主心慈,名不虚传。”他有点想笑,又对眼前这个一直以来都令他厌恶不已的女孩子升起了一点点的好感,觉得她也不是那么坏。
不过她的善良似乎只会给予弱者,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的自大呢?
“就算我在那里又能说什么?”他长叹一声,“有他亲兄长在,我越俎代庖象什么话?”
如果说蒋盛跟蒋彪的心结是从兄弟长幼论起,他在以前对蒋彪是不会有半点不平的。只是……好像他一下子就直起腰来看人,突然发现自己也能和蒋彪平视。跨过了那条界限之后,他就觉得以前什么心思也不会有的自己太幼稚了。
至于小蒋后……
她跟他有什么关系?
现在只是因为大王需在一个王后在位,而鲁国也需要一个王后在这里,她才会成为王后。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都跟他们无关,他们也只是需要她坐在那里而已。等他们不需要她了,或者时局又发生变化了,那她自然而然就该下来了。
公主对她的怜悯虽然是一种慈悲,但其实也是无用之物。因为就连她自己也是别人的俎上肉罢了。
不过公主比小蒋后更好的一点是,她始终想要在这其中搀一脚,在这些打算拿她去交换好处的人中,她拿自己的命运来入局。
小蒋后却从来没想过她能用自己的命运能做什么。哪怕她自己的命不属于她,但谁也没说她不能用这个来争取一点好处啊。
所以,他才会在这里,才会把小公子交到她手上。
蒋龙告辞了,在大王的宴会上,他一直失踪不太好。毕竟他现在是“内史”了。
姜姬下楼去看那个孩子。
不过眼前的一幕真是让她惊呆了,只见那个孩子卧在母羊下腹,四肢都缠在小母羊身上,嘴里紧紧叼着母羊的一只奶头吸得那叫一个起劲。
“这样就行。”屠豚叉腰说,“就让他睡在羊圈里,他身上的东西羊也会给他舔干净的。其实要是有只狗更好,母狗更会带小孩。”不过公主不吃狗肉,曾经他给公主说狗肉很好吃时,公主的脸色都变了,吓得他再也不敢提……
他转头看过去,那个站在门口的人是谁?
“公主?”姜良先认出来了,一声惊叫,“其他人呢?”这时他看到姜俭在公主身后对他偷笑。
这个混蛋!明知公主下来了也不给他们报个信!!
“公主?”
“公主不是在楼上吗?”
“公主来了?!”
一时左右全都骚动起来。
虽然在这里的役者每个人都很感激公主,都会在外人面前称颂公主的美名,但他们却都没有见过公主,连公主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这时听到有人喊公主,他们先是不信,然后就想看一眼,就看一眼……
“都滚出去!”屠豚先喊上自己的人把这些人给打跑了,一些人边抱头鼠蹿边回头偷偷张望,终于在门口的灯下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她的衣服有着长长的下摆,上面还有好看的花纹……
“公主。”屠豚上回去见姜姬还特意洗了个澡,把头发扎好,穿了最干净的一件衣服。但今天他可是什么都没准备,地上那么脏,他还习惯不穿鞋——
姜姬的目光恰好扫到他的脚上,那黑得看不出原色的大脚,只到膝盖的裤子,破破烂烂的衣服——
她就不看他的手了,免得看出什么来以后不敢吃他做的饭……
“为什么不穿羊皮袄?不冷吗?”她问。
屠豚吭吃吭吃半天才说:“……做饭,挨着灶台,怕獠着毛。”
“你应该有两三件吧?”她明明记得前年和今年都发了新羊皮袄,一是怕他们穿脏、穿破,二来怕他们拿皮袄去换钱,自己还是没得穿。
这些役者大半都没有家累,他们也不会大张旗鼓的结婚,但有两样东西是从古到今都有的:一个是色,一个是赌。
她严禁这些役者沾色,赌的话也不许赌钱,只许赌一些娱乐项目,比如赌了就剃掉胡子,剃掉腿毛一类的,倒是颇受欢迎。
但再怎么禁止,他们之间还是偶尔会有小赌局赌一些钱,只要没有赌得太厉害,她查到了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屠豚不吭声了,还不敢看她。估计是皮袄一给他就拿去换钱了,不是买酒喝了就是拿去赌了,要么就是拿去嫖了。
姜姬冷哼一声,“自己犯错自己去领罚!”
屠豚磕了个头,出去脱了上衣跪下让一个役者拿沾水的皮鞭抽他。姜姬在屋里数着鞭数,十鞭,看来那个皮袄是赌输了。
小孩子的肚子喝的都鼓起来了还不放嘴,母羊很温驯的卧在那里,似乎不介意这个没毛的娃娃不是自己的孩子,在他的屁股上用力舔着,她看到这孩子身上的血污都被舔干净了。
屠豚挨完打进来跟没事人一样,身上还冒蒸气,看来他刚才还是去打了两桶水冲了一下,擦干净换了身衣服再过来,头发都是湿的,说:“等这孩子吃完、拉完,再抱出来给他换上衣服就行了。”说完,他又犹豫着加了一句:“其实……最好这几天都让他在羊圈里跟母羊一块住,小孩子吃奶没准,一会儿一吃,睡着了还要吸两口,这屋也暖和,这羊乖,不踢人,它抱过好几窝崽了,会照顾他的。等他眼睛会睁了再抱走更好。”
“就照你说的办吧。”她叹了口气,凑近看这孩子身上青黑色的地方变得没那么多了,可能是跟母羊卧在一起暖和了,有些地方开始泛红,现在母羊把他舔得全身泛光,更显得身上的皮青一块黑一块的吓人。
“可能会生疮……他这个样子可怎么办……”这么小,怎么用药?
屠豚伸头看了一眼说,“没事,我这就去找两块萝卜头来给他擦擦。”说着他就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抱着一个箩筐进来,嘴里还咬着一块青萝卜头,咔滋咔滋的,路过姜良和姜俭身边时,往他们嘴里各塞了一块。
吃的都是好东西,哪怕是切剩的萝卜头,两人立刻也脆生生的嚼起来。
屠豚蹲下来,把萝卜头放在旁边的火炬上烤一烤,然后在小孩子背上用力擦起来,一块擦完,他就顺便扔给母羊吃了。孩子才多大点,五六块就擦了个遍,擦得他全身红通通的,手脚全缩在一起,缩成一个球,缩在母羊腹下睡得安适香甜,母羊也卧下来,和他一起睡了。
屠豚把剩下的萝卜头全喂了旁边圈里的羊,抓出其中一只来给姜姬看:“这就是那只母羊生的。”
这时那只母羊的头也抬起来了,轻轻叫着,想站起来。
屠豚干脆把这只小羊羔也给放在小孩子身上,小羊羔浑身雪白,嫩嫩的蹄子毫不客气的把那孩子踢到一边,屠豚把它抓出来,再放回去,几次以后,小羊羔知道不能踢这个孩子,就和他一起挨着母羊卧着了。
姜姬又看了一圈,让他们再在门前加两道棉帘子,再装一个门。母羊那个圈里垫上厚厚一层草。
姜良说:“公主,我可以留下来看着他!”
她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不能把这个孩子自己放在这里。姜俭也说,“我也来,我跟他分个班。”
“再多添两个人。”姜姬说,“姜温和姜勇,你们四个一起看着这个孩子。”
姜俭听得在心里嘀咕,等去找姜温时,他小声对他说:“我怎么觉得不太对?这个孩子是大王的儿子不假,但旦公子那边才一个阿仁,他就用得了我们四个?”
这个孩子就算是大王的公子,但在公主心中也绝比不上旦公子啊。
姜温也觉得不对,可他一时也想不通公主是什么意思,“我们先照公主的吩咐去做,有什么事都以后再说。”
不知是这里的孩子就是皮实,还是这个孩子命硬。
姜姬心惊胆跳的怕这个孩子生病,毕竟他送过来时那副样子实在太吓人,下一刻死了都不奇怪的。可在羊圈里住了七八天后,他的眼睛张开了,也长胖了一点点,皮肤虽然还有一些青紫,也生了几块冻疮,但在姜温四人的照顾下慢慢好转了,也从羊圈中转移了出来,住在了姜温他们的房间里。
姜良给这个孩子换尿布,一边逗他:“羊崽看这里,看这里。”
羊崽是他们给这个孩子起的小名,那只母羊也算是他的养母了。现在这只母羊也被牵来了,继续喂他奶喝,他现在喝得更多了,有时姜良以为他不喝了,过来想把他抱走,一看,他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嘴里还咕咚咕咚的往下咽呢。
羊崽的眼睛虽然睁开了,但好像还是有点看不清楚。姜良逗他,他的反应总是慢上半拍,更像是听到他的声音才转过来。
姜温在他身边一会儿这边拍巴掌,一会儿那边拍巴掌,这回这个孩子的头转得快多了。
“眼睛是不是……”他伸手在羊崽眼前摆,羊崽咯咯笑着去抓他的手,一下子就抓到了。姜温松了口气。
姜良白了他一眼,“小孩子都这样,刚落地呢,能看见什么啊?也就能看个影子,这屋里还这么暗。”
姜俭凑过来,看了眼羊崽,小声说:“那这个孩子……我们就养着了?”
“不养着,难道还还给他们?”姜良也是很骄傲的一撇嘴,当时承华宫把姜旦偷走的事,他们可都记得一清二楚!
虽然当时他不明白公主为什么不去把姜旦要回来,但姜温说公主是怕要回来了还会再被承华宫偷走,万一下回偷了以后送到别处去怎么办?还不如就放在眼前,就算不要回来,也知道人在哪里,这样才能安心。
不过他觉得公主是不可能忘了这个仇的。这不是现在就报仇了吗?
姜良趴在羊崽肚子上用力亲了一下,“看他们把你养成什么样了?还是公主对你好吧?你要记得公主对你的恩情哦!”
姜俭和姜温都笑了起来。
承华宫里,茉娘正在哭。怜奴坐在她面前,脸色很难看。
“……又不是我的错。”茉娘害怕怜奴,又有些委屈,“这里的侍女都不肯听我的,他偷偷来抱走,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怜奴冷声道:“那你就不会去要回来?王后!”
茉娘的口声戛然而止。
怜奴看出她不情愿来,心中更是不忿。以前他是拿公主没办法,姜元看似对这个公主毫不在意,他也一直在给这个公主使绊子,从公主到摘星楼起,在他有意无意的忽视下,摘星楼要什么没有什么,换一个人早被他给整死了。
结果这个公主竟然越过越好了!气势越来越足,风头越出越大。他就更不敢直迎其锋。
现在好不容易他手里有个王后了,结果这个王后竟然也不肯听他的?
他上前一步,抓住茉娘的头发:“你敢不去?”
茉娘的头皮被拽的生疼,却一声也不敢出,更不敢叫外面的侍女进来。
可她牢牢记得姐姐告诉她的话,咬紧牙关只是摇头。
怜奴防着姜元会把茉娘叫去,不敢打她,只是拖着她的头发在殿中绕行,茉娘死死抓住怜奴的手腕,抓挠不休,却还是抗不过他的力量,她又不肯求救,嘴唇咬得都出了血,头发被抓掉了一大缕。
直到外面有侍女小心翼翼的说:“王后,公主让人来见您……”
怜奴这才放开她,躲了起来。
茉娘咽下喉间痛呼,坐直身,忍着剧痛把头发给重新拢好,坐在帘子后,才敢喊侍女进来。
侍女躲躲闪闪的进来,头都不敢抬,跪在殿中,离茉娘十万八千里远,垂着头说:“公主让人来看望王后。”
茉娘犹豫了一下,说:“让人进来吧。”
她一开口,声音沙哑,吓了自己的跳,见那个侍女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她心中一惊:这个侍女必然是刚才听到殿里的动静了!
她惊惶的视线和楹柱后的怜奴对上,怜奴阴狠的瞪了她一眼,又对她点点头,她才放了心。
她和怜奴之间的关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然不管是蒋家还是大王都不会放过她和怜奴,而到那时,怜奴必定会先取了她的性命!
侍女哆嗦着退下,跟着一个仰首挺胸的少年走了进来,他容貌俊秀,身量较小,似乎年纪比公主要小上几岁。
茉娘对长得好看的男男女女都认为他们会很受主人喜欢,但这种喜爱是不长久的,所以就算这个少年再俊美,她的神色中也没有触动:“你来有什么事?”
姜智说,“公主命我来问候王后。”他曾在庭院中碰到过一两回这个王后,当然,那时她只是夫人。不过现在看起来王后已经忘了。
躲在帘后的王后看不清楚,但一个王后,居然避在帘后见他,肯定有问题。
姜智却比往常更警觉,他直觉这个殿中有问题——
这时他看到在他不远处的地上有一缕头发,很长,很黑。
他把头伏低,“公主一直喜欢王后的舞蹈,一直想着如果能近些看一次就好了。”
茉娘一怔,给公主跳舞……其实比给大王跳舞更好,她更愿意跳给公主看。想起新年那天夜里,大王差一点就让她在那群喝醉的男人中间跳舞了,如果不是蒋龙回去……
她停顿了一下,看到怜奴在给她使眼色,她张张嘴,“……公、公主,还好吗?”
姜智觉得她刚才不是说想这句。
——这殿里果然还藏着人。
“公主很好,如果有空,还请王后往摘星楼去,公主一定会好好招待王后的。”姜智说完,不再久留就告辞了。他在殿外撞到了那个领他进来的侍女,看她仍是面无人色,心软道:“跟你的姐妹们在一起,不要一个人乱跑。”
侍女好像没听到,半天都没应答。
姜智匆匆回到摘星楼,直接上了二楼。
姜姬正在给羊崽挑两块小羊羔皮做小袄,听他说承华宫中有人和茉娘在一起,愣了:“……蒋家的人?”茉娘在承华宫一直被人围绕着,她应该是不可能在蒋后的眼皮底下偷偷有一个情人的,所以她直接猜的是蒋家偷偷进宫的人。
姜智说,“王后不敢见我,恐怕面上有伤。”
“不太可能吧……”毕竟是王后,姜元如果想见她,脸上有伤怎么办?就算要打人,也不必非要打在脸上。难道是姜元那天晚上打的?
这几天她都在想羊崽的事,根本没去管后面金潞宫又发生了什么,只是想也知道小蒋后在那一晚必须不会太好受。
姜智肯定的说王后必须是挨打了,因为他在地上看到了头发,“承华宫现在的侍女都是一头枯发,没有一个能养出那么长的、黑亮的秀发。”
打到头发都掉在地上,那是打得很严重了。
让姜智下去后,她再想了一遍,觉得不可能是蒋龙打的。按蒋龙的性格,背地里阴人最有可能,亲手去打小蒋后?他不会那么下流。
这么一想,她开心起来,立刻让姜良去喊蒋龙来一趟。
蒋龙正忙得焦头烂额,新年过去,大王急着想继续修陵,他也给那几个小城镇暗示在今年年中时要再多征一次税送到他这里来,甚至有两个城答应一回去立刻就征,三月份就能送进乐城。
除此之外,他还打算给大王重新再修一个宫殿,一定要比摘星楼更华丽、更巍峨,至于修在哪里,当然就是照明宫的旧址上了。
姜元已经答应了,在听到修一个比摘星楼更高的宫殿时他已经动心了。以前还觉得没关系,但现在他已经受不了他不能住在这个宫里最有名、最好的地方了,特别是摘星楼,这个名字现在想起来,与他更为相衬不是吗?
只是要怎么让姜姬迁出来还需要想一想,他想的是在出嫁前,也可以让公主去神庙虔诚的住上几年,这样不是更好吗?只是这样一来,金潞宫东边的神庙就需要重新修葺,一旦开始修神庙,这个主意就暴露了,说不定会遭到反对……
现在不管是龚香还是冯瑄,甚至蒋彪都一至想把姜姬给送上神坛,务必要让诸国的人都相信,她是一个深受他宠爱,深受鲁人崇拜,受天眷顾的公主。如果他在此时突然说要让公主从摘星楼搬出来住到神庙去,只怕人人都会怀疑之前的传言是真是假了。鲁国之前并没有这个传统啊……
姜元发起呆来,蒋龙走过来,见状,道:“大王要不要服一粒丹?”
姜元啊了一声,从枕下取出匣子,掏出一颗放进嘴里,闭着眼睛慢慢嚼着,叹道:“孤就说为什么这会儿有些困倦?原来是该服丹了。”他把匣子再打开,见其中已经空了,随手一扔,匣子砸在地上摔成两半。
路过的侍人都吓了一跳,姜元却神情木然。
蒋龙度他神色,小心的问:“大王可是心中不快?”
姜元长叹一声:“……丹快服完了。可是乔商还没有来。”他又像是自己嘀咕起来,“以前过年时他明明会过来一趟的,为什么这次没有来?”
蒋龙又陪了他一会儿,直到看到怜奴来了,他才得已脱身去摘星楼。
一进摘星楼,蒋龙不免神清气爽。相比越来越喜怒不定的大王,公主的些许娇横一点也不讨人厌,反而更增添了她神秘的魅力。
“公主,为何事唤我来?”他将要坐下,却见公主正古怪的上下打量他,一面打量,一面还与身边的一个少年交头接耳。
蒋龙也不怒,虽然他看这些少年不顺眼,但已经习惯了每回见公主,公主身边必定有那几个少年中最好看的人相陪,就连去金潞宫找他的也是最好看的姜良——看,他现在都记得住他们的名字了。
公主这点女人的小心机,他一清二楚。
他索性就站在那里让公主看个够。
“公主,到底某又有哪里令你不快了?”他好笑的问。
公主明明在故作姿态,还要他来询问。
“我只是想……人不可貌相……”姜姬故意一边看他一边摇头。
蒋龙假装吃惊,“莫非某有一二短处被公主知道了?”
姜姬挥退姜智,凑近蒋龙,盯着他的眼睛小声问:“你为什么要打王后?”
“打?王后?”蒋龙一怔之下,反应了过来,脸色就变了,“公主是说,有人在打王后?不是,威胁王后吗?”
“难道不是你?”姜姬轻嗤,“别装傻,不是你还会是谁呢?我只知道你确实看不上王后,但万万没想到……”
他举起一只手,“不是我。”
不过,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他看向公主,笑着一揖,“多谢公主告诉我。”
这个消息本来就是她故意送给蒋龙的。
在这个宫里,会躲在承华宫偷偷打小蒋后的,不是蒋龙,更不会是姜元。
只会是姜莲——怜奴。
她看了眼蒋龙。
这两个人要是斗起来,她这里就可以更轻松一点了。
第178章 陷
日已高升,茉娘还不肯起床,她紧闭殿门,躲在床里,不管侍女怎么叫都不肯起来。
侍女又来了,她不等她开口就说:“你出去吧,我今天想好好休息,你不必再来催我起床了。”
侍女却还是掀开了床帐,说:“王后,内史来了。”
蒋龙?
茉娘支起身,还在犹豫要不要见他的时候,就见蒋龙已经大步进来了。她吓得连忙往床里躲,就算是同姓的男子,她也不敢相信!
侍女也没想到蒋龙进来了,她一时不知道是该逃走还是该留下。
“出去。”蒋龙说。
侍女连忙低头出去,还紧紧关上了殿门。
茉娘躲在床帐里,瑟瑟道:“内、内史有事请去外殿等候,我马上就出来!”
蒋龙不动。
“还请内史出去,容我梳妆再相见。”
蒋龙还是不动。
茉娘更害怕了,手悄悄伸到腰间,准备拔出刀来。
突然耳边的话吓得她手一抖。
“你对我都敢拔出匕首,为何对姜莲不敢?”蒋龙盯着茉娘,“你有把柄在他手里。”
茉娘从床帐后探出头,一双杏核大眼睁得圆溜溜的,像受惊的马儿,格外惹人怜惜。
可蒋龙不为所动,他幼时常去看茉娘跳舞,她再美,看了十年也不会觉得美了。
“还不说实话?”蒋龙冰冷的问她,“我在这里,我替蒋家站在这里,有什么事你不能对我说?”
——怎么能说?难道让你知道,会比让怜奴知道好吗?
茉娘咬着嘴唇,一语不发。
蒋龙却明白了。
蒋茉娘有个大把柄落在怜奴手中,而她连蒋家人都不敢说,这个把柄必然至关重要,是关乎她性命的东西——如果蒋家知道了也不会放过她,所以她才宁可忍受怜奴的威胁也不愿意向他求救。
虽然她本身就是个人质,但这个人质必须要能握在蒋家手里,如果她成了别人手里的刀,那还不如杀了她。
“王后知道吗?”他突然问。
茉娘的面容扭曲起来,她隐隐发抖,手紧紧抓住床帐。
蒋龙说:“你连在临死前都放不下你的王后都瞒着……茉娘,你对得起丝娘吗?”
茉娘猛得抬起头看向蒋龙,他却已经转身,临走前,他对她说:“看在丝娘的份上,我会替你缠住姜莲。”
茉娘看着蒋龙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侍女过了一会儿悄悄过来想再叫茉娘起身用饭,却听到紧闭的殿门内传来压抑的哭声。
“有个侍女死了。”姜智在半夜溜到姜温被窝里说。
姜温被他钻进来的冷风冻得直打哆嗦,赶紧把被头被脚都掖紧,然后才反应过来:“哪儿的?”
“承华宫。”姜智看了眼周围,大家都睡得打呼噜,羊崽被姜良抱在怀里,一大一小头挨头,睡得香着呢。
“我那天去见王后就是她领的路,也是她先进去的。”他皱眉道,“我察觉殿中有人后,出来还提醒过她……”让她跟别人在一起,别落单。
姜温沉默半晌,“……别想了。”他们连自己的命都未必能保得住,又怎么顾得上别人?
两人暂时都睡不着了。
羊崽哼哼了两声,似乎要哭,姜良睡得迷迷糊糊的都翻过身把他给搂到怀里一下下拍着。虽然才带这个孩子不到十天,但他们都习惯了。
公主一直没再提起这个孩子,好像就要这样一直把他养在这里。姜温四人侍候这个孩子,虽然分成两班,但仍然有些脚不沾地。
而同时姜旦还住在役者的屋里,姜仁也没有给放出来。从这个孩子被送来的那天起,姜旦变得更听话,也更沉默了。就连姜仁都有些焦急了,但他们却不敢再出现在姜仁面前。
……因为连他们也不知道,如果公主放弃姜旦,打算重新养一个更听话的“弟弟”,他们该怎么选择?
毫无疑问,他们还是会跟随公主。但姜仁呢?姜旦呢?
一直以来,他们都一心一意的相信着公主。可现在,好像这份信念不知不觉间……变得更沉重,更复杂了。
转眼间,冬去春来。
和暖的春风吹遍大地,亭亭的荷苞竖立在水道上,召示着春天的到来。
摘星楼多了一个小娃娃的事,宫里的人都知道了。不止是因为有孩子的哭声时不时的传来,公主似乎也毫不忌讳,在天气好的时候常让侍从把小公子抱到外面来晒太阳。这个宫里哪里冒出来的小孩子?这还用说吗?
当然是承华宫的小公子。
至于这个小公子是怎么跑到公主手上的,承华宫的王后又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众人的耳语中便更添了许多谈资。人们议论纷纷,都道公主日渐长大,越来越强势跋扈,新后纵使貌美,却好像也不是公主的对手。还有人绘声绘色的说起当日大王携新后出来,公主当时就掷杯出走,根本没有拜见王后,也有人说,公主深受大王宠纵,别说这个身份不高的继后,前面那个大蒋后,公主几时拜见过?还不是视而不见。连大蒋后都不敢对公主指手划脚,小蒋后又哪有胆子?还不是公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过大家也只是当做一件趣事来讲。不管是公主跋扈还是王后跋扈,只要不是大王跋扈就行。大王只要宽厚仁爱就是众人之福了。
再说,大王都没有发话,他们就别操心了。说不定比起小蒋后来,大王还更愿意让公主来养育小公子呢。
怜奴在姜元耳边细声说:“大王,小公子还是应该送回承华宫,交给阿默养着更好。公主拿小公子当个玩具,一时兴起,若是小公子出了什么差错就不好了。”
姜元半昏半醒,怜奴说完后见他没反应,索性从他枕下掏出匣子来,拿出一颗丹塞到他嘴里。姜元吃到熟悉的东西,直接就给嚼嚼吞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怜奴看他眼睛睁开了,刚想再说一遍,蒋龙恰好进来了,连忙说:“大王快来看看!漳州今年贡上的稻米黄金足有四千余!”
“真的?”姜元立刻就把怜奴挥到一旁,坐直身看蒋龙捧来的竹简,他上上下下连看几遍,大喜大笑:“好好好!这才是孤的好臣子!这漳州是何人所辖?”
怜奴见蒋龙把姜元的注意力占去了,再不忿也只能退下。他就在殿外等着蒋龙出来再进去,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冯瑄和龚香来了,他只好打消了今天说动姜元的念头。
但接下来数日,只要他找姜元想说小公子的事,蒋龙总会出现。几次之后他就明白了,不忿的问蒋龙:“难不成蒋公子真成了公主的裙下之臣?事事都替公主出头。”
蒋龙却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就走了,把他给晾在当场,更把怜奴气得咬牙,可又无可奈何。大王已经越来越信服、重用这三人,也越来越不需要他,日后他还能替大王做什么才能赢回大王的信重呢?
龚香有些出神,阿悟看他竟然把姜饮给毫无知觉的喝了!就知道他这是在走神了。要知道以前文伯想让他在冬天喝点暖身的姜饮,明明放了糖,他非说辣,死活不肯喝,小小的年纪绕着龚嵋的床跑,让文伯追,龚嵋乐得哈哈大笑,气得文伯骂这对父子都是来讨命的!
于是阿悟又替他倒了一杯,悄悄递到他手里,看他一口口不知不觉的喝下去。倒第三杯时,龚香才觉得热了。
阿悟帮他脱衣,再把暖箱移近些让他靠着,说:“你看你现在虚的,喝三杯姜饮才发汗。”
“什么?”龚香茫然抬头,再抿抿嘴,顿时眼睛就瞪圆了。
“瞪什么?”阿悟非常坦然的问他,“说说,什么事这么让你为难啊?”
喝都喝了,他也不能吐出来。不说还不觉得,一发觉他就觉得身上哪哪都是汗,他不爱喝姜饮就是因为这个,一出汗他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满头大汗的那都是街上背土驮石的粗人,他怎么能出汗呢?太不雅观了。因为这个毛病,他日常喝汤喝茶都不爱喝热的,半温半凉最好。
然后就因为吃冷食多,又爱喝酒,就常常胃疼。
龚香拉开前襟,白了阿悟一眼,靠在暖箱上,叹道:“有个人,说要送我一桩大礼。”
“谁?什么大礼?”阿悟问。
“公主。”龚香轻轻吐出这个名字,“至于是什么大礼,她的人说‘不日可知’。”
阿悟点头,懂了,笑道:“是不是觉得以前太忽视公主了?对她一无所知?现在她要做什么,你也毫无头绪?”他从小就最讨厌龚香这种万事在握的德行,衬得周围的人全是傻子,大概因为从小在家里被关得厉害,很少出门,龚嵋又喜欢对他说话,把他教的从小就是个小大人一样的孩子,半点没有孩子的天真,阿悟小时候傻了巴叽的时候没少吃他的亏。不止是他,家里的大人当时就没一个喜欢龚香的,人们有时又不太会避讳一个孩子,不会提防他,结果就是什么都被他知道了。
被讨厌甚至被针对的龚香吃过一段时间的亏后,龚嵋就开始教他怎么从他知道的秘密中保存自身,获取好处,反败为胜。
龚香拿被圈在龚家这一方小天地里的人练手,不到成年,龚家里已经没有他的对手,留下来的全都是他的信徒。
阿悟不想承认,他虽然因为从小跟龚香一起长大,见惯了他的手段,还算能保持清明理智,但他对龚香也是很信服的,他所说的从来不会错,他想做的,从来都不会失败。
比起他来说,龚香的老婆孩子才是最倒霉的,都被他给教得除了他什么都不会信了。
想到这里,阿悟又笑了一下,坐下很想问个究竟。
龚香道:“也没什么,只是昨天我回来前,公主遣一人来对我说了这番话。”但是公主为什么找他说?是因为他和蒋龙相争有利可图吗?她所指的大礼是什么?莫非是姜将军要去的那个浦合?公主想借他的手去插手浦合的事?还是想替姜将军找一个在大王身边的支持者?
从昨晚上回来后,这些念头就在他的脑袋里转个不停。可他既不能去找姜将军求证:他怀疑姜将军根本一无所知,那个男人一看就是个没脑子的。而如果他找上姜武,大王那边会先发觉,然后对他起反感……姜武手中现在虽然只有一千军奴,但谁都看得出来,姜奔是个无能的家伙,半分也比不上姜武,大王看似十分喜欢姜奔,但事实上姜武才是他最看重的。
可他自己也想不出公主所谓的大礼是什么东西,就像阿悟说的,他对公主的了解太少了,而现在想起来,不管是奢侈还是对蒋龙的追求,倒更像是公主给他们看的一面。他很怀疑,如果现在他拿着一箱黄金,或者一箱珍宝,或者去对公主说可以让她嫁给蒋龙,她会欢喜快乐?还是不屑一顾……?
因为心中有事,龚香今天出门就有点晚了。结果恰好就在宫门口碰到了冯瑄,玉郎之称,也是名不虚传。他骑着一匹年纪较轻的良州马,披一件黑色的狐裘,坐在马上不笑不动,周围的人就都做了他的陪衬。
龚香有些牙酸,扬声道:“玉郎!”
冯瑄这才回神,抬头看到他的车,就策马向他走过来。
纵使龚香从来没有在意过容貌,此时此刻也难掩嫉妒之色,他上下打量着冯瑄,道:“玉郎好颜色!”
冯瑄看了他一眼,让马快跑起来,扬尘荡了龚香一脸。
龚香咳着放下车窗帘子,车里的阿悟一边给他手巾擦脸,一边嘲笑:“活该!”
金潞宫里还是老样子,大王不见踪影。龚香和冯瑄前后脚到的,他看冯瑄跟侍人说了两句话就直接往西殿去,连忙追上去:“大王几时睡的?”
冯瑄道:“昨日。”
“那今天晚上也该醒了。”龚香道。
西殿有蒋龙在,他双眼青黑,一看到这二人来就大呼:“得救了!”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招手叫他的侍人来扶他,一边指着这满殿的竹简说,“大王醒来后就要看今年的贡品,我从昨天起一刻不停也只赶了这一些,剩下的都交给你们了!”说罢就步履蹒跚的要走。
龚香一把拉住,挥退侍人,硬是把蒋龙给重新按回原地,笑道:“行云,此时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们?”
蒋龙黑着脸,指着自己的黑眼圈说,“我都两日夜没合眼了!”大王现在喜怒不定,他说要什么时候看,他们交不出来就要挨骂,又不能糊弄他,大王服过丹后会格外精神,记性也很好,冷不丁的提出一个你想不起来答不出来,他就阴测测的看过来了,让人特别不舒服。
有底气的自然可以甩手不干,或直言相谏。
但在座的三人,都把全部身家系在大王身上。问龚香、冯瑄,或他,哪一个肯现在转身就走呢?
于是只能自己拼命了。
蒋龙辛苦两日两夜重新排录的也只有两担而已,虽然从这些贡品陆续送来后他们就已经在重录了,但大王现在就要看结果,争于想知道他的腰包到底鼓了多少,他们也实在是无能为力。
龚香看了一眼工作量,把冯瑄和蒋龙都召到身边,小声说:“不如多请一些人来一起干?”
冯瑄直接问:“你想找什么人?”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殿角落里的侍人身上。
龚香就笑。蒋龙还是看到这两人都在看侍人才明白过来,皱眉道:“……叫他们?”
龚香笑道:“行云不要看不起人,他们也都是家传博学,如果不是起了变故,如今与你我同座共饮也不奇怪。”
蒋龙虽然心里有点别扭,但见冯瑄和龚香都是这个意思,也答应了下来。三人就把金潞宫的侍人都给叫来了,龚香和冯瑄先把各地的贡品都看一遍,挑一些不重要的让他们去抄录、统计。
东、西两殿都坐满了侍人,大家紧闭殿门,点着灯烛,全在奋笔疾书。
蒋龙自己用的是一个斜面的桌案,龚香伏案伏得脖颈酸疼后看到了,一下子就领悟了此物的妙处,使了个心眼,特意站起来走过去假装请教蒋龙,两人说着说着,他就把这案搬到自己面前用了。
蒋龙这才反应过来,想抢,抢不回来,又嫌丢人,让侍人看笑话,一时气得哭笑不得,指着龚香骂:“四海兄!弟叫你一声兄,你现在还敢应吗?”
龚香笑道,“好弟弟,哥哥心里记着你。”他这么看或抄写就不必低头了,越用越觉得好,不免问他:“弟弟这是哪里找来的工匠?倒是好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