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擦擦额上的汗,“晕了也好。”
冯珠的身体仍微微颤动。
一瓮浇完,又浇了一瓮。
冯珠疼晕过去又疼醒,最后伤口处洗出来的水已经不是血水,而是干净的清水。
大汉这才让人敷药,用干净的麻布缠住伤口。包扎的地方过了一会儿才徐徐渗出淡红色的血渍。
大汉对小将说:“这血估计还要过一会儿才能止住,你今晚要辛苦了。”
冯班注意到小将的手缠住腰带,过一会儿就会放松。
小将点头:“我知道。”
另有人去煮药煮汤。
大汉对冯班说:“一会儿小公子还要叫醒用些汤饭,饭是一定要吃的,吃得多了才有劲,才熬得过去。”
冯班点头,看弟弟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好像是平静了些。
大汉不敢看向姜谷,还是对冯班说:“还请夫人也用些药才好。”
冯班看向守在弟弟另一边的母亲,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十分敬畏她,他从没想过母亲……在摘星宫有这么高的地位。
他们不敢直视她,不敢直接对她说话,母亲一语未发,只凭她自己就能令摘星宫上下为他们母子三人奔忙。
既然如此,母亲为什么要在冯家那么多年?
他从来没想过母亲离开冯家后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以前以为是他和弟弟在庇护母亲,现在却发现,母亲如果离开冯家,她可能会得到锦衣玉食,华服美饰。
是他们……拖累了母亲吗?
母亲舍下这一切,是为了留在他们兄弟身边吗?
摘星宫没有侍女,这些人可能是从家眷中寻出几个手巧之人,前来服侍。
她们送来了被褥衣衫,还请冯班去沐浴,洗去身上的血污。可他不敢离开母亲和弟弟。
母亲也在她们的服侍下换了衣服,上了药,重新梳了头发。
冯珠睡得很沉,或者他只是晕过去了。等食物和药汤送来后,冯班看到的是散发着羊汤香气的乳白色细羹。
大汉说:“这是郑国米磨成的面煮的,用去了油的羊腿汤,搅了两个蛋,又暖和又饱肚又补身。”说着还递上了一根芦苇杆,插在碗里:“不烫了,让他这么吸着喝。”
冯班还从未喝过这么精巧羹汤,他道谢说:“让你们费心了。这么半夜,还找来这么精贵的东西。”
郑国米,鲜羊汤,还特意去了油,这份精致他在冯家都不曾享受过。
大汉笑着说:“这是公主的法子,叫给重伤失血、大病力衰的人吃,叫他们养身体的。”
冯班惊讶:“……你们都吃?”大汉:“我上回腹上中了一刀,放了屁后就吃了这个。”说着还回味,“真好喝啊……”
冯班叫醒冯珠,让他吃羹。冯珠迷迷糊糊的,不知是不是忘了刚才让他要疯了的疼,喝着这羹还说,“好喝,哥,你也喝,也叫娘尝尝!”
冯班看他这样有点担心——这是糊涂了吧?大汉对着冯珠的眼珠子瞧,说:“有点糊涂了。没事,这碗喝完,一会儿再喂药,都喝了以后,屁股底下再垫上尿布,让他睡吧,睡到明天应该就会清醒了。”
冯班忧愁道:“……他会好吗?”大汉见姜谷不在,犹豫后对冯班说了实话:“现在天太热了……这么说吧,只要不发烧,人就能好,发了烧……喝了药能止住也能好,就怕一直发烧,最后伤口再臭了,那人就好不了了。”
冯班急道:“那要怎么办?”
大汉说:“明天换药还要再洗伤口,一直洗到他这个伤口长皮就行了。”
冯班想到刚才冯珠疼成那个样子,百般舍不得,可又没别的办法。
冯珠是真迷糊了,两人当着他说话,他都没反应。喝着羹也能睡着。
一会儿又喝了药,继续睡。
月影东移。
大汉和小将一直在这里陪着。
冯班和姜谷也守着,夜色寂静,只有冯珠清浅急促,偶尔浓重的呼吸声吸引着他们全部的注意力。
这时,外面突然有了声音。
压抑的人声,脚步声,似乎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正在往这里来。
冯班以为是恶人,连忙起身找刀剑。
大汉和小将却紧张的坐得更直了,大汉还摸着下巴说:“就懒了几天没剃毛。”
小将嘲他:“我就没见你递过。”
大汉:“将军在时,我可是每天剃!”
小将:“将军都走了快三个月了!”
冯班见这二人不急不慌,忙问:“来的是什么人?”小将与大汉面面相觑,都很奇怪冯班为什么这么问:
“当然是公主!”
“公主”这个词撞进冯班的脑海中时,殿前已经被不知多少火炬给照亮了,一个身影快步进来,她身后并没有太多跟从者,只有两人。
她没有穿华美的衣衫,一件白纱长裙,腰间束带,一头长发挽成一个发髻,发尾垂在背后。
她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评判他。然后她走到冯珠身边,仔细的看他,问大汉和小将:“危险吗?”大汉清了清喉咙,用比刚才轻柔得多,也谨慎的多的声音说:“还好,明天不发烧就好。”
她问:“是什么伤的?伤口多大?伤了多久?用的什么药?”
大汉一一答道,还到另一边捧来冯珠被断下的手臂。
冯班看到弟弟苍白的手卧在托盘里,心中一阵揪疼。
姜姬:“怎么伤的?”
冯班警觉起来,插嘴道:“是家仆逞凶,伤了弟弟,又气死了爹爹,最后被我砍杀。”
姜姬这才转头认真看冯班。
他像冯瑄。
比冯瑄年轻,没有冯瑄张扬,比冯瑄更谨慎,也更平凡。
“既如此,你明日就去见大王禀明此事,大王定会为尔等作主。”她道。
然后越过他,走向姜谷。
她脚下难免迟疑,行动也难免滞缓。她仔细观察着姜谷的神情,希望能有个读心术,叫她好知道,她怪不怪她。
姜谷抬头看她。
在光下,她看到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丝丝白发刺疼着她。
她颈上有药布,有人伤了她。
姜姬坐下来,试探的伸手:“姐姐,疼吗?”
姜谷摇头,泪如雨下,扑到她怀里,抱住她无声的哭起来。
姜姬后悔了!
她早该把姜谷和孩子们都带出来!哪怕要被他们怨恨!也远胜过像现在让他们吃这么多苦!
她不过是……不过是自私。
她想要他们的爱和感激,而不是怨恨。她想要和他们长久的在一起,而不是短暂的相知之后换来永远的分离。
哪怕她是对的,哪怕她从未想过要害他们。
但当日的她可以问心无愧,今天却不行。
所以她选择在他们受过冯家的苦后才来救他们。
“姐姐……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姜姬抱住姜谷,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第467章 顺毛
摘星公主大半夜的回了摘星宫, 一住就是半个月不挪动。结果不但她回来了,大王也在盛夏酷暑带着人回莲花台了,理由是:郑人苦难,不忍玩乐。
不管别人信不信,街上的百姓是都信了:信了郑人在受苦受难。
郑国跟赵国打起来的事以前只是零星的传言, 多是流传在商人中间, 市场里也常见,但只是流言。
郑丝倒是陡然贵重起来,商人们高价收取, 却不肯再售卖。有些消息灵通的世家也开始收藏郑丝。
郑国水土丰美,不但郑国米格外好, 郑国的蚕都比别的地方的蚕会吐丝,最好的郑丝织出的丝罗可透发丝而观, 可见其轻薄。
郑国是不是被赵国打散了架没人关心,只关心这精致的郑丝日后是不是再也看不到了。
如今,赵国侵郑的事已经由大王亲自给证实了, 一时之间,乐城谣言四起。
商人们那里的消息是最多的。
所以乐城人知道了赵王是生气郑王没有好好对待赵王后,便有人说“有道理!”
“娶了人家的女儿还不好好对她, 老丈人可不就是要去打你嘛!”
至于为什么郑国一打就倒, 像是全无还手之力, 又有人道“这是郑王心虚啊!”
“郑王自家理亏,怎么还有脸跟赵军对峙呢?”“听说赵国大将在阵前说一说郑王做的对不起赵王后的事,郑国的将军都要羞愧自己退兵了呢。”
也有一些文人士子分析说不是郑王不想打, 而是他打不起。
第一,郑王在这之前先自断一臂把刑家给搞垮了。
刑家,郑国南边第一大世家。
没了刑家,就没人替郑王养兵了。
郑王的军队没了粮草,肚子都饿得没力气了,怎么能上阵杀敌呢?
第二,郑王寒了世家的心。
所以世家才不反抗,任由赵军长驱直入,逼郑王求和。
在这个基础上,姜姬放出了姜武带兵入郑的消息。
冯家给她提了个醒,姜武带兵的事是不可能一直瞒着的。有心人一定能打听出来。
与其给别人留把柄,不如自己挑选合适的时机揭出来,将坏事变好事。
姜武带兵进郑,自然是鲁国大王心怀仁念,去救助郑国百姓的。
所以郑国的那些城池一听说是鲁国的仁义之师,统统自己开城门迎接呢。
大将军到现在未费一兵一卒,已下九城。
此言传出,乐城人自然人人同有荣焉。这不正是鲁王高义,鲁国仁道大兴的标志吗?连郑人都沐浴着鲁王的恩德,啊呀,太让人兴奋了!
一时之间,给姜旦歌功颂德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了,全是自动自发的,还有给姜旦建祀修庙,夸耀仁德的,刻碑的就更多了。
甚至之前据传说姜姬要当皇后的事此时也翻出来了,就算是当时不看好姜姬的鲁人都改了口,这天下,除了他们鲁国公主,还有哪一国的公主配得上皇后之位?
姜旦此时人在摘星宫。
他来了以后才发现,这个地方处处都眼熟。
他看到的那间大殿,记得当时他曾从殿内跑出来,也曾绕着大殿跑来跑去的玩,还曾爬上那座小亭,爬亭前的那棵树。
姜仁陪着他,慢慢提醒着他姜谷的事。
姜旦已经不记得姜谷了。在姜仁的讲述中,他慢慢回忆起了在他幼时身边的两个身影……三个?还是两个?
那两个人他都不记得了。现在想起来,原来那都是姐姐?
那两个姐姐似乎一直很沉默,不像姐姐那么骄傲张扬,他一直以为他只有一个姐姐,而且姐姐从小对他就很凶,很厉害,等他长大后,见到姐姐就算觉得熟悉也还是会害怕。
而这个新来的姐姐,却……没什么印象。
姜旦有点紧张,他悄悄问姜仁:“姐姐叫孤来是想要孤干什么?孤对这个新姐姐好的话,姐姐会生气不会?”他的身边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会争宠,所以他无师自通,开始思考怎么面对两个姐姐的状况。
姜仁在车里就告诉了他:“大王,大姐姐是公主十分重视的人,小时候也非常尽心的养育过您,所以您要对她很好才对。您对她越好,公主越高兴!”
姜旦点头:“孤知道了!”
可等他见到姜谷,那个畏缩的、平凡的、还没有宫中宫女年轻漂亮有礼的女人时,却突然觉得很熟悉。
那张脸虽然苍老了,虽然神色忧愁,但他认识!
“大姐姐!”姜旦一口就叫了出来,快步走过去,不等姜谷跪下就亲手把她扶起来,拉住她说:“大姐姐!你怎么不早点回来!”
冯班和冯珠都站在旁边,但大王根本没看到他们。
冯珠有些头晕,没什么力气,但他的身体确实渐渐好转了,手臂还是疼得厉害,有时他会觉得手还在,只是用右手去拿东西时,好一会儿才发现右手不在那里了。
他靠在冯班身上,虚弱的看着大王顾不上旁人,拉着母亲说话。
这一幕是冯珠怎么都想像不到的。
他小声笑着对冯班说:“没想到……母亲出身如此显赫!”
不过,这样一想才是正常的。母亲如果真是贫家出身,又怎么能嫁给父亲?冯班扶住他,心里也是复杂得很。
冯家现在只剩下他们兄弟了,他想奉养母亲,但前几日公主与母亲一起照顾冯珠时——他当时吓得不会动了——对母亲说,会封母亲为夫人。
母亲当然推辞了,但公主坚持,说这个是一定要封的,封完之后才好给她赐府,而且这个夫人一封,她就有食禄。公主说,有屋住,有饭吃,这样母亲的生活才算安稳。
母亲说:“我有儿子呢。”
公主笑着柔声说:“他们还是小孩子呢,怎么能叫他们养家呢?姐姐放心吧,弟弟养你也是天经地义的。”
但公主转过来就来问冯班以后想干什么。
“你姓冯,不知你懂不懂八姓的意义。我直接告诉你,八姓是鲁国世家所能攀登企望的顶峰,而且除了八姓之外,再也没有第九个姓氏能攀上去。在这个位置上,你的一举一动都有鲁国上下所有人盯着。”
公主:“要么,你回去躲着,偏安一隅,混吃等死。但只要你出来,就必须要做出一番事业,才不辜负八姓冯氏。”
冯班当然是想做出一番事业的。
但他确定公主会让他做什么。
他还记得父亲提过的他冯家与公主的仇恨。现在父亲遗命他不必报仇,而他也……不打算报仇。
如果父亲仍在,可能会指责他没良心。但他还是觉得,冯家以臣子之身意图向姜氏报仇,这是有违君臣之道的。
摘星公主就算她真的越权了,那也是姜氏自己的事。
他一个为人臣子的,实在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只想好好孝顺母亲,教养弟弟,再找回三弟,这样一家人平平安安的生活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公主会相信他不替冯家报仇吗?
姜姬当然看出冯班的疑虑,那张脸实在好懂得很。
她听姜谷说,冯班和冯珠到现在都没有娶妻,也没有订亲,就觉得冯宾可能从冯瑄死后,就不打算认这几个儿子了。
对比姜旦和姜扬,她早早的替姜旦打算妻室,却从没替姜扬考虑过娶哪个老婆合适,只是因为他娶不娶,都不重要,既然不重要,她也就不会去花心思。
与其随便娶一个,不如就不让他娶。
这个世界对男女成亲的要求没那么强,可能是久未征战,人力不缺的缘故。普通百姓还是很有成亲的意愿的,因为这是资源的一加一。
而世家却每一家都有大批不愿意成亲的男子和女子,其中又以男子最多。
不成亲,就不必承担成年的责任。日子过得很舒服,何必给自己找事呢?
家族聚居,以同族兄弟之子为子的观念也很浓重。想教孩子了,看看自家兄弟中有没有聪明孩子,教导(玩耍)一番,满足了自己,也省去了养孩子的麻烦。
而一些醉心学术的人不成亲就更正常了。
所以姜扬至今没娶亲的意思,没有引起任何反对之声。因为男人只要想娶了,七八十娶一个也能生孩子。姜扬身为鲁国太子,有着大把的时光可以消耗。
但是,冯班和冯珠不成亲就不正常。因为冯家现在的处境就是要尽快扩大自己的家族,像席五,他替席家正名后娶了多少妻子?他家到现在甚至每一个月都有孩子落地,他就是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把所有能做的都做了,替席家壮大家族,替席家栽下根苗,越多越好!
冯班和冯珠没这个意识,姜谷也没有,她还觉得两个儿子以后有喜欢的女孩子了,领回家来给她看看就可以成亲了。她唯一提的要求就是想找姜姬借两件金器,几匹好布,因为要给新媳妇聘礼嘛。
姜姬趁机说服她受封夫人,这样她自己就有钱给儿媳妇了,如果以后儿媳妇对她不好,她也有钱吃饭!
这回,姜谷被说动了!她不怕干活,儿媳妇叫她干活没事,但儿媳妇要是把她赶出去她可怎么办?
姜姬说给她一幢屋子,再每季给她一些钱——这都要她当夫人后才能给。没办法,外面的那些人就是这种规矩,姜旦当了大王后,凡事都要按规矩来,没有规矩的话,人家就要骂他了。所以他想给姜谷钱也要先封姜谷当夫人才行。
有道理!
姜谷答应了。
冯班记得就是一顿饭的功夫,公主就把母亲说服了。
其中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公主对母亲的爱护,简直像是哄孩子一样。公主没有用大道理来压逼母亲,而是用母亲能接受,能听懂的方式告诉母亲,“劝”母亲。
姜旦见到姜谷之后,之前的犹豫也好,尴尬也罢,全都消失无影了。
姐姐说的封夫人,他当时就说了,姜谷封夫人,姜粟封公主。
因为姜粟没有嫁过人,而姜谷嫁过冯家。现在冯宾去世,姜谷回娘家而已。
姜粟的衣冠冢就在摘星宫的神女庙里,还有陶氏也在里面。
姜姬觉得她们两个应该都不会想跟姜元他们住在一起,不过现在想想,除了姜元,姜氏的其他祖先应该也不差。
现在姜旦威望日盛,封陶氏为皇后也不怕人阻拦了。
于是,姜旦从摘星宫离开后,回到莲花台就下发王令。
第一道王令,追封合陵平山神女陶氏为先王王后。
王令是姜姬起草了个大概意思,龚香亲笔写成,大概意思就是描述一下这个替先王生下大王的陶氏是合陵附近一个比较平的山头的神女,姿容如仙,神人善性,与先王偶有一顾,相伴九年,诞下大王。后来先王回来当大王,此女就归隐山林去了。
当日去迎姜元的人,以冯营、蒋淑为首的都死绝了,剩下的没一个敢放屁,虽然其中也有人记得先王身边确实曾有一个陶姓女子,后来遭人暗害……
不过伊人已逝,现在大王要说她是神女,谁敢说不是,那就是跟大王做对。
何必要跟大王做对呢?对不对?当年当过先王王后的蒋家都死光了,也不会有人出来反对了。
于是,陶氏成了姜元的第一任王后,也就是元配,大小蒋氏全都向下顺移。
没人反对。
陶氏成了王后,姜旦的出身就更加名正言顺。陶氏是神女,姜旦的出身也不比公主淑女生下的公子差。
就算姜旦长得土气了点……那也是神女的孩子!
乐城的人都觉得这是大王在替自己镀金,扫清身世上的瑕疵,都很理解上面的人要面子的举动。
接下来姜粟封公主,姜谷封夫人的事也没遭到太大的阻碍。
有前面那个“惊喜”,后面再来什么都不算什么了。
跟着姜谷嫁过人后又回娘家,封夫人,有品级,享千石禄,与丞相平级……
有想蹦起来说这是不是太厚了?龚相不介意吗?龚香立刻表示不介意!大王做得再对也没有了!姜夫人抚育大王有功,千石禄都算少了!两千石禄还差不多!说罢就当殿向大王进言,要求给姜夫人加食禄。
剩下的人想替龚香“鸣不平”的都闭嘴了。
跟着乐城中也有赞成之声,甚至立刻就有家族接回守寡的女儿,表示大王都能接回来,他们当然也能!
一群人吵得热闹的时候,冯班在二环成了新上任的苍蝇官。
龚香不解,问姜姬:“我这里多少事办不完,一个冯家后人,扔去当苍蝇官?公主,你就不能疼疼奴吗?”
姜姬只好温柔劝慰劳苦功高的龚相:“叔叔不知,那小孩子脾气掘着呢。我不先冷落冷落他,一开始就对他好,他就以为我要害他了。先折腾几年,叫他多吃些苦头再用他,他就没心事了。”
龚香摇头叹气:“冯家!”
姜姬笑道:“我还真喜欢这样的人。”像龚家这样的,要顺毛摸;要蒋家那样的,收服后要用铁链拴着,收服不了只能杀;而冯家,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枣就收了,多好。
她要是现在遇到冯瑄,她有八成的把握收服他!她还能叫他跟冯家决裂!
说到底,还是相遇的时候不对啊。


第468章 鸡毛蒜皮
龚香觉得公主或许是真的从冯班身上看到了冯瑄, 但她并不喜欢冯瑄被养出来的冯家的清高,所以她才会把冯班扔到了二环去当苍蝇官,让他直面肮脏的一切,在此时此刻,只怕这个少年心中前十几年被塑造出来的冯家家风会在一夜之间, 倒塌。
送葬的人刚刚离去, 冯家祖坟前甚至还有闻讯赶来以子侄礼结芦守孝的人。
冯宾风光大葬。
作为八姓冯家嫡支的最后一人,他的死远比他的堂兄弟们要风光得多。
当然,他有两个儿子留下来。而冯宾被人记得最多的, 就是他生的儿子们,好像他这一辈子所有的成就就是生了几个被人传颂的儿子。
前有冯瑄, 后有泰安夫人生下的冯班、冯理、冯珠。
姜谷受封泰安夫人,已经搬进了摘星宫。
冯宾的葬礼, 她本来想来的,但公主说她受伤了,不宜出门。冯班也觉得公主的话有道理, 毕竟母亲的伤处无法掩盖,万一让人起疑,可能会让冯宾的名声受损。
冯理, 这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儿子被假称是从小体弱, 在家养病。
冯珠损了一臂, 但说他勇武不凡,为保护父亲被恶仆所伤,也算得上光荣。
他与冯班就在冯宾坟前结芦守孝, 周围还有几个草棚子,都是冯家以前结实的亲友。
人死如灯灭,之前冯宾貌似“阴谋”暗害亲友的事也没人敢提了。现在提出来就是打算要跟冯家结成死仇了,偏偏冯家又冒出来一个深受大王敬重的泰安夫人,还有抚育大王的大功在身,唉……
不知有多少人暗地里羡慕冯宾会既会生又会娶,前半辈子,人们知道他是因为冯瑄,死了以后,人们知道他是因为泰安夫人。
守孝时不能吃热食,只能喝冷汤。
不过天气热,也看不出端上来的汤是冷是热,只要不冒热气就行。
温温的鼎食稠糊糊的,加了各种甜甜的蜜饯果实,喝下去既好吃,又不违礼。
冯珠大伤初愈就要来守孝,冯班也不愿意让弟弟饿着肚子。
冯珠虽然少了一只手,但他恢复得很快,精神上不见丝毫颓废,他像一棵小树,充满勃勃生机,纵使遇见风雨被摧折,但仍能挺起身躯,仰首向着天空和太阳。
他对离开冯家有着一点点的遗憾,但这点遗憾被新生活带来的新奇感给冲淡了。他怀念父亲,很快忘掉了父亲在最后的时光中对母亲的凶恶,甚至真心的相信是冯伯有阴谋要害他们,不是父亲的错。
冯班没有要求他更多,缺了一臂,冯珠这一生只能当个富贵闲人了。他不能当官,不能上殿,就算著书立说,也只能自己收弟子教导。
而冯珠在学问是实在没什么长才,他一直喜欢闲散度日,爱享受多过学问与理想。
有时他看冯珠,仿佛觉得又见到了已逝的大哥。大哥年轻时据说也是很喜欢享受的,曾有三个月不曾踏出房门,不曾穿衣洗漱的逸闻,脏臭的连最爱他的侍婢都不肯进屋服侍他。
冯珠以前当然不敢这样做,不过他见识过摘星宫后,很愿意跟母亲一起住在摘星宫。
因为冯班现在也没办法回冯家,他太忙了。
冯珠坐在席子上,席子铺的地方有一丛野兰,冯珠掐了一朵拿着玩,好奇的问冯班:“哥,你每天都那么忙,都是什么案子啊?”
冯班复杂的说:“都是一些……普通的案子。”
如果说什么最叫冯班吃惊,就是百姓们竟然有那么多的事!那么多!
他以前在家中受父亲和冯伯教导,讨论学习的都是鲁国大事,各世家的情况,他们的得失优劣,好引以为鉴。
他对冯家平时是怎么生活的也算略知一二。除了买些盐粮书纸之外,家里也没有别的交际。买东西有家中熟识的商人送来,价钱便宜,方便快捷。
至于家中的钱哪里来,当然是积蓄啊。是祖先留给子孙的遗渍。
当然,他当时在家中也知道坐吃山空的道理,原就打算等能出门了,去做一番事业,不说封妻荫子,养活一家人还是他应该做的。
邻里矛盾?
都客客气气的,有事就讲道理,哪来的矛盾?
家人之中发生矛盾怎么办?
父母长辈的教训自然该听从,哪怕父母长辈错了,当子孙的也不该指出来,以免伤了长辈的颜面,这才是孝顺。
兄弟之间,当兄长的爱护弟弟,弟弟恭敬兄长,自然不会有矛盾了。
如果有坏人要偷东西怎么办?
这个,且不说有没有匪徒能在乐城为恶,只说冯家上下,除了母亲手无缚鸡之力,他们兄弟,包括冯伯,武艺不说娴熟,倒也都过得去,等闲一二毛贼也伤不了冯家人。如果人数众多,自然逃跑为上,家中藏有宝马,也有弓箭,到时他一人断后,让父母亲人先走并不难。
他并不过分清高,也不是目下无尘之辈,父亲和冯伯从小教导他,他也熟知其他家里出现的种种恶行,无不是从放纵自身,溺爱不知节制引起的,所以只要懂得克制节省,规矩严明,就能保家中长盛不衰。
至于百姓,他们生活困苦,每日只为活口之食奔忙。他印象中的百姓,从睁开眼就在工作,从生到死,纵使碌碌亦无为。他们的人生不会对社会有什么益处,他们也创造不了太多的价值。如果他们知道敬畏,勤劳驯顺,那就可以了。如果他们不知敬畏,则需要严刑峻法来进行约束,不过百姓们大多都是知道敬畏的,那种山野流民是非常非常少见的。
然后,他就见到了真正的百姓。不是停留在印象中的,而是活生生的!那么多!那么多!
而且,他觉得百姓们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吵架和打架,因为报到他这里来的事有八成都是吵架,吵到最后打架,或者没有打起来就互相揪着跑来找他们这些苍蝇官评理。
为什么要评理呢?他们需要干这个吗?他以为他只需要赏功罚过。
负责教导他的是跟他负责同样区域的人。他说:“因为其实大多数人是不明是非的,他们都认为自己有理,所以才会跟别人打起来啊,我们就需要替他们分辨谁有理,谁没理,谁该罚,谁该赏。”
这么说也很有道理,但……吵架的理由总是“这人在街上看了某一眼,必是瞧不起某!”
“他在我家门口不走!”
“他拿了我家的桶!”
……
这、这都是什么事啊!需要为此跑来见官吗?
他问别人:“拿这种琐事来见官,难道可以吗?”
其他人都发笑,“当然啊,我们为什么叫苍蝇官啊?因为我们干的就是这种事啊。”
冯班只去了几天就心力交瘁。他不觉得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是为了来干这个,在他想辞官之前,去对教了他许多的那个人道谢。
那人摆手:“不必,像你一样干两天就走的有很多。我都习惯了。”冯班犹豫,他记得此人写得一笔好字,日常说话也是熟读诗书,为何在这里做这种事呢?不嫌浪费时间吗?
那人笑道:“我以前也跟你一样想。”他本是樊城人,樊城突逢大变,他带着家小逃到乐城外面来。虽然大王频施恩惠,但他只有一双手,要护住家小真是有心无力,其中他的孩子险些被偷走,妻子和妹妹两人结伴出去,结果两人一起被拉走了,要不是他跟在后面,只怕他就再也见不到这两人了。
后来公主将此地命名为二环,意思是环绕乐城的村庄。然后就取士设官,管理此地。他本意想去自荐,不料竟然需要考试,最后想尽办法才能回来当苍蝇官的。
人人都嫌这是苦差,但对他来说,他见识过那片混乱,当然就想亲手规范此地的秩序,他也亲眼看到二环越来越好。
“虽是琐事,但我就住在这里,我的父母亲人都在这里,我的孩子要在这里长大。我都不肯做,谁会来做?只有我自己来做了,我才能安心。”那人笑着对冯班说,“你是住在乐城的吧?那快回家去吧,这本也不是你这种公子哥该来的地方。”
但冯班没有再想走了,他默默的留了下来,面对着在他眼中全都不值一提的小事,替那些他根本不会去关心思考的百姓们做事。
他有什么资格挑剔呢?难道他还想一步登天?父亲走后,他看到了很多事。很多他以前没有看到,没有注意到的事。
冯氏是冯氏,八姓只是一个空名。父亲已经走了,他生前的凄凉和死后的光荣叫人心惊。莫非父亲生前不是八姓冯氏吗?但死后人人称颂他,死前这些人又在哪里?他们可曾亲眼去看一看他们口中不住夸耀的八姓冯家?他们认识的是父亲,还是八姓冯氏?
父亲教了他很多,他虽然足不出户,却能对着鲁、郑、赵等国的事侃侃而谈,他自信他的见识和学识不会逊于任何一个人。
但事实上并不会有人来向他请教列国,更不会有人想要知道他的看法,他的想法。
这个认识让他感到羞耻。
为他自己的无知和幼稚。
他不真的了解百姓,知道百姓。他同样不知道鲁国,不知郑国,不知赵国……
他其实是个无知之人。
他决心就从这里开始,重新学习一切。
冯班自觉羞愧,不肯把在二环的事告诉弟弟,而且他也觉得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难道要他告诉弟弟昨天一个女的把她的丈夫拉过来说她的丈夫不忠所以要他替她教训丈夫……
这种事怎么说的出口!
偏偏替妻教夫这种事,也是他最常干的工作之一。
招来的丈夫有不孝顺的,有懒惰的,有赌博的,也有不忠的。妻子有的根本打不过丈夫,只能来找苍蝇官替她教训丈夫。
苍蝇官们都会问清事实,再根据轻重打人,从一杖到十杖。
冯班略过这个问题,问冯珠:“公主说要在莲花台开宴会,你到时要不要去?”冯珠好奇道:“对了,公主请母亲去了。那我到时可以跟母亲一起进莲花台见识见识了!”
姜姬的裸男足球大赛还是如期举行了。
确实大王说过因为郑人太惨他无心玩乐。但公主没说啊,公主可以继续玩。
很多人都自动自发的替公主找理由。
“大王仁慈,公主这是体贴大王。”大王不玩是仁慈,公主心疼弟弟所以特意哄着他玩,没毛病!
“公主一贯如此。”有什么奇怪的?
“公主马上就要离家远行,何必再苛责她呢?”人家都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想在家里的时候多玩玩怎么了!
而且姜姬的英雄帖也是大范围大面积的散发,就没有谁没收到。
连跑去种地的博士家中的二十四个妻妾都请来了,人人有份。
虽然她只请女眷,但请了你的妻子、妹妹、母亲,你还能说什么?只能夸一声“公主好友”、“公主大方”。
而且他们也知道公主请人过去干什么,不就是一场足球赛吗?
范姝坐在屋里,马巍劝她:“你平时不出门,今天是公主特意请你去,就当去散散心也好。”
范姝摇头:“去了又要见人,何必呢?”马巍说:“这个不怕,我悄悄送你去,不跟马家的人在一起。你到了以后,就混在那些夫人中间,到那里也不要报马家的姓氏,就提我的官名就好了。”
马巍,身为二环纬十二区苍蝇官,区名升平。
结果不等他再劝,下人进来报信说:“公主派马车来接夫人了!!”
范姝一怔,“公主怎么会派车来接我?”下人道:“不止接夫人呢。听赶车的宫侍说,公主说为了避免有人攀比从驾,索性都由她去接人,省下许多口角。”
马巍感叹:“公主就是体贴!”他们二环的人都很清楚,二环其实是公主一手建立起来的,跟大王的关系并不大。乐城的人似乎都以为二环是大王的恩惠,其实大王根本不管他们,没有公主,哪里有二环呢?
他推着范姝出门乘上车,不舍的在车窗前隔窗对她说:“到了那里好好玩……回来时,我就在宫门口等着你啊!”
车内不止一人,响起轻轻的笑声,似乎都在取笑他们这对小夫妻。
范姝复杂的透过竹窗看他,轻轻的嗯了一声。


第469章 球赛,和离,招婿
摘星楼位于水道中央, 周围有无数纵横的水道,遍植清莲。
在盛夏之中,犹如人间仙境。
今日,是姜姬最风光的一天。
她万万没想到因事把足球赛改在摘星楼办竟然有这么大的不同。
摘星楼于众殿之中,昂首而立, 颇有君临天下的气势。
她高居第二层楼, 身边是姜旦——他听说有足球赛就也兴冲冲的跑来了,还带着郑姬,因为据说是女人才能看的足球赛嘛。
这是姜姬放出去的噱头。
外人的理解跟她的理解肯定完全不同。
外人理解的专给女子看的球赛, 必定是要合乎种种清规戒律。
她的这个嘛……
姜姬对姜旦说:“一会儿如果你不想让春花看,就捂住她的眼睛啊, 可不许你喊停。”
姜旦不解,他怎么会有胆子喊停姐姐要办的球赛?何况这是球赛啊!
“孤绝对不会这么干的!姐姐放心!”
姜智与姜仁知道内情, 相视而笑。被姜旦看到,不生气,反倒是好奇:“到底是什么球赛啊?”
一楼里已经坐满了来观赛的人。当然, 客人多,只是一楼是不够坐的,此时就显得环绕在摘星楼周围水道尽头的小殿是多么贴心的准备的, 它一开始的功用应该就是这个。
那些小殿里也都坐满了人。
不过, 彼时的鲁王在摘星楼举办的是歌舞会, 唱歌跳舞的美女们游走在水道上,小殿上的人也都能看到,现在这个足球赛却是在摘星楼前庭办的, 离的远的估计就能看到一群人。
等观众都就坐了,球员们上来了。
他们刚一出现,一楼和周围的小殿就传来惊呼,随着这群涂了油的壮汉们赤身赤脚走上水道,惊呼变成了惊声尖叫。
“天啊!!”
“神啊!!”
姜旦的眼睛瞪圆了,郑姬的嘴巴长得老大老大,看到的第一眼就往旁边躲,但看姜旦没注意到她,又悄悄移回来一点,赶紧再看一眼!
姜旦:“他们身上涂了什么?显得格外雄壮啊!”跟着就发现郑姬也在看!郑姬呀了一声低头捂脸,姜旦一怔之下,心里有点不舒服,但又不愿意让郑姬扫兴,拉着她道:“想看就看,反正是在姐姐这里嘛。”
姐姐果然……
他小心翼翼看了眼姜姬,以前无数的人在他耳边提过姜姬豪放的一面,但他从来没放在心上,今天看到这近五十个健壮的裸男,才真切感受到姐姐有多不一般。
不过在他的心目中,姐姐做的事都是对的,也都是好的。所以姐姐以此作戏,想必鲁国还没人玩过,今天姐姐愿意带郑姬一起玩,他又何必阻拦?
不过回去后肯定就不让郑姬再这么玩了!
球员们油光发亮的身体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连小殿的人都能看到了,在烈阳下,他们的肩臂是何等的有力!胸膛是何等的宽广!若能枕在这样的手臂和胸膛上,那又是何等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