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品德优良的王后生下的公子,郑王有何不满?
郑王哑口无言。
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儿,实在也数不出劣迹。而赵后和她的第一个女儿也都没有劣迹,他总不能说自己家的种有问题生出来的孩子不好。
所以这个小公子虽然才出生不到一年,但他品种优良,由父母观之,日后一定是一个好大王。如果他未来会不好,郑王需要举出可靠的例子来证实,如果他证实不了,他就必须立这个儿子为太子。
郑王骑虎难下。
他不敢立,他怕他前脚立了太子,后脚赵王就敢把他杀了,扶幼子继位。
他不敢不立,赵王不日就要打到望仙城了,等赵王打到城下,他不立也要立了。
前后都是死,怎么办?
郑王那边仿佛是个死局,姜武那边的情势却是一片大好。
姜武先是带人潜伏到赵王进军的路线看他们怎么攻城,怎么运兵后就回来了,然后静悄悄的带兵进郑,静悄悄的占据城池,全程都是静悄悄的。
至于怎么静悄悄的打仗,姜武的做法是把粮食堆在城外,叫里面的人开门出来投降,他就带兵扎在城外,晚一天,粮食就会被军队吃掉一部分,等粮食吃完,他就带人强攻。
结果不出意外,城门都是很快被打开了。
只有一座城是城主带人投降,其他的都是城中饥民联合起来偷偷打开城门迎姜武的人进城。甚至有一座城是守军在城墙上问“果真给粮?”
姜武:“果真。”
守将就自己打开城门出来运粮了,运完也不回城,跑了。
城门洞开,城中无一兵卒。
这座城投降的也很快。
还有城中世家开城门迎姜武进来的,这一家最有意思,迎了姜武进来后,当家的与姜武秘谈,说他本是鲁人。
姜武写信来说:“此人姓范,据说是樊城范氏子弟。我记得凤城有个范氏,因为犯了众怒全家都被灭了门,不知是不是这一家。”随信附来的还有范家这一支的家谱和分家时抄走的祖谱。
姜姬叫来龚香,把这个给他看:“是真的吗?”
鲁人跑到郑国去,还成了当地一座城的一个世家,看祖谱记载,这一支出去少说也有一百年了。
龚香屈指算了算,说:“看样子是不假。不过要找范家家谱对对看。是真的就迎他们回来。”
姜姬:“范家当时不是死光了?”
龚香摇头:“他们家是被人害了,但绝不会灭门,必定有活口留下。”
姜姬不解:“……为什么?”
龚香也不解,他奇怪公主为什么会这么问,她自己都留了冯家一条生路,“留下一条根苗,也是替范家留一支香火啊。”仇不能结成死仇啊。
姜姬目瞪口呆,原来斩草除根在这个时代不是人人共知的默契,留下死仇的一条血脉才是正理?
她能理解自己,但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这么干真够有病的。


第464章 一计可退百万兵
姜姬对这个世界的“仁”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这是一个无形无象却深入社会每一阶层的准则。在这个兽性还很明显的社会里,提倡“仁”是社会的自我修正吧。
通俗点说就是“今天我放仇人一马,日后别人害我时,也该放我的血脉一马”的美好祈愿。因为不管哪一个家族,不管多么强大, 都不能保证自己的家族永远昌盛, 那么当子孙后代落魄之后,希望别人不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出于这个信念,他们会对“仁”身体历行。
这么说来, 其实也不算是很蠢,长远看来, 还非常明智。
后世发展出的“别人害我全家,我都要原谅对方”的圣母思想应该就是这种思路的尽头。
什么路走尽了, 也就走绝了。
目前看来,“仁”是对社会有好处的。
龚香去打听范家下落,得知范家最后只遗一女, 据传当时樊城马家有一个情种,他保下此女性命后,娶她为妻, 现在带着妻子搬出了马家, 独居在外, 而且这个男人现在还是一个苍蝇官。据邻居说,这对小夫妻相敬如宾,感情很好的样子。
姜姬:“有孩子了吗?”这都好几年了, 范氏女该不会已经生下孩子了吧?龚香意味深长的摇头:“范氏身体不太好,两人没有孩子。她替马巍纳了几房妾侍。”
姜姬想亲眼看看这个范氏,想了想,干脆就在行宫中举行壮男祼身足球赛,邀请各界淑女前来观赏,以消炎暑。
为了把范氏给捎上,她邀请的女子除了乐城世家的女眷之外,还有官员家的女眷,其中姜旦继位后提拔上来的官人人有份,包括以前那些买爵位的——刚让他们受了牵连委屈,她这个“罪魁祸首”也该表示一下歉意。
剩下的如田、席两位博士,目前仍身在赵国的丁强家的妻子、女儿、老母等。
姜奔新娶的妻妾也都叫上了。
她还是这次拟名单时才知道姜奔又续娶了。
“谁家的?”她问龚香。
龚香摇头:“不知道。”想了一下,记起一个传闻:“我听人说,姜奔这次娶的妻子其实是个骗子。”
在行宫西边不远处的一座宅邸中,王姻快步从庭院中穿过,来到一处精致华美的房舍前。
廊下的几个侍女看到了他,脸蛋红红的进去禀报了她们的女主人。
不一会儿,王姻就坐在屋里了,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高雅华贵的女子,她看起来有点年纪了,但精致美丽的装饰让她就像一国的王后一样。
她的眼角看到侍女们都退到了廊下,连忙问王姻:“公主给我下帖子了!我要不要去?我能不能装病啊?”
王姻:“我听说了。你当然要去!”女人紧张道:“可是……会被发现的!”
她本是一个世家眷养的歌伎,因为年纪渐大,在家中越来越不受喜爱,一些年轻的女人总是来欺负她。
这时有人跟她说,想替她介绍一门亲事。
女人十分犹豫,她记事起就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到现在不知家乡父母的来历,她也不想去过需要自己亲手烧饭,亲手洗衣,没有胭脂,没有香料,衣服不能时常更换,首饰没有几件的贫穷生活。
她答应了下来,但要求对方一定要很有钱。
她本以为求婚的是一个商人,不料等她“嫁”出来后,这个叫王姻的人出现了,说他打听了很久才选中她,所以他特意将她从家里“骗”出来,如果她答应他,照他说的去做,那她日后会过着像家里的夫人一样舒服的生活,有无数的仆人,有高大的房子,有精致的首饰和穿不完的新衣服。
而如果她不照他说的去做,他就杀了她。
她纵然害怕,但也心动于他说出的承诺,最终答应了下来。
她的旧识都以为她嫁人后就跟着商人离开回家乡了,不知道她其实是住到了城外的一个宅院中。
王姻替她买了一些下人,又置办了许多首饰,最后告诉她,她需要假扮一个死了丈夫,一人独居的世家女子。
她吓坏了,拼命摇头拒绝!
王姻:“你知道我想把你嫁给谁吗?你知道大王有两个义兄吗?大王的次兄姜大夫正在求美,你如果嫁给他,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她没想到竟然是一位如此显赫的男子!想到自己会嫁给这样的人,不免让她心动神驰。
她犹豫道:“那……我就是要骗他吗?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杀了我的。”
王姻:“姜大夫在外面竖敌颇多,不会有人登门拜访的。你以后不要见人就不会被拆穿了。”
她背下了艰涩的“家谱”,在王姻的指点下一点点磨掉自己身上奴颜卑膝的一面,变成了一个总是仰着头看人的“夫人”。
她家道中落,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之后丈夫又去世了,他们之间没有孩子,她从夫家离开后就一人独居。
等她对这段身世熟悉之后,王姻在一日午后引着姜大夫来了,姜大夫下马时不慎扭了脚,想在她家这里休息片刻,等家人赶着马车来接。
她照着王姻教导的,不许姜大夫进门,而是直接派出她的马车送姜大夫回去。
又过了几日,姜大夫带着礼物登门致谢。她请他进来,却仍然没有见他,而是让家中老仆代为招待。
虽然这老仆刚买来不到一个月。
如此几番后,姜大夫终于能与她在庭前一见,为了这一面,她花了半年的功夫。
午后,花香袭人。她在窗后,倚窗春睡,意懒身倦,一袭郑丝裹住她娇甜丰满的身躯,虽然没有露出一丝肌肤,但紧束的领口让她的脖颈看起来更加修长,紧束的腰带衬托出她丰满的胸部、纤细的腰肢和浑圆的臀部。
之后,她“没有看到”姜大夫已经到了,两人隔着屏风喝了一杯茶后,她就请他离开了。
一个月后,姜大夫就向她求亲了。
她几番推辞后,不忍辜负他的深情,终于答应嫁给他。不过嫁过来以后就深居简出,说不能因为再嫁之身而给他丢脸,好几次拒绝了姜大夫要她请旧日亲友来的要求。
她已经发现了,姜大夫求娶世家女子是为了得到助力。可她根本不是啊!
但她又舍不得现在的生活,只能听王姻的,事事受他摆布。
“不行,不行。”她摇头道,“我不能去!”她犹豫了一下,以袖遮面:“我在家中时也服侍过许多客人,到时一定会被认出来的。”
王姻道:“我教你个办法,一定有用。”
姜姬于是就收到了一份极有诚心的礼物。礼物来自于姜奔的妻子,她在里面说因貌丑不敢见人,虽然收到公主的邀请十分心动,但担忧因容貌招人取笑,如果公主能把她藏在殿内,不让别人看到她,那她将感激不尽。
她感激的方式就是“日后凡公主所言,吾必从之”。
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
“便犯丈夫亦不违誓”
哪怕你叫我背叛姜奔,我都没有二话。
“公主如不信,奴曾于榻间听大夫言道欲与冯氏联手,以郑事狙击大将军,夺大将军手中兵马,即在近日”
姜姬叫来蟠儿,让他去做一件事。
“给姜奔百卷军书,让他招兵买马。”她道。
蟠儿不解:“公主,如果需要兵马,可从二环选壮丁服役。”
“不是要兵马。”她摇头,“有人跟姜奔联起手来要抢阿武手中的兵。我就先给姜奔十万兵马,让他自己去召人。”
一卷军书一千军户,百卷军书就是十万人。这十万人召起来容易,谁养?
以姜奔的习惯,当然是谁是他的同盟,谁就要出钱养他的兵。
她倒要看看,冯家的面子有没有真金白银贵重。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干燥的土地像是要裂开般。王姻坐在廊下,巨大的树荫支在这片屋宇上,带来一股清凉。
他在替姜奔收揽人心。
冯家找上门时,他就看出冯家是想借姜奔报仇。也只有姜奔这种蠢货才会为了区区几万兵马就想推翻大王,他连自己的靠山到底是谁都不知道,只是一味记恨莲花台的大王、公主与将军。
不过冯家还是能替姜奔带来一些人手的,这些人和冯家一样清高,家资不丰,但在读书人中间的名声却都很好。
大将军带兵侵郑是不义之战,这些人打算咬着这一点,要大将军放兵归田。
一群蠢人。
王姻都不敢相信这些人在姜奔那里商量半天,商量出来的是这么一个主意。
就不说大将军会不会被人骂两句就把手中的兵全都放了,他们丝毫没有考虑过近三十万杀过人的凶徒全都放了以后,会给鲁国造成多大的伤害。
没有军纪约束,没有兵营,没有军粮,这些人会成什么样?鲁国会成什么样?
一群人只会怀着自己心中那清高的梦想,却不肯低头看一看眼前的世界是什么样。
他现在已经能确定了,这姜大夫就是大王摆在外面的一把凶刀,他的愚蠢让他变得更好用,但也更容易被别人握在手里。
就是不知道大王得知冯家的事后,会怎么决断……
他正想着,前方姜奔的居处突然暴发出一阵狂笑声。
正是姜奔。
王姻放下手中的事,走过去后就看到姜奔正在屋里哈哈大笑,他赤足披发站在地上,不停的走动,不停的叫好。
“好!好!好!”他看到王姻,大步过来,抓住王姻的肩说:“多亏你!多亏了你啊!”
王姻笑道:“不敢当。”不管是什么事,他先认了。
“好!好!”姜奔又跑回去,王姻才看到榻旁有一担木简,上面的封条是——
他也赶紧过去,定睛一看,封条上果然是“国泰民安”四个纪字!
翻过来,封条的背面就是“天下太平”。
以兵止戈!!
这是军书!!!
有这个就可以按名索骥,发召书召集书中所载姓名之人。若此人身死,则其子应召;若其子已死,则其孙应召;若此人无儿无女,则同族同姓之人应召。
王姻在家中也只见过一卷,被供在宗祀内。这是姜氏曾赐给建城之物,父亲曾说过,此物重于建城。
建城城毁,此物不可毁。
这里有一百卷。就是十万人。
十万人……大王竟然会给姜奔十万人……这不可能啊……
王姻在军书前缓缓踱步,想不通!想不透!大王怎么会给姜奔这个不忠心的蠢才十万人!
难道是他误会了?大王是真心对两个义兄好?
还是大王背后的人也真心实意的相信姜奔和姜武?
不对,不对。
大王没有实权,他不会看错。
姜奔的愚蠢也很容易看出来。
直到姜奔高兴够了,坐下来叫下人去把前几日跟他商量怎么把姜武给告下去的人都请来。
王姻抓住了什么,上前问:“还未恭喜大人。大人何时招兵?小的不才,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何必再叫别人来呢?他们不是真心为大人的。”
姜奔拍拍王姻,笑道:“正因如此才要叫他们来。不然这些兵谁来替我养呢?”他拍拍身边的军书。
王姻:“……!!”
原来如此!!
他再看向这一担军书,不再觉得它们威武不凡了。
召不来兵马,这就只是一担朽木而已。
那人早看穿了姜奔……还有冯家。
所以,他只用一招就破了冯家的局。
他想办法递去的消息只试探出了一件事,那就是那人智深似海,不可估量。
王姻哈哈大笑起来,起身甩袖离去。
他不如此人。
何必再多生事端?
公主宴请那日,他随着一道进去,投诚即可。
这样的伟人,他便效犬马又有何不可?
姜奔不解,见王姻突然离去,叫了几声不见他回转,大怒:“小人可恶!”不过没有听他的就走了,当真可恶!


第465章 爱子
“荒唐!荒唐!!”一个男子从一座府邸大门出来, 行态慌张,他跳上门口自家的车,对车夫道:“去冯家!”
车刚要走,里面又跑出来一个人,喊道:“停一停!等等我!”
车夫看是自家主人的好友, 连忙勒马停下, 主人在车内感觉到车停下了,掀起车帘大骂:“为何止步!”话音未落,就被人推开抢上车来, 来人气喘吁吁,“快走, 快走!”
主人见是同病相怜之人,没好声气:“你也出来了?”来人点头又摇头, 抬袖擦汗:“不跑快点,我怕他就不让人走了!好吓人!天爷!这是要把我们的家底都给掏空啊!”车主人冷哼道:“我正要去冯家质问,因何害我等?”
来人迟疑了一下, 摇头道:“你去便去,客气些。冯公想来不是有心的,他大概也没料到此人如此不要脸!”
车行到半途, 停下来, 一个人跳下车, 在街上另雇了一架车回家去了,这车径直往冯家去,到了冯家门前, 一辆车刚刚离开,冯伯和冯家两个儿子正在门前长揖送客,看到又有客到,冯伯长长叹了一口气,背转身进去了。
门前的冯班与冯珠面面相觑,冯珠年纪小,没经过事,在家中除了与兄长还能说上几句话之外,父亲、母亲、冯伯,他都不敢靠近。他也不能到外面去,结交百姓之子为友,这样回来是要挨打的。
以前家里只有这几个人,最近来了好几次客人还让冯珠特别开心,后来却发现这些人来了,家里的人心情都要变坏,父亲和冯伯长吁短叹,母亲更加沉默畏缩,兄长也是愁眉不展。
冯珠问冯班:“哥,我们……要过去吗?”
此时车上的人已经下来了,冯班连忙带着弟弟上前长揖问好,再请客人到家中稍坐。
等进了家门,冯班在此地陪着,叫弟弟去请冯伯出来。
冯珠出来后去找不到冯伯,他在父亲屋外徘徊不敢进,只得去问旁边角房里的母亲,母亲摇头:“冯伯没有来,你去别处看看。”
冯珠又去找了灶间、书房、库房等地,都找不到冯伯,只得怏怏然的回去。
冯班正在承受客人的责备和辱骂,而且不是一个,而是四个。冯珠伸头看了一下,冯班看到他后悄悄摆摆手,让他不要进来。
冯珠坐在廊下阶上,深深的叹了口气。今天……好多人来骂他们家,冯伯一定是被骂烦了才躲了,可惜他们兄弟没办法躲。
直到这些人骂够了,才“宽容大度”的离去,冯班和冯珠还要送出门去,感谢他们的“教导”。
冯珠现在听到街角有马车驶进来的声音后脖子根的汗毛都要竖起来。
“哥,我们快进去吧。”他拉着冯班退回去,又去推大门,“哥,我们快把门关起来!”
冯班神色疲惫,看到弟弟天真稚幼的一面也要发笑了,他上前帮着弟弟把两扇门合拢,没有告诉他如果有客人到,为示尊敬,这两扇门就要再打开一次。
幸好当天没有客人再登门,他们也免了继续挨骂。
晚上用饭时,他和弟弟在廊下,为的是能尽量陪母亲一起用,冯伯则在屋里侍候父亲。
他听到冯伯说:“……公主赐下了许多军书,姜奔这小儿就以为是他的机会到了,却不肯自己出钱,就要这些人拿钱出来让他召集军队。”冯伯冷笑摇头,顿了一下,叹道:“这些人当然不像蓝家那么傻,蓝家好歹当时还嫁了他女儿过去,跟姜奔是正经姻亲,也确实占了些好处。他们也看不起姜奔,当然不肯助他成事。姜奔似乎用了些手段,强硬了些,这些人受了惊,就觉得咱家害了他们。”
整件事似乎很简单,却叫人丧气无奈。
冯伯尤其如此。这个主意是他和冯宾一起想出来的,他们都认为只要除掉姜武,公主和大王其实是不值一提的。
结果他们商议了许久,制定了许多计划,联络了那么多人,一家家的都是冯宾拖着病体仔细考虑过的,然后再由他和冯班、冯珠一一去说服。
找了姜奔,只是他们需要一个在前面冲锋的人。也是因为他们想让姜氏自食恶果。
结果公主不过送上几卷军书,就叫他们这看似坚固的联盟一下子烟消云散。
冯宾摇头,推开嘴边的碗。冯伯没有再强喂,放下碗,扶他躺下。
冯宾:“我冯家不能给他们好处,这些人也是冲着好处来的。他们看穿姜奔的无能愚蠢,以为从此人手中摘取果实份外容易,不料倒被蠢人拿住了,这才恼怒至此。”
比起冯伯,冯宾倒是更能接受这个结果。
这才是公主。
回想起以前,玉郎早就大赞过公主的心性与智慧,那是在什么时候?对了,那是在去迎先王回来的时候,那时公主才只有四五岁大……
玉郎是被冯家拖累了啊。
如果他不在冯家,而在蒋家,或在龚家,或在街上的一个贫户家中,他一定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他会活得更好,活得更有意义,能一展长才,实现他的抱负和理想。
冯家……
早该亡了。
渐渐夜深了。
冯家没有别的灯,只有冯宾屋里会点灯。
冯伯点起灯,冯宾道:“你出去吧。叫阿班和阿珠进来。”
冯伯退下。
冯班和冯珠一直在外面等候,他们用过饭后帮母亲收拾了碗盘,顺便洗漱一番再回来等着,等到父亲睡去,他们才可以离开。
冯伯出来,对冯班和冯珠招手:“进去吧。”然后背着手离开了,他要去休息了。服侍冯宾睡觉的事就由这对兄弟去做了。
冯珠有些不情愿。他倒不是不愿意服侍父亲,而是父亲一直极不喜欢他,看他的眼神都透着不喜。他有时被父亲看着都会恨不能钻到地里去不出来。
他总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好,父亲那么好的人,是因为他不成器才一直不喜欢他。
但哥说这不是真的,父亲是不喜欢他们兄弟,不喜欢母亲,但父亲的修养让他不能把他们母子三人赶出去。
“因为我们没有犯错。”兄长说,“所以,阿珠,你要事事都做好,哪怕做得不对,也要好好的照吩咐做。这样我们才不会被赶出去。”
冯珠藏在冯班的背后进去,不想让父亲这么快看到他。
“父亲。”冯班来到榻前坐下,轻声问候,“您想要捶捶腿吗?”
冯宾点点头,冯班就到榻的后方给冯宾捶腿,冯珠跟着冯班做,冯班小声说:“别太轻,力道均匀,对,就是这样。”
冯宾听着这两兄弟说话的声音,一个教,一个学,兄友弟恭。
至少……还有这两个孩子。他们都是好孩子。
冯班专心捶腿,冯珠突然推了他一下,他连忙抬头,看到父亲正用从来没有过的慈爱目光看着他。
“父亲,你有什么事吗?”冯班惊喜的靠过去,充满感情的问。
父亲又看向冯珠,他连忙把弟弟叫过来,弟弟畏缩着,不敢靠近。
但父亲看着弟弟时的样子也很慈爱啊。
难道,父亲以后会对他们好吗?父亲已经不讨厌他们了吗?父亲回转了吗?
好多念头充斥在冯班的心中,这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不敢相信。
冯宾握住冯班的手,慢慢的说:“你还有一个弟弟,叫冯理。他被你小叔叔带走了,你小叔叔是你叔爷爷的养子,叫冯路。冯路因为你叔爷爷的死一直记恨我们,所以你的三弟,现在说不定也会对冯家,对公主,对你母亲,对大王怀抱着恨意。你见到你三弟后,要好好教导他,要提防冯路。他本是家仆之子,如果他要害你们兄弟,你不可容情,要杀了他,让你三弟回到家里来。”
冯班骤然听到这些话,根本反应不过来,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冯珠惊道:“那我三哥在哪里?父亲也不知吗?”
冯宾看向小儿子,摇头:“不知道。”
冯珠急道:“那怎么办?冯路家乡在哪里?他会不会带三哥回家乡了?”
冯班惊醒过来,也看着冯宾,“父亲,我明日就去冯路家乡看看。”
冯宾道:“冯路家乡和我冯家祖藉是一样的,都在乐城。我冯家,七百年前就在这里了。”
冯班:“那之前呢?”
冯宾茫然望向他,回忆了一下,道:“祖谱中并无记载。不过姜氏,也就是大王的祖先……据传是汤山人氏。汤山,就在如今的赵国境内。”
冯班记下这个地方。
冯宾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
但他的手还拉着冯班不放。
冯班也不敢动,等了半个多时辰,他把手轻轻的从冯宾手中拉出来时,冯宾又睁开眼睛,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清醒。
“公主,摘星公主。她将大王与太子二人推到台前,自己隐身在后,操纵王权。她是你们母亲的妹妹。当年先王将你母亲嫁到冯家,将公主的另一个姐妹嫁到了蒋家。蒋家害死此女,之后就被公主灭了满门。先王曾谋害公主养母,公主亲手杀了先王。”
冯班倒抽一口冷气,想躲开,可他的手却被父亲紧紧抓住。
冯珠喃喃道:“父亲该不会是疯了吧……”
他们从小的时候就听说他们的大哥是被摘星公主害死的,因为公主是个好弄权的奸人、小人。他们要除掉公主,是为鲁国除害,是替大哥报仇。
现在父亲嘴里说的,他们却从来没听过!
冯宾死死盯住冯班:“你要记住你大哥的仇!不许你去认公主!不许你受公主的恩惠!不许……”他没能说下去,因为姜谷冲进来了,她冲进来后还不忘关上门,然后跑到冯宾榻前,焦急又愤怒的冲他小声吼:“你不许这么说我妹妹!!你不许这么说她!!她不坏!!蒋家害死阿粟该死!他们该死!!”
冯宾挥开冯班,掐住了姜谷的脖子:“玉郎也该死吗?他也该死吗?!”
冯珠大骇惊叫,冯班握住冯宾的手求他松开。
冯珠大喊:“爹爹!爹爹要杀了娘!爹爹要害死娘了!!”
冯伯冲进来就看到冯班把冯宾压在榻里,姜谷半个身子也在榻里,以为他们二人要害冯宾,大怒大吼:“你们这些小人!!小人!”四处一望,取下墙上的剑就朝冯班冲来。
冯珠看到冯伯的剑从冯班头顶劈下,伸出双臂去挡。
冯班只觉得一捧热血兜头浇来,跟着就是冯珠的惨叫声,他回头一看,冯珠倒在地上,还有半条手臂,冯伯举剑立在他身后。
“冯伯?”冯班惊悚恍如梦中,可他的手还不敢放开。
冯伯此时看到床榻前的景象,原来是冯宾想掐死姜谷,他举剑对冯班说:“你若孝顺,就不该阻拦!你母能活命,全仗你父慈悲,怜惜尔等兄弟,如今你兄弟已然成年,不需母亲抚育,你父要杀你母,你该听从父命。事后,你可好生安葬你母,以全孝道。”
冯班耳中是弟弟的痛呼,母亲被掐着脖子的喘息,还有冯伯的话。
血从他的头顶滑到眼睛上,眼前一片血红。
冯伯:“还不快放手?让你母亲好生去吧。”
冯班仿佛在迟疑,回头看向榻里,父亲的眼中满是仇恨,他不会放过母亲的。母亲满脸是泪,看向他的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的怨恨,似乎在说,他就是放手了,母亲也不会恨他。
冯伯等了片刻,还想说什么,跟着就听到榻上冯宾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冯班惊叫:“父亲!!”
他连忙上前查看,不料冯班猛得向他冲来,他怀中寒光一闪,冯伯情知不好,却也躲不开了!
怀抱利刃,乃是拼死一击的博命技。
冯班一击得手就迅速退开,夺了冯伯的剑,一击挥下,齐肩斩去冯伯右臂,跟着再是一击,斩下冯伯头颅。
姜谷早就已经滚开了,她眼前直发黑,刚才不知怎么了,冯宾的手突然就松开了,她一边按住胸口,一边往冯珠那里爬,爬过去后就抱住他被斩下的断臂,想把断臂往冯珠怀里放。
冯珠抱住断手,泪如雨下,“娘!哥哥!哥哥!”
冯班浑身是血的转回来,来到榻前。
冯宾刚才被他一膝顶在腰间,浑身失力,此时早已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他看向提着剑的冯班:“你要弑父?”冯班把剑扔了,跪在冯宾面前:“儿情知犯下大错,等安顿好母亲与弟弟后,愿以命偿命。”
冯宾摇头:“一个下人而已,哪里用得着你用命去偿?你弟弟失了一条手臂,冯伯失了性命,两相抵过。”
冯班磕头,不肯把头抬起来:“我伤了父亲,份属大逆,理应以命相还。”
冯宾还是摇头:“你当机立断,有勇有谋,何过之有?如果连母亲都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你也不是我冯家子弟了。”
冯班茫然的抬起头:“父亲……?”
冯宾只觉得身体里的每一分力气都像水一样流走了。
他快要不行了。
“冯伯……阴谋害我,你是惩治凶仆。”
“我死后,你带着你母亲和弟弟去找公主,求她庇佑,公主对亲人心软,必会摒弃前嫌,庇护尔等。”
“冯家的仇恨,就到我这一代为止。”
“从今后,你要好好孝顺母亲,教养弟弟,找回你三弟……你们兄弟三人,要好好活下去,把冯家……传下去。”
冯宾看向姜谷,这个柔顺的、谦卑的、愚笨的女人,她能忍受加诸在她身上十几年的折磨,却不能忍受他叫她的儿子去恨她的妹妹。
他温柔的看向姜谷,伸手给她:“来……”
姜谷向后避了避。
冯宾的手落了下去,掉在床榻上。
他的眼睛闭上了。


第466章 悔恨
这一晚, 注定让冯班永生难忘。
冯珠的呼喊声越来越弱,他的眼神逐渐变得迟钝,人也开始不停的打寒战。
问他疼不疼,他竟然摇头说不疼,还笑着安慰他和母亲。
冯班几乎以为今夜失去父亲之后, 他还会更失去弟弟。
母亲和他努力的捂住手臂上的断口也无济于事。
母亲不能说话, 不停的推着他,比划着,他才明白过来母亲让他去驾车。
深夜, 冯班驾着马车,车内是还带着血污的母亲和弟弟, 在寂静的长街上哒哒而行。
母亲指点着道路,很快, 他就发现这是去往摘星宫的路。
摘星宫……
公主不住在摘星宫,她和大王都住在城外的行宫。
冯班几乎听不到车内母亲和弟弟的声音,恍惚间, 他觉得自己身后没有人,只有他自己。
他们遇上了第一队巡逻的人。他身上的血迹和匆忙的身形几乎能让人立刻将他拿下。
他大声报出姓名:“我是冯家冯班!我父……母亲是摘星公主亲姐!我们要去摘星宫!还望诸位行个方便!!”
巡逻的士兵议论一番后,一个小将越众而出:“既然如此, 吾等就送你一程。”
他观他身上血迹, 问:“车内是不是有伤者?”冯班:“是我弟弟。”
小将从胸中取出一个锦囊, 从中拿出一个指甲大小的淡黄色药丸,在他身后的人发出惊呼声,他把药递给冯班:“喂他服下, 可保住一口中气不散,只要还有命在,就能挨到见大夫。”
冯班立刻回头把药丸递进车内,小将也跟着进去,一眼看出要害伤就是断臂,解下腰带,上前把冯珠的断臂上缘缚紧,余端在手中绕了三圈,对不解的冯班说:“此举可止血。快走吧!”
他又冲外呼喝:“头前开路!先命人去摘星宫报信!”
车加快速度,碌碌向前驶去。
冯班依稀听到了车内弟弟略显沉重急促的呼吸声,远比刚才要好得多!
他仿佛抓到了一丝希望。
车快到摘星宫时,他听到了一列急促的马蹄声远去,小将道:“必是去行宫报信的。”
小将与姜谷面对面坐着,见她喉部红肿,隐有指痕,就把视线移开,不敢直视。
他不知此妇人身份真假,如果是假,那他们自有下场;如果是真,那他这辈子的荣华富贵都系在今夜了。
另有一队人迎了上来,看到车上的冯班,匆匆拱手为礼。
车不停,他们骑马跟在车旁,小将掀起车帘,让他们看车内伤者和姜谷。
那些人忙问:“外伤?断了一只手?从哪里断的?”
小将道:“肘下三寸处,断得很干净,恐是刀剑伤。”
一人道:“伤了多少时候?”冯班听懂了,忙道:“不到半个时辰。”
那人说:“那就还有救。快到了。”
冯班正茫然,车头的马已经被人逼停了,摘星宫前的摘星路上灯火堂皇,宫门洞开,门前有两列人在迎接。
为首四人急步过来,俱是巨型大汉。
冯班怎么看这都不像医奴。
为首一个大汉年约五旬,掀起车帘,小将道:“断了小臂,人还醒着,不到二十岁,还算年轻。”
大汉点头,探身入车内,两臂一展,将冯珠轻轻松松打横抱起。
冯珠在火光中的脸收苍白如雪,唇色惨淡,双眸失神。
大汉看他确实还醒着,笑道:“娃娃不怕,爷爷营里的小孩子们不少断手断脚,都没丢命。爷爷保你能活下来接着睡媳妇。”
冯珠茫然中不知是该先道谢还是该说他还没媳妇,“多、多谢大恩……小生、小生还未……”话没说完,已经被运到了宫内大殿里。
四面火炬高亮,映得一殿如白昼。
冯珠被摆在一条长案上,冯班和姜谷跟进来,大汉说:“这东西方便,总不能让小公子躺地上。”不过他自己的兵治伤时倒是都睡地上,这还是匆忙找出来的一条长案呢——公主殿内的床榻虽多,也不让拿出来让他用啊。
几个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年纪的男孩子提着东西进来,为首一人提着是一个陶瓮,下面淋漓不净一直滴水,看起来是刚从水里提出来。
瓮中的水呈浑白色。
大汉问:“凉了吗?”男孩说:“凉了!”
大汉:“来按住他,给他嘴里塞块布。”
其他人过来压住冯珠四肢与肩,冯班见此形状,上前欲阻止几人,大汉道:“公子别拦着,现在天热,他这伤口必须要洗,不洗会烂的,烂了人就要发烧,一发烧就救不回来了。”
冯班:“要洗就洗,何必要这么按住他?”大汉道:“这水里化了雪盐,洗伤口就要这个,但浇上去疼得厉害,我营中最强的汉子都受不了这个疼,小公子身娇体弱,只怕更受不了,不按着他一挣扎就白洗了。”
冯班白着脸,只犹豫了一息就下定决心,长揖道:“还望几位救我弟弟性命,我冯班日后必报答几位。”
大汉笑道:“公子放心,小公子照这么做,绝不会死,就是日后要少一只手了。”
冯班:“有命在就行,”他上前轻轻抚摸冯珠的脸蛋,“阿珠,你能不能忍得住疼?”冯珠虚弱的点了点头。
一个男孩子过来把布塞到他嘴里说:“小公子,疼就咬布,别咬牙,也别咬嘴,舌头会被咬掉的。”然后抱住了他的头,“小公子别怕,疼这一阵,省得没了命。”
在用盐水洗伤口之前,他见过的许多人断了手脚都是只能靠自己去扛,命硬的扛过去,命不够硬的都死了。
以前的盐吃都吃不起,哪能这么奢侈的用这么好的雪盐煮水来洗伤口呢?
如果不是公主让将军夺了浦合,现在他们也没有这么多好盐用。
地上放了个桶接血水,雪练似的水映着洁白的月光从瓮中温柔的倒出来,浇在冯珠被露出来的断臂处。
冯珠剧烈挣扎了起来,像一条活鱼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
几个人合力按住他,抱着他头的男孩子更是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把布吐出来,不让他甩头。
冯珠僵直的挺了一会就放松了。
男孩的手一直放在他的脖颈处,说:“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