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道:“就算平安救出了刑叔,只怕刑家也会记恨大人。”
周平也想到了。他前脚请刑叔来做客,两人说了话,回去刑叔就被抓了。要说跟他无关,就是傻子也不会信啊。刑叔是刑家心腹人,他回去告个状,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周平想了半夜,第二天从人替他准备衣冠,又把商人再次送来的礼物准备好,催他去莲花台时,他道:“不急,等我先见过龚大夫。”
从人惊讶,“公子另有打算?”
周平道:“我毕竟是大王的使者,鲁王的心意更令我忧心啊。”
他又忧心了两天,刑叔那里死的只剩下刑叔自己了。
周平带着礼物去摘星楼了。但这回,公主仍然没空见他,而是让人把他领到了金潞宫前庭,大王和姜大将军各领一队人在踢球。寒风刺骨,球场上大半的男子却大多赤着上身,踢打得格外激烈。
公主正在观战,周平眯细眼睛,看到公主身边另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穿着打扮看起来,应当是郑姬,据说郑姬被鲁王赐名“春花”,今日看到郑姬能和公主坐在一起,想必她深得鲁王欢心的传闻不是作假。
周平竟然心中一松!
但他带来的礼物中没有送给郑姬的。
这是他的疏忽!他过于小看郑姬了,竟然把她忘了!她虽然年幼,但鲁王从来没有忽略过她,有鲁王的支持,郑姬未来一定会成为鲁国王后!
球赛第一场结束得很快,以姜旦被姜武再次扒了裤子按在地上结束,刚才还打得激烈的球员们看到这一幕,纷纷停下手,勾肩搭背一起笑话起大王来。
姜旦没有偶像包袱,提着裤子爬起来就踢了姜武一脚,然后转身就跑。段毛毛等人连忙掩护他们的大王,帮助大王逃走。
姜武挨了一脚后,姜姬就在上面宣布“平局”了。皆大欢喜。
一行人转到殿内享用宴会。
在姜武、姜旦和球员们都去洗漱更衣时,姜姬携郑姬先在殿内接见了周平。
姜姬指着周平对郑姬说:“这是周大人,他是郑人,来自郑国。”
郑姬被教导得很好,虽然还是三头身,但举止行为都合乎礼仪。她听了姜姬的介绍,含笑对周平说:“春花见过周大人,大人,敢问父王、母后可还安好?”
周平看着郑姬比对自己亲生的还慈爱,柔声道:“大王和王后都很好,只是日夜思念公主,他们得知公主过得好,一定会很高兴、很欣慰的。”
郑姬笑一笑,招手让周平近前,命人送来坐榻让他坐下,又赐下美酒。
周平趁机送上礼物,当然是送给姜姬。
姜姬让人接过来,打开给郑姬看:“春花,这是郑国之物,你喜不喜欢?”
郑姬偏头来看,礼物当然很贵重,一条镶满宝石的三重金项链,一个金盘子,同样镶着宝石。
但这并不符合郑姬的审美。
她平时的吃穿用度都是姜姬准备的,姜姬喜欢女孩子可爱一点,萌一点。她的头花都是用最好的魏锦、郑丝制成的绢花、堆纱花,又轻巧又精致;她的衣服是染过后再漂洗,只为了染出粉红色和粉绿色,而且这种衣服因为没办法洗,一洗就没色了,所以穿到该洗了就要换新衣。
姜姬这样对郑姬,自然有她的用意。龚香没有过问,龚獠不敢过问,姜旦完全不在意。于是,郑姬看到礼物中笨重的金项链、宝石盘都皱眉,她已经习惯了精致的东西,乍一看到这类的就觉得不够美。
她看了眼周平,周平看到她皱眉已经不安了,她就点头说:“喜欢。”
姜姬说:“喜欢就给你。”
说着让人把礼物交给了郑姬的宫妇。
郑姬一直很喜欢姜姬,虽然还懵懂,但她已经很羡慕姜姬,羡慕她在鲁国的地位,两人都是公主却完全不同。她虽然还小,但已经能体会到这个王宫中谁说话最管用。
——当然是公主姐姐。
所以她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模仿姜姬的一举一动。姜旦都说,郑姬会像姐姐一样笑。
姜姬牵着郑姬的手,又引着周平说了两句话后就以“更衣”为理由先离开了。
周平就想趁人不在,多跟郑姬接触一下,让她能对他、对郑国多一些好印象。
他小声说:“公主在鲁可有什么不便之处?尽可告诉臣,臣一定会替公主解决烦恼!”
郑姬偏头一笑,周平竟然仿佛看到了摘星公主。她说:“我最烦恼的就是大王不能日日陪着我!”
姜旦最多每天吃饭时会跟她一起吃,平时实在没时间陪她玩。郑姬越来越依赖姜旦,知道姜旦对她最好,最关心她,所以无时无刻不想跟姜旦在一起。
这个周平就无能为力了。
郑姬看他说不出话来,一点也不失望,道:“我知道你办不到。只有大王最厉害,什么都能办到!”
周平:“鲁王年少英雄,某远远不及。”
郑姬道:“你有事求我吗?说吧。”她早就习惯了,因为大王爱她,所以总有人来求她。侍候她的宫女都说“大王极爱公主”。
周平犹豫了一下,道:“因为某身边的人得罪了大将军,所以……”如果鲁王能帮着说上两句,刑叔应该就能平安放出来了。
郑姬听了却摇头,“这个不行。你去求姐姐吧。”
周平从郑姬口中听说这个,更加相信只有摘星公主能解了他眼下的困局。不止是刑叔的事,更重要的是郑王的面子。
鲁王如果肯让一步,这样郑王才好把面子捡回来。
郑王可以送粮给鲁国,鲁王也该回送一些礼物,最好能比郑王送给鲁国的粮食贵重那么一点。
宴会时,周平就被请出去了,他还不够格参加这样的宴会。
不过礼物已送,又见到了郑姬,周平心里还是满足的。何况借郑姬之口把要求提出来更好。
果然,他回去后不过半天,就有一个摘星楼的貌美侍从来见他。
姜义对周平说:“公主都知道了。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安抚将军的怒火,将军可没多少耐心。”
周平连忙道:“自然,只是不知将军爱什么?某好立刻去打点。”
姜义:“大人装傻不成?”周平:“不敢!不敢!只是……”刑家的粮,他做不了主啊。
姜义起身:“我话已经带到了,大人听不听,我管不着。”
周平只得把姜义送出门。
之后让从人去告诉那些商人,“不管手中有多少粮食,都送给大将军。”
从人为难道:“只怕不行,刑叔交了粮,回去也没办法交待。”刑叔吃刑到现在都不肯吐口,当然是怕他这边把粮交了,回了郑国也照样要丢掉性命。
周平道:“他不要命,与我何干?我肯替他奔走,也求来了摘星公主的话,他心甘情愿为主家舍命,我们也只能成全了。”
从人没办法,只得把话告诉了剩下的郑商们,劝他们:“多劝劝刑叔,他回去也未必会受罚。”
郑商们连忙把话送给刑叔。刑叔受刑几日,已经遍体鳞伤,他趴在牢房的地上,艰难的抬起头,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就不再回应了。
刑叔已经明白了,周平要自己死。他知道了周平和姜大将军勾结的事,周平怕自己报复,早就决定让自己死在这里了。
交粮是个死,不交也是死,他不交,至少刑家看在他忠心的份上会善待他的家人。
第二天,刑叔就死了。
周平叹了一声,跟着就听说剩下的郑商也被抓了。
然后,这些人就把粮食都交出来了,连刑叔辛苦瞒下的粮食也都吐了出来。
周平这才放了心,再次求见龚獠。
龚獠见他后,他道:“我王愿奉于鲁王十六万石谷米,求贵国一宝。”
龚獠慢吞吞道:“吾国一宝……”
周平道:“正是。我王嫁郑姬于鲁王,鲁王难道不该还礼吗?”
龚獠点头:“如此,待我禀告我王,再作定夺。”
龚獠进宫说了周平的话后,姜武先竖起了眉:“难道他们是想要……”他看了一眼姜姬。
姜姬笑了,“我吗?”
龚香摇头:“未必不可能。”
对郑王来说,既然已经明白赵王险恶,那换个王后也很正常。
跟赵王相比,鲁王好像没那么险恶,鲁王要粮,他有粮,鲁国还能替郑国抵抗燕国,怎么看,鲁国都比赵国更适合与郑国结盟。
姜武拔剑劈了面前的桌案,“竖子大胆!”
龚香看公主只是发笑,半点不当真,就知道公主没把郑王放在心上。他多多少少是松了口气,本来他还担心公主想做点什么呢。
“大哥不要生气,难道还不许别人做一做梦吗?”她笑道,“周平只说要一宝,我们就送一件宝贝过去就行了。”
姜武道:“送什么?”
姜姬说:“送个……神像石雕吧。”
最便宜,最不用花钱。只要让国内工匠雕出来就行了。像法国送给美国的自由女神像一样,分解成数块,拼成一个巨大的石像,送过去后,郑王怎么把它立起来估计都要费些脑筋。
姜武仍嫌不足,姜姬劝他,“好了好了,一点小事不要生气了。刑家的运粮路,找到了吗?”
姜武点头:“找出来了。”
姜姬笑道:“没了运粮路,刑家的粮出不了郑国,日后就该刑氏着急了。”
她就奇怪,刑家哪里来的底气和鲁国叫板?他在郑国欺压惯了郑王,就以为到了鲁国也能欺负鲁人吗?
除了鲁国的商城之外,哪里还有比鲁国更好的商路呢?不从鲁国走,刑家从哪边绕路都要花上百倍功夫。
她要刑家跪着把粮食送上来!


第390章 人才
商路是商人的命脉,它隐秘、安全、财富。商路通常不为人所知。虽然人人都沿着几乎是同一条安全的路从这个城市到哪个城市, 从一个诸侯国到另一个诸侯国, 但每一个商人在哪里歇脚是不会大张旗鼓的告诉每一个同行的人的。
他们把货暂时存放在哪里?
什么地方是他们心目中的安全屋?可以放心的存放财产、货物、人手?
就姜姬知道的,每一个商人有时会有好几个“家”, 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娶妻、生子, 仿佛融入河流中的水滴一样不起眼, 扮成本地人,这才方便他们做事。
狡兔三窟, 但一个商人八窟九窟十窟都有,像刑家这样世代靠卖粮为生的家族就更别提了。
姜武审出来的刑家从郑国到鲁国,有不下十个村镇在为他们办事。也就是说, 刑家在鲁国至少有十个落脚点,这十个落脚点都有刑家商人的小家在,他们在这些地方各有身份, 有妻有子,有的甚至在那些村镇中已经存在了好几代人,早就成本地人了。
有时她也会感激阶级垄断,士人阶级和普通百姓之间犹如天堑般的鸿沟阻碍了这些商人成为一方霸主, 他们最多只能依附在某一个势力之下, 成为送钱送物的一只钱袋子。
在得知这些地点之后,她就授命姜武将他们连根拔起。
至于“罪名”,等人抓了以后再找,也可以根本不找,就这么先关着, 等刑家那边反应。
虽然刑家商人交待出来的东西让她有点震惊,但转念一想,鲁商在他国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布置呢?
这是显而易见的啊!如果能利用起来,该是多方便的事啊!
所以,她除了建立商城和商路之外,也该亲手养一两个大商人出来才好办事。
周平过不几日就从街上听说鲁王要造一座神女像送给郑王,以答谢郑王。
周平失笑,没料到鲁国是这么回应的。本来还觉得有些失望,但紧接着就听说王宫中的鲁王又出了一道题。
鲁王出题,早就成了鲁国一景,甚至周边列国的士子也都会闻风而动。
这次鲁王会出个什么题呢?
市场中央早就竖起了巨大的纸牍,上面书写着大王的题目。
与以前不同的是,这次纸牍前还摆着一尊五尺三寸高的神女石像。
石像面容婉约,春眉秀目,直鼻檀口,发似堆云,行动风流袅娜,通身一件深衣,细长脖颈,束紧纤腰,不盈一握,手掐兰花,掌心一捧谷物。
她头上簪着玉梳篱,耳上佩有三对耳环,颈上戴着十串项链,臂上有四对玉瑗,手腕上也有十对玉镯,每一根手指上都戴着戒指,腰上有三条宝带,两侧各有两枚玉佩。
姜姬看到这个据说是仿着她雕出的石像后有点晕,但也能理解工匠的溢美之心——他几乎把所有能给她戴上的首饰全以最大限度的可能给戴上了。
市场上围观的人都在啧啧称奇。周平挤到前面,仰首去看大王出的什么题,旁边一个才识字的小儿正在一字一字慢慢的大声读,周围的大人都含笑的听他读。
“以此石像为基……孤欲造一座高为十丈的巨像……”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惊呼。
“此像要与小像一般无二……头部、胸部、双臂、手、腰部、下肢,其每一部分的尺寸除以小像同部位尺寸而数值相等……”
“得出正确数值者为胜……为期二十日……”
小童读完了,然而周围的人也惊呆了。
“十丈?!”
“那是多高啊!”
“比城墙还高吧?”
周平已经想到这是造给郑国的石像了,乍一听到石像会高十丈,他竟不觉得鲁王这回礼轻了。
应该说,这才是鲁王会送的回礼。
等石像送到郑国,必定会引起诸国震动,郑鲁两国之前的友谊也会永远铭记在人们的心里。
摘星楼里,姜武好奇的问姜姬:“真造这个十丈的石像吗?”
“当然要造。”她笑道,“石不比金银贵重,要让这石像变得有价值,只能造得大一点。”
姜武不禁也有些向往,“不知高十丈的石像是什么样,到时我也要到郑国去看一看。”
姜姬一愣,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这个石像估计是立不起来的。”
她只追求大,就根本没想过让它立起来。这么大,又没有起重机,怎么立起来?
鲁国只负责把石像的分解部分送到郑国,立起来这种事,要交给郑国工匠去办。
不管立不立得起来,鲁国的名声是已经打响了。
立得起来,这石像是鲁人造的;立不起来,鲁国名声更加响亮。
她本以为给的二十日时间会不够,结果刚到第九日就有人来揭榜了。
是席五。
席家席五。
姜姬正打算让他派上用场,结果他耐不住寂寞,自己先跳出来了。
与刘氏兄弟买的答案不同,席五是自己算出来的。
他甚至已经请回石匠,先雕了一只手出来,等他上殿答题时,也把那只石手带了过去。
侍卫们把石手抬上大殿时,姜旦身边的人都惊呆了。
姜姬得知此事,就把田分叫来让他复核席五的答案。
田分也算出来了,但这次他是做为考官,姜姬禁止他下场答题。
“答案对吗?”她问田分。
田分点头道:“与臣算出来的数值一般无二!”
姜姬都有点吃惊了,这让她想重新考虑席五的位置了。
她不舍得拿他当炮灰使了。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席五被晾在一旁数年,最后会不惜一切代价求一个机会,而她给他准备的舞台就是在那些被派到各城去的巡城御史回到家乡后,他负责去审查他们的工作,诱导、逼压、刺激,让那些犹豫的巡城御史们被逼上梁山。
这是一个有去无回的任务。席五做完这件事后,哪怕他能平平安安回到乐城,日后也可能没有任何前程可言了。
但这件事也只能由八姓去完成。
只有世家和世家站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如果她想让人去指责世家,只能找一个身份比其更高的世家。
在鲁国,还有比八姓更著名的世家吗?
哪怕席家只剩下席五一人,头上无片瓦存身,手中无一分余财,但让他去挑巡城御史的刺,没人会觉得他不够格。
换句话说,这是一个拼祖宗的比赛,谁的祖宗牛B,谁就能站在道理至高点上对其他人指手划脚,喷粪放屁。
他说的有道理,你听着;他说的没道理,你还是要听着。
姜武的身份不够,他不是出身世家,他再有权,也只是权。他去了只会适得其反,会让世人更同情那些被挑刺的世家——被一个这样的人指着鼻子骂,太可怜了!
世人会转而同情世家,指责姜氏,指责姜旦放纵义兄,指责姜武放肆无礼。
姜姬要立于不败之地,只能选席五。
为了这个,她冷落席五多年,让他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越过他来到大王身边,逼得他越来越急,只能顺着她指的路去走。
结果这个她藏了多年,用来对付那些外城世家的王牌,突然揭开面纱,成了她最渴求的数学家、实干家!
她在心里大骂,然后又后悔该早早的把世家子弟给捋一遍的,这些有钱有闲的少爷们应该是最有可能钻研各类稀奇古怪学科的人了,其中说不定就有她急需的人才。
但要想由着她把世家子弟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用谁就用谁,前题是她先把世家都给打服了。
省得这些人宁愿在家中高卧,也不愿意听大王的差遣。
于是这问题又绕回来了。
姜姬对着那只石手想了一夜,到底舍不得席五这个人才。
她第二天见龚香,笑眯眯的问他:“叔叔,我有个好差事想让赵家人去办。”
龚香问:“什么好差事?”姜姬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通。
龚香就懂了,原来她一直不用席五是因为这个。他皱眉道:“赵家……只怕不驯。”
席五只剩他一个了,可以说席五生存的意义就是重振席家,所以公主才能设计他去完成一个不要命的任务,席五干完之后,图一个席家名振鲁国,再图一个子孙后代能得大王护佑,这样牺牲他自己就值了。
没有这份觉悟的,再怎么逼都没用。
“对啊。”姜姬点头,“所以,赵荟不能活了。”
龚香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她舍不得席五,就要再造一个席五。
他点头道:“不止他,赵家剩下的人也不能留。”只留一个能用的就行。
赵荟现在住的地方是位于市场附近的一个小院子,前庭紧窄的连跑马都跑不开,后院别提花园了,他在门内射个箭,靶子要立到墙上去才够。
这样的地方,他现在住着也不觉得难受了。
自从郑粮送到乐城,他心中的大石就放下了。只要郑王开始送粮,就意味着郑王已经扛不住了,他开始从赵转向鲁,打算跟赵绝裂,转而与鲁国为盟。
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对赵家也是。从此赵家子弟是想回鲁也可以,想留在郑也可以,两边为官都没关系了。
只等他再想想办法,替鲁王做件事,好洗涮掉赵氏原本的恶名。
下人来报,龚香来访。
赵荟起身更衣,准备迎客。
龚香跟着下人进来,赵荟迎到门外,拱手道:“稀客,稀客。”
龚香也是一拱手,笑道:“冬日夜寒,特来找你饮酒耍乐!”
两人从下午喝到天黑,关着门,开着窗赏着月,屋里烧着小火炉,小火炉上温着酒,两人面前都是福菜,也就是仿着鼎食做的炖菜,各种菜、肉、谷物煮一大锅,吃着又暖和又解馋。
酒至半酣,龚香道出来意,问赵荟可有心回郑国?赵荟摇头,“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只求能埋骨家乡,不打算再去远地了。”
龚香道:“那赵家子弟中,可有愿在郑王面前为官的?”
赵荟问:“到底是何事?”龚香道:“大王欲嫁公主入郑,又担忧公主在郑吃苦,所以想在郑国替公主找几个帮手。”
赵荟放下酒杯,道:“郑王已有王后。”
龚香道:“这又有何难?令郑王遣赵王后归赵即可!”
赵荟思量片刻,“我王果有此意?”
龚香点头:“千真万确。”


第391章 八姓重归
公主是大王手中最珍贵的宝贝,总要在最鲜艳的年纪当个礼物送出去, 换回许许多多的好处才罢休。
赵荟在郑国时听说过鲁国先王曾有意将姜姬嫁给郑王, 不过最后阴错阳差间,郑王娶的是赵姬。
当然现在也不晚。
等龚香走后, 赵荟连着几天心神不定, 盘算着赵家能在这里占多少好处。
他来了有大半年, 摘星公主的威名赫赫在耳。
先王爱她,大王爱她, 姜大将军爱她,现在躲在莲花台不敢出来的姜御史也爱她。
这还不算。先王在时,蒋家, 蒋淑的儿子蒋彪爱她,等蒋彪死了,蒋龙又爱上了她。
另一头, 冯家的冯玉郎似乎也是她裙下之臣。
等这两家全完蛋了,龚氏跑来占地盘的龚獠爱她!
现在龚香冒出来,似乎对这个公主也爱护得很,连他贬一句都听不入耳。
这么多传闻, 哪怕只有一半是真的, 这个公主也不可小瞧。
赵荟回来以后也断断续续往摘星楼送过几回礼物,不轻不重,因为他怕自己填不满这个公主的胃口。但现在是时候用力投资她了。
他叫来从人,让他把带来的财物理一理,寻出一些宝贝来送到摘星楼。
下人知道要送礼给这位公主, 道:“与其送宝贝,不如寻个美人送去,如果能讨得公主欢心不是更好?”
“人也要找,礼也要送。”赵荟催道,“找人回郑国送信吧。”
送信回郑国,既要把鲁国欲嫁公主的消息送过去,还要让赵家备些钱物送过来,他在这里还见不得人,没地方收礼收钱,这半年来已经花得囊中羞涩。
赵荟一边写信,一边考虑着要从龚香手里要官了。
他也该把赵家的名声立起来了。
信送走了,赵荟却久等龚香不致,只好自己送上门去,虽然这样就落了下风,不过现在是他求人,自然姿态该低一点。
龚家是龚獠当家,龚獠亲自见了赵荟,没跟他说龚香根本不住这里,他一直是公主的跟屁虫来着。
龚香没有跟龚獠说太多,只道公主想将赵家收入囊中。公主的作风,龚獠是清楚的,他自己就吃过好几次,见到赵荟来,不让他提正事,笑着跟他说:“赵公不知,大王近日把席家给寻回来了!”
赵荟一听就皱眉,心中不快,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又冒出来一个八姓,他道:“席家还有人在?”
龚獠笑着把席五的来历说给他听,“当日我父听说是席氏后人就连忙接回了家。”席五受大王重用,这不正说明合陵龚氏眼光好吗?锦上添花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席五日后站得越高,越要把合陵龚氏当恩人待,两人同殿为臣,席五都不好说龚獠一句不对,龚獠有个错处,席五都要抢着替他认错。
所以龚獠听说席五出头真是比谁都高兴啊!他终于不是单打独斗了!他终于也有帮手了!
赵荟城府深,当面也跟着龚獠感叹,却没有再等龚香回家就走了。
回家路上,他在车中叹气,时不待他啊。大王身边又多了一个八姓,他出头也越来越难了。
席氏重归是值得好好庆祝的事,放在姜旦身上,这都可以称得上是功绩了。姜姬立定主意把席五给召回来,当然不会怠慢他,一开始就捧得极高,却又把荣耀都归在席氏祖宗的头上,免得席五不好使唤。
龚香也一早开始拿这件事大吹特吹。
八姓凋零是以前的大王德才不备,现在八姓归来,当然是姜旦德才兼备。他骂起前面几个姜氏先王来没有压力,姜姬根本不在乎,姜旦不懂,所以他拿姜氏数代先王来捧姜旦,等这篇赋当殿咏读后,殿上的人个个面色古怪又说不出话来。
“龚四海好不要脸!”
“吹捧过甚……唉……”
可左右互相一望,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死掉的先王们说话,替他们教训上面这个不孝子孙踩着祖宗的脸给自己涨脸。个个把头低下,闭着眼睛,就当自己是聋子。
这篇赋诵完,席五的出场自然光耀灿烂。龚香拼命给大王脸上添光彩,不就是拿他当理由吗?
席五当然感觉到了众人不善的目光,可这跟他又有何干呢?以前席家人人称好的时候,有人因此救席家一命吗?他带着亲人不得不离开乐城时,有人看在席家份上来送一送他、留一留他吗?
何况,大王赐下高位,也怪不得他们眼气。
就是“博士”之位,他其实不是很满意,又不敢辞,生怕丢了这个也没有更好的在等着他,万一还要再等几年,他就真怕自己等不到席家重新回到八姓位置的那一天了。
席五成了席博士后就去找田博士联络感情了,他们俩是整个大梁仅有的两个“博士”。田博士比他还强点,极受大王重用,他几次去拜访,田博士都没多少心情招呼他,官衙里百多个人来来去去,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叫席五艳羡不已。
不过大王也没晾着他,他刚当上博士,大王就把造石像的事给他管了,让他设官衙,招属官,给了他三层编制让他招满。
席五真是被这接连的好消息砸晕了头,如果说当博士和造石像都让他有点遗憾的话,给他设官衙,由着他自招下属就让他欣喜若狂了!
席家离开已久,旧相识早就不见了,就算真有人拿着旧情找上门来,席五当面亲热,背过脸去就抛到一面不理会。他珍惜现在的一切更胜过自己的性命,怎么肯让这些“旧识”毁掉它?
大王肯给他这一次机会,未必还会给他第二次。
所以他绝不许自己失败!
席五安心做出个成绩来好更进一步,盯着石像的事不肯放松,还常去找田分请教,外人看起来,自然席氏与田氏成了一伙,两个大王心爱的博士不好得罪,都高看二人几分。
席五门前清静了就亲自登门去请人了。他闲居几年,前前后后也算认识了不少人,他看大王有点不拘门第的意思,又见识过人情冷暖,请来的人多数是有真才实学的,要么就是向他一样落魄的世家子弟,挑挑捡捡之下,官衙立起,属官齐备。
姜姬得知后还有些可惜,席五注定一辈子只能当技术人才,不能当公卿大臣来用。在她眼里,技术人才都是宝贝,捧着哄着宝贝着;公卿大臣却是消耗品,今日她想搞这个,用这一批,明日策略一变,这些人可能就有挡路的,就有不合用的,那就或调开或闲置,另寻新人来用。有运气不好的,比如赵家,那就当了炮灰,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世上总不缺当官的人才,所以她也从来不可惜官员,丢了哪一个,都有代替品。
这么说吧,龚香没了,她还会有另一个龚獠可用,或许会掉两滴泪;但田分没了,她就要发愁了。
现在多了一个席五也不够啊,再来十个、二十个,她也有地方放他们,换成龚香变成十个、二十个呢?
姜姬接连几天都接到赵荟送来的礼物,问龚香:“晾了他几天了?”
龚香扳手指算:“五天了。”
她把礼物摆出来给他看,笑道:“多晾几天,我多收几份礼。”这些世家底子不知道多厚,都逃过一次命,孤身在这里都有源源不绝的礼物送来。
真叫她想杀几个肥肥口袋。
龚香看公主眼睛发亮就心里发抖,他往礼物上一扫就知道公主想到什么了。这也没办法,新年新气象,公主又有了好几个花钱的大主意。
头一样,让人给燕国添把火。燕王老迈,身边人也开始找下家了,这些人倒是有志一同都下注在漆四身上,没几个人看好燕太子芦奴。
姜姬知道此时此刻,漆四一定会稳得不能再稳。只要等下去,等燕王归西,太子芦奴一定没办法稳定局势,到时他再跳出来事半功倍。
所以,她把功夫下在芦奴那里。
芦奴耳根软,燕王后虽然姓漆,但芦奴继位她是燕太后,漆四继位却不会留她这个太子生母活命,所以她一心一意要拱芦奴上台。
她是见识过燕国先太后的威风的,现在太后之位正在向她招手,她怎么能忍着呢?
姜姬让人买通燕王后和太子身边的所有人,给这两人出主意,一面对付虎视眈眈的漆四,一面想办法想太子早早继位,比如让老燕王先惮位,比如让老燕王替芦奴干掉漆四,比如让老燕王把手中权柄先给芦奴,比如干掉老燕王再嫁祸漆四,然后假传老燕王的王令等等。
燕太后和芦奴敢照着做一条,漆四迟早被他们逼得不得不“反”。
这样的主意,公主一说就是一长串,好像都不用想,龚香听得心底发寒,眼神都不敢跟她相对,更不敢“规劝”,一五一十的照她说的去做,转眼刚收进国库的税赋花得一文不剩,姜大将军送来的燕钱也瞬间消失了。
幸好,还有郑国。
龚香笑着说,“赵荟最精明,我看,他一定会想把赵家拆成两半,一半在郑,一半在鲁。过不了多久,公主就能在乐城见到八姓赵氏重归了。”
赵家的钱也能回来一半了。
郑国,赵家。
“你下去吧,好好休息。”赵理亲自起身,把千里迢迢从鲁国来报信的下人给送出门,回转身,他的从人正在收拾杯盏,见他回来一副沉思的样子,道:“公子,真要回去吗?”
赵理坐下,叹道:“我们毕竟是鲁人啊……”


第392章 刑自救
赵理是赵荟的次子,出生时, 赵荟的长子赵明已经四岁了, 两人不是一个母亲。
赵荟的两个妻子是同族姐妹,但并非同一支。而赵荟迎娶继妻, 不是因为元配去世。
这在赵家算的上是一桩丑闻。
赵荟是赵肃一手养大, 小时候甚至还叫过赵肃“爹”。赵肃的长子赵桥比赵荟还要大一点, 所以赵荟等于是和自己的侄子们一起长大的。
等到该娶妻时,自然是由赵肃替他张罗。
赵肃一边选儿媳妇, 一边选弟媳妇,但要论他最疼谁,不是自己的亲生子, 而是赵荟。
所以他就把最好的那一个嫁给了赵荟。
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自然有差别,容貌高低, 性情好坏,家世强弱等等。最好的那一个,自然样样都好,不但容貌是第一的, 才情也好, 还是嫡支之女,母族给的陪嫁极为丰厚。
赵荟娶了妻子,与妻子感情却只是平平。他受赵肃教导,对赵家的责任心更胜于儿女情长。
结果,赵荟元配就跟赵肃的三子偷情了。
同在一个屋檐下, 一边苦闷,一边怜惜,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甚至赵荟的长子赵明到底是不是赵荟亲生的,这个都很难说。
赵肃气得要杀了三子,赵荟拼死求情,对赵肃说都是赵家人,生下的也是赵家骨血,赵明是肯定姓赵的,又何必让外人看笑话?
他让妻于侄,认下赵明,算是皆大欢喜。
赵荟妻族自然无地自容,彼时赵家势大,更怕赵肃迁怒,便速速送上另一支的女孩子赔给赵荟。
赵荟为了平息事态,二话不说就娶了,娶完不到一年就生下赵理,一改旧貌,与新妻子琴瑟相谐,极为和睦。
赵肃看到赵荟确实喜欢这个妻子,怒火才慢慢熄了。
但他仍然不能容忍三子做出这等以下犯上之事。三子渐受冷落,郁郁而终,一妻一妾都被放归了。
三子死前还没有留下子息,赵肃就像要将三子的一切从赵家抹去般,他这样自然无人敢过问。
赵荟想了想,就把长子赵明托付给了赵桥。赵明幼时懵懂,等到大了,隐约猜出自己的身世,对赵荟就有些别扭,但又心中愧疚,就对赵理很好。
赵理在屋里转了半晌,三更半夜跑去找赵明了。
赵明已经睡下了,赵理长驱直入,门前的从人都不带拦一下的。他进屋掀开帐子,赵明才醒过来,一看是赵理,坐起道:“小二?什么事?”
赵理一肚子心事,爬上床后跟赵明躺一个被窝,慢慢的把信里的事说了。
赵明把被子掖好,问他:“你是怎么想的?”
赵理:“哥,你回去吗?”
赵明摇头,“我留下帮大哥。”
赵理道:“那……我回去吧。我想带小五和小十七回去。”
赵明点头,“那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找大哥说。”
兄弟两个说完了一起沉默下来,都睡不着了。
赵理问:“……哥,你觉得赵家会怎么样?”
赵明说:“顺利的话,两边都能活下来。不顺利的话,只活下来一边。”他不敢说两边都活不下来。
赵理一直没睡着。
早上洗漱之后,赶在吃早饭前,赵明和赵理一起去见了赵桥。
赵桥知道昨晚有人从外面进来,径直去找了赵理,一早等着他们过来,见到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他才道:“摆饭吧。”
一时下人捧着食案流水样进来,一人面前摆一个。
三人先用饭,其间没人抬头说话,等饭吃完了,下人把食案送下去后,赵桥才问赵明:“你们兄弟两个一起来是什么事?”赵明道:“父亲昨晚上送信回来了,道鲁王有意嫁公主入郑。”
赵桥一听就皱眉,叹气:“此事不好办。”
赵明点头,“是。不过赵王后失宠已久,我看此事还是有可为之处的。”
哪怕郑王极爱赵王后,他们也要试上一试。何况郑王已经冷落赵王后那么久了,说不定他也在心里盘算着换个新王后了呢?
赵桥担心的不是郑王的心意,而是这件事由赵家去说,日后赵家会挨骂的。固然赵氏可能会从这件事中得利,但一开始的形象是佞臣,日后想改都没机会改了。
赵桥叹了几声,对赵明点头:“那我今日就进宫见郑王吧。”
赵明道:“由弟去说更好。”
赵桥摇头,“我去郑王才信。”
赵明仍然坚持,“我随兄一道去,郑王更加不会疑心。”
他是赵荟的儿子,郑王肯定更相信他的话,毕竟是第一手消息嘛。
既然打定主意,赵桥就带着赵明进逍遥台了。
郑王刚与亲信臣子一起用过早饭,被吹捧的心情正好,就听说赵家人来了。他有些不想见赵家人,可又顾忌自己的形象,于是笑着说:“快请,快请!”
其他在座的人当然就不高兴了,他们好不容易把大王哄开心了,赵家的人就来捡现成了。
等赵桥和赵明进来,暗示大王“有事”,大王请诸位稍坐,带这两人进后殿之后,剩下的人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郑王坐定后,微笑着问赵桥:“是不是你叔叔有消息送来了?”
赵桥一脸喜色,道:“我王大喜!鲁王欲嫁其姐为我王王后!”
郑王一怔,倒不觉得有多值得高兴。
赵桥就和赵明一搭一唱把摘星公主给夸了一通。
首先,摘星公主是鲁王的姐姐,听说还曾抚育鲁王,所以如果郑王娶了她,那就成了鲁王的姐夫。比起娶了赵王后变成赵王的女婿矮了一头,这就高了一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