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原来是顾贤弟。”刘箐知道了,这是原来的樊城顾氏,早先拥兵自重,后来醒悟过来交了兵和城后,举家搬到乐城,听说当年樊城的世家如今拧成了一股绳,仍以顾家为首。
刘箐道:“我与你兄长神交以久,只悔不曾见过面,今日见到你,我也不必再遗憾了。”
这话算是夸了顾家两个人,顾釜与顾清音。
顾清音笑得更灿烂了,又施了一礼才坐下。
他奉大王之命送来的东西是五百个钱,这个钱是给刘箐做盘缠的。
行宫中,姜姬正在算帐,姜旦和姜武都在旁边“学习”,她一边说这钱是怎么花的,一边解释为什么这么花。
姜旦听说他封了官,赐了衣冠和车和宝剑后,竟然还要再给盘缠他们才肯上路,顿时觉得有点亏。
姜武跟他一个想法,皱眉道:“怎么还要给钱?”
姜姬就知道这两人想不通,不过不怕!她会教会他们的!
她解释道:“这个钱呢,只是个象征,意思是大王在催他们上路。”
姜旦鹦鹉学舌一般:“象征?”“对,因为这个钱是不够的。”姜姬给他们举例,“他们要出差,需要护卫,这至少是两个打手;需要马代步,你赐了车可没有赐马啊;需要买干粮,过城需要交税,等等,这些钱少说也要个几十金,五百钱连买干粮都不太够。”
姜武懂了,点头。
姜旦也点头,他觉得不亏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他问:“那他们是自己掏钱吗?”
姜姬说:“家里有钱的,当然会准备。不过别人也会送给他们。”
在刘家,顾清音送上大王赐下的五百个钱后,立刻就又送上一个小匣子,“知道兄长要行远路,某只能匆匆准备了一点盘缠,助兄行路歇脚饮杯茶。”
刘箐再三推辞后还是接过了匣子,刚接过就是手里一沉,这里如果放的是金饼,少说也有枚。
此时围观的众人也连忙送上礼物,有家住的近的已经唤人回去取了。
刘箐赶紧带着老仆挨个辞谢,不敢敞开大门让人送,顾清音见状就很识趣的先告辞了,刘箐亲自送到大门外回来,家里已经下不去脚了,还有商人闻讯而来,带着重礼,道愿“护送”刘箐去开元城,这一路上吃的喝的,护卫车马,他全都包了!
刘箐好不容易把人都给“请”走了,几乎脱去一层皮。
老仆发愁道:“公子,你今天下午就走吧,再拖下去,明天上门的人就更多了。”
是这个道理。
刘箐不敢再在家里待了,谁都没说,带着刘家自己的护卫静悄悄的走了,他走的时候听说羊峰和年惜金还被堵在家里动弹不得呢。
这般“声势浩大”的回去,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在天下人的眼皮底下……
刘箐的心里越来越沉重了。他们深受王恩,回到家乡后,如果大王的王令与开元城的立场相违背,他不遵王令是为不忠,遵从王令,又等同于背叛家族。
可一旦他为了家族抗击王令,刘家就会被天下人指责,那时,刘家还有脸面继续留在开元城吗?
刘箐想起以前的樊城,如今的凤城,不由得背脊一寒。那时他觉得顾氏胆大妄为,该有此劫。但开元城却也并不是刘氏的城啊……
冬末春初,土地仍在沉睡,百姓们却已经开始春耕了。
姜姬坐在车上,姜旦与姜武都骑着马护卫在车旁,三人扮做世家子弟,带着数百护卫,沿着乐城二环外这一圈绕着。
她想给姜旦看一看百姓们平时是怎么生活的,不说感同身受,至少有这个印象:百姓们春天做什么,夏天做什么,秋天做什么,冬天做什么。不要以为百姓也跟他一样,下雨的时候在屋里读书,天晴的时候出来踢球。
寒风刺骨,姜旦骑在马上不一会儿,脸就吹僵了,他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敢要求坐到车里去——因为就一架车,姐姐在里面,他要进去就要跟姐姐一起坐了。
从行宫出来走了很长时间,眼前只有荒芜的硬土,偶尔能看到几排低矮的草棚,歪歪扭扭的,几乎都没有门。
看到草棚子,她觉得很怀念,她刚来的时候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现在看起来,这种棚子是不能住人的。可在她的印象里,那个“家”是很温暖的。虽然四面漏风,屋顶能看到天空,一下雨,屋里就坑坑洼洼的积水。墙角藏着的破陶罐里放的是谷米,生虫、发霉,混着土和砂子,还总是装不满。
硬土地上散落着零星几个百姓,他们弯腰弓背,在地里忙活着。
姜旦一路走来看到很多人都低着头在地里找东西,不由得也低头看脚下,可除了枯草石子,就没什么了,问:“他们在干什么?”
姜姬:“在翻地,现在就该下种子了吧?”她也是个种地的外行。
百姓们大多都没有工具,家中有锄头的已经算是小有盈余的家庭了。不过人的智慧是无穷的,铁锄头太贵,石器却不贵,找石匠磨个石刀、石斧就行。
虽然她从各地买来许多生铁石,打铁的工匠能在市场里占有一整条街,但能买得起农具的家庭依旧很少。
她制造了一个很大的市场,高效的货物流通,但现在利用这个市场的只有商人与世家二道贩子,普通平民百姓还没办法从现在的市场里得到太多好处。
受她“管束”的流民有种种好处,不愿为奴的百姓却越过越苦,这样下去,有朝一日他们就会被逼得不得不为奴。
但她虽然现在拥有整个鲁国最多的奴隶,却是最不愿意看到一幕的人。
她都庆幸过这个世界已经褪去了根深蒂固的奴隶习性,哪怕是普通百姓,也愿意自立门户,而不是以为奴为荣。
这应该算是世家带来的好处,世家让百姓们看到建立自己的家族并看它长长久久的流传下去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它让百姓们都做梦,梦想有一天,他们也会有自己的家族,流芳百世。哪怕自己不行,也会寄望于子孙。
姜武看到姜姬的面色重新变得凝重,目光又投向不知名的远方,他就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陪着她走。
姜姬回过神就发现只剩下姜武了,姜旦……他下了马,跑到百姓中间去了。
“他去干嘛?”她是绝不会认为姜旦是圣父心发作跑去帮人家种地了。
姜武:“他说这么多人在挖地,地里一定有好东西。”
“……”大王是这种智商的人,一定不能被别人知道。
姜旦只是好奇,但好奇过后,荒瘠的土地,冻得死硬,拿石斧都劈不动的地就再也没办法吸引他了,他奇怪的用脚在地上踩:“明明踩着软,为什么挖不动?”
姜武:“因为你力气小。”
姜旦可不服气,“跟大哥你比,孤的力气是小,但孤跟别人比,力气不小!”
姜武:“你双臂无力,手腕软得像个女娘。”
姜旦涨红了脸,他当大王久了,或许别的地方仍欠缺,但胆量已经有了——傻大胆。
只见他跳下马,对着姜武说:“来战!”
姜武也跳下来:“战就战!输了不许哭鼻子。”
前两天两人在庭前踢球,抢球时姜旦被姜武一肘击中面部,鼻子险些折了,后来就捂住鼻子蹲在地上哭得唏哩哗啦。
姜旦的脸更红了,心机的不喊开始就张着手臂扑向姜武,想把姜武推倒。
姜武两腿自然分开,站得很稳,等他扑过来,伸手抱住他的腰就把他给抬起来扔出去了。
两人打起来了,姜姬的车也停了,她命人卷起车帘,移开车壁,抱着怀炉观战,顺便让人生火煮茶,等茶煮好,他们估计也比完了,正好解渴。
姜旦很快被摔得一身土和泥,不过踢球也让他变得不服输了,被摔了就立刻滚起来继续往前扑,不到累得动不了一根手指是不会停的。
姜武始终游刃有余,对姜旦像在逗一只小狗玩,玩到兴起,他还笑道:“我让你一只手。”
姜姬趁机给姜旦出主意:“揪他的头发!插鼻子!跳到他背上抱住他的脖子!”
姜旦迅速改换战略,不再总想着靠冲击力扑到姜武身上把他推倒,改成往姜武背上蹦。
姜武先是夸下海口只用一只手,又被姜姬的献策搞得腹背受敌,终于被姜旦弄得也狼狈起来,早晨才扎好的头发也乱了,腰带也被扯掉了。
姜姬看得欢乐,高声笑道:“谁输了要光屁股在行宫里跑一圈!”姜旦大乐:“好!”正加战意高涨。
姜武闻言,趁着姜旦再次扑来时,瞅准机会让他扑空,转身时迅速扯掉了他的裤腰带。姜旦被扯得一个踉跄,双腿一凉,屁股已经露出来了。
护卫们本来围成一个圈观战,看到大王露屁屁,顿时轰笑起来。
姜旦赶紧把裤子提起来,却见姜武手拿腰带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结局以姜武不用一只手,姜旦却必须用双手提着裤子而结束,胜负显而易见。
回程路上,姜旦不见颓色,反倒像是打上了瘾,想让姜武也带一队球员,两边在球场上再决胜负。
姜武看过姜旦打球,也很想打打看,当即答应下来。
姜姬在后面的车里,第一次看到姜武这么轻松,这么惬意。
留下他果然是对的。
车快到行宫时,龚香来迎接了。
看到他,姜姬有点惊讶,请他到她的车里来,问:“叔叔,是有什么事吗?”
龚香笑道:“公主,郑国的粮送到了。”
郑王终于把“赔礼”送来了。


第387章 消息
郑国,玉术城。
此城原名叫保安, 意思是长保平安。因为此城狭小, 周围田地虽多,但分布极散, 不是连成一片的, 耕种时需要花费许多力气。
在这座城附近有许许多多的村庄, 都是在此地多年的老村子了,他们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没有争斗之心,日子过得和平而安详。
保安城的城主征收税赋时也很照顾附近的百姓, 遇上荒年不济,城主还会自掏腰包替他们补上税金,而且从不催讨。
曾有路过的士子称这里是天堂之境, 谁能想到一座小城竟然没有乞丐?所有的百姓耕者有其田,士子与白丁竟然可以同座饮水而不觉得脏污。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保安城的城主并不富裕,没有办法去王城给各大世家送礼,所以保安城的城主才会特意把城名改为玉术, 就是为了讨好郑国先王。
城主说, 与其去讨好那多不胜数的世家,不如一心敬爱大王,只要保安城一直敬爱大王,大王就会爱护他们的。
如今的玉术城,街上全是破衣烂衫的乞丐, 他们倒卧在街上,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在残喘。
城主府大门紧闭,门前倒卧着许多的人,深夜,从旁边的角门里溜出来一个人,他蹑手蹑脚走到这些人中,挨个摸一摸他们,还有呼吸的,就趁人昏着灌进去一碗稀汤,如果有已经死了的,他叹一口气,招呼身后的人把尸体抬走。
“又死了一个……”
“唉……”
城主府内是一片愁云惨雾。
城主今年不过三旬,已经头发花白,病体难支。他躺在榻上,榻下是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这两个男孩一个大些,年约十五六,一个小些,只有七八岁。
城主剧烈的喘息着,指着大儿子说:“去、去王城见大王、去见大王……他不能这么对我们……”
大儿子年少气盛,早就被玉术城的惨状激起了满胸的怒火,他跪在下头,恨道:“爹,大王是不会救我们的!”他指向屋里供着的一面玉璧,“如果大王要救我们,就不会赐下这玉璧!!”
这美丽的玉璧正是大王赐下来的,可怜他的父亲在大王赐下玉璧后还以为这是大王给他们撑腰的,让他们不必害怕刑氏的逼迫,可当刑氏围住玉术城,命玉术城交出所有粮食时,父亲捧着玉璧去找刑氏的人,却被人赶了回来,还被打成重伤。
之后呢?
刑氏从府库中搜走了所有的粮食,连一粒米都没有给他们留下。他们还强迫百姓们交出家中的存粮,百姓们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得交粮,因为不交的人就会被抓成壮丁。
百姓们到城主府来求城主保护他们,父亲强撑着病体让人抬着再次去见刑氏,还准备了许多礼物,可那些人竟强留下父亲,直接派兵闯进了玉术城。
他们走后,玉术城也成了一座空城。
父亲怜惜百姓,拿出家中所有的粮食,煮食后舍给百姓,但这远远不够,父亲希望城中别的家族也能舍粮,不但被拒绝了,那些人还在百姓中散布谣言,说父亲与刑氏的人勾结。
百姓们有的相信,有的不相信。但少年的心已经冷透了,他对父亲所说的只要去王城找到大王告状就能惩罚刑氏,替玉术城讨回公道的话半点也不信。
如果刑氏当真畏惧大王,如果大王当真会为他们做主,为何刑氏不怕大王的玉璧?刑氏甚至没有要了他们的性命。
刑氏根本不惧他们上王城告状!!
那玉璧不是大王赐下来的护身符,而是买命钱!
“去王城……找大王……”榻上的人只是喃喃道。
妻子看到天都快亮了,轻轻推了长子一把,“快答应你爹。”
少年委屈愤怒的看向母亲,却被母亲已经哭到干涸的双眼震住,吞下了所有的话。
“快答应他。”妻子木然又怜惜的看着丈夫,“他快撑不住了。让他安心的走吧。”
少年震惊的看向榻上的父亲,他的父亲还这么年轻!他还没有娶妻!父亲怎么就会撑不住了呢?
他第一次发现父亲的呼吸是那么的微弱,那么的轻浅,父亲往日清澈的目光早就变得混浊、呆滞,他看不到榻畔的妻儿,只心心念念要找大王讨回公道。
“去王城……找大王……”
少年膝行着来到父亲身边,握住他的手,沉痛道:“父亲!放心!我一定会去找大王……讨回公道!!”
榻上的男人转头看到了儿子,他欣慰的闭上眼睛,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不动了。
涟水河还没有融冰,来自郑国的粮食就送到了,这只是第一批。
使者站在姜旦和姜武面前,笑得像朵花一样,说:“我王仁厚,愿赠给贵国一万石谷米。”
殿上还有很多人,这也是该有的排场,听说郑国愿意“赠”给鲁国一万石谷米,都忍不住发出惊呼。
姜姬也在场,她说要来,姜旦肯定不会反对,其他人看到的时候也来不及反对了,何况公主担忧大王年轻,替大王壮胆有何不好?
姜姬一皱眉,姜武就开口:“一万石?”
本来殿上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瞬间消失。所有人都盯着使者看。
使者很平静的跟据说是鲁国据有最多兵马的姜武对视,“大将军有何不满吗?”
他开头就讲了是“赠”,模糊了郑王与鲁使丁强在大殿上的那番对话。
早在之前,姜姬就不止一次跟姜旦和姜武说过郑国赠粮的事,关于郑国该送多少粮食过来,她也有自己的判断,如果不存在难为郑王和郑国的角度,在二十万到二十五万石是最合适的,如果一定要逼郑王拿足,那就该是三十万石。
一万石,看起来好像不少?如果换算成人数,那就只是一个数千人的小城而已。
姜武道:“以一城为数,郑王竟然只送了一万石过来。我还没有到过郑国,难道郑国全是千人小城吗?”
使者胀红了脸,千人这个说法实在是太过份了,难道鲁国个个都是大肚王不成?一万石至少也够一座万人的小城饱食一日。
姜武道:“一万石,只够城下士兵吃一顿而已。”
使者一惊,照这么说,乐城藏兵至少也在五万人以上。
使者不说话了。
姜旦也知道郑国该送来多少,一万石,这摆明是在耍人嘛。他毫不客气的直接说:“贵使是在耍弄本王吗?”
使者这才道:“大王休急,我刚才话还没有说完,我王是说,第一批,一万石。”
姜旦道:“那后面的粮什么时候送到?”
使者道:“还请大王稍待时日,如今天寒地冻,我国百姓也在受苦,如果大王能多等半年,那……”
接下来就不用姜旦开口了,龚獠接话:“看来,郑国确实是看不起我国啊。”
使者连忙摆手:“不不不,大夫言重了!”龚獠因为面目有暇,现在在众人面前很少说话,但他只要开口,依附在龚家的人都会帮腔。
而姜旦周围的人现在都以段毛毛为首,他偏偏是个不爱出风头的,等龚獠开口以后,他才道:“我记得郑国刑氏不是有家有千钟粟的美称吗?怎么?难道刑家也无粮?”
刑家广有千顷这种事当然没人不知道,专门供给梁帝的郑国米就是出自刑家。
姜姬也趁机说话:“我记得,我爱吃的郑国梨好像也是刑家所出?”
使者连忙接话:“公主所言正是,这郑国梨在我国又称玉人面,是指梨肉玉白可爱,细腻多汁,恰似玉人。”
也就是说,郑国梨不是脆梨,而是肉梨,果肉紧实。
她其实不太喜欢吃。
不过这使者很聪明,早早的给她送上重礼,那她也必须要替他说两句“好话”才能对得起礼物,以后才会有更多的人送礼给她。
有了她的打岔,殿上对使者的攻击也变得和缓了。
龚獠看到公主发话,以为她有别的想法,就不再多提粮食,改口说起了诗书。
殿上最后谈诗书谈到了深夜,又办了宴会,才好好的把使者送了出去。
使者回去后抹了把冷汗。他就住在龚家,从宫里出来后,立刻就去求见龚獠。
龚獠却不在。
使者只得先回到自己的屋里。他的随从没能上殿,见他回来,连忙上前:“不顺利吗?鲁王难为你了?还是鲁国公卿不讲道理?”
在郑国人看来,鲁使只是到郑王面前大放厥词,郑王就要“输”给鲁国三十万石粮食,这怎么合理呢?明明是鲁国在欺压郑国!
可惜郑王懦弱,对赵国无能,对鲁国也无能。
使者摇头又点头,道:“我看那个摘星公主很有办法,继续给她送礼!”
龚獠是在受伤以后,第一次赖在了摘星楼不走,“公主,郑使就在臣家中,如有吩咐,某必替公主办到!”姜姬笑道,“这次不用大夫相助,大夫只要继续逼迫他们就行了。”
龚獠还要继续说话,就听到殿后有声音传来。他再看到姜姬只着里衣,一副洗漱过后就要睡觉的样子,顿时明白了什么,不敢再多说一句,立刻告辞了。
姜武从殿里出来,“龚獠走了?”
“走了。”姜姬说,“明天你去见那个使臣吧,朝他要粮。”
姜武坐下点头,“我会去的。”“可以逼一逼他。”她说。
姜武刚才也听到她这么对龚獠说,“我们都逼他,那他回头会来求你吧?”
姜姬笑着点头:“对啊,我会给他指一条明路的。”
有人就是会更相信自己花大价钱买来的内部消息。
她就“卖”给郑国刑氏一个内部消息。


第388章 不讲理
周平是郑国周氏出身,也算是老牌世家, 但从来没有大红大紫过。他从小也名声平平, 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没有一样格外出色的, 不管是容貌还是才华, 诗书画琴, 全都很平庸。就连他在家里也因为行二的关系,总被父母忽视。
但周氏毕竟是世家, 郑王继位后,雨露均沾,就想给周家一个官当当。但周家又不够重要, 也不上赶着郑王,显得很冷淡,在观望。这样两边下注, 两边又都不值下重注,郑王就扔出来一个平平的官职,周氏一看呢,不值得高兴, 但丢了又可惜, 就让周家子弟自己选。
周氏的大哥更愿意留在家族当龙头,就“谦让”给了周平,于是,他得以登龙门,居华堂, 成了郑王的身边人,一飞冲天——这是外人的看法。
周平自己却挺腻味的,可他习惯了沉默与顺从,权衡之后觉得要么在家里看亲人朋友的脸色,要么上殿看大王与公卿的脸色,怎么说也是后者更拿得出手,就上任了。
这回他能来出使也是托了他这个脾气的福。周平是后天养成的好脾气,软和人,能上能下,能硬能软,见风转舵,吐了吃、吃了吐,没他说不出来的话,也没他认不下去的错。
多么适合出使啊!就是要这样能吃得下委屈也能挺得起腰杆的人!
郑王选他出使都觉得是自己慧眼识英才。
周平自己……还是不大痛快。
人人都知道,这回出使不是个好差事。鲁国派个使者到郑国王驾前溜达一圈,赚了三十万石粮食;郑国难道就没人了吗?也派个人过去,不说把这三十万石粮食赚回来吧,好歹要把脸赚回来!
这是郑王给他的任务。
另外,刑家也给了他任务。在周平来之前,刑天香亲自带着礼物登门求见,替他壮行,这杯壮行酒可是喝得周平心惊胆战,一瓮青凌凌的望君眉,他愣是没喝出滋味来。
不过最后他还是领会了刑家的意思,刑家想知道,鲁国到底有多想要粮,又是为什么要粮。
周平虽然在父母兄弟先生同窗之间算不上脑子最好的,但基本够用,所以他知道了刑家在打什么主意:刑家这是想找个新买主。
粮食这东西为什么贱呢?因为它不耐保存,而且不像金银,越放越值钱,它是越放越不值钱。
何况,一个人人都要吃的东西,你卖出金子的价也不合适,真没人买了,存在库里就都便宜老鼠了。
所以,当刑家的粮食越种越多之后,他就迫切的需要买主。
刑家以前专卖郑国米时可没赚到一分钱——那是供给皇帝的!
刑家不但不能找皇帝和郑王要钱,还要精心侍候,花上百倍的精力,最后只求得一个没有过错就算圆满了。
所以周平在得知刑家在这次外商收粮时疯了似的搂钱,觉得也不能怪刑家,刑家毕竟曾经吃过很多年的亏,郑王没给过半点支持不说,皇帝记住的可是郑王和郑国,跟刑家没半点关系。
刑氏得势便猖狂,给人的感觉就是以前饿狠了,才会遇上好东西就想全搂到自己碗里,一分一厘都不肯放弃。
以前有燕国收粮,但只有一个买家,哪里比得上两个买家竞价?
刑家想什么,不言而喻。
周平斟酌着答应了刑家,他也不敢拒绝。不过他愿意出多少力就是另一回事了。刑家,毕竟不是郑王,想使唤他这个郑王使者,也有些太不把他看在眼里了。
周平自然有些不快。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刑氏交托给他的“任务”竟然比郑王的任务更快达成了。
那天晚上,周平一直等龚大夫等到深夜,他手中握着一卷书,直到听到龚家大门外有动静时都没看进去几行。
但他连忙赶到龚大夫寝室门口时,被人拦了。
下人很有礼貌,却寸步不让,“大夫酒醉,已经歇下了。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不见谅又能怎么样?他能冲进龚大夫的寝室里吗?
周平只能徒劳无功的站在门口,等了许久,被龚家下人给劝走了。
第二天——他回去根本没怎么合眼——一大早,他又赶来了。
龚大夫前面说在陪妻儿,后面说要读书写字,然后就出门访友了。
龚大夫不想见他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太明显了,叫周平格外不安。明明昨天宴饮之前,他还来拜访龚大夫,那时龚大夫还是很好说话的,至少该客气的地方很客气,虽然也不亲热。
但现在人家连客气都不想客气了,这就很可怕了。
周平没有浪费时间,他回去后催下人尽快给摘星公主送礼,幸好这位公主的爱好举世皆知,一点也不难讨好,他虽然变不出美男来,但送些金子还是能出得起的,随他而来的郑商有不少都愿意出这笔金子,这些人都是刑家送来的,摆明了就是替他解忧的。
下人道:“已经让人送去了。”
周平问:“送了多少?”
下人道:“您说要重礼,那边给我说,把四千金都送过去了。”四千金饼,这绝对是大手笔了。这么说吧,郑王送郑姬来的时候,陪嫁中的金饼也才准备了二十枚。
下人觉得,这笔礼一送,摘星公主还不把他们家大人给供起来啊?
周平心中稍定,又不敢全靠摘星公主,就打算还是在龚大夫身上继续使劲。他让人备车。
下人问:“大人准备进宫?”
周平道:“我听说大夫去访友,不如我也去叨扰一番。”他打算直接去堵龚獠。
下人就去准备车马了。
但周平没能出去,因为门房来通传,道姜大将军来拜访了。
来拜访周平。
周平愣了。
门房比周平的下人还积极,已经叫了侍女来替周平收拾了。在侍女们围着周平转的时候,龚家的管家火速赶来,龚獠的从人也来了,两人一起教导周平如何应对姜大将军。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大将军说什么你都要应下,敢惹大将军生气,我们大夫也保不了你!
周平总觉得这个意思应该是他如果惹怒了姜大将军,龚大夫会先一步把他干掉只求大将军不生气。
——不是说龚氏在鲁国一手遮天吗?不是说龚大夫在鲁国是带令世家抵抗姜大将军的龙头吗?他怎么觉得龚大夫已经跪在姜大将军面前了呢?
不能叫大将军久等。周平被匆匆打理一番后,大将军已经被人请进来了。龚氏管家特意开了龚大夫平时最引以为傲的花厅待客,周平进去时,大将军已经在座,厅内琴声悠扬,桌上美酒佳肴尽有。
龚大夫的两个幼子也被拉来陪客,周平进来时看到大将军对龚大夫的两个儿子倒是很慈和,一点也不吓人嘛。
等正主到了,两个小男孩也一本正经的告退了。跟着龚氏管家也随小主人一道告退,把这里留给了大将军与周平。
气氛顿时变得险恶了。
周平镇定一番后,恭敬的问好,落坐。
大将军往琴师那里看了一眼,琴声就戛然而止,跟着琴师和乐工也退下了。
室里就只剩下给两人倒茶的小童。
大将军又看了一眼小童,小童也退下了。
周平紧张起来了。
他可真怕大将军是来杀人的。不是没有使者在出使过程中失踪,后续两国如何周全此事,跟死人是无关的。他不想当那个无关的人。
但他也确实是个无关的人。
周平迅速放低姿态,低声道:“大将军有何吩咐尽管直言!”反正郑王不会杀他,刑家……也没必要杀他,所以只要大将军不杀他,他什么都敢答应下来。
大将军也很直接,“郑国的粮几时能送到?莫不是要我亲自去郑国取吗?”
周平唬了一跳,但跟着瞬间明白过来。
这批粮是姜大将军要的。或者说就算以前不是,现在也已经落到姜大将军袋中了。所以他看郑粮迟迟不到,来催了。
周平犹豫几番,直言道:“我王掏空了三座城,也只准备了十六万石粮食。”
这远远低于姜姬的预期。姜武登时脸色一变,“郑国刑氏难道连三十万石粮都拿不出来?我可是听说,刑氏一座粮仓的存粮就有五十万石!”刑氏粮食多,各种传说也多,有些是吹牛的,周平也真没关心过刑家的粮仓有多大,不过他知道确实有这个传言。
周平道:“如果将军肯稍待片刻,容我请来一个人,此人或许可以解答将军的疑问。”
他是真不知道在鲁国这件事上,刑家是怎么打算的,郑王可能寄希望于给了这十六万石就行了,但看姜大将军这个意思,他一盯的就是刑氏。
而刑家既然让他们家的商人随行,那就把那商人叫来问问好了。
商人被骗来了。
周平可没告诉他大将军在这里,为了表示他是跟大将军一伙的,还请姜武先藏在室内,由他来问。
姜武进去后,商人来了。
商人是刑家老仆,早就赐了刑氏为姓,祖辈都是刑氏家仆,跟刑氏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自家也以刑氏为祖宗了。
他来了以后,周平拱拱手为礼,然后特意把他叫到与内室一壁之隔的角落里,“悄悄”问,“刑叔,有件事某想先问过你。”
刑叔道:“劳大人动问,小人知无不言。”
周平问:“你准备解郑国之危吗?”
刑叔沉默不语。
周平道:“不敢瞒刑叔,刚才姜大将军来了。”
刑叔一震,忙道:“姜大将军?鲁王义兄?”
“正是此人。”周平道,“此人为郑粮而来,听我说起只有十六万石后,十分不满。”
刑叔听了他的话,反倒平静了下来,捻须道:“果然,我家先生就说过,鲁国要粮,必不是为百姓流民所求。”
周平点头附和,“刑叔所言极是。但眼下看起来,如果交不出粮食,某恐怕就走不出鲁国了。”
刑叔不替周平担心,周平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呵呵笑道:“大人在鲁国高卧,小的都有羡慕了。”
使者一走五六年不回国也是正常的。周平要真在鲁国待下去,鲁王是不会亏待他的,一应待遇都会跟鲁国公卿一样,甚至还会厚几分。
周平叹气:“刑叔,快不要拿某取笑了。”
刑叔调了一阵周平的胃口,低声道:“如果真到最后关头,大人放心,我有计救大人性命。”
周平忙再三作揖:“刑叔快说!某昨夜一夜没睡!难以成眠啊!”
刑叔道:“姜大将军要是愿意,我手中倒有一批粮可以解将军与大人的燃眉之急。”
等刑叔走了以后,周平请出姜武,拱手道:“叫将军委屈了。”
姜武挥手,“坐。”然后他先坐下,周平才敢入座。
“此人的意思是,他手中有粮可以卖给我?”姜武笑道。
周平做了一回二道贩子,深觉丢脸,不肯替刑叔应承,只是点头。
姜武道:“既然如此,我自会找他去谈,多谢大人援手了。”
说罢,姜武就走了。
周平等姜武走了以后愣了半晌,心中五味杂陈。
然后等到黄昏,龚大夫回来了。这回周平成功见到龚大夫了,比起昨夜和今早的闪避,现在龚大夫可是好说话了。
如此,周平就明白了,龚大夫是故意让他去见姜大将军的。他明知姜大将军会来逼迫他,就特意躲了出去。
是鲁国的情势真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数日后,周平送进摘星楼的礼物有了回音,公主要见一见他。
周平赶紧再打点一份礼物,进了摘星楼。
他曾在大殿中见过一次摘星公主,却远远没有看到她身在摘星楼中时的感触深刻。
殿下数个俊美的男人正在踢一只绣球,他们与其说是踢球,不如说是在展示自己给高楼上的公主观赏。
而上了楼,公主身边也有数个美男相伴。而最叫他吃惊的不是美人,而是公主面前的四只神鸟。
它们披着神光耀眼的羽毛,乖顺的卧在公主面前,而公主正在把果实和鲜肉投进它们的嘴里。
其中只绿羽神鸟在看到他上来后,仰起了头,跟着颈上的羽毛就炸开了,它发出一声高昂的鸣叫!
周平吓了一跳,连忙往楼下跑。
公主高声笑起来,吩咐了一声身边的男子。那个男子就走过来了,容貌当然是不俗的。
他也不叫周平起来,更不叫周平进去,就是蹲在楼梯口,对着下方的周平笑着说:“公主叫我告诉你,你最好赶紧凑齐粮食,不然有人要生气的。”
周平还不解,谁要生气?
但等他回到龚府后就听他的下人惊慌的说:“今日姜大将军抓了刑叔一行人!还把他们的行李都给抄了!”
周平大惊失色:“为什么?!”下人道:“说是犯了十好几条罪……我也学不清楚!”但他记清楚了,“刑叔他们要赎罪的话,一人要交两块金饼!”
这个赎金真是太高太高了!因为刑叔那一行人足有四十几个啊!近一百块金饼,周平是绝变不出来的,他自己的财产都没这么多。刑叔那边连行李都抄了,就是不抄,刚给公主送过礼,估计也没有剩余了。
周平是万万没想到,姜大将军……他好不讲理啊!
郑王无粮,刑氏有粮,刑家商人有粮。但鲁王愿意跟郑王谈,姜大将军却不必跟刑家谈,不必跟一个小小的商人谈。
他直接把人抓了,交粮放人,不交粮……


第389章 商路
随周平从郑国来的郑商有十几个人,但他们都以刑叔为首, 他们的作用就是刑叔的钱袋子、打手、摇旗, 等等。
刑叔被抓,这些人顿时慌了, 像没头苍蝇一样。于是跑来找周平救命。
周平得知此事后, 没有二话, 立刻出门去找姜大将军。
在路上时他还想不通,实在是姜大将军这行事不对头啊!
他自已也是世家子弟, 他们这类人看中了什么东西,不必自己动手,只需暗示或明示一番, 自有人送上门来。
亲自下手去抢这就落了下乘了。
难道是因为姜大将军出身乡野……
周平一边嫌弃,一边又拿这类“莽夫”没办法。
但他又不能不管刑叔。
长吁短叹之后,只能豁出脸去。
但他先上将军府, 将军府前侍卫熟门熟路的问他:“可带了礼物?”
周平就将礼物送上去,侍卫收下礼物,一摆手:“行了,走吧, 等大将军回来就知道了。”
“……”周平, “大将军不在府吗?”
侍卫笑了,“大将军一直是住在莲花台的。”这就是个空屋子,专用来收礼。
“……”礼物还能拿回来吗?
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周平觉得还是应该多多打听大将军的脾气禀性后再出手。
他回去后,特地让从人再去寻与刑叔同住的商人, 多问些情况出来。
从人问他:“公子有主意吗?”周平说:“我想,公主指的就是大将军了。”
公主所指“有人”会生气,这个人应该就是大将军。那怎么令大将军消气,恐怕也要靠公主援手。
公主的门还是比较好进的,就是贵了点,不过反正也不必他掏钱。
周平对救刑叔不是特别积极,今天白跑一趟,他就公然在龚家待着了,昨天见过龚家两位小公子,他就拿着一卷书去找小公子玩了,跟两个小公子读了一会儿书后,龚大夫回来就叫他去喝茶了。
喝过茶用饭,用过饭回屋,下人从商人处带回了新的消息。
刑叔受刑了,刑叔的随从中,已经有人没了性命。
周平倒抽一口冷气,他不过怠慢半天,那边都出人命了。
下人焦急道:“公子,不能耽误时间了!”周平想了想,放下书道:“明日我再去见公主,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