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姬的陪媵都被赶回郑国的事让所有的世家都欢欣鼓舞!按照惯例,大王身边至少可以有四位夫人,四个!龚獠名声有暇,好像大王也不是很喜欢他了,龚香妻女都死光了,没了这两个龚,那不就是他们分这四个名额了吗?
来得人多了,郑姬不能陪客,姜姬就“不得已”的出来陪客,顺便启发一下大家的话题。
她当然没有直言“招赘”这种敏感话题,她只是每天都拉足仇恨的炫耀她的礼物和各城给她的贡品。
现在商城是她的,凤城也是她的,浦合是姜武的,不过也算是她的,安城毫无疑问是她的。
她每天都有炫耀不完的钱、珍宝,还有数之不尽的从商人那里买来的新奇东西:每一样的价格都是天价!
她这么一带动,郑姬见面大会慢慢变成了炫富比美大会。
除了炫这个就是八卦了。宋家独女虽然已经嫁了人,不是姜旦选妃大会的种子选手,但她身上的八卦太厉害了,在乐城的世家女中,这还是第一个招赘的。
有人故意提起宋女,姜姬才“听说”,立刻萌生兴趣,让人把宋女请了来,请她说一说招赘到底好不好,招来的丈夫怎么样?
宋女还是挺大方的,世家女的教育似乎是走两个极端,说起招赘来并不羞涩,也不躲闪。她和毛迁相识多年,毛迁在宋家“借读”,其实衣食都是靠宋家周济,宋父看好他也不是一两年,早就把他当半个家人看待。
毛迁的性格有点胆小畏缩,他和宋女在一起,像一对姐弟更多过像情侣,宋女听说宋父替她选的女婿是毛迁,只犹豫了一下就点头了。
毛迁成为宋家女婿之后,没有失落伤心,倒是庆幸居多,他道以前最怕被宋家赶走,他没什么本事,除了会读书外,一事无成,又没有产业养活自己,如果宋家赶他出门,他只能去当乞丐,入赘到宋家后就成了宋家人,吃宋家的饭也吃得理直气壮,不再心虚了。
至于毛家,毛迁倒是没什么留恋的。毛家大小也算世家,但除了嫡脉之外的偏支旁门多数生活不够宽裕,也就比一般的百姓家好一点点,不必辛苦工作就有饭吃,有衣穿,子弟读书有家族掏钱支持,但除此之外想过得多么富贵是不可能的。
毛迁父母包括他一共生了五个孩子,他是最小的一个。在他前面,大哥和二哥因为生得早,父母那时还不至于养不起孩子,对他们也比较疼爱;在他前面还有两上姐妹,一个没养住,活了一个,养大后也出了嫁妆送出了门,唯一一个女儿,也算受宠。
等到了毛迁就不行了,前面已有两个儿子,父母也不再稀罕男孩,而毛迁长得也是一般,父母年纪又大了,从他落地起,对他的感情就不够深刻。
而他的两个哥哥也很讨厌再多一个幼弟来分家产,特别是这个弟弟跟他们的儿子都差不多大了,等父母归去,毛迁就是跟他们的儿子抢饭吃,抢衣穿。
于是毛迁开蒙后,他两个哥哥就主动替他介绍先生,让毛迁去很远的地方拜师。这基本就是打着让毛迁不再回来,在先生家里找个同窗,当人家的下人或从人来活口的主意。
想的很好,但毛迁读书不太好,他的先生又突然去世了,所以毛迁十岁左右就被退货送回来了。
此时毛迁已经懂事,明白自己的处境,知道家人想把他赶出去,他病急乱投医,生怕再被送到他乡,就投到宋家门下去了,阴错阳差,最后做了宋家赘婿。
听宋女说得越多,其他人越是羡慕,宋女与毛迁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如果要招赘,还是像毛迁这样对家族没有留恋的最好,性格弱一点更好,从十岁起就在宋家长大,人品性格都是看得准的,这样才万无一失。
此时便有人说,如果能像公主一样有钱,再像宋女一样招个丈夫来自家,那就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龚香就看着公主一日日在世家女之中撩拨她们,让这些女人看到手中有钱的好处,再看到如何占有手中的财产的好处,天长日久,鬼知道会有几个被公主鼓动野心,去争一争她们的“财产”与“丈夫”?
她想达成目的,就催动世家的人前赴后继,等这些人形成风潮了,搞成惯例了,她再出来摘取果实,从头到尾,她除了鼓动这些人的野心,一点手都没脏。
赵荟在姜旦身边埋伏了半个月,没跟姜旦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向前挪一挪座位,让姜旦认识他,就离开了。
姜智发现他离开后,就命人传话给姜姬。
姜姬对龚香说:“赵荟要来找你了。”
赵荟发现,台上的那个大王,确实是个摆设。他每天聚集那许多人,真的就只是聚集起来而已,他要的是人望,是虚名。
但确实有人在大王背后操棋摆盘,他还是认为是龚香。
所以他来找龚香谈条件了。
龚香对姜姬说:“你看这人不要脸吧?他前得罪过你,后脚就能拿着好处来找你,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
说完,他整一整衣冠,去见赵荟了。
赵荟见到龚香,直接说:“赵家在郑国,是郑王让我来的。”
龚香:“哦?”
赵荟说,“你想要郑国的粮?还是郑国的城?”
龚香问:“我都要。”
赵荟立刻说:“我帮你。”
然后他就说出了两个办法。
郑王对郑国各城都没有控制力,但比鲁国好的一点时,郑国各个大城都是要靠卖粮来出口,而这些大城的长子或次子,都在郑王身边身居高位。
这些人当中,有郑王讨厌的,也有所有人都讨厌的,更有郑王喜欢的所有人都讨厌的。
赵荟说出三个城,道:“可从这三城取粮,一城出三分之一,事成可。”简而言之,就是让舆论逼迫这三城分摊粮食。
跟着又说出一城,“此城嫡脉凋零,人心涣散,可收买之。”就是说这一城早就跟郑王不是一条心了,只要拿钱去买他们的粮,多出点或找对人,慢慢说动的此城城主人在郑国心在鲁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自己一个人把话都说完了,对龚香大礼参拜,“愿效犬马之劳。”
龚香大笑,上前亲手扶起赵荟:“果为我鲁国赵氏!果然是赵家麒麟儿!”
赵荟义正辞严,“我本是鲁人!”
龚香心道我信你才有鬼!面上笑得春花灿烂,问赵荟可愿意回郑国为鲁国效力?
赵荟拒绝了,说他不回郑国也能办到!
龚香“又惊又喜”,“赵兄,还请赵兄施展,解我王困境啊。”
赵荟问:“那就请龚兄给我一句实话,我王到底缺不缺粮?”
龚香扬头:“不缺。”
赵荟:“……”骗鬼!他都知道了,流民一直是大王养的,现在还要养女人,不缺粮才有鬼。
龚香绘声绘色,“其实,我王是想截断郑燕之交啊……”赵荟愣了一下,悚然而惊!没想到龚香竟然有此野心!
鲁国缺粮是真,但截断郑燕,估计也不假!
“还请龚兄教我。”赵荟问。
龚香笑道:“郑国粮食又不是取之不尽,我鲁国先拿到手,燕国不就没得吃了吗?”他指向殿外的蓝天,“时已近秋,今年燕国存粮几多?”
赵荟跟着望向殿外,蓝天之上,一行大雁缓缓南行。
清声裂空!


第371章 燕祸
燕国的秋天来得更早一点,地上的草还是绿色的, 秋风就已经刮起来了, 吹在人身上,非穿皮裘不可。
漆鼎站在殿门前, 他的侍卫正在远处的河滩上捕秋雁, 一群人像一窝蜂蜜, 一时涌到西边,一时又涌到东边, 猎犬把岸边落下的死雁叼回来,跑得活蹦乱跳的,它不知道, 等这些南飞的北雁吃光之后,侍卫们就会拿它来填肚子了。
今年的燕国注定不太好过。
燕国每年收两次粮,一次是春末夏初, 一次是夏末秋初,在冬天来临之前,他们才会停止贩粮。
所以,大半的燕人还没有发现他们今年冬天要饿肚子了, 因为屯积的春粮还没有吃光, 而且就算粮食不够,只要不给奴隶们吃,他们就永远不会饿肚子。至于奴隶们会不会饿肚子,会不会饿死,谁在乎?
燕人久未征战, 已经忘了奴隶们是他们生存的保证了。
那些腐烂的燕贵,全死了,漆鼎都不会可惜,但奴隶们死了就不好办了。燕国的奴隶看似很多,但他们每一年都在减少。自从鲁国的商人开始贩买燕国奴隶,各国的商人们都发现了燕国还有这样一个便宜的“特产”,当燕贵们开始心疼粮食趋赶自家的奴隶时,他们只要在外面捡就行了,不花一分钱,就能把这些奴隶带走。
目前燕奴们最多是到了鲁国。漆鼎不知道鲁国怎么会需要这么多燕奴,似乎不管商人送过去多少,那个姜大将军都能吞下得。
他想起那个赵使叫……季平的,他替鲁王出使,对他叹息:“漆公子这辈子唯一的短处,只怕就是名份了。”
是啊,名份未定,他就什么都做不了!
他看出了燕奴们的流失带给燕国的危机,可他却不能命令燕贵们不许趋赶燕奴;他看出粮食不足,却不能越过燕王去与郑王说话。
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
曹非在离开他去郑国前对他说,这个燕国还不是他的燕国。
这句话从听到的那一天起,就刻在他的心里。
干涸的河岸边传来一阵欢呼,侍卫们打下了足够多的野雁,他们今晚可以吃顿饱饭了,猎犬也很高兴,它们今晚有骨头啃了。
漆鼎转身回到温暖的殿内,殿上的乐工、舞女、侍婢,还有他自己的宠妾,全都目光炙热的看着他座下的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看到他进来,起身行了一礼,对着外面一望,似乎也听到了欢呼声,笑道,“漆公子的侍卫果然勇武不凡!”
漆鼎站住脚,哪怕这个男人已经在他家住了半个月,他几乎每天都要见到他,但每一次看到他时,都会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不愧为摘星公主最宠爱的“蟠郎”。
姜蟠龙等漆鼎坐下后,也归了座,侍女们不等漆鼎吩咐就立刻替二人换了杯中的酒,新酒烫过,调了蜜,还洒了桂花,香气扑鼻。
漆鼎自己没这个习惯,他虽然看起来爱享受,但事实上他通常不会在意盘子是不是金的,有没有雕上足够多的花纹,杯子里的酒是不是洒了花瓣等等。
这显然是侍女们给蟠郎的优待,她们围绕着他,簇拥着他,像对待一个王子而不是一个出身不光彩的使者。
这个使者还不能宣之于众。
为了招待他,漆鼎不得不对外表示他又生病了,反正他近几年常常生病,燕王不会在意他是真病还是假病,他的“朋友”们也不会在意,他们现在躲他还来不及。
因为燕王真的生病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姜蟠龙端着酒杯,习惯性的对给他送酒的侍女深深的注视了一眼,以前他在蒋彪身边时,不能随便说话,于是就养成了侍女们给他什么东西,他当着主人的面,只用眼神道谢的习惯。
侍女被他看得红了脸,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漆鼎怀疑等蟠郎告辞时,他的屋里会少几个人,侍女和宠妾搞不好会跟他一起私奔。
姜蟠龙主动开口,“四公子,今日商人们有好消息送来了吗?”
漆鼎摇头,“没有。郑粮价高,无人肯卖。”
郑粮现在的价格已经高到了一个非常离谱的地步,以前总是能用非常低廉的价格买到郑粮的燕贵们当然都很不满意,可郑国的世家一点也不在乎,他们似乎不怕粮食卖不掉。
燕与郑中间隔着一个鲁,燕贵们买不到粮食,也没办法横穿整个鲁国去找郑国的麻烦。如果是以前,燕贵会把目标放在鲁国身上,他们会去鲁国抢粮,但现在不可能了。
因为燕鲁交界的唯一一座城市,以前的辽城,现在的商城,燕贵们已经离不开它了。
商城。
漆鼎想起商城就有些头痛,在商城建立之初,他万万没想到商城变成燕鲁之间的一个拦路虎,它甚至远胜重兵屯积的辽城。
商城的商人太多了,他们从四面八方带来各种货物,这让燕贵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吃到郑国梨,喝到魏国酒,买到赵女、魏女、郑女。
而且他们不但可以在商城买到想要的东西,还能赚钱!
以前燕国没有特产,商人们来燕国只是来卖东西的,他们走的时候不会带什么,哪怕是奴隶,千里迢迢的带走,别处也不是没有,还要浪费粮食。
但突然之间,燕国的燕奴出名了,除了燕奴,还有燕煤,还有羊、牛、鸡、鸭、鹅,等等。
燕国好像处处是黄金,地上都是钱,随便卖掉什么就能赚很多钱。
这让燕贵们更加喜欢享受,不喜辛劳。
此时,如果燕王让他们带兵去把能给他们带来无数金钱的商城,不会有一个燕贵肯出兵的。
他们怕商人跑了以后不再回来,他们就没有钱赚了。
燕国没人种地,地里长满野草,这些牲口不必刻意去喂,只要放出去让它们在野地里随便吃,等商人来了之后去抓就行了,甚至不必等它们长成,只是两三个月大的牛羊都能卖钱。这生意太好做了!
所以现在燕贵们很流行一句话,那就是要奴隶,不如要牛羊鸡鸭,牛羊还能赚钱,奴隶要了有什么用?
如果说漆鼎一开始还不明白这样有什么后果,等他的马群开始挨饿,替他养马的马夫都开始劝他趁马的肉没长老赶紧卖掉,改养牛羊赚钱时,发现问题!
地里的草只有这么多,牛羊吃了以后,马吃什么?
但牛羊能赚钱!立等可见!马呢?除了家奴们骑着出去耍威风,还要花钱买草料,还有什么用?
又不打仗,养马就是浪费。
于是大批的燕贵开始卖掉手中的马群,只留下极少数量的种马和母马,但他们繁殖出来的马最后还是落到了商人们的手中,商人们说,小马他们也要,刚落地的就行,因为小马肉嫩。
没有马,没有奴隶,漆四怀疑他们下一步会卖掉家里的兵器,等到需要打仗的时候,燕贵们只能自己上阵了,手中不知有没有一把剑,跨下不知有没有马。
这才过去几年?燕国已经滑向了一个危险的深渊,却无人察觉。
可能有人察觉了,燕王。
但燕王太老了,他还是希望他的子孙能继承王位,不希望这个王位落到漆四手中,是反对燕贵们自取死路重要?还是保存王位和血脉重要?不言而喻。
对漆四而言,也是一样。他不想去冒犯垂死的燕王,因为燕王已经没什么可害怕的了,他愿意用他的残命换漆四一条命,漆四自己还不乐意呢。
他现在需要的就是安静的等着,等着燕王死去,等着燕国落到他手中。
现在,这个蟠郎来找他借兵,一起去郑国抢粮。漆四思考了几天,决定答应下来。
第一,他可以先转移一部分自己的兵马。在燕贵们纷纷出清手中的马、奴隶的时候,唯有他没有卖奴隶和马换钱,这本来就容易刺激燕王。与其留在手里,不如借给郑国,把这支在外的兵马变成一支奇兵,说不定,最后就是这支兵救了自己的命;
第二,他缺粮。
燕王盯得他太紧了,他不敢把一切都摆在明处,只能悄悄屯积粮草。之前,他偷偷用属城的煤矿换盐土就是因为这个,只是出人意料的,来自魏国的商人把他们的坏习惯带到了燕国,他们趁他不在属城,竟然买通城里的人偷偷倒卖煤铁,被他抓住杀了一批人,他卖煤的事也被人发现了。
之后,燕王就对他的属城盯得更紧了。今年春天买粮时,他没敢多买,买来的数量还不足往年的一半,本来想夏天的时候再派人悄悄去郑国收粮,不料那时郑粮就开始涨价,他的人带去的钱根本没买够。
到现在,他已经得知今年冬天属城的屯粮不够喂饱所有人了,他的士兵、军奴、军马,都要饿肚子了。
第三,他的兵已经有超过十年没有打过一次仗了,老兵还在,新兵却还没有见过血。他需要练兵。
借兵对他来说好处多多,唯一让他担忧的是鲁国会把他的兵马暗害了,可他想不出鲁国害他的理由,难道鲁王不想要一个和睦的邻居吗?
在解决这个隐忧之前,漆鼎一直不肯松口。
今天,他终于说了:“如果能有鲁王亲笔书信,我才能信得过蟠郎。”
姜蟠龙笑道,“我有我王的信物,还请四公子一观。”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璧,上面只有一个字:旦。
当然,这是仿造的。
姜蟠龙到现在都还记得公主说:“这东西又没人见过,真见过的还能一五一十把花纹都描述出来吗?做个十块八块的备用。”深宫的那个奇云山人亲手所造,连花纹都仿得一模一样。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东西还能……仿制,但公主就是敢这么想,敢这么做。
他不如公主。
他看到漆鼎见到玉璧后就放松了。
——这世上没有人能胜过公主。
漆鼎道:“既然如此,就请蟠郎带着我的儿郎们去吧,还请蟠郎爱护他们,他们就如我的手足一般。”
鲁国,行宫中,姜武来了。
“人已经去了一个月了,现在只抢过两回。”一次一个小城。
姜武叹气道:“死伤不小。”各城的守卫都很严密,攻城本就比两军对垒要难得多。
姜姬替他倒酒,道:“等燕人来了,让他们冲在前面,我们的人,能省就省,好处可以让给他们。”
本来请燕兵来的目的就不在抢粮。
一是为了让郑国更加人心惶惶,催动郑王尽快送粮送城;二来则是为了消耗燕国的兵力。
他们在郑国死一个人,日后鲁国面对燕国时,就可以少死一个人。


第372章 群盗并起
漆鼎是让他的儿子、两个堂亲,还有他极为信重的两员大将随行, 所带兵马并不多, 只有七千余人。
蟠儿带着他们先到商城,替他们“改头换面”后, 假充商人带进鲁国。七千士兵全都扮成脚夫、苦力。
但到了商城后, 第一天他们就“吵架”了。
“不带兵器, 我们怎么打仗?”漆离是漆鼎的三子,也是最受他喜爱的一个儿子, 漆鼎的前两个儿子一个被他送给了燕王,一个被他送给了原来的漆太后,现在在芦奴太子身边, 天长日久,漆鼎担心这两个儿子跟他不是一条心,就早早的开始培养三子。
姜蟠龙说:“兵器的事, 到了郑国,自有分晓。但诸位行走在我鲁国之上,再带上兵器,出了祸事, 我万死难辞。”
漆离冷笑:“我只带了七千人, 随你进这商城来,你把城门一关,命人在城墙上放箭,取我等性命何其简单!我不疑你,你倒来疑我?”
姜蟠龙道:“我取你这几千颗人头, 对我有何好处?我王又有何好处?你燕国只有这七千人?还是你父只有这七千人?”
漆离被问得哑口无言,忿忿道:“我父待你不薄!你若是忘恩负义……”
姜蟠龙离开时,漆鼎送了不少礼物,还打算送上两个爱妾与十个侍女,都是容貌不俗之人。
姜蟠龙是只要钱,不要人,但两边称得上是宾主尽欢。
他道:“小公子只管放心。我与你父,早有盟约,你只管信我便是。”他笑着道,“从今日起,我便与小公子同吃同卧,若是失了武器有了危险,小公子拿我祭旗,我失了性命也绝无怨言。”
姜蟠龙几番劝说后,漆离答应让士兵们交上武器,但他和几位堂叔身上的宝剑自然是不必交的,亲信侍卫一二十人也没有缴械。漆离这才相信姜蟠龙只让士兵们交出兵器,并非是故意为难他们。
蟠儿在离开前,特意去见莫言,不料在那里还看到了黄老,他一见到仿佛从未改变的黄老,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低头拜下。
黄老上前扶起他,上下打量,惊讶于这个原本像一柄锋利、脆弱的玉剑般的孩子,今日再见,竟然已经有了如山如岳般沉稳的气质。那个公主,果真如此爱惜他,把他身上的浮燥和悲观洗去,保留了他的税利和敏感,让他变得越来越美。
莫言是特意把黄老请回来的,之前蟠儿来的时候,黄老刚好带人出去了,蟠儿赶着去燕国,只能遗憾离去,莫言就赶紧让人去找黄老,找到后把人带回来,等着蟠儿再来。
三人坐定后,侍从上茶。
蟠儿捧着茶,问黄老:“这次去了哪里?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黄老一听他提起就眉飞色舞,“寻到了一株好药,我已经用红绳圈起来了,过上十年再去看,应该就能长成一片了。”
“可不要叫什么鸟兽吃了,再空欢喜一场。”蟠儿笑道。黄老以前寻药,好几回都是看好了,暂时还没长成没有摘,等过几个月再去,就找不着了,不知是被哪只鸟兽当救命草吞了。
山林野地里,最聪明的不是人,而是那里的野兽。
能再见一次黄老,蟠儿已经没有遗憾了。黄老已经在商城安家,不必这个年纪还在外面颠沛流离,商城小,人少事少,最适合养老。不像乐城,处处险境危机,每一步都要费尽心思,他宁愿黄老在商城终老,也不愿意拖他去乐城享那些富贵荣华。
聊了一夜,天明时,莫言先离开了,黄老替蟠儿煮了一夜的汤也煮好了,端来两人一起喝。
“下一回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黄老不无感叹,“你没有父母祖宗,我也不知你会不会娶妻生子,如果以后你没有去处,就回来这里,我已经选好了坟地,日后就葬在这里了。”
蟠儿的眼眶顿时泛潮,他低下头,半天才抬起来,红着眼睛用力点头:“嗯!”
他没有姓氏,公主给了他姓氏;他没有祖宗可祭拜,但他现在有了黄老。
他端起汤一口喝了,品着那说苦不苦,说腥不腥的味儿,说:“……黄老,你不要说我,你也没娶妻啊!”
黄老眼一瞪,“我要想娶,明天就能入洞房!”男人,不能服老!
辞别黄老和莫言后,蟠儿带着漆离等人走了,有蟠儿带领,过城时虽然受过盘问,但都轻松通过了。
一行人带着从商城带出来的盐土,靠卖给过路的城市和村庄换取粮食,其间不是没有燕人想去抢劫附近的鲁人村庄,都被蟠儿早早察觉,逼着漆离把人给杀了。
漆离深知他们现在深入鲁国腹地,又只有这七千人,真惹恼了姜蟠龙,他报个信回去,从附近的城池调来兵马,不用半天就能把他们全杀了。
这一路上,漆离虽然手里有兵,那姜蟠龙只有孤身一人,却不知不觉被他给拿住了,不敢动弹分毫。
漆家另外两人都担心长久下去,漆离把他们这群人都送了人当下酒菜还察觉不了。可漆离说的也有道理,姜蟠龙是鲁国公主爱重之人,又是鲁王信使,除了他,哪怕鲁王肯罢休,鲁国公主也绝不肯罢休的。他们一边忌惮姜蟠龙,一边暗暗记下经过的城镇,如果日后燕鲁之间打起来,他们今天记下的东西到时就能有用了。
接近郑国了,蟠儿对漆离说:“再往前一站,我就要跟公子道别了。”漆离吓了一跳,忙道:“蟠郎不随我等同去?”
蟠儿笑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在公子身边只会碍事。公子进了郑国,自然有人替公子引路。”
漆离连忙与漆家人商议。
一人道:“不能放他!他把我们领了来,还没到郑国就要走,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有阴谋?”
另一人也道:“我也觉得,暂时不能放他走,什么时候让他走,要看我们方不方便。”
漆离道:“此人的作用只是带我们穿过鲁国,进了郑国后,我们四处去抢粮,再把他带在身边确实不方便。这人又不能杀,早早的放他离开,未尝不可。”
“公子这话说得太早了些,我们就是抢了东西,怎么运回燕国也是个难题。”
漆离沉思片刻,突然道:“……其实我来之前,父亲交待过我,抢来的东西可以放在别的地方,唯独不能送回燕国。”
那两人倒抽一口冷气,瞬间明白漆鼎的处境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所以才把漆离送出来,又把他托给蟠郎,鲁王。如果一切顺利,自然可以风光的迎回漆离,如果不顺利,漆离最后只怕还要上鲁王面前讨救兵。
这样一来,倒确实不能难为蟠郎了。
漆离再见到蟠儿就说:“蟠郎只管自去,得蟠郎一路相伴,某此生已无憾。”
蟠儿笑道:“我与公子也是一见如故。公子,我就在这里,等着公子的好消息。公子如果有什么要我办的事,尽可吩咐。”
漆离听了高兴道:“怎么?蟠郎不急着回乐城?去见鲁王与摘星公主吗?”
蟠儿道:“大王命我办的事还没办好,怎么能就这么两手空空的回去?至于公主……”他失落的一笑,“公主身边已有佳人相伴,早忘了我了。”
漆离又忧又喜,但总的来说,蟠郎不是一走了之,对他更好。他需要蟠郎这个鲁使在身边才能安心。再一想,蟠郎先提出不跟着他们一起去抢粮,说不定也是怕他们疑心他随行有监视之意?
两边不管之前有多少矛盾,要分别了,倒是变得更和睦了。
蟠儿特意自掏腰包,在此地买了一大块地和一个宅院,谎称是鲁国商人在此地安家,然后把房子和地都送给了漆离,又立刻搬进去,以示忠心。
漆离这一刻再不疑他,就算另外两人一直催他在蟠郎身边多放几个人当眼线都不肯,还是蟠儿自己找他要人,他又感动又愧疚,“蟠郎怎么会少了人手?我不疑蟠郎,蟠郎也不要疑我。”
蟠儿道:“你总要给我留上几个人,万一有什么事我要给你送信怎么办?”
他再三要求,漆离才送了两个极好的弓箭手给他。
漆离还吩咐这两人,一定要听蟠郎的吩咐,不可自作主张。
两人当着漆离的面跪下认了蟠儿为主,漆离才放心。
蟠儿也是感动不已,“悄悄”告诉他,“我王有一义兄,我王听闻他的人在郑国抢粮,才动了请四公子相助的主意。你的人在郑国若是遇上大股的盗匪,切记不要与其发生争斗,避开就是。”
漆离恍然大悟,怪不得鲁王要远道借兵,传说中那两个义兄,果然与鲁王不是一条心。
漆离带着人扮成商人进入郑国,本想就近找个小村庄先抢一次试试身手,不料还没动手,倒是遇上好几股强人,少者一人,多者十数人,看起来倒都是郑国百姓,落草为寇。
边城的城墙上全是林立的弓箭士兵,城门紧闭,商人上前敲门也不开。
漆离他们只能绕开这座边城,往郑国腹地前进。
他的堂叔说:“我去年来郑国时,郑国不是这样,怎么突然就变了?”
他们走了四天都没有遇上人烟,从鲁国带来的粮草都吃完了,士兵们不能饿肚子。漆离只好派快马往前探路,务必要找到易攻的村落、庄园。
探马洒出去,一日夜后就回来报,道前方五十里内没有见到一个村庄。
漆家堂叔道:“不对!我去年来时,这一路至少有四个村庄!你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探马道:“没有走错,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走的。路边确实有荒村,但人已经跑光了,只有几个老妇人在,听她们说,村里的年轻人都走了,在村子里的粮食卖光之后。”
漆离惊讶道:“村子里的粮食都卖了?难道连家里的存粮都卖了?粮种呢?”
探马道,“村里的粮种都被当成粮食收走了。”
漆离道:“被谁收走的?附近城镇的督粮官吗?还是税官?”
探马道,“是商人。”
“怎么会呢?”漆家堂叔道。
漆离:“只怕商人出的价格极高吧?”探马摇头道:“那老妇说没几个钱。”
漆离道:“她不敢说而已。不过就算有钱,大概也都被村里的年轻人带走了。”他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吧。”


第373章 陆缜
漆离从来没来过郑国,所以漆鼎才会让两个来过郑国的堂亲一起过来, 但这回郑国的变化让这两个人也摸不着头脑了。
断粮十天后, 兵疲马乏。
为了伪装成商人,蟠郎替他们准备了许多可以用来换粮食的盐土和丝绢, 现在他们对着这些不能吃的东西, 心如油煎。
这一路上, 本该有村庄的地方全都成了空屋,村里的人有逃走的, 有被强盗袭击后杀光的,也有被抓丁后抓光的,甚至还有犯了法被砍头的——原因是他们把粮食擅自卖给了过路的商人, 而没有卖给城主指定的商人。
哪怕是小一点的城镇,或者家族聚居的坞堡都在加高城墙,利矛尖刀。
理所当然的, 他们都拒绝了外来的商人。
漆离他们本来打算假扮成商人进城打探消息、里应外合的,现在全都没了用武之地。
“只能硬来了。”漆离叹道。
七千人看着似乎不少,但攻城绝对不可能,哪怕是小一点的坞堡, 里面藏了多少人, 藏了多少武器、粮食,他们都不知道。
另两人道:“公子不要着急,我们人少,不如先趋赶一些流民为我所用。”
郑国现在到处是强盗,几乎每个城池的城墙外面都高高悬挂着一排人头, 每天都能从过路的人那里听说某处的强人带着同伙从死牢里逃出来了,抓都抓不完。
那个只带着两个随从的老商人慢吞吞的说,“怎么可能抓得完?他今天抓十个,明天野地里又冒出来二十个。都是没饭吃的人,饿着肚子,除了去抢,他们还能怎么办?”
这是大实话。
粮价的高涨最先受到影响的就是普通的百姓,不管是居住在城外的村民,还是城里勉强糊口的小百姓,他们多数家中既无钱,也没有太多的存粮。粮价上涨,再加上根本买不到,让他们马上受到冲击。
有典家卖女的,也有全家饿死的,除了这些引颈就戮的,剩下的就去当强盗了。
各城严阵以待不是防商人,防的是那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强盗。
陆缜在郑王殿上大声道:“大王,再不早做决断,郑国必亡!”
郑王倒抽一口冷气,这话当着满殿公卿的面说,一定会被后人记下的!
这等于是说他这个大王毁了郑国!先王那么荒唐,郑国都能好好的传到他手上,现在他连个太子都没有,郑国就要没了吗?
他神色一动,下面就有人替他反驳郑缜:“郑缜!你危言悚听!胆大妄为!还不快跪下请罪!”陆缜不跪,还是站在郑王面前,侃侃而谈。他从外地商人涌入郑国哄抢郑粮说起,道郑王那时就该察觉到不对,应该早做防范,结果郑王没有;
“外人怎么会替郑国着想?他们买走的粮食是郑人口中之食!殿下诸位,只看到金银,却忘了粮食是怎么来的吧?那是要花一整年的功夫才能种出来的活口之物!没有粮食,在座诸位就算满身锦绣也依旧要饿死!”
郑王还是不说话,底下仍旧有人反驳。
“粮食每年都会种出来,只是一年没有吃的,有什么要紧?难道这些人家里连一年的粮食都没有吗?可笑!”一人说。
陆缜听了他的话,目眦欲裂,仰头大笑,笑得满殿寂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世上如你我一般高屋华厦的人有多少?外面的百姓难道家家都有良田千亩?仆婢百人?一年的粮食?百姓家中有一月的粮食已经算是富足了!但现在城中百姓已经断粮七个月了!外面更多贫户断粮九个月的也不在少数,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盗匪出没?他们都是饿着肚子的百姓!”
郑王看无人能挡住陆缜,只得继续听他骂他。
陆缜道:“大王第二错,就是在国内粮价攀升之时,没有及时遏制!”
这回,还是有人出来替郑王说话,“大王怜惜百姓,早就命人传令下去,各城粮铺不能不卖粮给百姓,一人一天可得一斗粮啊。”
底下的人纷纷附合,“一斗粮,一人一天难道还不够吃?”
“陆缜,你为了扬名,如此逼迫大王,良心何在?”
郑王在上面,面色稍稍放缓。
陆缜等他们骂完,道:“一人一天可得一斗?那大王知不知道,就在您的王城之下,望仙城中,全城一百四十八家粮铺,每天只售八十斗粮?也就是说,这一百四十八家,按每天八十斗的份量售粮,也只够一万余人饱腹。而且,粮铺收粮用大斗,卖粮用小斗,一斗不过以前半斗的份量。敢问大王,望仙城中,百姓只有一万余人吗?”
郑王瞠目结舌:“……孤、孤不知道他们竟然敢这么干啊。”
陆缜抱拳行礼,竟然还安慰郑王:“大王不必惊讶,他们能每天拿出八十斗来,已经算是有良心的了。望仙城下的几个城里,连八十斗都没有。而且价格奇高,百姓们买一斗粮,倒要掏一匹布的钱呢。”
历来都是布贵粮贱,现在反过来了。
这种安慰还不如不安慰。郑王的脸孔紫胀起来,怒道:“……这些人、这些人竟是把孤的话当耳旁风吗?”他一脚踢翻榻边香炉,殿中陡然落针可闻。
“全都该杀!”郑王阴森森道。
殿中人噤若寒蝉,他们看到陆缜还在说个不停,都想把他拉下来叫他闭嘴。
陆缜就跟没发现郑王在发火一样,继续道:“卖粮给商人可以赚钱,卖给百姓,虽然价格已经比以前高出许多,在他们看起来,还是吃了亏的。所以,只能辜负大王了。”他还状似遗憾的叹了口气,好像在叫郑王不要太难过,这是没办法的事。
殿上的人就看着郑王的火气被陆缜越拱越高,最后实在忍不住,硬是把陆缜给拖走了。陆缜被人拖走后,郑王也甩袖离去,殿上的人这才集体松了口气,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悄悄的出了逍遥台。
陆缜被人拖下台阶,两人架住他,三人走到宫阶前的玉桥旁,左右一张望,绕下玉桥,安静的躲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就听到桥上都是人声,殿上的人此时都出来了,他们不敢在这里久留,会都脚步匆匆的出宫了。等人都走光后,三人才从玉桥下出来,又回到了宫殿里。
侍人正在等他们,“大王正在等诸位,快随我来。”
三人跟着侍人,悄悄溜到了郑王的寝宫偏殿,主殿那里,歌舞声起,间或还能听到女子的娇声,好像大王就在殿内。
但郑王却是在偏殿中等着他们。
陆缜一进去就跪了下来,不肯起身:“某冒犯大王,罪该万死。”
郑王连忙亲自起身过来扶他,“卿卿对孤忠心一片,何罪之有?”
他牵着陆缜,一起回到榻前,要拉陆缜与他同座,陆缜再三推辞,最后还是被郑王给硬拖着坐了下来。
陆缜坐下后,郑王又替他倒酒。
剩下两人就坐在下首,含笑看着这君臣亲密无间的一幕,感叹不已。
酒过三巡后,郑王道:“如果不是卿卿闯进孤的殿中,把外面的事都告诉孤,孤还被他们蒙在鼓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