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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们进城时,城内城外一派热闹景象!那遮天蔽日的商人的帐篷,如龙的车队,往来不绝的人潮都说明乐城不但没有寥落,反倒更热闹了。
这是什么理由?
这鲁国上下,都奇怪极了。让人想不通。
小童送来一只陶瓮,两只碗碟,还有一瓮好酒。
乔小君正待饮食,突然听到一个女声惊慌失措的哭叫声,她正向这里来。
“大夫!大夫!”仙姿哭着向这里跑,“他们把公主带走了!带走了!”
乔小君急忙出来,待他看清是仙姿时,再听清她的话,立刻面色大变!
“请龚大夫来!我要见龚大夫!”
他向院门冲去。
庭院深深,乔小君在院内喊得再大声,也没有惊醒妇人怀中的郑姬。
这个妇人是姜姬收来的宫妇中最会带孩子的一个,她姓姚,没有名,宫中就呼她姚婆。
姚婆小心翼翼护着郑姬,坐上马车,往莲花台去。
姜姬没有见郑姬,她只要求这些人好好照顾郑姬,不让郑姬出差池就行。
对于乔小君这些人,问清来历后,再做处置。
人毕竟在龚獠家中住着,只能让他代为“照顾”。
龚獠回家就听说乔小君要见他的事,他犹豫了一下,转头又回莲花台了。
嗯,就当他没有回家,这样他就不知道乔小君要找他了。
他施施然回到莲花台,死皮赖脸的赖在龚香身边,跟他挤同一张榻,住同一间屋,还好奇:“这就是你当时住的地方啊。”
他到现在都以为当时龚香被公主关在这里不见天日。
龚香嗯了一声,说:“你观乔小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龚獠虽然本事不够,但眼力还是可以的。
龚獠用一个词就形容了乔小君:“离群孤狼。”
第二日,姜姬就知道了龚獠挤着龚香休息的事,她就道:“既然如此,叔叔先回家去看看吧,也安抚一二。”
龚獠忙问:“公主要如何处置他们?”
姜姬轻轻瞪了他一眼,“既然那乔小君来义不善,对大夫不利,我当然不能容他!”
龚獠心中一抖,轻声道:“这个……他来的时候倒是没什么人看见……”现在报个失踪病亡也不是不行,反正死无对证。
他听得公主此言,心中已经开始盘算乔小君的十八种死法,以及死后抛尸的地点是位于长山的哪一处山沟比较好呢?听说有狼群出没的地方最好了。
龚香含笑看着龚獠又被公主给戏弄了,不过叫公主调教下去,说不定他还真能养出几分胆气来。
姜姬正色道:“大夫说笑了。郑国大夫,当是我王的座上宾客。”
郑国大夫啊!多好用的身份啊!不把他用到极致都对不起他郑国大夫这么大的官位。
龚香倒是能明白公主是怎么想的,道:“等我回去后,公主要我怎么对这人说?”姜姬道:“先问罪,就道他照料郑姬不利。”
龚香点头,“应该。郑姬年纪幼小,也不会说话,我听说她昨晚上哭了一夜。”
姜姬道:“还有些冻病了。”天冷怎么能不生病?
龚獠仔细回忆昨天晚上他看到郑姬时那睡得白里透红的小脸蛋……生病了?
龚香正色道:“这可严重了。”
“对,要他把照顾郑姬不利的罪人交出来。”姜姬道。
“他要是不交呢?”龚獠问。他有点懂了,公主是不想要郑国陪媵。
“那就让他把这些人送回郑国,让再换一些对郑姬更好人来。如果郑王没有,那我鲁国也不强求,自会好好对待郑姬。”她道。
她可不想养一个王后出来,结果却心向郑国。郑姬身边,一个郑国的人都不能留。
龚獠已经跟上思路了:“乔大夫估计不会愿意回郑国……”
郑王好不容易把他送出来,怎么会再让他回去?
他看向公主与龚香——
哦,这样才好跟这郑国大夫谈条件嘛。
与其威逼,不如让他明白,他已经没路可走了。
龚香问:“公主想要什么?”
姜姬说:“郑姬的嫁妆,我要郑国靠近鲁国的一个城。”
“不可能。”龚獠立刻道,郑王就是让郑姬去死不可能答应此事。
“那就要相当于这一城的粮食吧,每年都要。”姜姬说,“我鲁国可以拿钱来买。”
郑国就是产粮国,粮食在郑国不是值钱东西。龚獠听完前面要一个城的豪言后,立刻觉得只要粮食这个条件太体贴太善良了。
“……”龚獠回过味来。
龚香体贴道:“懂了吗?”
这就是这郑国大夫要做的第一件事。
替他和郑姬回郑国要买命粮。
第342章 绝处逢生
乔小君早就品尝过绝望无助的滋味。当他从望仙台上下来时,只是希望自己能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去死。希望他的死能偿还这一切, 能解决眼下的困境和终结灾难。
但很快他就明白这是奢望。虽然是由他造成的, 但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
这是郑国与赵国之间的博弈。
他不足为道。乔家不足为道。甚至郑王,都不足为道。
他们在这一切的面前都是渺小的、无力的。
现在他又体会到了。
郑姬被人公然的夺走了, 而他所能做的, 也无非是悲哀又无能的绝食。他拥有的能威胁对方的只有他这一条命。
他的姓氏、家族, 还有大夫之位,都不再是别人尊重他的理由, 而成了他这条命上的砝码。
希望有人能看在这一切上,不要这么轻易的就决定放弃他。
是的。郑姬离开后,乔小君唯一恐惧的就是他没用了。他对此间的主人, 对鲁王都没用了。他纵使满腹锦绣,在别人眼里他还是不值一文。甚至没有一个说话还在喷口水的小丫头有用。
天阴着,却下起了雪。细细的雪花飘落, 没落到地上就化了。
乔小君喘着粗气,坐在院门前,院门洞开着,另一边是黑衣的家仆, 他们守着门, 不许他闯过去。
他也没有硬来,就算闯过了这一道门,又怎么知道前面还有几道门?
他坐在地上,脸在发红,身上却一阵阵发寒。薄雪落在他的头顶、鼻尖、眼皮上, 也落在他的膝上,他伸手去接雪,须臾便化成了水,似乎还没有碰到他的手心就消失了。
乔小君用力、大声的笑出来。
龚香乘车回来,下人撑起伞替他遮住风雪。
他依稀听到雪中传来的笑声,缓步走进去,问阿悟:“谁在发笑?”
阿悟说:“郑国的那个大夫。”
龚香问:“他一直在外面?多长时间了?”
阿悟说:“一日夜。”
龚香想了片刻,自己撑着伞去找这乔大夫了。
听到一个足音渐进,乔小君强撑着直起腰,振作精神,目光如电的看着来路的方向。
一个身着黑色深衣,以朱红色的丝绳做腰带,披一件狐裘的魁梧汉子走近了,他面如满月,乌发朱冠,凝眸浅笑,十分可亲。
他站在离乔小君数步远的地方,微微前倾身,有礼的问他:“乔君,可愿与我一叙?”
乔小君努力让声音不要因寒冷而发抖,他大声问:“你是何人?”
龚香含笑道:“在下,龚氏四海。”
乔小君愣了。因为龚四海,也就是鲁国先王之臣,这个人应该已经死了啊!可他却活生生的站在这里!
龚香再一笑,乔小君就知道自己落了下风。一照面,他就暴露出对鲁国的事并不熟悉——至少龚四海仍活着这件事,郑国根本不知情!
“是某孤陋寡闻了。”乔小君无奈之下,只好不客气:“倒是不知龚公对先王如此深情!”
龚四海当年把鲁王给欺负的不得不躲在深宫中不出来这件事,郑国就在左近,可是一清二楚的。
现在先王死了,龚四海消失几年,竟让人人都以为他死了,可见他应该是遇上了难以言说的事,才不得不隐在人后。
反正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不可能是龚四海与先王感情深厚,先王去世,他就伤心的不见人了。
扔到脸上的讽刺,正常人都该色变一下。何况还是被阶下囚讽刺。
乔小君有意相激,就是要看龚香的反应。
龚香笑眯眯的点头,理直气壮的接下了乔小君对他失踪数年的“夸奖”,“是啊,先王一去,我就不知日月,悲伤得难以自抑。如果不是大王与公主事我如叔父,我也不会这么快就振作起来。”
他可没说谎,公主口口声声都是称他为“叔叔”的。
他说完就看到乔小君又愣了。看来他不但没死,也没有被大王猜忌的事已经让这个昔日的郑国大夫开始怀疑自己了。
乔小君被连番打击,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不像刚见到龚香时那么自信、镇定了。就算这自信、镇定是装出来的,但现在他连装的底气都没有了。
龚香命人扶他起来,把他送进屋去,按在榻上,裹上裘衣,再灌下热腾腾的药汤后,龚香一副“我放心了”的样子向乔小君告别,“小君,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说罢就要走,乔小君扑上去抱住他的一条腿,耍赖了:“龚公休走!龚公将我国公主送到哪里去了?”
龚香被抱住腿也依然从容,笑着问:“郑姬自然是在我王的宫内,由宫妇照料,小君不必担心。”
乔小君其实并不关心郑姬的下场,只看这些人只把郑姬接走就知道,鲁国对郑姬还是很重视的。
他只担心自己的下场。
所以他不放手,“龚公休要哄我!那是我王心爱之女,如果不是为了郑、鲁两国,我王又怎么能忍心送年幼的女儿到鲁国来?”说到此,乔小君开始喊着郑王的名字哭大王,悲从中来,哭声格外动人、悲怆。
哭成这样,龚香只得一边叹气,一边亲手去扶乔小君,此人刚才被按到榻上时已经剥了衣服又换了一身,连头发都拆了,身上绝没有短刀匕首。
乔小君被他一扶就起来了,等龚香把他扶回榻上,他改抓住龚香的手不放了,一个大男人,哭得双目通红,抽抽哒哒,“龚公,郑姬到底如何了?还望龚公告诉我。”
龚香深深叹了口气,温柔的替他拭去眼泪,柔声道:“既然如此,就告诉你吧……郑姬不大好。”
嗯?!
乔小君只是拿郑姬来打开话题,他哭郑王,龚香应该是感动他和郑王君臣感情好,他才好继续说一说郑王与郑国现在的处境,被赵王是如何欺压,郑王又是如何真诚的想和鲁国结盟,等等。
郑姬好不好跟这个关系不大……但他刚哭完郑王深爱郑姬,此时就不能抛弃郑姬。
于是他神色大变,眼睛瞪大,手发抖,瞠目结舌,一副接受不了坏消息的样子。
龚香继续道:“郑姬一进莲花台,大王就去看她了,宫妇说郑姬似乎是有些不好,大王极为担心,命人传来了先王最信任的医者替郑姬诊治,医者说是照料不周的缘故才致使郑姬染病,大王大怒,命我来问罪。”他看着乔小君,“大王命我来问小君,是如何照顾郑姬的?”
乔小君连郑姬的脸都没有认真看过,怎么会知道她为什么会生病?
他正色道:“日常与郑姬一处的是我王送于郑姬的三个媵女,我命人传她们过来,一问便知。”
他就要叫人来,龚香摇头:“不必。大王不会关心她们有什么理由,郑姬有恙,就是这些人不好。既然是这三人,那我就带走了。”
乔小君听出语音不祥,连忙拦住:“慢!龚公,此三人中,一人为我王之女,二人为我国臣女,皆出身高贵。”不是奴婢,可以随意杀掉给鲁王出气的。
龚香皱眉,道:“……大夫是替此三人求情?”
乔小君道:“还望龚公高抬贵手。”
龚香叹气,点头道:“好吧,那就请大夫速速带着这三女回郑吧。”
“……”乔小君。
他当然是不能回郑国的!
龚香解释道:“我王怒极。他年轻,自继位起就最忌恨被人违逆。大夫既然要保存她们,最好还是尽快回郑。大夫放心,我会让大王出具一部国书,我鲁与郑,自然永结友好。”
乔小君:“……我王遣我来,自然是要面见鲁王,代为致意。还有,郑姬虽然入了莲花台,但如今鲁国上下都还不知郑姬已到,我怎么能放心离开?”
他现在脑子里乱成一团,不由得后悔刚才不该拒绝龚香。早知道保下那几个的性命竟然导致他也快要被人赶走,那还不如让龚香把她们带走,管鲁王是要杀她们还是要怎么样。
但他现在不能改口了。刚说过仙姿等人出身高贵,难道转口能说他不想回郑,所以你们可以杀她们?
龚香笑道:“小君不知,我王极喜郑姬。早在丁使带信回来后,就已经替郑姬盖了宫殿,如今宫殿虽未成,但百姓们早知郑姬要来。”
“……”乔小君。
鲁国这个大王的行事作风还真是叫他看不透想不通。
龚香道:“明日我带你去看一看郑姬的宫殿,你就知道了。如此禀报你王,当可万全。”
乔小君只得改了口,毕竟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他面色一改:“是我错了。我王把郑姬交给我,我却让她在我身边受了委屈,我愧对我王!”
龚香听他大骂那几个媵,倒也有些佩服,话锋转得这么快,亏他还给圆回来了。
乔小君骂完,道:“此三人我再也不见,还请龚公把她们带走吧。”
说完,他多少也有些脸热,就躺下来,按着额头说:“龚公,我头疼得厉害,不能再陪了,还请龚公勿怪。”
龚香此时伏下身去,轻声问他:“小君,可是不愿回郑?”
乔小君被揭破短处,又恨又羞,可刚才是他自己露了马脚,也不能怪人家看穿。
他扭头不说话,装睡。
龚香轻笑,道:“小君安睡。我明日再来看你。”
可龚香走后,乔小君再也睡不着了。他回忆了刚才跟龚香对谈的点点滴滴,不由得疑心龚香其实早就知道他不能回郑国的事。
他是来威胁他的。
他想让他做什么呢?
他反复一夜不能安枕,第二天一大清早就知道了。
龚香直言道:“我王不喜小君。小君输给赵国丞相的事早就传遍了,我王直言不喜无能之人。”
乔小君脸红似火,整个人都被羞耻包围了。
早就传遍了?
鲁国上下都知道了?
他的丑事,在别人的耳边嘴边不知传过多少遍了。
这龚四海轻飘飘的就说出来,好像只是一件小事。
龚香有一点不好意思,但好像他说的是理所当然的事,乔小君不但不该反对,反而应该早就想到了,不该再来造成他的麻烦。
“我王听说是你送郑姬来,气到以为郑王是故意的,说要把你赶回去。如果不是我等相劝,连郑姬都留不下来。”言下之意,鲁王最后还是看在郑国的面子上,从大局出发,愿意留下郑姬,继续与郑国结亲,但以乔小君为首的一行人全都要快滚。
龚香说完,也不等乔小君的回应,好像他来就是为了通知这件事,本来也不需要乔小君的同意。
他起身要走,乔小君在他身后干涩道:“……我不能回郑。”
龚香回头。
乔小君拜下,“请龚公救我。”
郑国已无他存身之处。
不管跪在任何人身下,他都要留在鲁国。
第343章 修罗场(上)
乔小君伏首,龚香也很痛快, 直言日后郑国不得经过鲁国往他国运粮。
这显然不会是台上那个鲁王的主意。乔小君立刻把这个主意算在了龚香的头上。因为很明显, 这一手主要就是在克制燕国。
“如此一来,我国无恙, 贵国如何面对燕国?”乔小君问。
龚香道:“等燕使来了, 自有分晓。”
看来鲁国是打算跟燕国重新谈一谈了。这也是应该的。现在的燕王说起来是与两代之前的鲁王是同辈人, 跟如今这个鲁王可没多少交情。现在鲁王年轻,燕王年迈, 此时商谈,当然对鲁国更有利。
再加上粮食的事,如果郑王真的承诺不再往燕国运粮, 那燕国更是落于下风。
乔小君考虑了一下,摇头道:“我王不会应允的。”
他了解郑王。
郑王并不是一个很有雄心的大王。他与赵结盟在很大程度上是乔小君在背后推动的,没了他, 郑王更愿意一切照旧。
答应鲁国,却有可能得罪燕国,只要想到这个,郑王就不会愿意。
龚香道:“小君, 这是你要做的事。你答应了, 我就替你向我王求情。你不答应,我只能送你回郑。”
这不是选择题,乔小君没有选择的机会。
乔小君仍然拒绝。一个根本不可能达成的事,他就不能许下承诺说他能做到。他现在没有多少信用可以挥霍。
龚香也很干脆,当天就把乔小君押上了车, 送他归郑。
乔小君是冒着大雪走的,他被锁在车内,不肯呼喊丢人,只能从缝隙中向外渴望的探看,不知是看什么。
街上的行人都是欢欢乐乐的。小孩子跑来跑去,商人的摊贩也热闹得不象话,不知乐城从哪里吸引来的这么多商人?
可这街上一个个普通百姓都能拥有的自由和平安,他却没有。
出了城门,渐渐人烟就稀少了。
但没走多久,又听见了人声。乔小君探头再看,外面竟然是一片草棚子。草棚子搭得不高,四面用漆布围着,有的棚子顶也铺着漆布,依稀能看到有人在棚子里。
走了很久,仍然能看到草棚子,也能看到很多穿着黑衣的人,扛着、挑着、担着、抬着往前走。
乐城城外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等乔小君想到这些都是流民时,已经离开那片区域了。
但他仍然难以置信!这些衣着整齐,有草棚栖身的人全都是流民?
这让他想起之前听说过乐城与下方的樊城发生的对峙,看来确实曾经发生过什么,所以才会产生了这么多流民。
可鲁王没有放弃他的百姓,他在想方设法的安置他们。哪怕这些人成了流民,他们也仍然有一个爱护他们的大王。
乔小君心里不由得被触动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鲁国百姓会爱戴这个大王了。
莲花台上,正在庆祝新年。
一只只巨鼎被人从莲花台里抬出来,摆放在街上,百姓们都围在外面,看着侍人把谷米倒入鼎中,再倒入清水,倒入鱼酱、肉酱、豆酱,然后在鼎下堆柴,点上了火。
从上午煮到黄昏时,街上已经飘满了浓郁的香味。
小孩子依在父母的脚边,不停的拉父母的大手:“爹爹,可以吃了吗?”
好香啊!
这时,宫中的侍人每人都抱着一个大竹筐走出来,竹筐中是金黄的东西。
人群中突然热闹起来了,纷纷道:“云食!”
“香云食!”
只有一个小孩子叫对了名字:“豆腐块!”
豆腐被“发明”出来之后,传到街上,很快就被改了名字。白的、转的,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关于公主看到百姓挨饿所以从天上摘云彩下来变成食物的故事竟然最有市场,偏偏这次不是蟠儿动手,而百姓中有人自动自发的替她“宣传”起来。
于是,豆腐这个姜姬亲口取的名字没人理——太没有美感了!
人人都称豆腐为云食,炸成金色后,叫香云食。
炸豆腐的油就是菜油。这个倒是不用她来想办法,原来榨油的技术,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有百姓找到了。
就是闻起来有点气味。黄豆榨油、芝麻榨油这两个技术可能在某些地方也有了,但是还没有推广开来。
姜姬已经让人在做了,估计都差不多,就算有不一样,她也相信百姓的智慧能找到办法把这两种油也榨出来。
鲁国需要在诸国之间多一些存在感。换句话说,能让人记住鲁国的东西。在没有足够武力的前提下,只能用别的办法来提升鲁国的影响力了。
她目前还想不出什么切实有效的办法,只能普遍撒网,重点抓鱼。谁知道哪块云彩能下雨呢?
名声的好处,她是已经享受到了。鼎食就让她在离开乐城多年后还能让百姓们立刻认出她来。这就是熟悉感,一个熟悉的人,总好过一个陌生的人。
在姜旦没有“出题”之前,鲁国百姓对她的印象胜过对姜旦的。
说白了,就是她,“姜姬”,是被百姓记住的,而不是鲁国公主。
“姜旦”没有被人记住,他是鲁国大王,泯然在鲁国很多大王之中。他就是下一刻就死了,百姓们也不会在意。因为他只是“大王”,而不是一个他们认识的人。
她不能让姜氏在百姓的心目中只剩下一个公主,她必须多竖立一个标杆,一个更正面,更能让百姓期待的人。百姓不会期待一个公主治国,但他们会期待大王能治国。
那些围在姜旦身边的士子都是这样被吸引来的。他们期待着姜旦去治理鲁国。
所以,任何会破坏他们梦想的人、事都会被他们视为仇敌。
姜姬坐在远处,身边是胡茂等人。宴会嘛,总要有纸醉金迷的气氛。她的气氛就是胡茂等“男宠”。还别说,这些人穿上黑色衣服,头戴朱冠还都挺好看的,特别是在莲花台的这几年,把他们都给捂白了,也饿瘦了——肯定有人克扣了他们的饮食。
这个念头只在她脑海中转了一圈就跑出去了,她搂住胡茂的腰,劲瘦有力,她借着酒意,上下摸了几把,胡茂的脸瞬间就红透了,坐在那里像屁股底下有针在扎,他不安的换了个姿势——他起来了。
这让她也有点吃惊,不过随即就想到他正值青年,又担着“男宠”的身份,被关在莲花台这么久,估计也不敢勾引宫女……憋坏了。
可能是酒意,也可能是此时的气氛,难得放松一下,她拉着胡茂的领子让他伏下身,轻声在他耳边说:“想回家吗?我放你回去吧?”
胡茂身上的热潮瞬间消退了,他看向公主,发现公主是认真的,不是在逗他。他认真想了想,摇头,“我已经没有家了。”
也对,他们都是在商城时从流民堆里选出来的,可能父母亲人也早就不在了。
“那你想出宫吗?”姜姬往姜旦身边递了一个眼神,那里现在正吵得热闹,位于中心的正是龚獠,他必须吵赢这些人,让他们心服口服。
姜旦能把他领出来,但不能替他吵赢,也不能不许别人质问、审问、拷问他。
她觉得龚大夫的嘴皮子还是够利索的,输不了。
胡茂看到大王身边意气风发的士子,不是不眼热的。但他还是摇头了,“我……宁愿留在公主身边。”
他看向在那群人中一个明显不合群的人:白清园。
明明他和他们坐在一起,但就像周围的人都看不到他一样,他们不和他说话,也不和他对视。
他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姜姬也看到了白清园。
在樊城和合陵兵在乐城外闹起来时,她关了莲花台。白清园自然也被关在了里面。她本来期望龚氏或樊城的人能从白清园这里搞到一点情报,但她失望了。不知是白清园胆子太小,还是没人来找他,还是他真的忠于姜旦,最终他也没发挥什么效果。
可当那些士子在外替姜旦奔走,在迎客村掀起大乱,冒着危险和合陵兵大骂时,白清园却“龟缩”在莲花台内,没有做任何事。
等一切平息,他理所当然的被人孤立了。
她安抚的拍了拍胡茂,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从后殿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哭闹声。
一听就是还不懂事的小孩子。
殿里一静,连奏乐的乐工都吓停了。
所有人,齐刷刷的看向姜姬。
姜姬:“……”
他们还记得关于她那个秘□□人以及珠胎暗结的事啊。
姜姬看向白清园。
所有人又都齐刷刷去看他。
白清园本来坐在那里自斟自饮,从她把目光投过去,他就握紧酒杯,额上青筋直跳。
但现在殿中只有他,没有那个据说在公主楼前弹了很长时间琴的顾釜。
对了,顾家人呢?
殿里的人找了一圈,发现樊城——不对,凤城那里来的人今天都没到!
果然,大王(公主)还是不喜那几家人。
姜姬觉得白清园上回没有派上用场,一定是因为他的“份量”还不够。那她就替他加码好了。
她对身边的蟠儿伏耳几句,众人就看蟠郎离去,过了一会儿,几个侍人进来送酒,给每个人的案几上都摆上了新酒,摆到白清园面前时,侍人道:“我看公子有酒了,不要再喝了,回去歇着吧。”
说完,他就上来扶白清园。
白清园当然不愿意,挥开他的手:“滚!”
但他也没能继续挣扎,因为立刻就上来了几个侍人,硬是把“有酒”的白清园拖回去“歇息”了。
殿上一片安静,渐渐的说笑声又起,但几乎人人都心不在此。
都在看公主。
他们交换着眼神,有的在发笑,有的暗中摇头,更有的还来了诗兴!说这一幕应该写成诗歌记录下来!流传后世。
姜姬笑道:“若成了诗歌,别忘了啾啾的美丽。他美的就像清晨的阳光,还带着露水的花儿,让我无法不爱他。”
一个不知姓名的人一脸真心的说:“公主说的好!我观玉郎,真是人如其名!”
玉郎。
姜姬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这人立刻被人扯回去坐下,周围一圈人都在小声骂他:“那是公主的爱人,你胆敢垂涎!好狗胆!”
玉郎。
这样的深夜,应该思念故人。
姜姬对席上的事不再感兴趣,把胡茂推开,自己倒酒喝。一杯才喝到一半,就看到蟠儿匆匆进来。
她放下酒樽,直起身:“什么事?”这么焦急?
蟠儿跪下在她耳边说:“大兄在摘星楼。”
姜姬立刻高兴起来,原来姜武来了!只是他没到金潞宫来,而是去了摘星楼等她!
她摇摇晃晃的下榻,要回摘星楼。
蟠儿拉住她,继续小声说:“他看到了白清园。”他顿了一下,没说过程,只说结果:“他要杀白清园。”
众人听到酒樽被踢翻的声音,接着就看到公主匆匆离去的背影,蟠郎跟在她身后,把一张虎裘披在她身上,跟在公主身边的人也都连忙起身,随她离去。
大殿立刻像空了一半。
姜旦看到姜姬走了,悄悄问姜智:“姐姐走了,孤能走吗?”
姜智小声说:“大王再坐一刻钟就可以了。”
第344章 修罗场(下)
姜武不喜欢在金潞宫的姜姬,太让他陌生了。
可他又不能丢下她不管。这几年来, 他也明白了很多事, 不用人教,自然而然的就懂了。
比如他明白他过年时如果没有出现在莲花台, 外人会怎么看待姜旦与姜姬。他就像他们的铠甲、刀剑, 铠甲与刀剑不在, 他们就会被人欺负了。
所以他来了,却不想去金潞宫。
他来了摘星楼。
他今天来, 其实是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她的。他已经得到这份礼物有一段时间了,想在今天送给她,想让她开心一下。
摘星楼里虽然没有主人, 但外面仍然设有鼎食,宫中的侍人、宫女,甚至还有侍卫都到这里来吃饭。他来了以后, 也在外面与他们共食。
宫中的鼎食自然更丰盛,里面放了很多肉,炸过的鸡肉、鸭肉、鹅肉、雁肉、猪肉、羊肉……
大家都吃得满嘴油光,连天上飘的薄雪都挡不住此地的火热与欢乐。
吃饱了, 姜武也没有进去, 他就站在楼前玉阶上与侍卫谈天、说笑,谈到兴起,还拆了两招。
现在宫中的侍卫都曾是他的人,在宫中享福久了,个个吃胖了, 也养白了,却都想再跟他出去。
姜武点头道:“公主说过,你们不能一直留在宫里,留久了就不会杀人了。明年大概就可以把你们叫出去了,再换另一批人进来。”
这些侍卫都知道,将军心中只有公主,没有大王。他们也都信服公主,而不是大王。有些人还想过为什么公主不让将军当大王,而让姜旦当呢?但他们不敢说,因为曾经有个来投靠将军的读书人跟将军这么说了,将军就把他给砍了,从此以后,没人敢再当着将军的面这么说。
这时,一道火炬从远处摇曳而来,不等靠近,他们就听到一个人的挣扎声,他显然被堵住了嘴。
等能看清了,侍卫们很快认出绑人来的是姜长史手下的侍人,这些侍人与众不同,他们个个身带武艺,平时看起来倒都是很不起眼的。
这些侍人挟着一个人,此人头发、衣服全乱了,飘着大雪的天气,他却只穿着一件单衣,显然是从温暖的殿中直接被带出来的。
蟠儿跟在后面,走近了才看到姜武,连忙上前问好:“大兄!我这就去告诉公主!”他高兴道。
姜武指着被反剪双手抬起来的白清园,“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边说,一边按住了腰上的长刀。
周围的侍卫一看到就也都摸上了自己的刀。
蟠儿道:“一个小玩物。”
白清园听到了,更加挣扎起来,他认出了姜武。
姜武被他一盯就知道这人认识他,可他却想不起来这个男人是谁。
他跟着一起进了摘星楼,看到侍人们把白清园放下来,把他给绑到楹柱旁,重新给他净面、梳头,再把衣服整理好,总之,把他打理得好看一点。
然后,有侍人送来了一碗药汤,要给白清园灌下去。
这个药,是奇云所制,专给不驯的妾侍、宠儿准备的,它的作用,蟠儿亲自看过,服下的人不是顺从,而是愉快的与人交欢,醒来后就像大梦一场。倒是比普通的药好多了。
奇云笑道:“长史放心,公主贵重,小老儿绝不会让人伤到公主分毫,服下此物者,只会让公主享受到□□悦。”
他服侍郑国先王多年,这门手艺比他忽悠人更精心得多,这种药少说他也会做几十种,每一种的效果都不同。他知道,等他从郑国离开后,这才是能吃饭的手艺呢。
白清园也算是小世家,各种东西不说都见识过,但该知道的都知道。所以他一看到此药就目眦欲裂,等侍人取下他口中塞的核桃,不等被人揪起头发仰头灌药,立刻就破口大骂起来。
骂的自然是姜姬。
他骂的难听,蟠儿脸色大变,但姜武没怎么听懂,不过他知道这人一定是在骂人,骂谁?只能是姜姬。
他也已经认出了白清园,这就是那个长得很好看,被姜姬藏在宫中,又带出去游玩过的人。
他拔出了长剑,向白清园走去。
蟠儿当然要去拦,但他刚跑到姜武身边就被他一把推开了,摔了个屁股墩。
他又敢伤姜武,不然叫外面的人进来挡住他也行。
白清园还没那么值钱。
不过他表现得很惊慌,很无措,跪在地上对姜武喊:“将军手下留情!此人貌美,世所罕见,就如那稀世玉璧、琼瑶仙花!杀不得啊!”
他要说得白话一点,姜武还能听明白,他喊了一长串,姜武只能听出来他不让杀这个人,但为什么不让杀,他听不懂。
于是他就不管了。
押送白清园进来的侍人其实也有一敌之力,毕竟他们人多嘛,可看姜长史的动作,倒像是……在作戏,于是这些人也都有样学样的作起戏来,纷纷跪下、趴下,呼喊,就是不上前拦。
最后还是蟠儿冲上去了,割了白清园的绳子,让他往楼上跑。
白清园是骂人了,不过是怒火上头,真死到临头了,连抓他、绑他、要给他灌药的蟠儿都显得可亲多了,于是听他的话往楼上跑。
看人跑上楼了,蟠儿就放心了。
这下他怎么逃都逃不掉了。暗道隐密,以白清园的脑子是不可能找出来的。
他拦在楼梯口,对姜武说:“将军,公主拿此人有用。”
姜武:“我杀了他,再还她十个!”
他现在手中有安城、凤城、浦合、商城四个城池,找十个好看点的男人还是很容易的。
蟠儿被噎得一时都说不出来话。
姜武指着楼上说:“这人的心坏了,除了吧,她要是喜欢,就让她来找我。”他顿了一下,说:“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比他好看的了!”
蟠儿只得小声说:“将军,将军,还是等公主来了,你再跟她说吧。为了这个人让你和公主又生气就不值了。”
姜武想了想,收了剑,“好吧,我不让你为难。你去请公主来。我来跟她说。”
蟠儿谢过姜武,又命人前后守住,外面台阶上也站一些人,省得白清园这个脑子不好用的一下子跳下来就坏了。
他则赶紧去金潞宫,禀告公主。
姜姬一听,头就是一蒙。
她有时都不敢想,姜武听到外面街上关于她的“男宠”的流言时是怎么想的。会不会真以为这些人都是她的入幕之宾?
可让她对姜武表白“其实这些人我都没碰过”也不行,没头没尾的,突然说这个……总觉得会让两人的关系进入到另一个陌生的境界,一个太早、太新,她还完全没有准备的世界。
……她甚至不知道她想不想跟姜武发展到那个地步。
一旦真的让两人变成……如果感情再变了呢?对家人,人们会无限次的原谅;可对爱人,却远没有那么大方。
她不想冒任何会失去姜武的风险,一点都不愿意去尝试。
坐在车上回摘星楼的一路,她却像已经走过了半生。她设想了如果她和姜武成了情人、爱人,那会变成什么样?
她势必要和他结婚的。那就需要先除去他和姜奔身上姜元义子的名分。
这个不是最难的。姜旦是大王,他是姜元的“亲生儿子”,他可以反口不承认,再给姜武和姜奔重新赐姓,就说恩准他们恢复旧姓,光宗耀祖——看,她立刻就能想到理由。
麻烦的是,姜武能领兵,姜奔能一跃而上成为御史大夫,都是来源于他们是姜元的“义子”这个身份。
这个身份能让鲁人对他们的家世、出身、学识等缺陷视而不见。一旦没了这个光环,那姜武日后要做什么,都会难上加难。
会有很多攻击针对他。而出身、学识这都是硬伤。当他是先王义子时,手握重兵,别人固然会有些微辞,但因为是先王义子,那就可以接受——姜氏自己的事,谁叫先王要认义子呢?
如果他不是义子,不再姓姜,那他就不能再任官,也不能再领兵,甚至已经在他手中的那些城只怕都要拿不住了。
名份在这个世界占的比重太大了。大家多数不是在拼爹,而是拼祖宗。
姜武自己的祖宗拼不过,他目前跟人拼的是姜氏的祖宗,所以鲁国境内,没人能拼过他,等他换回自己的祖宗后,就什么也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