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獠颤声问:“……你要我如何?”
龚香笑道:“削鼻削唇,皆从大夫之愿。”
他要他自毁面目!
龚獠走了以后,姜姬从殿后出来。
“公主。”龚香笑得很得意,一面摊开手把毒药给她。
她拿起毒药,打开,油布包里是两株手指长短的树根,很不起眼,扔在地上都不会有人捡。龚香正在看她,神情就是“你可认得?”
这是他给她上课的内容之一:毒物。
“钩吻。”她说。
龚香笑着点头,“对。”
重新把钩吻包起来,她问龚香:“你说,他会照做吗?”
龚香点头:“他会。为了龚家,他会这么做。”
姜姬轻轻叹了声:“看来……我只能病一病了……”
过了两日,在一天深夜里,一个木盒送进金潞宫。
龚香打开木盒,其中是一只鼻子,两片嘴唇。
龚香不由得感叹,也很佩服。龚獠远比他以为的更有勇气。
第二日,姜姬就“病”了。
钩吻又称断肠,所以她的病就是肚子疼,捂着肚子躺在床上不动。
龚香看到叹气,“公主,你也吐一吐血。”
姜姬白了他一眼:“那是钩吻,我就是真服了,也是便血,不是吐血。”
龚香嫌弃道:“女儿家不要说脏话。”
姜姬抱住被子眨着眼睛看他,还真添了一分小女儿的娇态:“你要去多久啊?”
龚香轻声道:“总要找到龚家把兵马藏在何处。”
当日龚獠进乐城,一定有随身兵马,可是转眼就都不见踪影了。他说是都送回合陵了,但是真是假,他们都不知道。
公主与龚獠一直和睦,对这一点也只能含糊过去。
但枕畔榻侧怎么容得下一头猛虎?这次试探是必须的。
姜旦已经长大了,他身边已经聚集了一些人,但这些人还很稚嫩,还不足以给龚獠造成威胁,这时龚獠和龚家是最安逸的,也是警觉性最低的时候。
“只要他们把流民乱兵赶走就行。”明明已经定下计策了,但看到龚香深入虎穴,她还是有点替他担心。
“我知道轻重,公主不必替我担心。”龚香拢拢她散在枕上的秀发,柔声道。
她拉住他的手:“早些回来。”
龚香笑道:“公主等我的好消息。”
姜姬眨眨眼:“如果叔叔到龚家发现,突豚的鼻子嘴唇都没少,会不会生气啊?”
龚香笑道:“我会更佩服他的。”
切下鼻子和嘴唇只能证明龚獠是一个合格的龚氏子弟。
没切,他才是一个合格的八姓龚氏。


第321章 墙
据姜姬猜测,在姜旦成亲前后, 龚氏早晚会忍不住的。就是她能安抚住龚獠, 也拿远在合陵的龚屌没办法。虽然她跟龚屌没打过交道也知道这个在关键时刻推着自己儿子出来,自己龟缩在合陵的人一定不简单。
龚香不止一次的叹过, 龚獠如果不是一喊就来, 他在合陵留得越久, 得到的好处越多。
也确实如此。
毕竟合陵龚氏是唯一一个在外有大城、有重兵的八姓了。龚獠要是不来,她还真拿这个龚氏没办法, 它也会成为她的心腹大患。到那时就是对方开价,她还价了。
不过,当时龚獠肯来, 她也有至少五成的把握。她对龚香说,“蒋、冯都没了,你龚家被蒋龙杀了个干净, 老王死了,新王只是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除此之外这乐城还有什么人让他忌惮?我?还是姜武和姜奔?他可是见过姜武、姜奔的。至于我,一介女流, 他们就更不会在意了。”她又曾对龚獠“有情”, 只怕在龚氏父子的眼中,她不会是阻力,应该是助力才对。
正因为当时的莲花台全是弱鸡,龚獠才会来,龚屌才会再一次放儿子进乐城搏一搏。
——龚屌远比龚獠有野心。
但龚屌放龚獠来不是让他给人打下手的。他就算当时没把她姜幽当一回事, 现在也该回过味来了。
她猜测龚氏接下来的动作极有可能是等姜旦成亲后,先说服姜旦把她外嫁,一定要嫁到外国去。这一点上,龚氏只要煽动起来,也会给她造成不小的麻烦。
就算不外嫁,他们也要鼓动姜旦自己理政,煽动公卿士族逼问大王有没有问政?有没有理政?每旬送到莲花台的奏表、奏章都是谁在看?每年的税赋都是怎么收的、怎么花的。
大王的每一道王令,他们都可以问,都可以管。只要陷入无限的争斗中,她的权力就被限制住了,姜氏也被限制在莲花台之内,最后就会变成老样子,大王只能高坐神台听奉承。
只要想找麻烦,他们就会造成无数的麻烦。因为她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坐在金潞宫。换成姜旦,他能坐在那里,却没办法应对公卿。
到时为了换取太平,她势必要对龚氏父子妥协退让,而且只要开了头,就永无宁日。
她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再想对策,而她又不打算把龚氏打死。
最好的办法就是再砍他一条腿。
这是拖延,仅仅只是拖延。龚氏父子只是让这个危机变得显而易见,不是说消灭了来自他们的威胁后,这个危机就不复存在了。
早晚,姜旦需要坐在金潞宫的王座上与公卿对谈,议论国事。她现在对他的一切训练都是源自于此,她要让姜旦这个大王至少有一半是真的,他可以不做决定,他可以不理国事,但要会面对公卿与大臣。
如果之后姜旦不平,那也只是她与姜旦对权力的分配有分歧,王权还是在姜氏手中。
她要把矛盾控制在她与姜旦之间,而不能让它扩大成她与公卿之间的矛盾,姜氏与公卿之间的矛盾。
既然要病,就要病得真实。
所以姜姬对外说的不是她生病了,而是跟人相爱了,以致珠胎暗结。
但她又不愿意被人发现她闹出了人命,就假装生病卧床,一边命奇云给她开药。
奇云被要求开一种不会伤身的堕胎药时真情实感的劝她:“公主,您的年纪也不算太小,我观公主身形已长,此时等腹中胎儿瓜熟楴落是最合适的,硬用药打下……难免伤身。”
“不管,你给我开就是。”姜姬道。
此事关系重大,她不能搞得人尽皆知。反正她情人众多,这个结果不会有人意外的。
同时,她还把姜旦那里的白清园给抓回来了。
人人都猜测白清园是她腹中胎儿的父亲。
但其实被她选为爱人的是顾釜。
顾釜:……
从个人条件上说,顾釜的外表比不上白清园,所以她也考虑过白清园,但白清园是个不能交易的人,他本人还不定性,跟他交易风险太大,因为不知道他是不是下一刻就会改了主意。以利诱之,怕他清高的脾气犯了;以力压之,又怕他突然之间有了骨气,索性拿他当挡箭牌,倒是顺理成章。
因为白清园刚听到流言就立刻澄清:“绝不是我!”
蒋胜还是相信白清园的,因为他不会说谎,“不是你……”
那是谁?
顾釜被姜姬接到了身边,命他在烈日下弹琴,琴声还一定要传到摘星楼里才行。
这明摆着是折磨。可顾釜不但不生气,坐在前庭弹琴时还弹得缠绵悱恻。
琴声最能说明一切。
公主与人有情+公主与人有了孩子+公主在悄悄打胎+公主的情人,这四件事一起浮出水面了。
顾釜还是很会撩的。
她与他谈了一个交易。
“你冒充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我答应你一件事。”她说,“我会替你顾家留下一线生机。”
顾釜问,“生机何在?”
姜姬道:“稍后便知。”
交易之后,顾釜摇身一变,从文质彬彬的世家子弟,变成了风流浪子。
他赤足抱琴,不系腰带,敞着雪白的里衣,一步步从小殿走到摘星楼前时,摘星楼里的宫女无不红了面颊。
男人的性感有时也可以在赤裸的脚上,在露出内衣的时候。明明他也没做什么,可人人都能从他的姿态和他的琴声中脑补出他和她的一段风流韵事,再联想起当时他是怎么进的摘星楼,更让人(外面的士子)神往了。
惹恼一个女生,先让她恨之入骨,再让她为他心折,这大概是所有男人心中的浪漫。
至于她腹中的孩子,在顾釜的脑补中就成了胡茂他们其中之一,甚至有可能是蟠儿。
她在莲花台已经把戏唱好了,就看外面的龚香能不能唱下去。
龚香坐在龚家的地牢中,听到了龚獠进来的脚步声。
龚獠脸上罩着一块白麻布,布上挖了两个洞,露出眼睛,在鼻、唇的位置上依稀可见渗出的血和黄色的人油。
龚香柔声问:“突豚,要记得用药,现在天热,不好好用药的话,伤口烂了还要再挖肉。”
龚獠的声音闷闷的从麻布后传过来:“今天,宫中传言公主与顾釜有私情,已经暗藏珠胎。”
龚香平静的说:“都是假的。你很清楚,公主对男人没多少兴趣。”
“真的?”龚獠却不信。
龚香发觉了,恍然大悟,大笑道:“突豚,你觉得公主不爱你是因为你的外表,公主必定爱着旁人。所以我其实没有下毒,公主只是服药堕子,对不对?可我告诉你,公主没有私情,她命人传出这样的流言,是为了隐瞒她被人下毒的事。”
龚獠不说话。
龚香继续说:“你不信也没关系,你可以等到公主死了以后再相信我的话。”可是他的眼神不是这么说的,他的眼神在鄙视龚獠,好像在嘲笑他。
龚獠也知道不能等。这正是龚香恶毒的地方,他没有一口气把公主毒死,而是下了毒让公主慢慢去死,这样公主就还有时间布置。如果龚香真的下了毒,如果公主真的在作戏,那公主一定已经在安排后事了。
龚香逗他:“你不信,何不入莲花台一观?”
他怎么敢进莲花台?!
如果公主真的快死了,他敢进莲花台,公主就敢杀他!就算是现在,他都害怕公主派来的刺客来杀他!他晚上都不敢睡觉!要在榻边布置下四个护卫才敢闭上眼睛!
公主的智谋,他一清二楚。每次他都只能追在公主身后,从没有看穿过她。
如果给公主时间,就算她要死了,就算龚氏在乐城外有八万兵马,他也不敢保证这个盘,公主翻不过来。
现在该怎么办?
龚香看着龚獠的一双眼睛乱转,他柔声说,“突豚,父亲何在?我何时可以拜见父亲?”
龚獠被吓了一跳,心中涌起涛天怒火!这个人已经迫不及待要取代他了!
“认人为父,你就不怕你亲爹在地下骂你?”
“都是龚氏,就当我被过继了,我相信我亲爹也不会在意。”龚香笑着说,提醒他:“其实公主死不死,你都可以先把人调进乐城。要知道现在乐城可是空的,没在兵马啊。”
龚獠瞪道:“如何没有?莲花台藏兵你都忘了?”
龚香道:“那也才不到三万人,而且由一个粗役任将军,有何可惧?你带人进去,以勤王的名义,命那人伏首,他若不听,只要阵前斩了他的头,何愁不能收服那三万人?再说,你肯定要把大王和太子抓在手里的,你越慢,公主就越有机会反制你。我可半点不敢小看公主,不信,你再给她两天,姜武就回来了,大王和太子也被她藏起来了,到时你龚氏空守着一个乐城也坐不上王位。”
龚香说得越清楚,龚獠越不敢。他越说让他带兵进乐城抓大王太子,他越逃避。
这让龚香再次想起了公主。世人都敬畏大王,哪怕在心中想一想都是大逆不道,比如龚獠,比如他——他都不敢想杀王这种事,如果他有这个魄力,又怎么会把先王留给公主来动手?当时先王和大王可都在他手中啊,他也可以除掉先王,假造遗命,让大王继位;也可以借先王遗命,命蒋伟进莲花台,除蒋家。
他午夜梦回时也时常想:如果当初是他做了这一切会怎样?
想来想去,有遗憾,有后悔,但都是淡淡的,因为他知道就算没有公主这个例子,再过五十年,他也未必能像公主这样。
他很可能会让先王就这么一直活着,再烦他也让他活着,直到先王去世,再按部就班的送大王继位。
就像他沿着长廊走,走出去是花园,公主却会把墙打破,比所有人都更早进入花园摘花。
这是完全不同的思想境界。他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同样,他也不认为龚獠能做到——他都做不到!
龚獠出去了,龚香还是被关在地牢里,他头顶上只有一扇巴掌大的窗户,可以通风,在一天里会有几个时辰有一线阳光照进来。
虽然这里只有他自己,但他仍然相信,他和公主不会失败。
姜姬在床上躺着,姜旦一开始想来看她,后来听说了那段风流韵事后又不敢来了,再后来发现她一直“病”着,还是来了。
姜姬就把人都赶出去,跟他在屋里“密谈”,谈完就不放人了,让人把大王搬到摘星楼来。
按理说大王是不能随便搬家的,更别提是搬到别人的殿里去住,这主从就颠倒了。但姜姬发话,姜旦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姐姐叫我搬过去,为什么不搬?
他搬了。
姜扬也紧接着搬了。
两人都搬过来了,那些天天到姜旦的北奉宫来的人,都不许来了。
刘氏兄弟等人都愣了,当他们被挡在宫门外时得知“因为大王搬到摘星楼了,而公主不喜欢外人过去,所以大王暂时不见他们了”这一连串之后,都无法接受!
他们第一天吵,宫门处只有几人围观,第二天吵,第三天接着吵,第四天……
吵到街上的人都知道了。
龚獠当然也知道了。
这好像……可能……
公主真的中毒了?
可他还是不敢信。
应该说……不敢相信这一切会这么顺利……
他问下人:“我爹几时过来?”
下人道:“太守说,此事由您决断。”也就是说,龚屌比他儿子聪明得多,也保守的多,虽然儿子命人送回了大好消息,但他还是决定在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他是不会出现在乐城让人把他们父子俩一锅端的。
龚獠实在没办法一个人决定这么重要的事,他需要意见!需要一个更权威的意见!
但父亲不在,地牢里的龚香他又不敢信。
最后他只能靠自己。
于是,在城外流民村的屠豚终于听到了一个消息,他赶紧命人把消息送回了摘星楼。
陀陀当年只会蒸谷饭,做面饼,现在会杀人了。
可他站在公主面前时仍然很紧张,他小声说:“好多兵,有将军带着,挂着合陵龚氏的旗,说是……来保护大王的。”
姜姬笑了。
这是她和龚香想要的结果。
龚獠不敢进莲花台杀了她再抓走姜旦与姜扬,他只敢借此机会让龚氏的兵接管乐城周围。
这也是合陵的兵可以做的最大胆的事,在乐城与大王有难的时候,各城都应该派兵来保护大王。
现在,乐城周围全是流民与乱兵,合陵的兵不是正好可以光明正大的包围乐城,保护乐城吗?来了以后什么时候走就很难说了。
这是龚氏的兵马,听龚獠的号令。如果姜旦想在以后驱动这些兵,就要跟龚獠商量。
——前提是没有她。
现在,龚氏的兵由暗转明。她再也不必担心姜武被人暗杀了,因为他的敌人已经站出来了。
先让龚氏和樊城的乱兵斗一斗,斗完之后,她要再借顾釜一用。


第322章 包围
龚獠刚从地牢里出来就听说黑叔回来了,连忙跑过去, 直到他真的看到黑叔坐在案前捧着煮麦饭吃的时候才相信。
“黑叔!黑叔你回来了!”龚獠张开手呜呜的扑上去:“我还以为你又走了!”
阿黑一把将他挥到一旁:“先把你脸上那块布给扯了!今天换药了没?”
龚獠坐下来, 让下人过来把他脸上罩着的麻布取下,鼻子上一条伤痕还在渗着血丝。没办法, 人脸是会不停的动的, 又是伤在鼻子这么要紧的地方, 这么多天了,伤口一直都没能长好。
龚獠对着铜镜苦恼, 这下……破相是破定了……他可怎么见人啊!
阿黑呼噜呼噜把剩下的饭全倒进嘴里,看他对镜作态,冷笑:“活该!割别人下不了手, 割自己倒是快得很!”
二十八天前,就在龚獠跟龚香谈好条件之后,他立刻命人回家送信。因为这件事很显然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 就是他的身份,也不是他说让就让的……当然,如果亲爹真说让他把身份让给龚香,那他也只能照办。
他比不上龚香, 万一他亲爹想换个儿子呢?只要让他病逝, 再收个养子,龚香就能名正言顺……
人走了之后,他还真有点小悲伤、小惆怅、小担心。
五天后,阿黑赶来了。他昼夜不停,带来了龚屌的回信:让他看着办。
亲爹这么爽快, 龚獠也是没想到。
不过亲爹让他看着办……龚獠就勇敢的准备把自己给割了。
他悲壮的命人准备好药材、大夫还有家中手最轻的侍女,一会儿好给他裹伤,手重的那不疼死了?
他举刀就脸,对着镜子,勇敢的划下了第一刀!
然后就疼得嗷的一声,眼泪直流,手中的刀也扔了,人也蹦起来了。
阿黑不过去放个行李,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吃个饭,回来就发现龚獠犯蠢了。
……这要是他亲生的,不把他的屁股打成八瓣才怪!
幸好不是。他亲生的看到要挨打跑得比兔子都快,太守亲手养大的结果笨成这样,还是他的孩儿聪明。
龚獠无论如何再也对自己下不了手了,他满脸是血,哭都不敢掉泪,坐在那里浑身的肥肉乱颤让手最轻的侍女上药裹伤。
还要听黑叔骂他。
阿黑坐在他面前,一脸想不通:“你爹让你自自己看着办,自己看着办!这不是你爹疼你吗?你怎么就把自己割了?你就……就不会向着自己点?你你你!怎么蠢成了这样!!”
“你不想要合陵了?不想当大夫了?这你都不要了?”阿黑问到最后都怀疑龚獠是不是脑子坏了,谁能放弃这么多好东西,甘愿把自己的脸毁了呢?
阿黑觉得谁要是提出这种条件,本来就没想过让人答应,“我没上你爹那里去以前去市场上卖货都知道要开价开多一点好让人还价。人家给你开价,你怎么连还价都不会!”
对啊!
他为什么不还价?
龚獠本来为自己悲壮的牺牲精神所鼓舞、感动,觉得自己能为合陵龚氏做到这个地步,还有谁能比他更高尚?足以流芳百世,名垂千古!
龚氏祖谱中当有他一笔!以供后世子孙敬仰怀念。
如今被黑叔质朴的观念一洗礼,回过味来了,再对着铜镜一照,悲从中来,透心澈骨,悔之晚矣。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等龚香找上门来,龚獠新仇旧恨加一块,倒是能一点不胆颤的把龚香给抓进地牢关着了。
既然他送上门了,就别想再走了!
但龚獠没有第一时间杀了他,就连阿黑也说龚屌的意思是如果龚香还有用就先不杀,可以关着,如果一切顺利,那一个小小的龚香也就不足为惧了。
事情真的顺利吗?
很顺利,顺利到龚獠都觉得像假的一样。
合陵的兵没有遇到丝毫反抗,顺顺利利的把那三个关卡抢到手中,包围了乐城,莲花台一直沉默着,大王一定已经知道消息了,现在连城里的百姓都听说了,可不管是大王还是公主都没反应。
公主真的中毒了。
龚獠心中多多少少有点遗憾,如果公主不是这么咄咄逼人,她其实可以不用死,一个女子,无关大局,哪怕龚氏真进了莲花台,也不会与她一个女子为难,只要把她嫁出去就行了。
乐城变得安静了许多。
百姓们却接受得很快。事实上之前大王与龚大夫君臣相得的事让很多人都觉得不真实。因为姜氏的前两任大王都受制于权臣,新的大王年轻得很,他再厉害也只有一双手,他身边的人也都是一群年轻人,这样的大王怎么可能会是龚大夫的对手?
一半的人认为大王对龚大夫的试探让龚大夫不高兴了,这才图穷匕现。
另一半的人认为其实是因为姜大将军离开了乐城,而姜奔又由将军变成了御史,如果姜奔现在手中仍有兵的话,龚氏不会这么快就动手。
大家同情大王,却也只能同情而已,不见大王身边的那些年轻人现在都不知去向了?不知是逃走了,还是被抓起来了,还是已经丧命了……
刘竹与刘箐在家里。家中大门紧闭,不管谁来也敲不开。不少这段时间依附在他们兄弟身边的人企图想从他们口中探听出一些消息来,可他们都失望的走了。
刘箐以为他们应该想办法进宫去看一看大王,“至少不能让大王以为我们……全是墙头草,一看到有危险就跑了。”
刘竹说:“你可以去,但不能以刘家的名义去。你去就只是刘箐。你想好了就可以去。”
刘箐愣了:“大哥……”
刘竹看着他说:“你好好考虑吧。”
刘箐复杂的回了自己的房间,沉思起来。刘竹是家中长子,未来的刘家要靠他来领导,所以刘竹是不可能在此时带着刘家一起去冒险的。
刘竹是希望他去的吧?
雪中送炭好过锦上添花。此时能不顾一切冲到大王身边的人才是大王需要的人,也会成为大王相信的人。
就算不为刘家,为他自己一搏也是值得的!
羊峰与年惜金商议:“我们可以买通宫中侍卫,悄悄溜进去找大王。”
两人都想趁此机会重新成为大王的心腹之人。他们已经尝尽冷暖,现在家乡不能回,家族也不再是他们的依靠,除了大王,他们无处可去。
年惜金不赞成:“这太冒险了。莲花台当有将军护卫大王,可到现在也没见到这个将军带兵出现,我猜现在莲花台就是铜墙铁壁,我们是不可能进去的。”
羊峰就又想了一个办法,“那我们写一篇文章送进去怎么样?”
此时此刻,也只能冒险投书了。虽然这样也很冒险,也不能保证大王一定能看到他们的投书,但如果大王看到了,就一定会召见他们,这样说不定他们就可以成功回到大王身边了。
两人闭门造书,不知门外日月。
半城之隔的莲花台里却不像外面的人想的那么紧张。
宫中藏粮足够,人口又不算多。姜姬在莲花台里只留了五千人而已,如果真到了破城的那一天,这五千人足够把他们三人给带出去了。
她只是趁此机会与姜旦多说些话而已。
宫门紧闭,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但姜旦与姜扬的反应却大不相同。
姜旦很是没心没肺,半点不紧张,还隐隐有些高兴,因为那些一起围着他的人都不来了,龚大夫也不能来了,姐姐又对他格外温柔,看他在水道中游泳也不生气,还教他用羊胃制成的水肺潜水呢。
姜扬就有些紧张了,他开始带着姜礼与姜良日日跟着姜旦,姜旦去哪里,他就去哪里。面对姜姬时虽然有点胆怯畏惧,但也能撑着好好的打招呼行礼。
羊峰与年惜金的投书送进来了,她就与姜旦一起看,姜旦看不懂,看过就忘,姜姬就读过一遍后解释给他听,虽然他在她读的时候总是跑神,但当她解释时,他就能专心听了。
羊峰与年惜金的投书没什么新鲜的地方,先是谴责龚氏逆乱、专权,骂了半篇后就开始表忠心,表示他们已经知错了,现在家族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要一心一意替姜旦尽忠,最后在结尾时两人说愿肝脑涂地,报效姜旦——问他有没有危险的任务让他们做,是去给姜武送信,还是钻到莲花台来帮忙,还是去暗杀龚大夫——这个选项说的有点含糊,不像前两个那么坚定,他们都愿意干。
“他们说的都是假的。”姜旦听完姜姬的解释就这么断言了。
“为什么这么说?”姜姬笑着问。
姜旦说:“他们只会说好听话。”他还不太会表达,一旦脱稿,没人教他怎么说,他说起话来就有点费劲,因为他到莲花台来以后,从没有同龄的玩伴,他没有学过如何与人交流。
姜姬看到姜旦这样,有些后悔……她在早年对他太冷淡,他是个人,不是猫狗,她不该认为给他吃喝,一个安全的环境就足够了。
姜旦憋了半天才说出来一句:“会说不会做。”他看了眼姜姬,有些不太熟练的恭维了她一句:“姐姐对我好,都是做出来,从来不在我面前说。”
姜姬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对他说:“不用在意他们说的话是真是假,人的嘴是会说谎的。你只需要考虑要让他们做什么,他们能不能做到,该如何推动他们去做就行了。你现在想让他们做什么呢?”
做什么?
姜旦不需要羊峰和年惜金为他做事啊,他说:“姐姐,你想让他们做什么都行!”
“真的不需要?”她问。
姜旦点头:“对。”都给姐姐好了!
姜姬道:“那你要告诉他们,让他们不要多事。话说得好听点,要显示出你这个大王对他们的爱护和关心。”
这可真是个大难题,把姜旦难为住了。他有时能灵机一动——但大多都是在对着姜姬时。但对着羊峰和年惜金说好听话,意思是让他们不要多事,这要怎么说好听啊?
姜智与姜仁都不能帮他,就看他为了公主出的这道题抓耳挠腮。
姜扬想帮忙,他知道怎么说!
但姜礼和姜良都阻止了他。
“我不能去帮大王吗?”姜扬不知道是不是他又越过界限了,他向姜礼和姜良请教。上回的事是他做错了,他已经知道了,他想弥补,想变得好一点,所以才想去帮大王。
姜礼说:“太子,大王吩咐你的时候,你可以去帮他,但也要分清什么事能帮,什么事不能帮。你不能帮他完成作业。”特别是公主给大王的作业。
公主正在教导大王。
上一次挨打并没有给姜礼和姜良带来什么伤害,但他们都警觉自己做错了。太子不是大王。太子之所以会成为太子,仅仅是因为他在这个位置上合适,因为公主此时需要一个太子来稳定局势。
不是因为公主喜欢姜扬,不是因为公主要栽培他,看重他。
公主会教大王怎么做大王,却不会教太子怎么做太子。
他们以前以为大王这个大王只是个摆设,他们错了。
太子才是摆设。
姜礼与姜良只后悔他们怎么没早点明白过来?
希望还不晚。


第323章 观澜听风雨
龚獠伤了鼻子,暂时没办法出现在人前。他现在怀疑这是龚香的阴谋了……
因为他没办法出现啊, 大王也不出来啊, 公主……跳过她。总之,现在能做主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处于失踪状态。
时间短还好说, 时间一长, 乐城的人难免就要嘀咕了。
城外确实是合陵的兵, 这个是没有疑问的,人家也扯了很大的招牌:勤王护驾, 目标直指樊城……外冒出来的流民。当然,人人都知道,他们是拿流民当借口, 光明正大的在乐城附近驻军。
但……这九十九步都走了,龚家怎么不出来个人接收胜利果实啊?
大王装死,这个大家都是能体谅的, 毕竟现在大王显然是输了,一个输家,又是大王,除了龟缩在莲花台等胜利者走进去宣布胜负, 别的他也做不了。
龚大夫装死就没道理了!
你怎么可以装死呢?你知不知道旁观的人等得很心焦啊!大家都以为你赢定了, 都已经调整好心态了准备跪了,你你你连门都不出,上门求见也不见人,你到底几个意思?
龚獠也很心焦啊,可他现在这张脸不能见人啊!每当他对着镜子看鼻子旁那一条深红色的、还在渗血的肉虫时都疼的心肝直颤……天热, 汗水一渗到伤口里就是蛰心的疼!特别是他一说话,一笑,一哭……不管做什么表情,只要脸皮一动,不知哪根筋不对,伤口就又又又裂开一个鲜红的口子……又要再养五六天!
他不能吃饭,嚼饭会痛到裂;于是他喝汤——张嘴也会裂;于是取中空的芦苇当吸管,总算可以吃东西了!
他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但这也不代表着他可以出门见人了!伤在脸上,又明显是刀剑伤,再加上目前乐城的传言,他只要敢出现在人前,他就会立刻成为杀害姜氏的真凶!而且这个帽子一旦扣上就永远也别想摘下来!
这么说吧,当年朝午王时,田、蒋、赵三家斗得你死我活也没有真刀真枪的碰朝午王一根指头,那还是朝午王得位不正的前提下。
如果他带着刀伤出现,那龚氏就会立刻超过田、蒋、赵成为鲁国第一大奸臣,第一大恶人,第一……
也算前无来者了。
如此名传千古,他是不愿意的。
于是他也只好龟缩了。在他没有想到一个两全齐美的好办法来解释脸上的这道伤前,他……暂时不打算见人。
可眼见事态开始向另一个不太美好的方向滑去,他就天天催黑叔:“黑叔,让我爹来吧!”黑叔是他爹忠实的传声筒,摇头说:“你爹的意思是,等你成功后,你再以大王的名义请他到乐城来。”
很简单嘛,龚屌是要脸的,就算一切顺利他们龚家当定欺压大王的权臣了,但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名正言顺。
到时大王对大家说“我们都是小辈,做事不成熟,见识短浅,急需一位长辈从旁辅佐才能安心”。这个人选是谁呢?正好八姓上一辈都死光了,冯家白板一个略过,就剩下他龚屌了,舍他其谁?
大王派人去请,他辞,大王再请,他再辞,如是几番后,他勉为其难的舍下合陵的基业,再到乐城来,方水到渠成。
“这老东西!”龚獠忍不住犯上了。他终于察觉到他爹的险恶心思!反正就是他这个儿子把恶事都办完了,他这个爹再清清白白的出现接收一切。
这是亲爹啊,他怎么能怎么办?认了吧。
黑叔就当没听见。
龚獠继续龟缩,一边在心里感叹公主果然是死了,看,到现在莲花台连个屁都不敢放,果然没了公主,大王和太子都不足为惧啊!
既然公主死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再等两天也没什么嘛。
他安心龟缩,城外的合陵兵却被打了。
打他们的不是别人,就是以刘氏兄弟为首的士子村的诸位士子和士子的爹、爷爷、叔叔、儿子、娘、奶奶婶婶婆婆太太。
八万合陵兵里,仅有两万是正兵,余下六万都是军奴。如今自觉改天换地的日子来到了,行为上难免有些放纵。
龚獠给他们的命令是围着乐城,但不能打。可再说不打,抢关卡不能不动手吧?赶流民游兵不能不动手吧?打上瘾了以后,哪能分清哪些是普通百姓,哪些是流民游兵呢?
何况流民村就在士子村附近!
流民村的人要去士子村干活,还负责修建这附近的道路,运个砖石木料粮食什么的。
合陵兵就把流民村的人给抓了。
他们属于没人管的。
抓上瘾之后,顺着路把士子村的人也给抓了。
马蜂窝就这么被捅了。
龚氏这么乱来,士子村的士子中不乏想冲进合陵兵中间大骂一通的有志之士,不过大半的人都比较理智(没胆),他们会在士子村的同伴中间慷慨激昂!出了村子照旧把脖子一缩。
不过人多力量大(?),出于一种错觉,当身边的人有很多的时候,人总会把自己代入到群体中,群体越大,自己就像膨胀一样变得一样大。危险感像是被稀释了,好像做同一件事所冒的风险,一个人时和一堆人时,分配到自己身上的就少了。
当合陵兵连士子村都敢染指之后,他们像被碰到衣角的处女一样蹦起来,带着所有能找到的人跑到合陵兵的军营前叫骂,轮番的,从早骂到晚。
合陵兵分了两个营,挨在一块。被他们骂的这个营,也龟缩了,闭营不出。
毕竟是士子啊,还不止是乐城一城的士子,听说这些人哪儿的都有,碰了他们那这名声可臭到全鲁国去了,听说还有外国的呢……
营中将军想出来赔个礼道个歉,又怕被人当面揭穿龚氏的短,比如无王令围乐城啊,无王令让兵出合陵啊,无王令……好吧,龚氏的短比较多,一时揭不完,真被问到脸上,他丢脸是小,龚氏的脸丢了就完了。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只能闭营不出。
另一个营见势不好,趁一天夜里偷偷拔营溜了!行动果决,迅速直接,龚獠得知后大骂:“怎么这个就知道跑,那个不知道?你不会也跑?换个地方扎营不就行了?非要站在那里让人骂才舒服吗?”
骂完捂住脸倒抽一口冷气,尼玛又裂了!
龚獠颤声唤道:“叫五娘来……叫五娘来给我裹伤……”
那个替他裹伤的,手最轻的侍女,已经成了他最宠爱的小妾。
挨骂的营听到主家的指示,也趁着一天深夜,拔营溜之大吉,为防被人追击(被骂出心病了),此营将军索性将这一营的士兵拆成三个队伍,分头溜走,这样如果真不幸又被抓到了,那好歹有两个营的人逃出去了不是吗?多么机智!
龚獠听说后觉得虽然有点没面子,这个将军也有点胆小,临阵靠不住,但事情解决了就行。
但很快他就接到了分出去的其中一队遭到了洗劫,六千多人,无一活命。
龚獠急忙命人去寻,只寻回来漫山遍野的尸首。明显的,这一群人是被人包围后,不受降,不要俘,一个个杀掉的。
这是怎么回事?
乐城附近几时有了这么一股人他却不知道?!
“是姜武回来了吗?”龚獠瞪圆双目跳起来,“他在哪儿?他的人在哪儿?”
没人知道。
甚至没人知道是不是姜武。
但偷袭的这一队士兵藏在哪里却很好猜,就是城外的流民村。
早在龚獠与龚香密约前,流民村已经超过十万人了。但他们都散落在附近的野村中,衣食都靠施舍,手无寸铁,这样的一群人,龚獠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合陵兵来了也没把他们放在心上,他们还进去抓军奴呢,也没遇见反抗。
但现在龚獠发现问题很严重了。因为合陵兵进流民村抓过人,流民村的人就一轰而散的全跑了,现在流民村的人和樊城附近冒出来的流民、游兵汇集到了一起!
他分不出哪些是乐城原本的流民,哪些是外来的。
他也没办法找到这里面藏的敌人了。
万般无奈之下,龚獠只好命人围剿流民,可现在乐城外的流民粗略估计也差不多近二十万人,在这里找哪些是姜武的兵,无疑是大海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