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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獠命人追剿,没找到正主,倒是每天都能听到有队伍又被围杀了。没办法,他下令围剿流民,流民又不会全都聚成一堆给他杀,流民都是这边几百人,那边几十人的一小撮一小撮躲着,合陵兵也不可能每回都是一两万人一起出动去追几百人,势必要分兵,于是……
但被杀的次数多了也未必没有好处。
情报也多了。
“你说真的?”龚獠问眼前的探马。
探马的什长肯定的说:“绝对没错,那一队人往樊城去了。”
“原来是樊城的人!”龚獠紧紧握住拳头,面无表情。
姜武坐在地上,周围的人或躺或坐或歪着,都在地上歇息。
屠豚就坐在姜武身边,有些害怕……因为他把公主给将军的话一说,将军的脸色就很不好看……最近将军已经换了六个矛头了,前五个都把矛尖留在尸体上的,有戳到骨头缝里拔不出来的,也有杀的人太多,矛尖扎断的。
看着将军新换上的闪亮的矛尖,屠豚不禁有点冒冷汗,他喃喃道:“……公主是关心将军,不想让您有危险,公主说您只需要隐在暗处,等樊城的兵马尽出,与合陵兵分个胜负后,您再带人去把他们打一顿就行了。”
姜武扫过去一眼,屠豚抖了一下,又蹦出来一句:“……公主真是关心您的……”
那她呢?
就以为他不会担心她吗?
她独自在城中,身边还有姜旦和姜扬,她要保护三个人,要与他们周旋,他就不担心吗?
他听说她中毒了……也听说她又有了亲的情人……
他只想快点回去保护她!
……
她却让他不要回去。
摘星楼中,顾釜听说了合陵兵围城的事,还听说合陵兵与士子村的人发生了冲突,不得不避让。
他已经明白公主所指的时机了。
就是现在!
樊城顾家想要洗刷身上的污名,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攻击外面的合陵兵!
顾家与樊城的其他家族并不想谋反,他们真的不想!但整个鲁国的人都以为他们要谋反,要打乐城,打大王。
他本以为顾家再也没有希望了。
没想到合陵龚氏竟然就这么送上了门。
当然,他很清楚顾氏再加上樊城其他家族所有手中的兵马未必是合陵龚氏的对手,如果蒋家还在,或许会是另一番局面,但换成顾氏,却不敢说大话。
顾氏不需要打赢合陵,只需要做出姿态就可以了。
只是有一件事让他无法释怀。
这一切早在公主的算计之中吗……如果是真的……
他手中一顿,弦断了。他仰头,摘星楼二楼上栏杆处垂下了一条红色的丝带。
他抱起琴走进了摘星楼,拾阶而上,来到二楼,看到榻上倚着的少女,她通身穿着白色的纱衣,只在腰间系一条红色的腰带。薄纱轻透,仿佛能看到她的肌肤,她的肌肤比白纱更白。
顾釜没有再走近,他席地而坐,放下琴,对着榻上少女伏首,“顾氏观澜,愿为公主拂琴。”
那双黑色的眼睛清澈透亮,朝他一望,把他的心肝都冻成了冰。
“靠近些。”她轻声笑着说。
顾釜压抑住激跃的心,抱起琴,缓步走向她。
第324章 合围
顾釜从莲花台出来了,悄无声息。他进去的时候是被宫中侍卫绑进去的, 家人、下人、行李统统没带, 等他回到当时租住的院落时,只剩下他的从人, 名叫徐兔的一个半大孩子, 看到顾釜回来, 徐兔先是高兴,跟着就是害怕。
顾釜进屋一看, 屋里像被洗劫了一样,除了他的书没卖,剩下东西全不见了, 连碗筷都没剩下。
“你都卖了?”顾釜倒是不吃惊。
徐兔道:“您一进去就不见回来,他们都说你死了,都走了, 我留下等您,没钱吃饭……”偏偏乐城的粮食和樊城一样,最近半年贵得离谱,如果不是有点家底的人家, 饭都吃不起——不是夸张, 现在街上还有小儿在唱:家有黄金千两,屋里饿殍四张。有钱买不来粮食,金银又填不饱肚子。最近城中最受人欢迎的是木匠和砖瓦匠等手工艺人,他们可以在家中合适的地方挖一个地窖用来藏粮。
徐兔是顾釜从街上捡来的,小小一个, 蹲在街角,顾釜从旁边经过看到,还以为他在看蚂蚁——遂蹲下同看,不料此子是因为肚子饿到发疼,所以蹲下省劲的。
顾釜就把这小子给捡回了家,洗干净后看举止也不像是没父母的,但问起家人姓名,家乡籍贯,一问三不知。顾釜便犯了难,不好让他入奴籍,又没办法替他找到父母,画着人相的招贴画在城门口挂了两年都没人来找,估计不是本地人。普通人一生都难以离开家乡,这个孩子不管是拐来的还是自己走丢的,再回家的可能都很渺小了。
于是,顾釜就劝自己的从人回家抱孙子去,儿戏的把徐兔算做了自己的从人。
徐,是徐兔唯一有一点印象的,只是不知是徐,还是许;是姓,还是城、村、集的名字。甚至有可能是他们家街口一家店铺的名字。
兔这个字就是顾釜的兴趣了,他曾想给自己儿子取名叫猴子,给孙子取名叫黄莺,皆被他叔叔顾朝给否决了,家中的仆人也自有他们的父母给取名,正好徐兔无父无母,年纪幼小,他便一偿所愿,从此心满意足。
顾釜把门关上,悄悄问徐兔:“粮食有吗?”
徐兔立刻点头,把他领到寝室,在原本是床榻的地方铺着一张草席,掀开,下面就是块木板,再拉开,就出现一个地洞。
这是徐兔花大价钱请人来帮着挖的地窖,他特意藏在顾釜的寝室里。地窖中藏着十几袋粮食。
顾釜大喜!好好夸了徐兔一顿,再下去扛了一袋上来做熟,与徐兔大吃一顿后,把徐兔留在家中,他出去转了一圈,把剩下的粮食买了个好价钱,换来一辆车,两匹马。
他要回樊城了。
坐在车上出了城,徐兔的一双眼睛仍哭得通红。听说顾釜把他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粮食全卖了,徐兔当时就哇哇大哭,看人来抬粮食就躺在地上不起来,还是顾釜把他给拖起来的。
“就要回家了,你不想回家吗?”顾釜哄他。
“不想。”徐兔红着一双兔子眼,“叔叔不是说当时出来就没打算再回去吗?”
顾釜笑道:“此一时,彼一时。”
徐兔仍在哀悼他们被卖掉的粮食,早知要卖,他每日就多抓两把来吃了,现在省下来的都便宜了别人,好亏……
不过出城不到十里,他们就遇上了两拨人,第一拨运气好,看是一个士人和一个随从就放过他们了,第二拨就土匪了点,把他们的两匹马给抢走了。
马一没了,车就趴下了。
顾釜叹气:“早知就该要驴的。”现在他也明白为什么买主会甘愿给他马了,因为现在马出城比驴危险。
抢马的是一伙十几个汉子,个个身上都带血,有的血都发乌了,行动带着一大股如影随形的苍蝇,气味熏人欲醉。
徐兔早吓得缩到顾釜身后了,顾釜表现得落落大方,其实还是有点害怕的……怕被这些人抓去当兵。
其中一人笑道:“有驴正好可以吃肉!”
一群人哈哈笑起来,扬长而去。
顾釜松了口气,拖着徐兔继续往前走。
正值夏季,草木茂盛,蛇鼠兔鸟都挺多,顾釜武艺说不上出众,就地绑一副弓箭射几个小猎物填饱他和徐兔的肚子还是不成问题的,但无马车代步,这样一来路程就更远了。
走了四天,他发现乐城周围的环境变糟了。看不到百姓,他记得当时他来乐城时,这附近到处都是背着行李、挑着担,或是坐着马车往乐城去的百姓,大家行色虽然匆匆,神态却很悠闲,路边也能看到踏春的少年少女。
这才过去几个月,全都变了。
草丛间依稀可见血迹与尸块,狼与豺大白天就敢尾随在人后,这些凶畜都尝过了人肉味,看人就像看兔子看狐狸,都是它们嘴边的肉。
顾釜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他和徐兔两人早晚会出事,必须要尽快找到一伙人加入进去,再想办法回到樊城。
这个时机来得很快,他们每天都会碰到几伙人,有几十个的,也有几百个的,乌泱泱一大片好像成千上万的也遇到过,不过他远远望到就带着徐兔躲到草丛里了。
这次遇上的这一伙像是读书人比较多,大多穿着长衫,扶老携幼,而无论老幼,哪怕行走途中都在大声咒骂龚大夫,别说祖宗八代,十八代都被骂尽了。
顾釜带着徐兔过去,隔着老远就行礼问好,再骂两声龚大夫,倒是很容易就融入进去了。
一起走了一天后,顾釜才知道这些人原来都住在士子村。士子村是浑名,大王叫它迎客村。村子里房子白住,水随便打,大王还给粮食发布、发钱——于是除了家中不缺钱的世家子弟之外,穷读书的穷书生也有不少。
是很不少。
大概是家里有房子不住的士子的十倍吧。
读书人是不干活的,你让他拿锄头下地?挑担子走街串巷卖货?拿着锯子、麻绳当木匠?这都不合适。如果家里出了个读书的孩子,基本上就等于开了个无底洞,不能指望他挣钱,他花钱比挣钱在行。
多的是家中小有资产的父母,然后供个儿子专心读书把家底读光的人家。一听说有士子村这种好东西,便举家搬来了。
好处不止是大王给粮食给布,而是周围都是读书人啊!终于不用因为儿子想去找书友而给他准备盘缠了!一去几年,除了回信要钱别的什么也不会带回来。读书是很崇高,但读到最后,父母老病而亡,儿子却未必能成名。
顾釜一听就明白了,不由得感叹,龚氏只怕是没有料到一个小小的士子村能有这么大的作用。
因为士子村显然很意外的,讨好了鲁国大多数人。除了世家,百姓们也很喜欢士子村。
结果合陵兵把这个马蜂窝给捅了。
顾釜猜测这其中一定有人在煽动,就是不知道是谁,不过不管是谁,他们都跟他一样,在挖龚氏的墙角。
刘箐带着十几个人回到了乐城刘宅。刘家虽然在开元城是城主,但到了乐城,却只是个稍微有点名气的“普通百姓”。
所以房子的位置并不好,有些偏,地方也不大,里面的陈设也不怎么样。
跟刘箐回来的都是从士子村逃出来的人,也是刘氏兄弟之前收服的其中一部分,当然,跟他们的关系也最好。
“不要拘束。这里现在就我自己,我爹和我兄弟都已经回开元了。”刘箐道。
付明有些感慨,危机来临,刘氏做出了选择。刘竹与刘箐两兄弟,刘箐留在了险地,替刘家博一个未来,若赢,他带刘氏飞升,若输,就只死了一个不肖子弟而已。
“贤弟高义。”付明赞道。
其他几人也纷纷称赞。
刘箐笑道:“我大哥走的时候险些没被我气死。不多说了,家中有粮食,只是没有人做,灶上的人是来了乐城以后雇的,我前段时间就把人辞了,现在这种情况,家中还是只留信得过的人好。”
“刘兄说的对。”
“有道理。”
“无人下厨也无妨,谷米生嚼更甘甜!”
刘箐便去灶下盛来一斗谷米,倒是都磨去了壳,他把谷米倒入几个大碗,几人就这么抓着生嚼起来。
一时满屋噎得咽不下去,呛到喉咙里的咳嗽声。
并非刘箐清高……他是真不会做饭,这辈子都没见过不在盘子、碗里的饭菜是什么样子,他也奇怪,这嚼起来像砂子一样的东西就是他平时吃的香香软软的饭吗?他以为味道不会差太远,但这差得何止太远?简直像别的东西了。
发大话的人先吃不下去了,主动开口占住嘴,问道:“刘兄,大王写给你的话在哪里?可能取来一观?”
其他人不约而同的都停下了……能少吃两口就少吃两口。
刘箐也从善如流的放下手中的碗,去室内的柜子中取来一个木盒,回来摆在众人面前,郑重的打开。
这就是当日他与刘竹悄悄送到莲花台的竹简,他取出后翻到背面,大家就看到背面果然有锲上去的字,字迹有些拙劣,确实是大王亲笔。
大王的字迹就如同三岁小儿。
“孤安好,卿勿忧,感卿深情,孤泣,望卿珍重自已,勿妄动、勿妄言,盼与卿有重聚之日,与卿同座、共饮,握手言欢”
短短数句,倒是把不少人的眼泪勾出来了。
大王其实不擅言辞,说话时都是短句,他们当时心中难免有嘲笑与轻视,但现在再看到这一行字,心中却想起那个沉默寡言,但温和善良的大王。
他一个人在莲花台,该是何等的害怕、何等的恐惧?但他没有愤怒、怨恨,只是安慰他们,让他们不要替他担心,让他们保重自己。
付明伏地大哭,“大王!大王……那龚氏的贼子!吾必取你性命!”
其他人也双眼血红的发誓:“必不饶龚氏!”
“龚氏险恶,天地难容!”
刘箐忙叫大家悄声,不要大叫,免得引来龚氏的人,他道:“我们还有许多志同道合之人,在羊兄与年兄那里,大家一定能想出一个办法,救大王于水火之中!”
顾釜与徐兔与那些人在樊城附近分了手,他终于平安回了樊城。樊城城门紧闭,守城的将军认出顾釜才放下吊篮把他们拉进去。
顾釜惊讶的看到城门下竟然有数千刀甲士兵集结,问将军:“难道龚氏攻打我城了?”将军大笑:“非也,非也!公子回家便知!”顾釜回到顾家,见了顾朝后才知道,原来顾家早在合陵兵来了以后就发现这是一个洗刷顾氏的好机会!
“已经小胜过几场了。”顾朝笑道,“龚氏太骄傲了,不过一群乡下人,就敢在王城脚下耀武扬威!”
顾釜目瞪口呆。他还没有带来公主的许诺,顾家就自己钻了进去。
顾朝笑道:“不止我们,我猜,姜将军已经回来了。我们遇上了几回,没认出姜将军,但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看顾釜神色不对,他安慰道,“开始险些打起来,后来就避开了。”
顾釜让人都下去,才悄悄把公主的话说了,道:“叔叔,此事可应吗?”顾朝也有点吃惊,不是吃惊这个条件,而是提出条件的人。
“你应了?”顾朝问。
顾釜点头:“是。”
“你都应了,难道我还能说不行?”顾朝笑道,随即又皱起了眉,深深的叹了口气:“一个女子……”
非姜氏之福啊。
第325章 稻草
顾釜刚回到家还不到半天,城里其他人家听说后都赶来拜访, 顾朝把顾釜从浴桶里提出来, 让他速速打理干净去见客人。
“到了外面不要胡说八道。”顾朝交待他,“公主的事……半句也不要提起。”
顾釜当然不会把公主的事四处嚷嚷, 但他看顾朝却不是这个意思。他若是出于爱护, 顾朝就是想避嫌了。
一时也来不及询问四叔的意思, 顾釜带着家人匆匆出门见客,他久不回来, 街上以前去的酒肆都关门了,人们无心玩乐,但人们也习惯了樊城如今的境况, 不再像大半年前那么惊慌,倒显出一种不得不接受后的淡然,让人敬佩和感伤。
来见顾釜的是钱、赵、杜、马、范家的人。来得齐全。
顾釜出去先团团一礼, 问安道好。这几家人也不显急色,还与他谈笑了一番,最后才有一个人仿佛不经意的问他:“听闻顾郎在乐城颇得公主青眼……”
顾釜道:“惭愧,某行为放浪, 惹了一些麻烦。”
另一人紧接着问:“但我听说, 顾郎开始是惹了麻烦,后来也因祸得福了。”
顾釜道:“没有没有,贵人量宽,不与我计较罢了。只是也关了一些时日,此时才回家。”
几人半信半疑。
顾釜道:“诸位要是有什么想打听的, 尽管直言,何必客气?”
不等他们再废话,顾釜就大大方方的告诉他们乐城现在情形古怪,但大王与龚大夫正在角力应该是真的。
他压低声,极为神秘的说:“就我所知,龚大夫根本无法踏入莲花台一步!大王不知用了何人、何法,令龚大夫始终不敢迈过这临门一脚。”
众人听了,神色惊喜。
顾釜又露出苦恼的样子道:“龚家有些尴尬,龚屌那人还躲在合陵不出来,龚大夫也闭门不出。现在乐城人人都等着看大王与龚大夫谁先出声,然后才能看出谁是赢家,谁是输家。”
言下之意,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现在是大王占上风,还是龚氏占上风。
所以到底是压龚氏还是压大王……这个你们不要问我。
他要是极力推崇一边,这几家反而都不敢信。他现在推得干干净净,这几家倒信了八成。
钱家的说:“大王不必胜,只要两边势均力敌,大王就是胜的。”
杜家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只要龚氏不退兵,大王拿龚氏没办法,最后大王屈居龚氏之下也不是不可能。”
顾釜就在旁边听他们说,说来说去,这几家都是一个意思,可以与龚氏打,但不能打得伤了和气。
此时顾朝出来了,言称刚才是在教家中小儿读书,打发了孩子才赶紧出来见客。
“不妨,不妨,有观澜在也是一样。”钱家道。
顾观澜不但进了乐城,还进了莲花台,剩下几家虽然也遣人去了乐城,但能钻进莲花台的一个都没有。所以顾观澜的话是值得一听的。
虽然听来听去……也没什么值钱消息。
这几人在顾家呆了大半夜才走,他们一走,顾釜就歪在榻上昏昏欲睡。顾朝送完客人回来,看他这样,道:“去休息吧,明早再说。”
顾釜摇摇头,爬起来问:“叔叔,这几家怎么这次这么心齐?”他刚才就发现了。以前顾家想做点什么,那是要一个个说通的,总有人会冒出一两个意见。这才是正常的。但刚才顾朝说话,这几家却都没有意见了。为什么?顾朝笑道:“因为是我把那剩下的两万人放出去的。”
顾釜一下子坐直了!脸色瞬间苍白!
其实他早就怀疑乐城附近出现的流民、游兵是樊城冒出来的,也多多少少……感觉可能是顾家,是顾朝的手笔。
“叔叔……你太大胆了……”顾釜白着脸说。
顾朝挑眉:“你怕什么?非如此,不能救樊城,不能救顾家!”
对,确实是。
乐城步步紧逼,樊城几家就真的想束手就缚吗?他们就不想活吗?
顾朝说:“是大王……公主不给我活路,不给樊城活路,我又何必顾忌?”他笑了两声,“呵呵,早先以为是大王,我还有些愧疚。如今知道帘后之人是公主,我就不会这么瞻前顾后了。”
顾釜:“……”
他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叹道:“叔叔,你就没想过,公主是故意的吗?”
顾朝缓缓点头,“你刚才提起与你提议此事的是公主时,我就想过了。”他深吸一口气,“公主是故意的,她拿樊城没办法,拿龚氏也没办法,便设了此计,令樊城与龚氏互为仇敌!”他问顾釜,“你可还记得之前龚大夫入城时,我们才接到大王要我们交兵的王令?”
顾釜怎么会不记得?但当时顾朝认为龚氏不是他们要对付的人,与其与龚氏为敌,不如交好龚氏,所以就放龚大夫过去了。
之后龚大夫也果然没有与樊城为难。
“公主那是前计未成,又生一计。”顾朝叹息道。
这一次,公主成功了。
合陵兵以前就躲在樊城附近,顾朝也曾给他们不少好处。但给得多了,樊城中就出现了不合谐的音符。
这么给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范家的人就为此抱怨过。他们家靠粮、盐、油为生,涟水河道被封后,外地的粮、盐、油要花数倍功夫运进樊城,却有大半都进了合陵兵的嘴。范家一直在赔钱,当然不高兴。
何况喂饱合陵兵,范家有好处吗?没有啊!
顾朝也发现了,龚氏在侧,不止大王受影响,樊城也是首当其冲。
范家问顾朝:“日后龚氏为八姓,可得半个鲁国,樊城有什么?一个姓龚的太守?”
顾朝发现他引狼拒虎,却也赶不走恶狼。
如果再拖上几年,顾家不是被这些合陵兵吸干了血,就是被樊城其他世家除掉。一个不能带来利益,带着大家一起去死的头领,要来何用?
于是顾朝自救了。当合陵兵冒出来时,他就决定要趁顾家尚有余力,给龚氏一个苦头吃,与龚氏订下盟约,替顾家找一条生路。
如果说他有什么愧疚的,那就是拖累了大王。
他等于是打破了大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局面。如果再过几年,大王更加成长,在国中声势更强,彼时未必不能与龚氏一敌。只是那时早就没有顾氏了。
现在顾、龚相争,大王注定处于弱势,最后如何发展就不好说了。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公主的计谋,那接下来要怎么保护大王,她也一定想好了。
顾家却还是要自保的。
顾朝对顾釜说:“你既答应了公主要说动我带领樊城救驾,我自然会照作。但你要记得,你是顾氏子孙。”
顾釜沉吟片刻,点头道:“叔叔放心,我知道。”
第二日,樊城就以顾家为首,扯起了勤王护驾的大旗。
有顾朝、顾釜做出檄文把龚氏骂了一通,然后就光明正大的把自家的兵都给亮出来,旗帜鲜明的冲着合陵兵冲上去了。
合陵兵营接到战书后,拔营,退走。
不打,我们不打。
顾、马、钱、赵、杜的联合军追着合陵兵,只追,追上了就骂。
合陵兵被骂了几次后,也派人出来回骂。
樊城兵骂:龚氏狼子野心!意图不轨!
合陵兵骂:樊城意图不轨!狼子野心!
樊城说合陵没有王令就派了八万人到乐城旁边围着,不安好心!
合陵说樊城藏了七万兵不交,不安好心!
樊城说我交了!
合陵说你放屁!你交了那现在这些人哪儿来的?围着乐城的流民、游兵哪儿来的?
樊城说我是为了保护大王召集的城中勇壮!都是世代居住在樊城的人!
这个倒是真的。樊城从蒋淑起就在樊城屯兵,屯了快五十年了,那些士兵早就在樊城安家落户好几代了。
樊城兵就出来几个背家谱,背完,质问合陵兵,现在你能说出你调兵的王令何在吗?
合陵兵哑火了,再次拔营溜了。
姜姬一直让屠豚带着人扎在城外,盯着合陵与樊城的动静。当屠豚把这两军“对战”的事汇报上来时,她就把姜旦叫过来一起听。
姜旦听着听着……怔了,问她:“姐姐,打仗是这么打的吗?”
怎么都不杀人?
虽然他没怎么出过莲花台,但关于打仗是怎么回事,他还是知道一点的。小时候的记忆中也有过跟着姜武出去“打仗”的事。他一直以为打仗就该是你死我活,刀来枪往,可合陵与樊城的打法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姜姬笑道:“这是正统的打法。”
在梁帝的开国历史中也有类似的记载。梁帝带人打仗,遇上一军,梁帝上前说了一篇类似于跟我干吧,工资翻番的话后,那边埋头就拜了。这叫以礼服人或以德服人,总之就是梁帝特别有人格魅力,王气侧漏,于是各路英雄一见就拜。
但后来就发展成一种类似的阵前程序。(自以为)正义的一方在开打前要先劝降,这是本着仁义、道德,不伤人命的仁慈之心做的,要把对方的错处一一列出,告诉对方,这样对方一愧疚,一醒悟,就会认错,就不用打了。
但现实中更多的是为了羞辱对方,于是就发展成对骂,但对骂到最后,目的还是为了打的更畅快淋漓或更轻松惬意。
听完她的白话讲解后,姜旦很快抓住重点:“可他们打都不打!一次都没打过!他们是在假装吧?”
是。
姜姬笑着点头。
看来顾釜回去后,顾家已经迅速与龚氏交换了密约。
但这个密约能管用到几时呢?
樊城已经成了险地。顾氏吞不下樊城,也不敢吞下,因为以前是她想要樊城,现在是龚氏想要樊城,他留在樊城,只会继续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可让顾氏就这么放弃樊城?他肯定也不甘心。樊城就像一块太香太烫的肉,让人舍不得,又没办法一口吞下去。
如果顾氏聪明,他就会向龚氏要一样东西。
只是龚獠肯给他吗?
姜姬想到这里就想笑。
大夫,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顾朝想来乐城?”龚獠听了传回来的话,怒极反笑,“好啊,他想当八姓?也不看看他有没有这个福气!”他面无表情,手一挥,案几上的杯盏全都被他扫到地上。
周围人噤若寒蝉。
他脸上的伤已经长好了,但伤疤却留下了,明显极了。
他知道,他不能见人了。
就算日后龚氏真得了乐城,也只能从合陵请来龚屌,让他主持龚氏。
他,一个不能见人的龚家子弟,连留在乐城都不行,只能回合陵。
龚獠把龚香从地牢中请了出来,他露出了真面目。
一切都如龚香所料,现在他如愿了。
龚香住在地牢中,除了瘦了一些,倒是没吃什么苦。在龚獠发觉自己的伤好不了之后,就命人好好善待龚香了。
龚香看到龚獠没少鼻子嘴,但也看清了横在他脸上,位于鼻唇之间的一道粗长的伤疤。
他有些感慨,又有些失望。
龚獠还是有些天真了。
“父亲还没有来。”龚獠面无表情的说,“我请你来,就是想问你,顾家此请,如何答?”
龚香看到帛上写着顾家想来乐城,大笑道:“关门抓狗,难道不是乐事?速速请他来!”
龚獠咬牙道:“他想当八姓!”
“那就让他当。”龚香轻蔑的看着他,“你怎么还是不懂?八姓是什么?能站在大王身边?还是能住在莲花台周围?他要,就都给他。但是他永远都不会是八姓!”
龚獠也愤怒起来,大声道:“他们要的不止如此简单!”
“那又如何?等人来了,砍了,杀了,他还能从地底下爬出来吗?”龚香也怒了,指着龚獠鼻侧的伤痕,怒骂道:“蠢才!蠢不可及!”
龚獠呼哧呼哧喘粗气,颓然坐下,人都小了一圈。
是啊,是他太蠢了。
龚大夫终于发声了,他命人捧出头冠、官服,送到莲花台,然后命人去请樊城顾氏,说要把大夫之位让给顾氏,他做错了太多事,实在无颜面对天下人。
举城哗然!
什么意思?
难道顾氏在阵前骂合陵龚氏的话,真的把龚大夫骂得悔悟了吗?!
众人立刻去找顾氏骂龚氏的文章,细细品味,企图从中找出能触动龚大夫心灵的美词、美句、美文。
摘星楼,龚獠跪在姜姬面前,惨然道:“求公主救我。”
当龚香问他想不想回合陵时,龚獠从心底明白,他不想回去!他想留在乐城,继续当大夫!
于是,龚香让他去求一个人,求了她,便可得偿心愿。
“求谁?”龚獠隐隐有些明白了,但这次涌上心头的不是恐惧,而是狂喜。
当他看到公主在月色中向他走来时,他不由自主的就跪下了。
他就是真照龚香说的杀了顾氏,也不能继续当大夫。就算龚屌来了,也不能保住他的地位。
一个不能见人的人,又有什么用?
他有不止一个弟弟。龚屌有不止一个儿子。
他能杀顾氏,杀不了所有人。
现在能帮他的不是龚氏了。
第326章 势均力敌
龚獠这么早就来了,大出姜姬的预料。
她上前扶起他, 牵着他的手两人一同回榻上坐下。
窗外月明星稀, 楼外水道里的青蛙还在呱呱的叫。
她以前从没听到过莲花台里有青蛙叫,还以为这些青蛙是才跑来的, 结果问蟠儿、姜旦, 都说这青蛙一直都有, 姜旦还记得他小时候跑到水道里去抓青蛙被她骂的事。
“你不是只是去玩水吗?”她问。过后才明白过来,根本是她当时什么都没注意到。她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没注意到这几乎叫破天的蛙鸣, 姜旦却喜欢和姜智、姜仁,现在还有姜扬,一起去水道里抓青蛙煮着吃, 她除了要求灶上的粗役一定要煮够两刻钟外,也不拘束他们,实在是……这一幕太符合他们的年龄了。
男孩子就该这么活泼, 十几岁的小孩子就该这么玩。
现在是夏天啊。
轻风送爽,摘星楼的水帘发挥了强大的空调作用,丝丝水汽和着入骨的冷意从外面不停的扑进来,扑到人的胳膊上, 她看到龚獠的脖子、手臂上都浮起了一层细密的小疙瘩。
“大夫, 许久不见。”姜姬用手捂住喉咙,笑着看他:“大夫送给我的东西,我收下了,今日也该我还礼了。”说罢,她亲手替他斟了一杯酒, 推到他面前。
龚獠额上冷汗直冒,看着这杯酒,目光呆滞。
时间艰难的滑过。
姜姬就这么静静的等着他,看他是拿起酒杯,还是把杯子掷出去。
龚獠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他在家中思前想后,不论怎么想都觉得他如果想留在乐城继续当大夫,除了公主,没人能帮他实现。
那他除了到这里来,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而他来了,就做好准备公主会报复他。
一杯毒酒。
他以为公主不会杀他,可此时他又不确定了。公主真的不会杀他吗?他想给公主下毒,公主已经知道了,她会报复他,她不会放过他……
可他还是只能来求她。
龚獠深吸一口气,抓起面前的三足酒樽就要往嘴里倒,袖子突然被人一扯,杯中清凉的酒一液就全都洒在地上了。
他再看公主,已经满面寒霜,这让他也不敢说话。
“既然我没喝到嘴里。”姜姬冰冷的说,“大夫这一杯,也不必喝进嘴里。”
“公主,都是我的错。”龚獠再次伏下身,“我没有话好说,就算认错,也知道这个错无法弥补,我现在又厚着脸皮来求公主救我,给我一条生路,我知道,公主心中一定会看不起我……”
“怎么会呢?”姜姬摇头说,“大夫给我下毒,我虽然恨大夫,却也明白大夫为什么挑在这个时候这么做。大王渐渐长大,大夫开始觉得我碍事了,只要将我除去,大王就如同被人削去双足的幼儿,再也离不开大夫的搀扶。但我相信,大夫无意害姜氏。”她惨然一笑,“是我……让大夫担心了……”
龚獠哑口无言,半晌,他摇头道:“公主此言有误,某并非如此大公无私之人。某当日欲害公主,只是因为某想夺去姜氏权柄,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有公主在,某的这个心愿永远无法实现。某这才下了毒手。”他沉默了一下,道:“公主才是保护姜氏,心有姜氏、有大王的人。不是我,也不是这莲花台下的其他人。他们不过是拿着大义的名分当做武器而已,有用时便用,用不着的时候就弃到一旁,自己永远也想不起来去看一眼,对照一下自身。”
他再一次伏下去,郑重道:“恳请公主,不要被这些人的妖言自误。您没有错。”
他说完抬起头,就看到公主一双眼睛闪闪动人的望着他,但她最终没有说出什么,更没有感动落泪,反而面容一整,严肃起来,“既然大夫曾经害我,那我就要大夫为我做一件事,大夫肯不肯?”
“公主吩咐,某无有不从。”
“那我如果要大夫迎顾氏入朝,以礼相待呢?”姜姬笑道。
龚獠点头应下,此时此刻,公主想找人来牵制龚氏是理所当然的。
“还有,我要樊城。”她接着说。
这句话才真的让龚獠有点为难了,“公主是要它做属城?”“对。”姜姬说,“我还要给它改个名字,就叫凤城吧。”
龚獠心中五味杂陈,但也点头应下了。
“合陵兵后退,退到晋江以东。还有,我要合陵城交兵十万。”她说。
龚獠知道这是公主要他去挖自己家的墙角了,他不愿意,可想也知道,公主不会让步。现在是他求着公主,不是龚氏在求公主,只是他。
他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公主,合陵只有五万兵……”话音未落,兜头一个玉瓜掷来,吓得他赶紧拿袍子接住,看这玉瓜玉色红润,毫无瑕疵,就知它价值连城,“公主,若恼就拿旁边的果子掷某。”
姜姬从善如流的从旁边抓了一把莲子扔他,“外面就有你合陵八万人!你告诉我合陵只有五万兵?”
龚獠被莲子砸了满身也不敢躲,他甚至觉得有一丝熟悉感,这才是当年他认识的公主,他小声说:“军书所载只有五万。”但合陵到底自己屯多少,这个就不好说了。
“合陵不能有这么多兵。”姜姬说,“既然这样,交税吧。”
不肯交兵就交钱。
这个好办,龚獠答应了下来,“交多少?”姜姬说:“我要合陵一年的赋税,有多少给我多少,一口价,过后不再找你。还有,我要征丁,就从合陵征。”
龚獠皱眉,“这个不好办。”
“城外不是有吗?”姜姬伸手一指,道:“既有八万,我要七万,给你留一万交差。”
龚獠说要回去商量一下,考虑一下,然后就告辞了。
他走后,蟠儿出来了,看到公主一脸沉思的坐在那里,“公主,何事忧愁?”
“……我以为他会过一段时间再来。”她喃喃道。
在她的预想中,在顾氏提出想来乐城后,龚獠应该是拒绝,这样他与顾氏之间就有了矛盾,他们结的盟约也不再牢靠。
此时再让姜武在其中挑拨,两边袭杀,杀一杀合陵兵,再杀一杀顾氏的人,让两边继续结仇。
然后,她这边埋在樊城的人手也可以开始行动了。他们会首先烧到樊城的粮库,樊城必然人心大乱;此时龚獠应该会趁火打劫,要么再次跟顾氏谈条件,要么他就厉害一把,趁机打顾氏,顾氏受到重击,才会再次倒向她。
这时,顾釜就该向乐城求援了。
她会让姜旦以大王的名义号召顾、龚两家不要再打了,要怀抱着爱去爱你的敌人,不要打打杀杀的,有什么是不能谈的呢?我来做仲裁,你们到乐城来当着我的面谈一下吧。
这样,姜旦就超脱出来了,他从一个本来被两个大姓欺负的弱王重新变成了居高临下的大王。王与臣的矛盾,变成了臣与臣的矛盾,大王是清白的,是没有被人侵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