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釜一个箭步上前接过他手中的案几,先凑近陶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肯定道:“炖羊肉!”
小童一笑,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嘴,“公主说最近天冷,让人买了好多羊呢!以后天天都能吃羊了!”
“天天?”顾釜愣了一下。
在冬天,鸡、鸭、羊、狗这类小畜生是很不耐寒的。羊和狗好一点,鸡、鸭就很容易被冻死。所以到秋天时,活鸡、活鸭都会被杀掉炮制,到了冬天,活羊、活狗的价格都会上涨。
人到了冬天就会想吃带油水的东西,可吃不吃得起就是另一回事了。
顾釜倒不是怀疑公主有没有这么多钱,但这花的钱不是个小数啊。就是在顾家,也没听过冬天每天都能吃羊肉的。
难道只有摘星楼能这么吃?大王那里呢?
北奉宫里,姜旦被满殿的香气引得都坐不住了,不停的看殿中间的大鼎。
屠豚站在鼎旁的木阶上,手握一把大铁钩,在浓郁的香气、蒸汽中翻弄鼎中的肉。
这是一头刚刚被他亲手宰杀的黑豚。不过不是野生的,而是从赵地来的。
公主命人从赵地的商人那里买来了数百头黑豚。屠豚刚才就当着这些人的面,宰了一头。
现在外面的石阶上还有血呢,都冻成冰了。
刘竹与刘箐有些坐卧不安。他们从没见过这个大汉,他看起来也……也不像一个将军,可他偏偏就是将军,听说还是公主从商城带回来的。据说此人极为悍勇,对公主和大王忠心耿耿。
没人知道今天会在殿中看到这一幕,他们进来时都以为今天和往日一样。不料他们刚进殿,此人就来拜见,还说公主送了一物给大王,让大王待客。
他们当时还有些激动。
其实他们在进来之前都听过公主的大名,不管心中是怎么想的,是鄙视还是向往,无一例外,他们都以为在这里见到公主是件很容易的事。
但莲花台的宫禁之严是他们没有料到的。
他们从进宫到出宫这段时间里,所能活动的地方只有北奉宫。不管是西边的金潞宫:据说大王因为怀念先王而不肯搬过去;南边的承华宫:据说大王因为怀念大蒋后的照顾之情而同样不许人靠近。更别提另一边的摘星楼了。他们每天进来都能看到它耸立在那里,却一步也不能走近。
大王看似好说话,却不容许任何人污攀公主。听说早年的六百石就是因为这个被大王给赶了出去。
他们虽然获封爵位,但却远离了大王。刘竹他们当然不可能重蹈复辙。所以他们从没有一人敢提及公主在外面的传闻。
久而久之,他们对外面的传闻也不怎么相信了。实在是如果公主真有这么荒唐,他们这些青年才俊都在这里,怎么不见公主来看一看他们?
细数起来,公主的情史也就三段。一段是年少时被人送的宠奴,蟠郎;一段是与蒋氏小公子的;最后就是跟白清园的了。
一个妙龄女子有这三个情人其实并不过分啊,何况他们还是分别出现的。
再说,他们现在都是大王的人了,当然要跟大王站在一起。大王都不许人说公主坏话了,他们也要和大王一样维护公主才对。
现在公主特意命人送礼物来招待他们。有几个人已经在心里默默起草给公主致谢的文章了。
跟着他们就看到那个壮汉在还飘着雪花的前庭屠杀一头野豚。
野豚东突西撞想逃出生天,那壮汉手有残疾,一只手似乎断过,不知被哪个巧夺天工之人接上了一只铁钩。他们就看到壮汉扑上去,拿铁钩钩住野豚,一手握刀,扑的一声就捅进了野豚的脖子,再拔出来时,一股还冒热气的血喷出来,洒在玉色的石阶上。
然后他就在那里把那头野豚给捅死了,再把它的头斩下来,把肚腹剖开,把心、肝、肠子都给掏出来,最后把四肢砍断,切开背脊,抽出脊骨,再把身上的肉大卸八块后拿雪擦干净污血,再一块块背进来,投入鼎中,倒入牛油、泉水,鼎下升火。
从看到此人在殿前追那头野豚起,殿中就是一片安静。
看到那人把野豚砍成一块块,刘竹竟有种这人杀的其实是殿里的他们的感觉。
这是示威。
是对他们的警示。
是在警告他们。
他们都发现了,都明白了。但……是谁呢……
有人悄悄观察大王。
大王在此人杀野豚时不但半点没有惊惧之色,还在听身边侍从说那是野豚后大喜道:“今天可以大吃一顿了!”
侍从笑道:“您想吃多少都有!”然后伏耳小声跟大王不知说了什么,大王惊喜极了,还有一点羞涩,小声问侍从:“姐姐是为了我吗?”
侍从望着大王,笑着点头。
似乎不是大王。
他们还算了解大王。大王并不是一个高深的人。这不是大王安排的。
也不会是公主。
那会是谁?
是……藏在大王身后的那个“高人”吗?
人人都知道大王身后有高人指点。有人说是先王给大王请的一位老师,还言之凿凿的说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子,与先王相识于微末,后来先王归国,此人飘然远去。等先王被权臣把持,动弹不得后,此人又冒出来,愿相助于先王。先王就求此人:“不必助孤,等孤去后,盼先生能助我儿一臂之力!”
此人就应下了。
因为他不慕富贵,不喜权势,也不愿意当官,服大王的管,所以才一直隐在幕后云云。
这个是流传最广的,其他还有很多。
姜姬在金潞宫与龚香对坐,各捧着一只宽沿深底的陶盘吃炸酱面,边吃边说笑。底下还有做的干炸排骨、酱肘子、四喜丸子等菜,十分丰盛,而且全是肉食。
龚香吃得头都抬不起来。
姜姬从没想过还能用食物让人伏首,但眼前就有一个活例子。
龚香近来口腹之欲大增,不知是不是失去了男性象征后只剩下吃这一个乐趣了,在她发现以前,他的体重就有上升的趋势。等她为了跟赵国、燕国的商人们套上关系而大肆收购各种禽畜后,当这些鸡鸭鱼羊猪狗都送到莲花台来,她亲眼看到龚香吹气一样胖起来了。
……看来肥胖是龚家基因。
龚香现在和龚獠站一块更像兄弟了,还是亲的。
龚香现在只肯吃肉,喜欢重油、厚油的食物。她不得已开始限制他的饮食,他竟然发怒。最后两人达成和解,一年五头猪,他可以两个月吃一头。她说。
龚香立刻五体投地行大礼,说这辈子都卖给她了。
“你本来就是我的人。”姜姬冷笑。
龚香跪在地上也不起来,无赖的解释:“那也分愿意和不愿意的。公主,强取豪夺固然有趣,但让小美人柳腰款摆自己上榻解衣也是一种本事。”
“那你的意思是,你愿意上我的榻了?”她顺着他的话问。
龚香笑道:“我上的是案几。”
姜姬笑了,坐下对他平视,温声道:“不,叔叔是坐在我身侧的人。”
你不是我用过即丢的工具。
你是我愿意分享权力的帮手。
龚香稳稳坐着,心中却掀起波澜。
……老天作弄,让他现在才遇上英主,却是个不能现于人前的女儿身。
但老天还是把她送来了。
这是他今年得到的最好的消息。


第312章 献美
龚香一直想知道他在姜姬……公主的眼中是什么地位。她是怎么看待他的?
诚实, 她留下了他的性命, 但很难说这是不是因为她本性残忍,喜欢看别人挣扎在生死之间,在人得到希望后再狠狠的推他去死, 享受那份绝望与哀求。
如果说让他屈服于公主之下的是她的野心与睿智,让他在第一时间就跪下来的则是她的本性。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本性。
她是个残忍的君王, 以臣民的喜悦与恐惧为食,不管是什么,都是由她给予的, 她为此快乐。
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也可能发觉了, 但她在视而不见, 有意克制。
龚香见过这样的人,事实上,他觉得父亲与他都与公主相似。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们都是周围人的王。他们控制着一切, 如果有什么会脱出他们的掌控, 他们就会像被冒犯一样大怒。
最后,父亲死了。奇特是阿悟很讨厌他这样做, 却始终没发现父亲才是家里他最害怕的人。因为阿悟跟他从小一起长大,那时他的手段还很幼稚, 所以阿悟才会看穿他。
当年父亲突然生病, 再也不能起身,他能体会到父亲心底的愤怒和绝望,之后父亲把全部精力都花在了他身上。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文伯也不知道……他一直盼着父亲死去的那一天。
阿悟猜到了。他们朝夕相伴,从小一起长大,他不必说话,阿悟就能明白。从那以后,他就感觉到阿悟对他的反感,隐隐约约,但忠诚让他不会离开他。
龚香很想告诉阿悟,父亲跟他是一样的,他讨厌他的手段,可整个龚家都在父亲的手心里,你讨厌我,为什么会崇拜父亲?
但他没有尝试去这么做,因为他知道,就算他这么说,阿悟也不能理解。因为父亲在阿悟的心目中就是龚家的神,龚家的一切,如果父亲对阿悟说必须杀了他才行……他都不知道阿悟会不会在每天给他端来的饭里下毒。
他其实……不喜欢龚家。他一直想摆脱它。
公主设计让蒋龙杀了龚家,杀了他的妻儿,杀了那些仰他鼻息而活的人……他却觉得终于可以畅快呼吸了!
他不再是龚香!不再是龚嵋的儿子!他是无名无姓之人!他可以为自己活了!
他不会让阿悟知道他视龚家为负累。他对那些人没有丝毫的留恋。
他残酷吗?是的,在世人眼中。
可他的心中却波平如镜。
公主也是如此。
他不知道她爱谁。她不能用常理去推断。父亲?兄弟?姐妹?爱子?子女?知已?
一般人会视若泰山的,她可能轻如鸿毛。
很多人的生死都无法令她的心湖泛起波澜。
他当时会迫不及待的对公主伏首,一半是他已经等不及去看一看新的世界了,在脱去龚姓之后,他迎来了更广阔的世界!
另一半则是因为他知道公主会眼也不眨的杀了他,只要他对她无用。
那他就要让自己变得有用!而且要越来越有用!
但得了公主那句话后,他仍是无法安心。因为不知她话里真假。真几分?假几分?
以已推人,他信不过公主。
这个年,上面的大王——也就是姜姬示意姜旦还是要简单的过。因为怀念先王嘛。
莲花台仍旧是不会大肆庆祝,大王也不会站到将台上与民同乐,也不会有一个算一个的把大家都请到莲花台来做客。
但照例会与家人、亲友同聚,搞小团体。
这样一来,谁会成为北奉宫的座上宾?不但认为自己有资格列席的人盯着这件事,没资格的人也盯着。
宾客名单是姜姬与龚香、蟠儿分别商议的。首先,龚獠是一定要来的。于公,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夫。于私,他是姜旦和姜扬的先生,与姜姬也似友非敌。
其次,姜旦身边那一群也要挑几个让他们来。
姜姬道:“听说六百石都到乐城来了?来几个都请进来吧。”
蟠儿道:“有的来了,有的只是家人来了。”
“谁来请谁。父兄不算。”姜姬道。
龚香点头:“正是。”大王封的爵位是让你们如此儿戏的吗?姜旦在外面王威日盛,是该表现出一点脾气的时候了。都说时移事易,六百石那时,大王,或者说公主仍然要夹着尾巴小心做人,一年以后的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公主搞的那几题让大王的名字传遍了鲁国!现在人人都知道莲花台上的大王是姜旦,而不是姜元或其他什么人。这就是姜旦,或者说是公主的优势。
以前,大王之名只在乐城附近有用。偏远地方的百姓多数只识太守、各城耆老、名门望族,而不知头顶上的大王是谁。现在则完全不同了。世家知道了大王,学子们知道了大王,大字不识的百姓们也理所当然的知道了能让他们头顶上的天动摇的大王,他们发现了,有人比他们日日会看到的人地位更高,是天上之天。
龚香道:“剩下的,我看刘氏兄弟可用。”
姜姬点头,蟠儿就将此名记下。剩下就不请了。名单越短,人越贵重。人请多了就不值钱了。何况说是小宴,家宴,人多了还像什么家宴?
剩下的就是麻烦的人了。
姜姬想请冯家,而且一定要请来。
龚香觉得冯家不会来,“公主是想请姜夫人与其子吗?只怕冯家会怀疑公主的用心,到时他们宁死不尊,就难免引人怀疑了。”
这个姜姬明白。在官方版本中,冯瑄是个大功臣。所以冯家与姜氏不该有仇,姜氏会感念冯家的恩情,而冯家也该表示没关系,这是他们应该做的。
如果大度、正义的冯家记恨姜氏呢?大王召请,冯家托辞拒绝,再三请,再三拒绝,这就难免引人怀疑了。
冯瑄死了,又不是冯家没有男丁了。前两年冯家闭门不出还可以说是悲伤过度,如果今年拒绝大王的宴请,那理由就站不住脚了。
龚香道:“公主,不要心急,对冯家当徐缓图之,宜慢不宜快。”
他能明白公主为什么现在要把冯家拉出来遛遛。因为现在对公主的攻击已经不复存在了,大王立起来后,没有人再怀疑她有窃国之心,也不会有人再借此攻击她,现在攻击她就是攻击大王,而攻击大王就需要面对整个鲁国年轻一代士子的质疑。
没人敢这么做,连想都不要想。
所以这是个很好的时机,想要彻底解决掉她的隐忧,就必须再用冯家。只要冯家在这个时候再入莲花台,肯服侍大王,哪怕只是领个虚衔不入职,都等于他们站在了大王这一边,日后也再难反口。
除非冯家一进莲花台就骂公主,不然他们就再也骂不出口了。
而就算他们现在骂公主,骂出来的也只是小节,现在大王强,公主弱,就没人在意公主的缺点,不管是爱财也好,好色也罢,都不重要了。
可以说现在让冯家出来是害处最小,好处最大的时机。
唯一的问题就是冯家肯不肯出来呢?
公主是只看到好处,愿意冒险。他就必须替她拉住缰绳,让她悠着点。
姜姬知道自己的毛病,她听了龚香的话之后,没有犹豫多久就点了头:“那好吧,再等等。”
蟠儿不由得抬头看她。
龚香却是大喜过望,连忙柔声道:“我深知冯宾与冯丙两人的脾气,依我看,公主如果能先说动冯丙,让冯丙去劝冯宾会事半功倍。”
公主心目中的人选是冯家第三代,冯瑄的弟弟,冯宾与姜氏的儿子,冯班与冯理。
对公主来说,冯班与冯理首先是姜氏血脉,其次这两人与大王年龄差不多,如果能一同长大,更容易产生情谊。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最安全的。
但他听说这两兄弟现在已经不在冯家了,在冯瑄死后就被送走了。
他道,“公主,如果你在此时提起,很有可能会让冯家警惕,那就不好了……”
本是打算和好,却让对方更恐惧怨恨,那又何必呢?
龚香的这句话才算是真正打消了姜姬的念头,她深深的叹了口气,不无失望:“只好如此了。”
在她没有想办法解决掉冯家对她的敌意之前,确实不宜提议让冯理或冯班进莲花台。
问题是只怕她不管怎么表白也不会有人相信,她真的对冯家再无恶意,对逃走的那个冯理或冯班也没有恶意,甚至剩下的那一个,她也是真心希望他能服侍姜旦的。
不然她何必要保存冯家的名声呢?把冯瑄塑造成对姜氏有恩之人,一半是对冯瑄的愧疚,另一半,当然是她想保存冯家啊。这种天然白道的大旗,她怎么会不用?冯家用几百年的时间才把自家塑造成这样,与其她再造一个,当然是现成的更好。
龚香看公主无奈的神情,笑道:“公主,难得一知已。”这世上能懂你的人太少了。
姜姬看过去,柔声道:“幸有叔叔陪我。”
龚香苦笑,公主,他是无根之人,这份柔情只好辜负了。
不过也让他警觉起来,等姜姬离开金潞宫后,他悄悄递话给蟠儿,想跟他私下聊聊。
蟠儿在外面打了个转又回来了,照旧坐在原位,两人中间空着的地方是公主的。
“有何教我?”他道。
龚香没想到这人胆量不小,这种背着公主的举动,他却好像很平常,没什么反应。
不可小看。
“公主青春正好,我想问一问蟠郎,公主可有心仪之人?”龚香坦然问。
蟠儿知道他问的不是公主心爱的人,而是公主有没有可以排遣寂寞的情人,比如之前的蒋龙。
他摇头,“并无。”
龚香道:“如此不好。”年轻男女,情动欲起,观之色,闻之声,嗅其味,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外人都说公主好色,可他们清楚,公主的色是武器,是工具,唯独不是她的爱好。
而她把权欲当成了爱好,这样很容易走向邪路。他既不希望公主成为龚嵋,也不希望她变成他。他希望公主有普通人的爱欲,权欲可以成为她的事业和追求,但不能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
“这是你的职责。”龚香指责蟠儿,“如果公主是男儿,你会忘了给你的主人送榻上的宠儿,悦目的美人吗?你不能因为公主是女人就忽略了这一点。”
蟠儿只愣了一下,就低头道:“我知道了。”
龚香没那么容易被打发:“光知道还不行,你还要去做!”他顿了一下,叹道:“如果不是公主不信我,我仍是大臣,公主是大王,我早就建议广选美人了。”国事是国事,消遣是消遣,只谈国事或只爱美人都不好。
蟠儿这下真的笑了,他这一笑,满殿生光,龚香都看愣了,跟着只在心里叹可惜。如果不是此人极受公主重用,他其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蟠儿起身一揖:“叔叔此言实乃金玉。”他笑道,“我听公主如此称呼,就厚颜学了。还请叔叔不要见怪。”
龚香摇头,“自便就是。”
蟠儿笑道:“公主只是此刻没有功夫想这件事。”
龚香道:“那你就要想着。你是公主的近人,公主的一切,你都要记在心里,想在前头。不然,要你何用?”
蟠儿怔了。
蟠儿从金潞宫出来的路上还有些茫然。因为他发现了自己的一件错处。
他仍然记得他的出身。正因如此,他反而在逃避这件事。如果不是因为出身,他早就该想到了,哪还用得着龚香来提醒?
这本该是他最擅长的,观察主人的喜好与需求,不动声色的满足主人。
可他从到公主身边起就一直想在外面努力,想成为对公主有用的人,而不是只在寝帐内有用。
其实这两者并不冲突。
摘星楼里,姜姬听到蟠儿进来,问:“龚香找你说什么?是冯家还是蓝家?”
刚才讨论的第二个麻烦人物是姜奔,请不请他成了难题。请吧,姜武不在。只请姜奔,会让他更膨胀,而他现在已经很膨胀了。她正在考虑什么时候给他一下,让他老实老实好接着用。
可不请……现在外面的姜氏只有他最能打了。姜武太远,鞭长莫及,他现在没办法威摄乐城的人。他们只能依靠姜奔。
请不请都为难。
姜姬的打算是连蓝家一块请。既然又要用他,又要打击他,那就只能挑拨姜奔和蓝家了,他们自己窝里斗的话,就方便多了。
蟠儿回来的路上已经打定了主意,坐下后看姜姬仍在看竹简,轻声道:“公主,夜色深沉,该休息了。”
姜姬看看外面的天色,点点头。
蟠儿命人传沐浴更衣。
姜姬走到帐后,脱了衣服,取下钗环,泡到热水里,正舒舒服服的出神就听到有人在帐外轻声说:“公主,可要我服侍?”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过去,隔着蒸汽与纱帐,她依稀看到了一个身影。
是她从商城带来的侍从之一,胡茂。他是当年卫始和蟠儿送给她的“男宠”,是从商城收拢的众多奴隶中选出来的。
他应该曾经衣食无忧,所以养尊处优之下,身材、容貌、气质都不错,后来不知怎么的沦落到军奴中,这才被卫始他们选出来。
但她在沐浴,在泡澡,浑身上下是光的。
他在帐外,要侍候她?
电光石火之间,她懂了。
一股难以抑制的笑意在胸口涌动。
蟠儿……不,龚香……你们太体贴了……太周到了……
哈哈哈哈哈!


第313章 争春
胡茂清晨从摘星楼出去时躲躲闪闪的, 但当他回到侍从们居住的地方时, 虽然没人说话,但门口、窗口全是人。
他们都在看他。
胡茂知道原因。他们这些人虽然被选为公主的男宠,并且公主从商城回到乐城还把他们带回来了, 但这里任何一个人都没摸过公主的衣角。
以前他们都很服气。因为公主的眼前有姜长史、白公子,以前还有蒋公子。他们怎么比得上?
突然之间, 昨晚他被人叫走,又是今天早上才回来……
胡茂只觉得浑身发寒。
他怕被人悄悄勒死,或者趁他睡觉用被子闷死他。
他和其余十五个人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现在他站在门前, 竟然不敢进去。
这时一个小童跑过来, 看到他后,露出狡猾的笑,故意跑到他身后, 拉着他的衣角大声问他:“公主说, 今天你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想吃什么?”
胡茂的口水顿时就要涌出来了!诚然, 公主从没有饿着他们,可他们也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平时的饭只是干饼就酱,现在天冷, 会有一碗肉汤。
他想吃肉了。
他已经忘了肉是什么味了, 鸡肉、鸭肉、羊肉、鱼……什么都行,他想吃肉!
“狗……狗头丸。”他咽着口水说,他听别人提过, 说这是公主让人制出的佳肴,是天上神仙才能尝到的美味。
小童笑着走了,胡茂壮着胆子进了屋,屋中没有点火取暖,因为住的人多,怕烧了东西。他们睡在地上,没有床榻,但每人都有一张七尺长一尺半宽的木板,这就是他们的“榻”了。
他的榻上被褥都是完整的,没的铺开。其他人的被子都是一个筒状。
他坐到榻上,连其他人的目光都顾不上了,一心都是狗头丸。
现在门口、窗口又站满了人。
他们看着他,好像他突然长了两只角。
但很快,门外的人齐刷刷的扭头向另一边望去,他们的脖子看起来都快扭断了,而那一边一定有一个非常、非常吸引他们的东西,让他们的目光没有片刻偏移。
接着,胡茂闻到了浓香!浓浓的、带着酱的咸味、鲜味的肉香!啊!
他瞪大眼睛,忍不住站起来跑出去。
小童提着双耳陶罐,身边跟着一堆人,都盯着他手中的陶罐。
小童连连驱赶都没用,于是他加快脚步,看起来像要摔了陶罐。
胡茂赶紧一个箭步上前,双手抱住陶罐,烫得手心都要熟了都舍不得扔。
陶罐很沉,小童被他接过去顿时两手轻松,甩着手道:“特意给你用的这种罐子,里面有很多油汤!你可以多吃两天。”说罢,小童调皮的眨眨眼,扫了一圈围着胡茂虎视眈眈的人,蹦蹦跳跳的走了。
小童一走,这里的人立刻把胡茂给围住了,有性急的竟然伸手揭开了盖子,顿时比刚才更浓郁的热腾腾的炖肉香气扑面而来!
胡茂看这一群狼就要围上来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让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陶罐夺路而逃!等他跑回屋,跟在他身后的人迅速把门关上了,他回头一看,他这一屋的都进来了。
“快快快!放下放下!”
“我这里有饼!我存的!”
“快把门挡上!”
胡茂不敢在此时说不给他们吃,只好把罐子放下。
“我知道!这是猪肉啊!!公主竟然赐给你猪肉!!”一个在家中吃过猪肉的说。
“猪肉?”
“是豚吗?就是很难抓的?”
“黑黑的,浑身毛,很硬还刺手。”
“看这汤!这汤可比鸡汤、鸭汤的油还厚呢!”
一堆人围着罐子滴口水。
藏饼的那人把自己珍藏的十几个饼都拿出来了,都是咬过一口的,看来是他在自己吃饭时偷偷藏起来的。
大家都理解他。虽然公主从来不禁他们吃喝,但他们还是有藏食物的习惯。只要有吃的,什么时候都不怕。
罐子里是一指深的厚油,底下隐隐可以看到肉丸子冒出的头。
一个人吸着口水说:“这……这叫什么?”
胡茂说:“狗头丸……公主起名叫四喜丸子。”
“还是公主起的名字好!”
“就是……它好大啊!!”一个人看到胡茂用竹勺把肉丸子盛出来时忍不住大喊。
肉丸子超出他们想像的大!“怪不得叫狗头丸……”
像狗的头那么大的肉丸子……
咕咚一声,围着的人一起咽了口口水。
姜姬施施走进金潞宫时,先闻到了四喜丸子的香气。
这道菜在她指点屠豚做出来后,就被屠豚夸得天上有地上没有,她还以为是屠豚夸张,可是等龚香也对它赞不绝口之后,她就明白了,原来这道菜真的很受欢迎。
她不会做,只会吃。所以这丸子是她告诉屠豚“把猪肉剁碎团成团,先炸再浇上汁”
屠豚问团成多大的丸子?
她比划了一下,屠豚的眼睛就直了。做的时候他舍不得炸,费油啊,特别是好不容易炼出来的猪油,这油可难得了,炼出来雪白雪白的,浸了香料后还可以给公主用来擦手擦脸呢。所以他给她做就用炸的,给龚香他们做就用炖的。又因为没办法团成那么大的丸子,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团,他就像做粽子一样用大叶子把肉馅塞进去包成团,再用细麻绳绑紧,出锅后再解开麻绳,揭掉叶子。因为有这些工具,最后出炉的四喜丸子比她见过的还要大,被这些人起了个狗头丸的浑名。
龚香吃得肚歪,一大早就能吃到如此美食,真是神仙般的日子。跟他对坐一起用早饭的是奇云,叫姜姬说,自从买的猪送到之后,连奇云仿佛也胖了一些。
不过一天三顿……四顿,这么吃,不胖就奇怪了。
奇云看到姜姬来了,起身行礼。龚香站起来有点费劲,姜姬却不说免礼的话,等他行完礼后,她才说:“叔叔每天少吃一口,也不会连站起来都这么难了。我就怕再过半年,叔叔连站起来都要人扶着了。”
龚香摸着快要临盆的肚子,也有点发愁,最后一竟对着干干净净的陶盆发火:“如果不是这菜如此美味……!”
“以后,两天才能做一次。”姜姬立刻对蟠儿说。
“不行!”龚香立刻色变。
蟠儿笑着答应,不顾龚香在背后的呼喊,径直去吩咐灶下的屠豚了。
奇云看了这一场好戏就告辞了,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个有道行的隐士,是大王请来替先王点香烧纸的。
就是说,专门在姜元的灵前侍候,每天照顾着灯烛火油,按点给姜元烧烧纸什么的。是个闲差。
姜姬用这件事光明正大的从国库中要了两千金——每年。而灵前的灯烛火油也要花钱啊,这个是每年五千金。
……如何巧立名目的花钱,攒小金库,是一门学问。
如果现在坐在王座上的不是姜旦,她觉得自己一定离死不远了……也或许离她再一次杀王不远了。
因为她现在真的是花钱如流水,而且在看到成果之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要这么花下去,甚至还不确定这够不够。
虽然现在铜矿在她手里了,但谁都知道,多印钱在国内花只会引起通货膨胀,是杀鸡取卵的蠢事,这时她就庆幸她周围有那么多国家,不跨海不跨洋的,坑起来是多么的方便。
漱口之后,龚香嚼着杨枝。姜姬道:“金溪与金河已经开始产铜了,十日前共得铜四万斤。”
这其中还包括从双河城、金溪与金河三地搜出来的铜。
姜姬告诉姜武,这三地不许任何一家家中藏铜,他得到此三地之后,要先在城中张贴告示,命人交铜,容他们十日,十日后开始搜,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院中水缸,屋后灶膛,都要搜过。
搜出家中藏有铜的,全家锁拿,圈禁三个月。这个圈禁是指一家人都绑着,圈在马圈或羊圈里。
据说最后圈里的马和羊都被人挤出来了,因为绑进去的人太多了。
圈禁三个月,不罚钱,也不打骂。不过等三个月过去,这些人放出来后,只怕第一件事就是要离开这里吧?
姜姬是故意的。她要这三城再无普通百姓,可她又不能驱赶,更不能劝服,因为理由并不能宣之于众。
……她要在这里做假钱。
在这里,各诸侯国之间都是自给自足式的,以国家为单位的商业行为很少,只有燕国一个,而且谁都能看得出来,燕国这种方式对国家没什么好处。
自给自足是因为需求少。普通平民百姓饿死没什么,反正他们也不是做决定的人,达官显贵当然饿不着,他们在享受生活方面的需求也无关国事。
所以商人,其实在很多人,比如龚香的眼中是小民的事。他们有时也会使用商人,但他们却不会把商人看成是与他们同地位的人。
可以利用,但不必重视。
姜姬也不打算改变商人的地位,但她只是不太认同国家进行商业行为是自取灭亡。她掏钱从燕从赵买牛羊猪马的事就让龚香不认同,因为她掏的是大钱,几乎没对商人说“死活不论、好坏不分,只要是我都要!”摆足了人傻钱多的谱。
姜姬也不太想从头给他说起,主要是教会另一个聪明人怎么像她一样思考是件危险的事,她宁愿他不认同,也不愿他早一天想通。
供需关系看起来是需求的一方处于弱势,但如果供大于需呢?如果她用钱改变了赵、郑、燕任何一个国家的百姓们赖以求生的渠道,然后再从她这个源头来切断……这些国家会怎么样?
她不能现在跟鲁国周围的每一个国家都打一遍来确定地位,分个强弱,一来鲁国没那么多人给她消耗,二来她也没把握百分百打赢。何况,两边对战,从来以已之长攻敌之短,她既然看出别国的短处,为什么还要费劲去打仗?他哪里是短处就从哪里攻不就好了?
所以,她对魏国,就是让人继续买通魏王太后其兄所占据的豫城上下,鼓动豫城太守继续挖自己家的墙角,卖铁卖盐卖粮,卖什么都行,只要是库房里的东西,她统统笑纳,给大钱!
如果在十年里能带动别的魏国城池太守一起挖自己家的墙角,她就心满意足了,这件事可以长长久久的做下去,就算日后姜旦长成了,这件事也不必停。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魏国上下只要养成这种习惯,魏王要花上百倍的心力去扭转都未必能成功。
她不介意要花多少钱,不介意从魏国买来的东西她需不需要,亏再多都值得。
在这之前她只希望魏国王太后与豫城太守能多撑几年,这个计划唯一的缺点就是一旦魏王察觉,在豫城太守带坏其他城池城主之前就一刀砍了他,那就不太好办了。因为再找一个像豫城太守这么心大胆大后台大的人,不太好找。
郑国……多少有点无处下口。从奇云嘴里听说的郑王是个没什么特色的人,好像也没什么野心。只好先放到一边。
赵王,这个很简单了,赵王不服老嘛,如果他不是听起来的这么聪明,她都想把奇云送过去了……可惜她试探过奇云一次,人家不肯,人家也不傻,知道这任务是必死的,不过奇云答应替她做一些“益寿延年”的灵丹妙药,看能不能冒充是郑国来的送到赵王面前去。
不过赵国的问题也很大,那就是赵王与赵国大公子齐昌之间的矛盾,赵王不服老,对齐昌来说一个不服老,对他有敌意,还占着王位不放的大王应该也很讨厌。
她命人想方设法走通齐昌、寿阳夫人或赵王的门路,打听他们的消息。不过这也是一项长期工作,半点急不得。
晋王年纪轻,世代受魏国辖制,她希望能挑动晋王对魏王的不满,不必反魏,只要他能心大到意图插手魏国内政,或结交魏国大臣,或支持某一个未来的魏国公子就可以了。
剩下的燕国,哦,她不知道老燕王还能撑多久,漆四与芦太子哪个先忍不住。
她隔岸而观,不敢妄动,只敢搞一些小动作。而这些动作可能需要花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才能看到效果。
这就意味着她要花上三十年的钱,还很有可能白费。
这么一想,觉得民间那些士子骂她的话好像也不算是无辜的。
所以她就又想了别的办法。
从燕地买羊、马、奴隶,从赵地买马、猪、赵女。这些货物看起来并不起眼,都是很紧俏也很时兴的好货,所以就算鲁国境内突然需要很多也不稀奇。
但奴隶是为了填充姜武手中的军奴,赵女……则是为了填鲁国国内性别失衡的坑。
她出第一道题的时候,其实并不认为真有人能答得上来,或者他们的答案能排上用场。
但出人意料的是,田分、刘氏兄弟与顾釜三人的答案虽然侧重点不同,但都告诉了她一个大问题。
鲁国国内,男女比例已经达到了非常危险的境地了。
顾釜的答案是买的,他的调查方向是世家,应该是几个世家公子合伙答出来的,最后不知为什么,可能是看不上姜旦,他们把答案卖了以后,并不打算自己出面了。
可见,这题出的还是有水平的。
顾釜的答案中,以乐城为例的一般世家,也就是除莲花台八姓之外的中小世家,男女比例很正常,基本达到了男女一比一。
这跟这些世家的开明观念有关。世家并不以女为耻,生下女儿也会好好养育,甚至在某些世家里,不论男女,小时候开蒙都是一起的,等到大了以后才分开。
而他们的婚姻观也很自由,只有极少数的家族才会讲究从一而终,这是很受人向往的美德。而且这个不止是限制女性的,男性也倡导他们在妻子死了以后不再娶——妾不算,这同样是被人称道的。
他们可以离婚,没那么严肃认真,不需要到官府领离婚证什么的,只需要去登记一下,通常两家说好了就可以了。女人可以再嫁,不管丈夫是死了还是离婚了,家族是提倡这个的,与人结亲于家于已都是好事。
这么看似乎很好?
但刘氏兄弟交上来的答案就不太美妙了。他们观察的是普通百姓,因为他们选择的对象是乐城的四个市场,也就是有家有产的百姓。
刘氏兄弟观察的人是顾釜的四十倍,他们还给了姜姬一个很好的数据,就是日均数和每旬出入市场的总人数,这可以计算出乐城的商业行为有多少,又侧重哪个方面,四个市场卖的东西可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