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沉吟间,撕开车管家的胸口,里面现出刺“福”字的内衣。
包拯见到,凝眉道:“听闻拜弥勒教的人,都身着福衣,这么说…这人的确是弥勒教徒了。”
狄青搜了两死者的身上,只找到些银两,突然手凝住片刻,从车管家的腰间取下一面令牌。那令牌是黄铜所制,中间有团银白色,银白色中,又画了三个小圈圈。不过那圈圈并非规整的圆形,倒有些像心脏的图案。图案简单,可很古怪。
这是什么意思?狄青思索不解,抬头向包拯望去,包拯摇摇头道:“我也看不出这代表什么意思。或许…是弥勒教人内部使用的令牌吧?”
狄青舒了口气,摇摇头,和包拯并肩走出了破屋。心中想道:那伙计武技高明,会不会是搜我包裹的那人?如果这两人是同一人,那他是为我而来。包拯说得不错,这三人本是一伙的。弥勒教徒,杀包拯是为了任弁,但为何要搜我狄青的包袱?
包拯见狄青凝思,有些歉然道:“狄兄,都是在下拖累你了。你若不是要照看我,已留下凶徒。最不济,现在也追去了,绝不至于没了线索。”他见狄青做事如此精明果敢,早不把狄青当做寻常的禁军看待。
狄青回过神来,摇摇头道:“包兄不必自责。若非你发现那伙计有异,说不定我还要折在他的手上了。对了,包兄如何看出那伙计不妥呢?”
包拯微笑道:“我入店的时候,就知道店老板吝啬,只雇了两个店伙计。两个店伙计我都见过,适才那人绝非是那两个店伙计,我一看就觉得那人有图谋了。”
狄青暗叫惭愧,不想包拯心思如此细密,忍不住问道:“你适才摔了桌子,就是想要让我过来吗?”
包拯略有犹豫,转瞬诚恳道:“狄青,实不相瞒,我从汾州回京,就感觉到杀机重重,这才换服回返,躲避不测。我在梅树前见到你时,还以为你是来杀我的,是以交谈几句观察究竟。可见到狄兄的一双眼,我就知道狄兄是正直之人。我知狄兄会武,因此问狄兄住在哪里,刻意和狄兄住在同一客栈,心中还望你能保护在下的。我大声呼喝时,就知狄兄若知道我有危难,绝不会坐视不理。”
狄青笑了,“包兄,不想你随意几句,都是机心。我倒是愚钝了。”
包拯苦笑道:“狄兄谦虚了。你有武技傍身,何须这些心思?我整日提心吊胆,难免考虑得多些。”
狄青目光灼灼,盯着包拯道:“你明知危险,为何还要执意参倒任弁?你本文人,官职不高,得罪了任知州,难道真的不怕死吗?”
包拯移开目光,望着雪舞狂风,缓缓道:“包拯身在其位,当尽职尽责,方不负天下人所盼。”他说得斩冰切雪,平淡中满是决绝。
狄青一字字道:“可我若不来,你死在这里,没有任何人看到的,更没有人知道你做了什么。”
包拯肃然的脸上有分执著,回望狄青,平静道:“最少我自己能看到。最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展颜一笑道,“不过我素来命大,这一年来,几次死里逃生,这次又碰到狄兄,想是苍天也不想我这么就死了。”
狄青见包拯这般正直,心中满是敬意,又问道:“原来包兄今年才任殿中丞的职位吗?”心中有些恍然,怪不得包拯对他很陌生。
包拯点点头道:“不错,在下十多年前已中进士,当官还是近几年的事情。在下有点儿很奇怪,以狄兄之能,只是个寻常的禁军吗?为何我从未听过你的大名?”
狄青笑道:“在下碰巧一年前出西北戍边,眼下是西北新寨的指挥使,也就怪不得包兄没有听过。这次我是奉旨回京,不想碰到了包兄。如此也好,正好一路进京。”
包拯心下感激,知道狄青这么说,就是想护送他入京,施礼道:“如此有劳狄兄了。”
狄青道:“都是赶路,有什么劳不劳的。对了,他们为什么叫你包黑头呢?我看你也不黑呀!”
包拯哂然一笑,“在下人不算黑,不过心黑罢了。这一年来,我当黑脸许久,得罪了不少人,因此他们叫我包黑头。”
狄青哈哈一笑,心道,这包拯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严肃,为人又正直。我能帮他这个忙,也是快意。包拯见狄青虽笑,可眼中不改抑郁之气,心中却想,狄青到底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呢?此人快意恩仇,看似狠辣,但心细如发,那种情况还记得救我,真是侠士。我包拯若能帮上他什么,定当尽力。
二人当下去寻店老板,才发现店老板和伙计都被打晕。等店老板醒来后,见房破人死,难免大呼小叫。狄青把车管家身上的钱尽数给了店老板,弥补他的损失,包拯将事情经过略写在一张纸上,盖上官印,命老板将命案报官。
狄青二人等到天明,再次迎风雪上路。路过巩县的时候,狄青只是略作张望,并不停留。二人急赶了三天路,这才到了汴京。
汴京高大巍峨,满覆苍雪。狄青望到汴京的那一刻,忍不住地感慨唏嘘。汴京虽在雪中,益发地繁华,但有些人无论何时,只有更加地落寞。
一入汴京,二人都奔宫中。包拯去御史台复命,狄青要见天子。临别前,包拯道:“狄兄,今日一别,想你戎马繁忙,不知何日再见。只盼你…放开心事,万事小心。”
狄青知道包拯目光敏锐,已看出他有心事,微微一笑道:“不错,在下恐怕很快就要回转西北,这一别,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前途险恶,只盼包兄吉人天相!”
二人拱手告别,狄青到了宫门处,不由又在想,赵祯找他到底何事?有禁军见狄青近前,喝问道:“宫中禁地,不得擅闯!”
狄青亮出御赐金牌道:“新寨指挥使狄青,奉旨回返京城见驾。还望通传。”
那禁军见到金牌,听到狄青二字,忙道:“你稍等。”他匆匆入内,不到片刻,已带出个宫人。那宫人白皮净面,年纪不大,见到了狄青,上下打量了一眼,又看看那金牌道:“在下阎士良。圣上一直在等着狄指挥,请随我入宫见驾。”
阎士良态度谦和,在宫中似乎很有些地位,一路畅行无阻,直达帝宫前。
物是人非,狄青见宫中的侍卫多是陌生的面孔,倒有些感慨。
阎士良入宫先行禀告,不多时,已急匆匆地出来道:“圣上宣狄青入见。”
有侍卫要去了狄青的刀,阎士良摇头制止道:“圣上有旨,准许狄青带刀入内。”那些侍卫并不认得狄青,满是惊奇,不知道这个看似落魄的狄青,恁地会有这种身份?
二人举步入了帝宫中,阎士良突然道:“在下听义父说,狄指挥有不凡际遇,人亦俊朗爽直,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狄青心中微动,问道:“你是…阎文应大人的义子吗?”
阎士良点头道:“狄指挥果然聪明,一猜即中。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狄青心道,阎文应和我并不和睦,他义子对我还算客气。罗崇勋等人均死,不用问,阎文应肯定变成了宫中第一太监。阎士良在宫中有这般权势,他让我关照,是客气呢…还是另有深意?
正琢磨间,二人已入殿上。狄青见龙椅上坐着一人,正是赵祯。赵祯见到狄青,霍然站起,竟下了龙椅,向狄青走近道:“狄青,你终于回来了。”他的口气中,少有地激动。狄青见状,心中微有暖意,无论如何,赵祯对他,总是不同寻常。
二人毕竟一同逛过青楼,钻过猪圈,逃过追杀,经过宫变。这种经历,旁的君臣少能共同经历过。赵祯素来寂寞,对这个患难的狄青,很有些感情。
狄青单膝跪地,行军中之礼道:“臣狄青…叩见圣上。”赵祯一把拉起了狄青,微笑道:“不必多礼。狄青,你这次回来了,就莫要走了。”
狄青不想赵祯开口就是这句话,很是为难。见赵祯脸上若有期冀,不忍扫他的兴致,岔开话题道:“圣上,臣正在西北作战之际,被圣上旨意召回,不知圣上有何吩咐?”赵祯轻轻叹口气道:“朕很想念你,不过这次让你回京,却是太后想要见你了。”
狄青一震,忍不住道:“太后…为何要见我?”他和太后有的好像只是积怨,难道说…太后还恨他杀了赵允升吗?
赵祯摇头道:“朕也不知道。不过太后最近病情加重,她想见你,朕就要完成她的心事。狄青,你就见见太后,好不好?”他的口气中,竟有商量之意。
狄青慌忙施礼道:“臣遵旨。”
赵祯吁了口气,望着狄青道:“最近太后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话未说话,有宫人急匆匆地赶来道:“圣上,太后…好像有点儿…不妥。”那宫人不敢多说,但神色惶惑,如大难临头。
赵祯一惊,失声道:“怎么会这样?摆驾垂拱宫。狄青,你随驾。”
自从宫变后,八殿遭焚,长春宫重修,改名垂拱,刘太后一直居留在垂拱宫。
众人听太后病情有变,都是惶惶跟随。等到了垂拱宫前,赵祯命狄青、阎士良二人跟随身侧,直入宫中。垂拱宫内虽多燃火炉,温暖如春,但其中总有死气沉沉之意。
赵祯到了太后的寝房前,阎文应匆忙出了珠帘,见到狄青,稍有错愕。低声在赵祯耳边道:“圣上,太后适才昏迷过去了。不过…又醒来了。她一直在和李迪大人交谈。”
狄青知道李迪本是赵祯的恩师,以前因为请太后还政于天子得罪了刘太后,被贬出京。不想太后病危的时候,居然找李迪交谈。
太后为何要找李迪?太后为什么找他狄青?狄青想不明白,心中却感觉有些怪异,可到底哪里不对,一时间又说不出来。他斜睨了赵祯一眼,见赵祯脸上满是焦急,可却不进珠帘,不由暗自皱眉。刘太后病危,赵祯为何不急于去见呢?他到底在想着什么?
赵祯突然道:“太后这些日子,不想见人,就算对我这个儿子,也不想见。”他声音很低,口气中有些埋怨,亦有伤感,像是看出了狄青的疑惑,特意给狄青解释。赵祯顿了片刻,又道:“阎文应,你去禀告太后,说朕请见…”
话未说完,就听珠帘后,太后虚弱的声音传来,“李迪,老身…今日保护天子…至此,你以为如何?”
垂拱宫实在很静,太后的声音虽虚弱,但帘内帘外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赵祯眼帘突然有了湿润。他那一刻,神色极为复杂,有温情,有追忆,甚至还有那么一分…淡淡的歉然。无论如何,当年总是太后为他赵家稳住了江山。太后一直都没有对他赵祯如何,或许就算那次宫变,也不过是赵允升擅自做主?赵祯不想再想下去。
珠帘那面,李迪颤巍巍道:“当初不知太后圣德乃至于此,因有得罪,还请太后…莫要再怪。”
刘太后轻嘘了一口气,似是吐出了多年的恩怨,喃喃道:“祯儿呢?我方才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
赵祯不想刘太后还惦记着他,再也按捺不住,掀开珠帘冲了进去,跪在太后的面前,泣声道:“母后…”
刘太后枯槁的脸颊挤出一分笑容,干瘦的手摸着赵祯的头顶,喃喃道:“祯儿,吾只怕要去了。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赵祯一把握住了刘太后枯瘦的手,哽咽道:“母后,你不会有事,你不能离开孩儿的!”
刘太后目光空洞,喃喃道:“傻孩子,人谁不死呢?我这几天…总是做梦,可梦不到先帝呢…他说过,会来接我的…”
赵祯倏然打个寒战,只觉得刘太后说得鬼气森森。
先帝怎么可能来接太后?
刘太后眼前微花,仿佛又见到赵恒立在她身前,阴沉沉地对她道:“娥儿,就算你支撑不到朕活转,死后…朕也会陪伴在你身边!你莫要怕,朕此生,只爱你一个!”
刘太后望着那空中的幻影,喃喃道:“你很怕死,可我不怕的。我为何要等你来接我呢?”苦涩地笑,她心中在说,我其实…并不很想和你在一起了。
这句话,她藏在心底很久很久了。尘封多年!她的确对不起赵恒,她没有将五龙放在永定陵,但她丝毫没有什么愧疚之意。因为她感觉到,身上的体力已一丝丝地离她而去,她要死了。人死了,会不会一了百了呢?活着,又有什么好?孤孤单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的亲人,都离她远去了,剩下的人,她和他们无话可说。就算长生不死又能如何呢?孤单单的长生,还不如死!一念及此,刘太后突然想起一事,低声问道:“狄青…来了吗?”
赵祯微愕,扭头望过去,示意狄青前来。只不过他额头竟有一丝汗水,不细看,无法察觉。狄青没有注意到赵祯的异常,悄步走到了太后的塌前,单膝跪地,沉声道:“太后,臣狄青在此。”
太后望向了狄青,眼珠间或一轮,像是望着狄青,又像是追忆着往事。
狄青到现在,还不知道太后要找他做什么,只能静静地等待。他也没有畏惧,他连死都不怕,现在还会畏惧什么?
“羽裳去了…我知道…你很难过。”刘太后喃喃道。
狄青听到这句话后,就感觉胸口如挨了重重一锤,身躯晃了晃,沉默无言。
刘太后低声道:“很多事情…命中注定的。”
狄青霍然抬头,脸上现出少有的激动,一字字道:“太后,就算命中注定的事,狄青也要改变!”
刘太后微震,眼中闪过分光芒,呆呆地望着狄青。她似乎是诧异这人世间,还有狄青这样坚持的男子?狄青无惧,只是望着刘太后,良久才道:“太后找臣,难道就想问问臣是否难过吗?”
刘太后干瘪的嘴唇喏喏动了两下,像是笑,“我一直在想…是否告诉你一个秘密?”
狄青心头一跳,脸色微变。他有预感,刘太后说的事情,肯定和羽裳有关的,甚至——会和香巴拉有关!
“香巴拉…”刘太后开口就是这三个字,狄青已全身颤抖,勉强抑制住激动,侧耳倾听。
刘太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赵祯急道:“来人呀,快服侍太后休息。母后,你改日再说吧!”
刘太后喘息稍平,虚弱道:“不!”虽就是一个字,但说得斩钉截铁。赵祯不敢忤逆,向狄青使个眼色,示意狄青劝劝太后。狄青只是望着太后,颤声问道:“太后,香巴拉怎么了?”
“五龙…本是…香巴拉之物。”太后喃喃道。
狄青一震,失声道:“什么?”他那一刻,震惊中带着喜悦。他一直不敢肯定香巴拉是否存在,也从邵雍的谶语中,曾想过香巴拉和五龙有关,但那毕竟是猜测。
太后亲口说出五龙和香巴拉有关,五龙是真实的,不就证明,香巴拉也的确存在?
狄青一想到这里,只感觉信心涌动,希望大增。
太后喘了几下,急促道:“可是…你一定要…要…”她嗓子突然有些发哑,无以为继。这时,有太监端着药碗过来道:“太后,要吃药了。”
刘太后目光缓移,向那太监望去。她实在太疲惫,转动眼珠都像是有气无力。她的目光掠过赵祯,掠过阎文应,就要落在那太监的身上。
她脑海中闪过几分残留的影像,记得适才阎文应正在望着赵祯。
这本是寻常的一件事,她为何记得这般清晰?
遽然间,刘太后身躯一震,竟坐了起来,哑声道:“你…你…我…明白了…”她一手紧紧地抓着华服,一手前指,像是指向狄青,又像是指向他的身后,嗄声道:“你…好…好…”
刘太后那一刻,枯槁的脸上竟有着说不出的怪异,眼中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她就那么木然地指着,身子僵凝,许久再没有声响。
狄青望着刘太后那空洞的眼神,虽是无畏,可背脊也蹿起一股寒意。他想回头望过去,不知为何,脖颈有些僵硬,竟不能移动。
你…好…刘太后想说什么?
五龙是香巴拉之物,太后让他狄青一定要什么?
刘太后为何会愤怒?
所有的一切纷沓繁杂,交错迷离,让垂拱宫中,满是森阴的气息。
就在这时,阎文应已反应过来,眼中满是惊怖之意,叫道:“太后…她…去了。”他似乎震惊于太后之死,嗓子都吓得哑了。
众人惊惶,纷纷跪倒道:“太后…”就算是赵祯,都跪倒在地,呼喊中,满是嘶哑惊吓之意。他俯身叩地,额头上,满是汗水。点点滴滴…
第十一章 帝泪
狄青若是回过头去,就能看到赵祯和阎文应额头上满是汗水。
可他没有扭头。他听到刘太后去了的那一刻,震惊外,脑海中一片惘然。他不关心别的事情,心中只是在想:五龙本是香巴拉之物,你一定要…
太后知道寻找香巴拉的关键所在?可这个关键,并没有说完!狄青心中滴血,只感觉周围有人奔走呼号,好像很是混乱。但这些和他有什么干系?他突然有点儿恨自己,恨自己为何不早一天赶回来。可早一天赶回来,事情就会改变吗?狄青不知道。
正心乱如麻时,一只手按在狄青肩头。狄青扭过头去,见到八王爷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狄青嘴唇喏喏蠕动,低声道:“伯父…”
他内心很有些愧疚。见到八王爷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八王爷也没有找到香巴拉,而且肯定一直在寻找。可八王爷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宫中?
八王爷很憔悴,不过八王爷眼中有些怪异,同样低声道:“狄青…太后是不是要找你说什么?她说了什么?”
狄青失落道:“她好像要说香巴拉一事,但没有说完。她只是说五龙本香巴拉之物,要找到香巴拉,一定要…说到这里,太后就去了。”
八王爷凝神望了狄青片刻,缓慢道:“太后要说什么,我知道的。”
狄青惊喜交加,一把抓住了八王爷,声音都颤抖起来,“伯父,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八王爷扭头向赵祯的方向望了一眼,似在考虑什么。太后驾崩,宫中凌乱,赵祯只是呆呆地跪在太后的床榻前,泪流满面。消息已传了出去,群臣正要早朝,闻言已纷纷赶来。
“这件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一会儿再和你说。”八王爷低声道,“我先去安慰圣上。”狄青一颗心剧烈跳动,却只能等待。
八王爷走到赵祯的身侧,跟着跪下,见赵祯涕泪横流地喃喃道:“母后,你…你…为何要离开孩儿呢?”
赵祯翻来覆去的只是这几句话,他心哀之下,也像乱了分寸,完全忘记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八王爷一旁劝道:“圣上,节哀顺变。”
赵祯霍然爆发,一把揪住了八王爷的衣领,喝道:“你让朕节哀?朕的娘亲去了,你让朕怎么节哀?”
八王爷有些惶恐,低声道:“圣上,无论如何,群臣都在宫外等候呢!太后驾崩,圣上登基不久,眼下急需安抚臣心,以防变故。”
赵祯泪还在流,手已松开,失神落魄道:“怎么安抚呢?”他再望了太后一眼,脸色突然有些改变。
八王爷顺着赵祯的目光望过去,神色也有些异样。
太后直伸前指的那只手,已被宫女勉强放下,可太后的另外一只手,还在死死地抓住身上的兖冕,任凭宫女怎么样,那只手都不肯松开。
赵祯身躯有些颤抖,向阎文应望去。阎文应也在望着赵祯,眼中也有深深的畏惧。
太后死,阎文应有什么要畏惧的?太后抓住那兖冕,又有什么深意?
“太后仙逝前,紧紧抓着兖冕,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赵祯喃喃自语,斜睨着八王爷。
八王爷沉吟许久,这才道:“恕臣驽钝,不解其意。不过群臣已在宫外候驾,或许向他们询问,集思广益,可得到答案?”
赵祯缓缓点头道:“皇叔说得不错。朕这就去问问。”他出了垂拱宫,只见到群臣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群臣听圣上出宫,齐呼万岁。
赵祯眼望群臣,哽咽难言,只是摆摆手。阎文应知机上前,宣布道:“太后已…仙逝了。”
风云悲嚎,群臣泣下。
赵祯又是泪流不止,等到群臣悲伤暂歇后,这才问道:“太后去了,但她好像还有心事。她临去前,扯着兖冕不肯松手,究竟是何缘由呢?”
群臣沉默,寒风呼啸,充斥着萧肃。
赵祯问得大有深意,群臣没有琢磨清楚天子的心思之前,不敢妄言。
兖冕,本是天子的服饰。要知道,太后能穿上兖冕,可是大有因由。太后以前一直执著地想要登基,赵允升死后,太后欲望虽浅了,可不久前,突然执意要穿兖冕去太庙,参拜大宋赵家的列祖列宗。
群臣都明白,太后要告诉天下所有人,尤其要告诉他们这些宋臣,她刘娥虽是卑贱,最终还是能和君王平起平坐。
太后的这个要求,难倒了大宋群臣。
太后穿着兖冕这一拜,虽不登基,却宣告以天子的身份参拜。这让赵家列祖列宗如何面对?这让得赵家恩惠、一直以卫护大宋江山为己任的大宋文臣情何以堪?
太后始终坚持,群臣无奈之下,终于对太后妥协。宋臣改了兖冕的几处地方,让那兖冕看似兖冕,其实不是兖冕,于是赵祯就请太后穿着那重新设计的兖冕参拜太庙。
说不清到底是谁自欺欺人,是太后、天子还是一帮宋臣?太后穿似是而非的兖冕去太庙,这好似是一场闹剧,曲终人散,却还没有落幕。
太后这之后,就一直穿着那兖冕,死都没有再脱下。谁都看得出来,太后很喜欢那兖冕。
太后临死前,扯着兖冕,是不是示意这衣服莫要脱下来,要一直穿到永定陵陪真宗去?很多人都是这么想,但没有谁敢说。
雪花飘落,一瓣瓣上写满了落寞。
赵祯那一刻,神色比雪还要冷,他在看着一人。那人神色也冷,更多的是沉静。那人并没有望着赵祯,只是垂头不语,那人就是两府第一人吕夷简!
吕夷简没有上前,参政薛奎跪行上前道:“启禀圣上,太后仙逝前以手除服,用意明了,太后肯定是不想穿兖冕去见先帝。想先帝曾请太后照顾天子,让太后在天子成人后,还政于天子,太后若穿兖冕见到了先帝,如何回答先帝的质疑呢?”
赵祯舒了口气,喃喃道:“原来如此。”扭头望向不远处老迈的李迪,赵祯问:“恩师,太后临崩前,一直在与你交谈,想必你最明白太后的用心了。依你来看,太后是何心意呢?”
李迪浑身颤抖,眼中有着说不出的忧伤之意,见赵祯目光咄咄,低声道:“老臣老了…也糊涂了。想薛参政所言…有他的道理吧!”
赵祯心中有些不满,转望吕夷简道:“吕相,你意下如何呢?”
吕夷简又沉吟了片刻,说道:“李大人说得不错,薛参政说的是有他的道理。”
群臣有的不解,有的已明白了,吕夷简、李迪二人看似附和薛奎,话语间却是含糊其辞,只说薛奎有他的道理,可薛奎的道理对不对,他们是否建议天子采纳,吕、李二人均不说。这两个老油条,当然还在等天子的意思。天子至孝,到底怎么来决定,谁也不知!
赵祯已道:“既然三位卿家意见一致,决定除去太后的兖冕,还太后本来的服饰,朕也觉得妥当。众爱卿,你们可还有异议?”
群臣微怔,随即参差不齐道:“圣上英明。”
赵祯的目光从群臣身上掠过,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吕夷简,说道:“太后仙逝,朕这几日暂不理朝。都退下吧!”
说罢,赵祯拂袖回宫,群臣跪送,私下议论,三三两两地散了。
赵祯回到宫中,见狄青还立在那里,像根本没有移动的样子。陡然间心中激荡,走过去,一把抓住了狄青手臂,哽咽道:“狄青,太后她…去了。”宫中满是人手,可他眼中只有狄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