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二人越打越快,越打越急,长短刀撞击之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直如紧雷密鼓,铁蹄急落,又似珠玉落盘,繁弦急管。
这时寨东喊杀声阵阵,宋军仍没有进寨的迹象,显然是野利斩川还在坚守。
眼下胜负并非两军决定,而是在于场上激战的两人。野利斩天杀了狄青,党项人必会士气大振,武英等人定难抵抗;可若狄青杀了野利斩天,不用问,党项人群龙无首,定是一败涂地!
陡然间狄青一声长啸,身若游龙刀如彩虹,已映着烈火青霄长驱而入,径取野利斩天的胸膛。武英一颗心提起来,见狄青杀法刚烈,直如有去无回的架势!
野利斩天耳朵竟跳了下,长刀反斩,这一招看似两败俱伤,但他刀长已占分便宜,算定可在狄青刺来之际,斩杀狄青。狄青若要保全性命,必定回刀招架。
狄青不架,电光火闪之际,手腕一翻,单刀已横旋出斩,先一步到了野利斩天的胸口。横行刀法,可大开大合,亦能变化奇诡。这一变招,简直鬼斧神工,无人能测。
野利斩天惊觉,急闪。血光飞溅,单刀已砍在野利斩天的肩头。
可野利斩天手中的长刀亦是脱手,已穿过狄青的身躯,雪亮的刀光亦是带出一丝血花。武英一颗心差点儿停止跳动。
野利斩天身形一晃,已没入黑暗之中。狄青怒喝声中,不舍追去。方才野利斩天那一刀,是擦狄青肋下而过,狄青伤得并不重。
狄青知道机会难得,野利斩天已被重创,他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不然后患无穷。武英心中微惊,高声道:“狄青…”可狄青早已不见,葛振远等人却已奔来,叫道:“武寨主,狄指挥让我们听从你的吩咐。”
武英转念之间,喝道:“杀向寨前!”
野利斩山死、野利斩天逃走,跟随野利斩山的党项军,无心恋战,纷纷逃散。后桥寨只剩个野利斩川。党项人无人号令,正是破寨的绝佳机会,武英不会放过。
众宋军合在一处,潮涌般向寨前冲去。
狄青已到了观天亭。回望处,只见火卷云天,烽烟再燃,寨前传来震天价的一声喊,欢呼阵阵。狄青心中微喜,知道高继隆、武英等人已破了后桥寨。
狄青顾不得多看,蹿过观天亭,已奔向峰顶。路上血迹已无,野利斩天早就消失不见。狄青只凭直觉追赶,将至峰顶之时,就听不远处有物体滚落之声。
狄青飞身而起,落在峰顶,只见到一人立在那里,渊渟岳峙,背对着他。
那人就算背对狄青,亦让狄青感觉到肃杀沉冷之气。狄青斜握单刀,长吸一口气道:“野利斩天,今日…”话未竟,倏然住口,狄青已发现,那人绝非野利斩天。
那人身形比野利斩天要壮出许多。
“你是谁?”狄青喝问道。
那人缓缓转身,盯着狄青道:“你…”他身形微弓,看起来如同个黑夜择猎物而食的豹子,见到狄青的那一刻,那人眼中陡然露出了怪异之色,“怎么是你?”
狄青借朦胧月色,已看清那人的容貌。
那人双眉斜飞,神色孤高,立在山巅之上,更显清冷。但他见到狄青时,除了惊诧外,还舒展了身躯,去了敌意。狄青自信,绝没有见过这人。诧异道:“你是谁?认得我吗?”
那人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救过我,你难道都忘记了吗?”
狄青更是奇怪,盯着那人的双眸凝眉苦思,半晌才摇头道:“我不认识你…你…”他心想,难道这人和野利斩天一伙的,也喜欢用言语乱人视线,骗我上当?
那人抱拳道:“在下叶喜孙!”狄青一怔,失声道:“你是叶喜孙?”他已想起叶喜孙是谁。他初到新寨,跟踪卫慕山青到了寨外,偶遇夜月火、夜月山两人在追杀一人。
那人就是叶喜孙。
可狄青实在难以把那个树下痛苦不堪的人,和眼前这清冷孤高的人联系起来。狄青知道这人竟是叶喜孙,心中满是困惑。当初夜叉为何要追杀叶喜孙?夜叉要取何物?那物为何让叶喜孙如此看重?还有…叶喜孙怎么会到了后桥寨?
叶喜孙见狄青满是戒备,并不介意,诚恳道:“当初得兄台相助,逃得一命,一直铭记心中。”
狄青冷笑道:“你铭记的方法,就是逃之夭夭吗?眼下呢,还会再逃吗?”
叶喜孙微微一笑,也不脸红。他如今看起来,洒脱倜傥,完全和树下的那人扯不上关系了。“当初在下只怕兄台也要抢那东西,这才离去。若真的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如今那东西已不在我身上,自然不用逃了。”
叶喜孙说得爽直,狄青反倒有些喜欢他的性格,忍不住道:“那东西是什么?”见叶喜孙犹豫不语,狄青怫然不悦道:“难道说我救了你一命,你连内情都不想让我知道吗?”
狄青很是好奇,暗想能让夜月火等人追杀索取的东西,绝对不是一般的事物。
叶喜孙见狄青埋怨,有些为难道:“兄台救了在下的性命,按理说在下不该欺瞒。但我想,那件东西绝对和兄台无关,兄台不听也罢。”
狄青心中不满,觉得这家伙很不厚道。转念一想,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这总和我有关了吧?”
叶喜孙眼中寒芒闪动,半晌才道:“我来这里,是想报仇的!”
狄青微凛,反问道:“找谁报仇?”
叶喜孙解释道:“当初罗睺王野利斩天要抢我的东西,因此派夜叉来追杀我。他们杀了我的手下,又差点儿杀了我,试问这仇,如何能不报?”
狄青心中微动,不知这个叶喜孙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也知道罗睺王的名字?这才想起自己是要追杀野利斩天的,见叶喜孙满是自负,狄青质疑道:“凭你吗?叶喜孙,你太不会撒谎了!”
叶喜孙有些讶然,缓缓问道:“兄台何出此言呢?”
狄青凝声道:“你都逃不过夜月火的追杀,又有什么本事找野利斩天报仇?”
叶喜孙笑了起来,笑容中满是落寞,甚至还有几分痛苦。“实不相瞒,在下有种隐疾,发作的时候,痛苦不堪,根本无能动手。夜月火他们追来时,正巧碰到在下隐疾发作…不然,那次本不劳兄台出手的。”叶喜孙言语平淡,可口气中已满是自负。
狄青想起当初见到那张痛苦的脸,心中倒有些信了。
叶喜孙观察着狄青的脸色,又道:“兄台到现在,还怀疑我和党项人有关吗?其实…适才在下上山,见到一队人马从山后密径行来,那些人想必是兄台的手下吧?我若真与党项人有关,早就大声呼喝了。”
狄青恍然道:“原来我方才见到的就是你?”他记得当初上山时,就见到一道人影掠过,不想那人竟是叶喜孙。狄青此刻疑心已去,还剩下一个困惑,“你到底是谁?你若真的那么有本事,为何我从未听过你的名字?”
叶喜孙还是淡淡地笑,“并非所有人,都想扬名天下。对了,还忘记告诉兄台一件事,方才我见到野利斩天了。”
狄青一震,问道:“野利斩天如今在哪里?”心中暗想,这人岔开话题,对我的提问避而不答,到底揣着什么念头?他总觉得叶喜孙看似真诚,但神神秘秘,总有古怪之处。
叶喜孙淡漠道:“在下并非小人,亦不是君子,凡事只求率意而为。既然见野利斩天负伤,如何会错过机会呢?”
狄青长吸一口气,目光闪动道:“这么说…你杀了他?”
叶喜孙摇摇头,有些遗憾道:“我的确想要杀了他,可惜的是,这种人并不好杀。他被我打下了山,可不见得死。我正犹豫是否去追,没想到见到兄台。还不敢请教兄台贵姓?”狄青迟疑道:“你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要问我的名姓吗?”
叶喜孙大笑道:“不错,男儿行事,当求恩怨分明。野利斩天要杀,兄台的救命之恩也要报。我见到兄台后,留在这里,本就打算问问兄台名姓的。”
“在下狄青。”狄青沉静回道。
叶喜孙抬头望天,思索了半晌,这才摇摇头道:“恕在下驽钝,并没有听过狄兄的名字。不过我想,用不了几年,狄青这两字,就能炳耀西北!那时候…我想听不到都不行了。”他这句话说得倒是极为推崇,语气中除了诚恳,也有些唏嘘之意。
狄青听叶喜孙如斯赞许,倒有些汗颜道:“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知晓叶兄这名字?”他言语中,已怀疑叶喜孙这个名字,不过是个假名。
叶喜孙长笑一声,脸色古怪道:“该知晓的,迟早会知晓。我想总有一天,你我会再次相见。只盼…”他眼中的古怪之意更浓,岔开了话题道,“狄兄,我还要去追人,就此告辞。”说罢微微抱拳,身形一转,已向山下跳去。
狄青一惊,飞纵上前,低头望下去。只见叶喜孙身法轻盈,有如孤雁徘徊林间。叶喜孙落得极快,不时地用手掌轻拉枯枝古藤,以缓坠势,那险恶的断壁在他眼中,竟也算不得什么。
转瞬之间,叶喜孙已没入黑暗,再也无法见到。
狄青见叶喜孙如此身手,心中只是在想,这人说能找野利斩天报仇,看起来也不是妄言。但他方才宁可不追野利斩天,也要留在这里等我,难道真的只想知道我的名字?
若是多年前,狄青说不定就信了。但这些年来,烟雨如刀、流年似箭,早就将那鲁莽又狡黠的少年雕琢得深刻如霜。他并不完全信叶喜孙所言,甚至——他一直觉得,叶喜孙这名字是假的!如此孤高、如斯身手兼又这般心机的人,怎会在西北默默无闻。除非…狄青才想到这里,身后远处已有人叫道:“狄指挥,狄指挥…”
狄青回头望去,见山下的后桥寨烽火点点,如繁星映天;杀声渺渺,似还在唱着亡者的悲歌,不由有些惘然。等回过神来,一人已到了狄青的面前,惊喜道:“狄指挥,你…在这里呀!”那人却是葛振远。
狄青听那口气中满是关切,心中暖暖,问道:“振远,什么事?现在什么情况?”
葛振远兴奋点头道:“后桥寨已被我们打穿,高大人率军攻进来了。野利斩山死了,野利斩川见军心已散,也带兵逃了。狄指挥,武寨主说你在捉罗睺王,可曾得手?”见狄青摇摇头,葛振远安慰道:“这次捉不到没什么,下次肯定不会让他逃了。狄指挥,九王好威风、好煞气,不想狄指挥一到,就将其中的罗睺王杀得落荒而逃!哈哈。”
葛振远很是欢欣振奋,狄青笑笑,心想,只是一个罗睺王,就这般犀利。元昊手下九王呢,路迢迢难行啊!
葛振远见狄青沉思,突然一拍脑门道:“看我这记性,见了狄指挥,反倒忘记了要事。狄指挥,高大人找你,很急的样子。”见狄青目露询问,葛振远摇头道,“你别问我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狄青一时间不解高继隆找他何事,还是点头道:“好,你和我一起去见他。”
二人下了山,过了火光熊熊的后桥寨,远远就见到高继隆骑在马上,四下张望。
高继隆见到狄青,催马过来,翻身下马笑道:“狄兄弟,好样的!我听武英说,你小子竟然救了武英,还要追杀罗睺王,真的好魄力。可拿到野利斩天的脑袋?”见狄青苦笑,高继隆知道狄青并没有成功,如葛振远般安慰道:“下次总有机会。”
狄青一扫颓唐,说道:“高大哥,你急着找我什么事?眼下后桥寨被破,我军应继续造势攻打白豹城,给在保安军的党项人施加压力。”
见高继隆不语,狄青终于暂停了大计,问道:“高大哥,你…”
高继隆拍拍狄青的肩头,叹口气道:“狄兄弟,你的计划很好,不过嘛…剩下的事情,让我去做就好了。”
葛振远一旁听到,心中气愤,暗想这算怎么回事?难道说后桥寨才破,高继隆就鸟尽弓藏,卸磨杀驴?狄青也有些皱眉,但信得着高继隆,只是问:“高大哥,你去做剩下的事情,那我呢?”
高继隆苦笑道:“你必须要回延州。其实你才出兵保安军的时候,范大人就连传三道军文,命你立即回转延州,急如星火!军文在我们分兵到后桥寨后,才到了我手上。我不能怠慢,破寨后这才急急找你。”
狄青失声道:“回转延州,做什么?难道说延州也有党项人来攻了?”
高继隆好笑道:“那不可能。若延州有敌,范大人绝不会只让你回去了。”他心中也有些奇怪,始终猜不透范雍这么急找狄青做什么。
葛振远发现错怪高继隆了,心中惭愧,一旁疑惑道:“会不会是范大人知道狄指挥出兵变卦,因此责怪呢?”
高继隆摇头道:“不会!这军文看日期,几乎在狄兄弟出发之时,就同时送出来了。不过因为狄兄弟走得太快,因此没有追上。”说罢嘿然笑笑。高继隆对狄青道:“临阵变卦,是我老高的念头,也怪不到狄兄弟的身上的。更何况,攻下后桥寨,大功一件,狄兄弟不用为这点担心。”
狄青知道高继隆这么说,就是为他顶责,感激道:“高大哥,军令上只让我一人回去吗?”见高继隆点点头,狄青道:“既然这样,新寨的弟兄,就先交给高大哥带了。他们…都是好汉子。”
高继隆哈哈一笑道:“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好汉子了。方才我说这儿没你的事了,这位差点儿吃了我…”他望着葛振远在笑,原来早就看出葛振远的不满。
葛振远有些脸红,喏喏无言。狄青笑道:“他们不算了解高大哥,我了解的。由高大哥带着他们,我也能够放心。高大哥,我出来的时候,就对自己说过,一定要带着他们回去!”说罢期冀地望着高继隆。
葛振远听狄青说得平淡,但其意决绝,心中激荡莫名。
高继隆凝视狄青的双眸,说道:“狄兄弟,你放心,我对待他们,会同对你一样。”他伸手挽住坐骑的缰绳,递给狄青道,“狄兄弟,你我一见如故。我有生之年还能有你这样的兄弟,真的很高兴。这匹马跟随大哥多年,老是老了些,脚力还是有些,大哥没什么东西送给你的,只送你这匹马代步。望…你莫要嫌弃。”
狄青见那马儿毛色淡青,腿削蹄大,极是良俊,显然是匹好马,多半还是高继隆的喜爱之马。本待推辞,可见高继隆满是关切的目光,狄青不再推脱,接过马缰,说道:“那多谢高大哥了。”
高继隆见狄青并不见外,心中欣喜,当下送狄青出了后桥寨。狄青交代了手下两句,当下策马趁夜向东北的方向行去。
蹄声渐远,马儿的嘶声从远山传来。高继隆望着远山,锁紧眉头,喃喃自语道:“范大人找狄兄弟,到底有何急事呢?”
第九章 双星
狄青催马回归,想的问题倒和高继隆一样。他和范雍本没什么瓜葛,范雍急着找他做什么?
狄青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等到奔到天明时,稍感疲惫,这才记起来,他已经鏖战了一日一夜,就算铁打的人也有些抗不住。狄青急于回去问个明白,若依他的性子,多半一路奔回去,可见马儿呼出的白气染霜,暗想这是高大哥的马儿,要好好地对待才行。范雍找他的事就算火烧屁股,人总要休憩后才有气力赶路。
一念及此,狄青瞥见路旁有座破庙,策马过去,翻身下马,任由马儿在外吃草歇息会儿,自己却走到庙中。寺庙破旧,兵荒马乱之际,早没有了僧人。庙门都倒坍了半边,佛龛上供奉的是如来佛像,满是灰尘。狄青呆呆地望着那如来佛像,不知许久,突然跪了下来。
他跪在佛前,虔诚地叩首。
青天未晓,雾气笼罩。庙外枯树上立着一只栖息的寒鸦,歪着脑袋看着庙中下跪的人儿,似乎不解那人为何要对一个木讷的佛像下拜。
狄青口中喃喃道:“如来佛祖,我本是不信你的,可我又多么想信你!这一年多来,我踏遍了西北,终究寻不到香巴拉,这才转战边陲。狄青本不想战,又不能不战。这些天来,不知多少人死在我手上…”
他低声细语,神色萧索,就那么呆呆地望着如来,似要把许久的心绪一朝吐露。
“昨夜我带人攻破了后桥寨,望见烽火焚天的时候,见到许多人因此战而死的时候,忍不住地惘然。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但我除了这样,别无他法。我知道这种行事定有罪业,但所有的杀孽,只请你尽数算在狄青的身上,和别人无关。”
他心中其实想说,所有的一切,和羽裳无关。他不想说,也不敢说,更不舍得说。那个名字,埋在他心底太深,但从未离去,也未改变。
蓦地想起,当初在横行刀谱扉页上曾见过李存孝写过的四句话:“未出山中羡威名,千军百战我横行。打遍天下无敌手,不负如来只负卿!”
狄青心中微酸,当初他接过刀谱的时候,意气风发,还不能了解那四句话的深意,但他现在隐约了解李存孝写下这四句话的心情。李存孝难道是和他如今一样的心情?纵是千军百战能如何?就算打遍天下没有敌手又能如何?有时候,错过了,就是一生!他狄青不求威名、不求横行、不求睥睨天下,只求那梦中的人儿睁眸一眼,今生顾盼,此生已足。似水流年,如花如箭,纵忆得了往昔,又如何能回得到当年?
眼帘湿润,俊面凝霜,狄青望着那佛祖,佛祖也像在望着他。不知许久,狄青这才又道:“狄青知道杀孽深重,本无颜多求。但佛祖若怜我为西北百姓还做了些微薄的事情,就请你有朝一日,指点狄青前往香巴拉之路,狄青此生,永感恩情。”
说罢,狄青又是深深叩首。许久后,起身斜靠在香案旁,沉沉睡去。
天微明,寒风停了,鸟儿也不鸣了,都在看着佛案前那疲惫的男子,默默无言。
一缕阳光轻轻地照在那鬓角已有霜花的男子身上,那紧闭的双眸,突然流出两滴泪。泪水晶莹如露,顺着刚毅的脸颊流过,划过柔软的弧线。狄青睁开了眼,回头再望了佛祖一眼,起身出庙。
骏马长嘶,似在述说,又像是安慰。狄青只是拍拍马首,低声道:“马儿,辛苦你了。我们走吧!”他翻身上马,不用扬鞭,骏马就已迈开四蹄,向东北向奔去。
马快如风,不到午时,已入了延州地界。再驰了小半个时辰,延州大城已遥遥在望。
狄青放缓了马速,忍不住又在琢磨范雍找他何事。就在这时,路边突然蹿出一道身影,拦在马前!
狄青一惊,带马倏立,喝道:“你…咦,怎么又是你?”
拦马那人在要入冬的季节,还穿个露脚指头的草鞋,除了种世衡还有谁?
狄青实在很是惊奇,暗想这种世衡真的阴魂不散,不久前在延州,昨晚就跑到了保安军,今天怎么又在延州拦他?
这家伙是神仙,还是他肚子里面的蛔虫?不然怎么对他的行踪这么熟悉?
种世衡像是看出了狄青的心意,笑道:“狄指挥,我不是神仙,我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说罢打了个哈欠。
狄青下马,立在种世衡面前,奇怪道:“你等我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要走这条路?”他越想越难理解,眉头已锁起来。
种世衡满是冤枉的表情,说道:“你又不是我老婆,你说我在等你做什么!”
狄青反问道:“你也有老婆吗?”暗想你若有老婆天明才回,你的确要等的。这种吝啬鬼,怎么会有女人嫁他?
种世衡微微一笑,“惭愧,我不但有老婆,还有三个儿子。”转瞬叹息道,“唉,养儿子难呀!好不容易贩点儿青盐,还被充军了。”说罢若有期冀地望着狄青。
狄青才记起这种世衡无事不上门,肯定是索要那些青盐的,皱眉道:“我答应你的事情,会为你做的。不过我眼下比较忙…”
“是去见范大人吧?”种世衡狡黠问道。
狄青更是惊奇,半晌才道:“你又如何知道?”
种世衡嘿嘿一笑,“这件事说穿了不足为奇。范大人满保安军地找你,我碰巧知道,就找人替信使传话,不然那信使怎么会找到高继隆,又怎么能知道你在后桥寨呢?我知道你若不死,肯定不会先要青盐,而要赶回延州,因此就抢先在必经之路等你。”
狄青恍然,好笑道:“那些青盐虽然能卖些钱,但值得你这么费周折吗?”
种世衡一拍大腿,龇牙咧嘴道:“你这人还有点儿聪明,知道老汉等你,是有别的事情。”
狄青看了眼天色,牵马举步道:“边走边说吧!”他早看出种世衡虽看起来市侩,却是有心之人,倒不拒绝和他闲聊。
种世衡拖着鞋跟在狄青身边,开门见山道:“小子…我看你很有头脑,其实是做生意的料子。”
狄青笑道:“你难道真的想和我一起做生意?你不怕赔死你?”
种世衡呸了一口,说道:“你不能说点儿吉利的?”略作沉吟,种世衡道,“老汉我有脑子,你小子有勇力,我们加在一块,就是有勇有谋,做生意还不是小菜一碟?西北青盐的成色,比我们这儿的解盐要好很多…老汉跑了这么久,发现只做这生意,都能大赚特赚。”
狄青倒也知道些青盐、解盐的事情。大宋对盐、茶的交易都是有所限制,海盐运到内地,因运输成本导致价格奇高。解盐是在边陲自产的一种盐,以垦地为畦,引池水而入,自然风化而成,但夹杂极多,比起海盐味道差了很多,价格仍是不菲。
青盐是羌人盐州、灵州等地的特卖,质量极佳,价格公道,所以边陲的宋人,更多的时候,是买青盐日用。羌人物品匮乏,也就仗着卖出青盐来取得大宋的粮食、钱币、铜铁和书籍等一般日用之物。
种世衡说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实话对你说吧,眼下党项人突然出兵,西北榷场全停,生意断绝。宋人急,羌人也急,就需要有地方做生意。我们只要提供个地方交易,抽佣提税,那银子不就哗哗地过来了?”
狄青道:“这事朝廷可不让。”
种世衡狡猾道:“朝廷之令,朝夕更改,有禁令的时候,我们当然收敛些,可若是取消了禁令,这个机会不就是来了?凡事预则立,我们早准备,就能早些日子赚大钱了。”
狄青心想:你说的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这老头儿每次说话都非无的放矢的。琢磨间,狄青随口问道,“赚了钱有什么用?”
种世衡看怪物一样地看着狄青,“你说呢?老汉这辈子,倒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问,还真不知道怎么答了。”
狄青叹了口气,真诚道:“种老丈,钱对我,并没有太大的作用…这件事,我可能帮不了你!我还要去见知州大人…”
“等等。”种世衡急忙道,“你难道不知道,有钱就可以买装备了吗?你们新寨到现在还破烂不堪,为什么?还不是朝廷不给钱!你要想充实边防,必须有钱的。”
狄青怦然心动,多少明白了种世衡的用心,点点头道:“你说得也对。可我能做什么呢?”
种世衡见狄青松口,狡黠道:“你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你这次不是要去见范知州吗?”见狄青点头,种世衡道:“这延州一带,是范知州的天下,你就可以对他说说此事…”
狄青不咸不淡道:“建议他私贩青盐吗?你有病,我没有。”
种世衡叹道:“你脑袋被马蹄子踢了?你我今日所言,当然不能如实对范知州说了,我们可以换个说法…”他摸着秃顶,又摸下了几根头发,豁然开朗道,“你可以这么说…你说党项人狼子野心,这次进攻保安军,下次说不定从哪里进攻。这延州若有闪失,范知州肯定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金明寨虽是不差,但毕竟太孤,若能再建个地方,以犄角之势护卫延州的北方,那是最稳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