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的心事没有在调令上写出来,倒把范雍范大人为难得够呛。范雍左思右想,只好找各种理由,给狄青加俸,但不让狄青担当边陲具体的职位。这种处置方法,让狄青这个有功之臣死不了,又没什么危险,算不上重用,范雍也就可以给朝廷交差了。范雍把对狄青的处理办法又上奏到了朝廷,天子亲自回道:“准!”
范雍洋洋得意的时候,又有点儿诚惶诚恐,不解赵祯为何对一个低贱的殿前侍卫这么看重呢?
狄青转瞬就在边陲一年,整日游手好闲,范老夫子也不理会。但最近党项人好像要过肥秋,不停在边陲出游骑掳掠西北百姓,造成边陲吃紧。这个狄青隔几日就来请命一次,希望能到边陲最前沿的地方去作战。
范雍哪敢派这个供养的狄大老爷前去最危险的地方?因此百般推搪,不想狄青不依不饶,范雍很是不耐烦。
想耿参军说得也有道理,范雍沉吟道:“丁善本死了,和狄青有什么关系呢?”
耿参军道:“丁善本是新寨的指挥使兼寨主,他死了,新寨就缺人统领了。范大人若把狄青派到那里当差,他以后就不会天天烦扰大人你了。”
范雍拍案笑道:“好主意,快去把狄青叫来。”
河北塘泺,陕西堡寨,可说是大宋的边防特色。
大宋北防契丹,因失幽云十六州,北疆门户大开,导致契丹兵马动辄南下。眼下大宋虽说与契丹和好,但总要提防契丹人反复、长驱直入,是以根据河北地势低、湖泊多的特点,将大小湖泊加以疏通贯穿,甚至部署船只水上巡逻,限制敌骑。
而陕西之地,却无河北河流湖泊的特点,时刻被党项铁骑威胁。自太祖之时,就开始以县为基础,修建堡寨以防西北铁骑,到名将曹玮知秦州之时,甚至修建了三百多里宽、深达近两丈的堑壕,和堡寨相互呼应,抵挡西北的铁骑。
这修建堡寨、挖掘堑壕的事情,到赵祯即位后,也未停过。这就导致大宋西北边陲,堡寨难以尽数,接连蜿蜒,有如移动的长城。
新寨在延州东数十里外,因为西北有金明大寨和延州城顶着,因此新寨的地理位置并不算扼要,范雍也不看重那地方。如今新寨年久失修,不过千余厢军把守,把狄青派到那里当个寨主,一来没危险,二来算不上重用,俸禄再给加点儿,支走狄青,讨好天子,岂不是一举两得?范雍想到这里,笑容如水上泡沫般浮起,可见到狄青哭丧一样地走进来,又忍不住板起了脸。
狄青容颜憔悴,胡子拉碴,身上还有些酒气。但狄青毕竟是狄青,那风霜尘土并没有让他失去俊朗,反倒让他身上,带有一股难洗的沧桑动人之气。
更让人心动的是狄青那双眼。那眼眸中,有着不屈、有着执著、有着伤情、有着惆怅。那亮如天星的一双眼,偶尔地眨眨,自有一股苍凉凌厉之意。
狄青如把刀,只是被破旧的刀鞘包裹,但隐隐间,刀锋已现。
没有谁知道狄青这一年来,是如何度过的,只有狄青自己明了。
范雍不看狄青的眼,只注意到他衣冠不整的样子,心中虽厌恶,还能和颜悦色道:“狄青,本府已想到要安排你去哪里了。”
狄青倒有些诧异,问道:“不知大人要将卑职派往何处呢?”
一年了,转眼间狄青在边陲游荡了一年有余。他每次想到这里,都是忍不住的心痛。范雍不让他任职,反倒让狄青无官一声轻,全力寻找香巴拉的秘密。可他走遍了延州,关于香巴拉的所在,还是一无所获。他甚至觉得,这不过是个美丽而又残酷的传说,但转念又想,真宗、八王爷、太后和郭大哥都信香巴拉,绝非无因,他狄青不能放弃,他一定要坚持找下去。
羽裳,你等我!那承诺,此生不变。
范雍向耿参军望去,咳了声。耿参军会意,一旁道:“狄青,月余前,新寨指挥使丁善本被羌人所杀,那里危险,缺人统领。范大人因此派你前往新寨任指挥使兼寨主,你要好好做事,莫要堕了宋军的威风。当然了,若能给丁指挥报仇,那是更好了。”
范雍一旁忙道:“边陲之事,以和为贵,狄青,你也莫要惹是生非。若是引发和羌人的冲突,可莫怪本府事先没有吩咐。”
狄青心道,羌人砍的不是你的脑袋,你当然以和为贵了。游荡一年,他寻找香巴拉的心还坚定,但觉得总要换个办法,凭自己摸索只怕不行。想到这里,狄青躬身施礼道:“卑职谨遵大人的吩咐,先行告退。”
他倒是说走就走,转眼没有了影子。范雍暗想,我调令还没有出,你着急去死吗?可懒得和狄青交谈,吩咐道:“耿参军,你快去办妥此事吧,以免狄青屁事不懂,和新寨军发生误会。”待耿参军离去,范老夫子一示意,歌舞再起。
耿参军出了知州府,见狄青正在府外站着,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狄青上前施礼道:“有劳耿参军了。”
耿参军笑道:“郭大人已对我说了情况,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狄青,新寨虽小,但人若是龙,终有用武之地。只盼你…莫要辜负了郭大人的心意。”
狄青点点头,再施一礼,转身离去。
原来耿参军本叫耿傅,和郭遵曾是旧识。自宫变后,京中变化极大,郭遵也自请出京到了西北,眼下为延州的西路都巡检使,负责延州的安危。他知狄青已不想这般游荡,这才请耿傅想办法。因此今日狄青求见,耿傅这才一旁建议,倒与范雍一拍即合。
狄青在延州又留了一日,第二天一早,耿傅就将调令文书径直给了狄青。狄青接了委派文书,当天出发,新寨离延州城不过数十里,狄青黄昏时就到了新寨。
新寨是依山修建的堡寨,狄青到了新寨,见碧山倚暮中,大雁一行在晴空飞翔,忍不住地向东望了半晌。他披着晚霞进了新寨,见寨门敝旧,防御工事大多破旧不堪,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这种防御,若碰到重兵攻打,当然抵挡不住。可狄青转念一想,新寨西有延州城,西北有金明寨,这地方有如鸡肋,不废弃就不错了,还能指望谁重视此地?
狄青轻易地进了新寨,也无人留意。眼下虽说党项人时有骚扰,毕竟还是小摩擦,因此新寨根本没有战意,甚至可说是防备稀松。
狄青并不急于去寨中的官衙,只是骑马在寨中游荡,见到路边搭着间简陋的竹棚,勉强能遮风挡雨。竹棚里面摆了些桌凳,斜挑出一面青色的酒旗,就算是家酒肆了。边陲多简陋,这样的酒家倒随处可见。
狄青下了马,入了酒肆。他并非想要借酒浇愁,而是知道这种地方,无疑是探听消息的最好所在。但这一年来,他不知道走过了多少酒家,踏破了多少鞋底…消息他是知道不少,但没有他需要的东西。
狄青落座后,微觉失望。酒肆中,坐着几人闲饮,都是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酒肆尽头,坐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端着酒碗的手有些颤抖,见狄青进来时,好像吃了一惊,但见到狄青的脸后,舒了口气。
狄青目光锐利,早将那年轻人的神色看在眼中,心中难免有些奇怪。他看出那年轻人不是醉,而是怕,他怕什么?狄青并没有多想,也懒得去管闲事,才待叫些酒菜,就见有两个汉子走进来。左手的那个汉子紫铜脸色,仪表堂堂;右手那汉子一蓬浓密的大胡子,眉毛却是稀疏,但难掩风霜之意。
狄青瞥了眼,心中想,只有边塞之地,才多有这种粗犷的汉子,看他们的服饰,应该是这里的守军。那两人落座后,紫铜脸的汉子一拍桌案道:“伙计,先来两斤酒、半斤羊肉,再来十个炊饼。”
伙计对那紫铜脸的汉子笑道:“廖都头,今日不当差吗?”又对那虬髯汉子道:“葛都头好。”
狄青心道:新寨是小寨,按说领军的人就是指挥使、副指挥使和都头、副都头,这两人都是新寨的都头,应该是我的手下。
廖都头骂道:“废话,我当差怎么会喝酒?快点儿把酒菜上来,我还有事。”他目光闪动,从狄青身上掠过,有些诧异,暗想在新寨的人,他熟悉非常,怎么会有这般人物?
狄青戴着毡帽,已掩住了脸上的刺青。紫铜脸的汉子见狄青衣着敝旧,腰间随意挎着一把刀,难掩孤高落寞之气,一时间也看不出狄青的来头。
廖都头才待起身,就被身边的葛都头拉住,低声道:“莫要多事,我们…还要做事。”他后面的话说得声音极低,带着几分神秘之意。
廖都头冷哼一声,从狄青身上移开目光,也低声道:“过了这么多天,多半不成了。依我说,不如宰了他就好,你我联手,还怕不能奈何他吗?”
葛都头道:“唉…那厮很鬼,你我就算杀得了他,以后还能在新寨待吗?这里人杂,先吃酒,莫要多说了。”两个新寨都头说话的声音很低,狄青耳尖,竟听到了。他其实也不是刻意偷听那两人谈话,只是这一年来,不知为何,他拥有的神力不但没有像以前般昙花一现,反倒益增,耳力更是到了前所未有的敏锐,因此无意间,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不由心中微凛。
狄青拿着筷子拨弄,并没有向两个汉子的方向望过去,心中想到,“这两个都头竟要杀人,他们要杀谁?没想到这两人看似仪表堂堂,私下竟做这种勾当。”
若是换做以往,狄青就算不冲过去质问,多半也形于颜色,可这时的狄青,只是唤道:“伙计,来两斤酒,一斤羊肉。”心中暗想,一会儿跟着他们看看就好。若那两人真的随意杀人,也不能饶了他们两个。
他一抬头,就见到那喝酒的白脸年轻人低头要出去。店伙计过来招呼狄青,发现那白脸年轻人要走,叫道:“华副都头,要走了?酒钱二十文。”
伙计这一招呼,所有的人目光都落到那个年轻人身上。
那白脸年轻人见到两个都头进来后,就扭过头去。廖、葛两都头都像有心事的样子,并没有留意那人,这下抬头望去,廖都头脸色阴冷,身形一晃,已拦到了那白脸年轻人的身前,问道:“华舵,你小子偷偷摸摸的,要做什么?”
狄青心中奇怪,暗想原来这白脸的也是新寨的一个官儿,叫华舵,是新寨的副都头。这三人都是新寨的人,可看起来,怎么像是形如陌路?
华舵身子还在抖,赔笑道:“廖都头,我…没有偷偷摸摸。”
廖都头喝问道:“你没有偷偷摸摸,见到我们连个招呼都不打吗?”
华舵一震,突然直起脖子叫道:“廖峰,你算老几?我为什么要向你打招呼?我偷偷摸摸怎么了?你管我?你有什么资格?”
廖峰微愕,不等说什么,华舵已怒气冲冲地走出去。廖峰才待拦阻,酒肆外走进来一人,一把抓住了廖峰,低声道:“老廖,别追了,我有些线索了。”
进来那人高瘦的个子,脸上一块青色的胎记,看起来有些险恶。
廖峰微喜,说道:“司马…你查到什么了?坐下来说!”
狄青见那司马和廖峰是一样的服饰,暗想这人原来也是个都头。好家伙,我这指挥使才到,就一口气碰到新寨的三个都头、一个副都头。
不过狄青并不奇怪,因按大宋惯例,一个都头能领百十来个厢军。新寨虽小,但也有千余兵士,有五六个都头也是正常。
可这些都头、副都头之间,好像藏着什么秘密。听廖峰邀那司马坐下,狄青正合心意。可司马坐下后,只是饮酒,并不说话,廖峰和那葛都头竟也不再说话。
狄青等了片刻,微有诧异,斜睨一眼,暗皱眉头。原来他一眼就看到,司马用手蘸了些酒水,竟在桌上写字,因此没有言语。
狄青心道,廖峰都头有些冲动,那个葛都头外表粗犷,却很心细,这个青面的司马都头心思深沉,做事滴水不漏,算是个厉害角色。他暗自琢磨这三人的计谋,正想着如何举动,只听到酒肆外有踢踏的脚步声传来。
狄青正琢磨时,并没有去望来的是谁,没想到那脚步声越走越近,竟到了他身边停下来。狄青只见到桌前一双草鞋,破得不像样子,有两个脚指头都露了出来,脚指头动动,像是在和他打着招呼。狄青忍不住地抬头,想看看来的疯子是谁。
如今已入秋,边塞很有些冷意,这人穿双露着脚指头的草鞋,不是疯子是什么?
这里还有很多空座,这人为何一定要到了他的面前?
狄青抬起头来,又有些发怔。眼前那人正在望着他,那人脸上的肃穆,看起来就算八王爷都稍逊一筹。
不过那人的衣服和八王爷截然相反。八王爷很多时候,都穿着极为干净。那人穿着补丁摞着补丁的衣服,衣服不但破,而且脏;不但脏,还很油腻。狄青看不出那人衣服原来的颜色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只要拧拧那衣服,攥出的油可以炒盘菜了。那人头顶微凸,脸有菜色,一双眼睛不大,正眯缝着望着狄青。
狄青确信这人不是疯子,因为疯子绝对没有那精明的眼神。他看到这人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其实很精明。见那人不语,狄青终于开口道:“你有事?”
那人见狄青开口,突然道:“莫动。”他声音低哑,似乎有种魔力。盯着狄青,五指不停地屈伸,神色肃穆不减。
狄青见到那人的五指也和抓了猪油似的,感觉他应该是在算命,但怎么都不能把这人和邵雍的算命联系在一起。不过他毕竟风浪经历得多了,竟还能沉着地望着那人。他这时并没有留意,酒肆中的众人都望着他和那人,脸上的表情极为怪异。
那人像涂着猪油的手终于停了下来,表情慎重道:“你有心事!”
狄青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问:“那又如何?”
“你很快就会有一个大难。”那人的声音像从嗓子中挤出来一样。
狄青反倒舒展了眉头,心道这不是个疯子,倒像个神棍。他早就对什么灾难麻木了,更不信那人的危言耸听,随口道:“那又如何?”
那人眼中似乎有些奇怪,舒了口长气,一字字道:“香…巴…拉…”
狄青霍然而惊,耸然道:“你说什么?”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来人居然一口道破了他的心事。他踏破铁鞋无处寻觅的香巴拉,竟被这人轻易地吐露出来!
第二章 出鞘
狄青听那人说出“香巴拉”三字,不由动容。那人见狄青这么好奇,眼中好像也有惊奇,但住口不言,脸色肃穆中又带着神秘。
狄青见那人不语,紧张地问道:“你知道香巴拉在哪里?”
那人微微一笑,慢慢坐下来,问道:“这位…兄台,我可以坐下来吗?”那人眼角皱纹细细,胡须已有些发白,年纪看起来都可以做狄青的爹了,但称呼很是客气。那人坐下来的时候,见到狄青脸颊上的刺青,脸色微变。
狄青道:“当然可以。先生…你真的知道香巴拉在哪里吗?”这时酒水上来,狄青为那人满了杯酒。那人也不客气,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啧啧有声,吐沫横飞,少了分高人的神色,喝道:“伙计,来斤上好的羊肉,再来两斤酒,把我的酒葫芦装满。”狄青这才留意到那人腰间系个葫芦,亮得和那人的头顶差不多。
伙计向狄青望去,那人不耐烦道:“有这官人在,你害怕有人付不起钱吗?”
狄青伸手往怀中一掏,丢了块银子在桌上,沉声道:“照他的吩咐做。”
伙计见了银子,眼睛发亮,忙不迭地上了酒肉。那人也不客气,也不用筷子,双手齐用,吃块羊肉,喝一碗酒。他吃的样子如同饿鬼,不过盏茶的工夫,桌上的酒肉竟被他吃个干净。那人惬意地打个饱嗝,伸手拍了拍肚子,很是怡然自得。
狄青这才发现那人的肚子也不小,有如饭桶。不是饭桶,怎么能吃这么多的酒肉?可他竟还能忍住,等那人酒足饭饱后,方才又问:“先生…”
那人爽快起来,眼中却掠过几分怪异,“我当然知道香巴拉在哪里,你要香巴拉吗?”
狄青有些不解,迟疑道:“我要香巴拉?香巴拉怎么能要?我只想去香巴拉。”
那人皱眉道:“去香巴拉?何必去呢,让他们端来不就好了。”
狄青错愕道:“端来?怎么端来?”
那人一扭头,对伙计道:“伙计,来盘香巴拉!”
狄青呆坐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香巴拉终于被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狄青望着桌上的那盘东西,苦涩道:“这就是香巴拉?”
端来的不过是盘热气腾腾的螃蟹,香气扑鼻。
那人龇牙,口水像是要流淌下来,笑道:“当然了,这就是香扒辣。”望着那盘香气扑鼻的螃蟹,那人摇头晃脑道:“俗语说得好,‘九月团脐十月尖,持蟹饮酒菊花天。’官人,你可真是聪明人,也够风雅,竟在这时候吃螃蟹,也找对了我,可惜这里就缺点儿菊花点缀。你闻闻,这河蟹做得多香,这东西要扒开来吃,里面葱姜蒜俱有,还有这里独家的配料,辣是够辣,因此叫做香扒辣。”
那人说得唾沫横飞,心中暗笑。他来到狄青的面前,不过是看狄青风尘仆仆,感觉好骗,这才危言耸听,本看出狄青忧心忡忡的样子,想随便给狄青算两句,吃盘香扒辣过过嘴瘾。不想他提出香扒辣,狄青竟和见鬼一样,他当然不肯错过机会,就坡上驴,索性大吃狄青一顿。狄青望着那盘螃蟹,端着酒碗,笑道:“好,很好。”
那人见狄青虽在笑,可笑容中满是凄惨,不知为何,竟忍不住心中恻然。见狄青双眉渐渐竖起,不由骇了一跳,说道:“兄台若是喜欢,大可全包回去吃。我和那面的几个军爷…”他来骗人,早就算好退路,因看到廖峰等人在此,暗想这人必定不敢胡来。哪里想到他扭头望过去,才发现廖峰几人都已不见。
波的一声,狄青手中的酒碗已裂成碎片,可一只手还和铁铸般,没有半分伤痕。
那人骇然,不信世上还有这种人物,见狄青眼中空洞,忙道:“兄台,在下不过是吃你点儿羊肉,你不用这般…感动…”
他也真的不怕死,这时候竟然还敢这么说。狄青一伸手,已把那盘螃蟹推到了那人的面前,说道:“你喜欢吃,就给你吃吧!”说罢竟转身离去。
那人几乎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望着狄青的背影,眼中露出沉思之色。
狄青已走到酒肆外,轻轻地吸口冷冷的秋气,又叹口气。他这一年来,不知经历了多少希望失望,这一次虽有打击,但对他来说,已算不上什么。
那人虽在骗他,但狄青终究原谅了他,狄青甚至不想再在这种事上,多费工夫。
店中那人喃喃自语道:“这人为何要找香巴拉?这世上,真有香巴拉吗?”他这次吐字清楚,说的的确是“香巴拉”三字,原来他也知道香巴拉的。
秃顶邋遢老汉沉默了半晌,目光闪动,又自语道:“这人真是个罕见的人物,不知道是谁?这种人,老汉我岂能错过?”他才待站起呼唤,就听到店外有马蹄响起,紧接着一声厉喝传来。
狄青出了酒肆,虽心中失望,还没有忘记廖峰几人前时的鬼鬼祟祟。他方才被那个秃顶老汉吸引,虽见廖峰等人离去,也没有追赶。
出了酒肆,狄青也不着急,暗想廖峰这些人都是新寨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真的要动手杀人,也不会选在白天。
正黄昏,夕阳落处,有马蹄声响起。狄青迎着夕阳望过去,见到那面有三骑奔来,马蹄轻快,那三人也都是一副轻松的表情。看他们的服饰,和廖峰等人相似。
狄青扭过头去,正寻思去哪里找廖峰他们,瞥见一个小乞丐畏畏缩缩地走过来。
那三骑已到了酒肆旁,三人翻身下马。为首那人干瘦枯干,双眸凌厉,向狄青看了一眼,有些诧异。那人身后跟着两人,一人肩宽背厚,走路一顿一顿,有如钉子刺地;另外一人脸上有道刀疤,随着表情蛇一般地扭动。刀疤脸提议道:“钱都头,不如进去喝两杯吧!”
为首那枯瘦的汉子点头道:“也好。”
三人已要迈入了酒肆,狄青的目光,却已盯在了那小乞丐的身上。
他感觉那小乞丐有些问题。那小乞丐一张脸满是灰色,衣衫褴褛,可狄青怎么看,那小乞丐都不像是乞丐。因为那乞丐眼中,只有怨恨,没有恳求。
狄青突然从小乞丐的神情中,想到当年自己为大哥报仇的情形。
念头不过一闪而过,钱都头三人已和小乞丐要擦肩而过。
刀光一闪,已映了钱都头的一双眼。
小乞丐拔出把短刀,一刀刺向钱都头的小腹。他个头稍矮,刺的部分偏低,这本是必中的一刀。乞丐实在不引人注意,谁也想不到乞丐会杀新寨的都头。
就算狄青都想不到。这一刀实在太突然。但乞丐显然经验不足,他拔刀时正对着夕阳。他一拔短刀,不待刺出,耀眼的刀光就警告了钱都头。
钱都头断喝声中,扭腰而闪,短刀堪堪擦腰而过,他甚至感觉到刀锋贴肉的寒冷。钱都头又惊又怒,闪身之际,一脚踢了出去!
砰的一声,小乞丐惊叫声中,已凌空飞了出去。
钱都头眼中杀机陡现,不等出刀,身边两个副都头早就飞身纵起,空中拔刀,一刀向那乞丐砍去。
狄青皱了下眉头,心道那乞丐刺杀钱都头,钱都头出辣手也正常,谁都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可他身边的两个人,根本不问缘由,出手就要杀人,难道已知道乞丐是谁?这些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他初到新寨,蓦地发现新寨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风平浪静。
刀光交错,就要斩到小乞丐的身上。
狄青身形才动,蓦地止住。远处陡然蹿来一匹枣红色的健马,如火焰扑到,马儿长嘶,前蹄立起,竟向钱都头的两个副手同时踏到。马快如风,双蹄扬出,只怕铁板都能踢穿。那两人一惊,慌忙空中扭身,向一旁落去。
快马掠过,马背上那人伸手一探,已抓起乞丐带到马上。那人身披红色的披风,戴个斗笠遮住了脸,整个人也如火。火过风涌,那人抓起小乞丐,马势不停,竟从钱都头身旁擦身而过。
钱都头冷哼一声,手腕一翻,单刀出鞘,划出一道弧线向马上那人的背心追斩而去。眼看单刀明亮,就要插到那人的背心,不想马上那人一翻腕,马鞭甩出,竟击在刀柄之上。单刀陡旋,冲天而起,团团舞动,煞是好看。
可那匹马儿,转瞬间,已冲到街头,消失不见。
钱都头的两个手下才要上马追赶,钱都头一摆手,喝道:“莫要追了。”
刀疤脸急道:“就让他们跑了吗?”
钱都头脸色阴沉,冷笑道:“你放心,他们还会再来的。”
刀疤脸恍然道:“不错,我们杀了…”话未说完,就被钱都头用眼神止住。刀疤脸知趣地噤声,见到酒肆前站着秃顶的那老者,皱了下眉头,喃喃道:“这个种老头怎么会在这里?”
钱都头低声道:“莫要理会那老头,他很麻烦。”他扭头望去,脸色变了下,低声问,“咦,方才那个戴毡帽的人呢?”他说的就是狄青。
两手下都奇道:“是呀,他怎么突然就没了?”
钱都头心中微凛,望着那匹马儿消失的方向,良久无语。
狄青已出了新寨,顺着枣红马飞奔的方向跟去。他虽没有飞奔,但脚步极快,跟了数里后,见前面已到了山区,皱了下眉头。
他方才见到马上是个红衣女子,救了那小乞丐后,就奔寨外逃去,总觉得事有蹊跷,因此跟出来想要问问。不过他弃马步行,也不想被人发现,因此慢了一步。等追出来后,那枣红马早没有了踪影。
狄青并不气馁,愈发觉得一个寻常新寨也有很多秘密。这时夜已垂,明月升,他沿着马蹄留下的痕迹又走了半里左右,突然听到左手的山坡处传来了一声马嘶。
狄青微喜,纵身过去。他此刻身法奇快,脚步轻盈,荒野中行走,如同个寻猎物的豹子。转过山坡,就见到前方有处低坳,坳中两人一马,马是枣红马,暗夜中赤红如火,那两人赫然就是那红衣女子和小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