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伏低了身子,悄然掩过去,如同捕食的野兽。等近二人数丈外,再也不动。就听那红衣女子道:“阿里,你怎么能这么冲动?”
那小乞丐悲愤道:“钱悟本杀了我三个哥哥,这个仇,怎么能不报?”
红衣女子道:“仇当然要报,可你这么冒失地去,除了送命外,还能做什么?多亏我追了过来,不然你只怕也死在新寨了。阿里,你等等…我大哥已经去延州见范大人了,这两天就能有消息了。”
阿里怒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们宋人都是官官相护的。这些年来,卫慕族避难横山东,就是错了。在横山西被族人瞧不起,到了这里被宋人瞧不起。我们躲在忽耳坳,本相安无事,钱悟本为了取功劳,就把我们的脑袋砍了去领功,我们再等下去,迟早有一天也被他砍了脑袋。”
狄青微凛,已隐约猜到了端倪。他这一年来,在西北游荡,到处打听消息,也知道了不少别的事情。
如今元昊掌权,党项人势大,不过党项人又是羌人的一支。西北羌人聚集,粗略数数,也有百十来族之多。羌人中有势力的,多数都搬到横山西居住。而一些被压迫排挤的羌人、甚至吐蕃人,很多都散居在横山东线,形成一条党项军和宋军的势力缓冲地带。这些外族人,如果接近宋军城池、或者直接入宋军驻扎地居住,都被称作熟户;但只是游荡深山,游牧掳掠为生的羌人,都叫做生户。
狄青听人说过,边陲太平的时候,有些宋军为取军功,就杀熟户去领功,极为血腥残忍,不想他才到新寨,就碰到了这种事情。难道说这两个人都是卫慕族的人,被钱悟本杀了亲人领功,这才愤然报复?
红衣女子沉默许久才道:“阿里,你一定要忍。我们忍了这么多年了…”话音未落,突然喝道:“是谁?”
她声到鞭到,啪的一声,一鞭已抽在狄青的藏身之处。
狄青却已不见。
那红衣女子惊疑不定,心道方才明明听到这里有响声的,不待回身,一个声音已在她身后道:“姑娘…”红衣女子头也不回,长鞭已甩了回去,直奔发声之处。羌人马术精湛,一根长鞭在手上,更是浸淫多年,鞭马圈羊,驱狼猎兽,活络无比。
这一鞭抽出去,就算半空有个苍蝇,只怕都会被她抽下来。不想鞭声才起,倏然而止。红衣女子一怔,用力一扯,长鞭再也不动。鞭梢已被一人握在手上,如被嵌入了岩石之中。红衣女子大惊,霍然转身,就见到黑夜中一双晶亮的眼眸,又见到那人眼皮依稀跳了下。
抓住长鞭的人当然就是狄青。他听阿里冤枉,忍不住地不平,才待起身,就被红衣女子发现行踪。长鞭骄夭如蛇,若是以前,他只能躲闪;但如今,在他眼中,那鞭子慢得和老牛破车般,他一伸手,就已抓住鞭梢,喝道:“我是帮你们的!”
阿里才待扑过来,闻言止步,不信道:“你帮我们什么?你为什么要帮我们?”他年纪虽小,但咬牙切齿,如同愤怒的虎崽。
红衣女子叱道:“你帮个屁!偷偷摸摸的,肯定不怀好意。”她陡然松手,鞭柄倏然而起,向狄青兜头打到。与此同时,女子已拔出长剑,一剑向狄青刺来。
她虽是女子,可发狠起来,就如母狼一样地凶悍。本以为最不济,也能把狄青逼退。不想狄青一伸手,就拎住她的衣领,再一甩,红衣女子惊呼声中,已撞在一棵树上。不等落下,长鞭已到,绕了几圈,竟将她绑在了树上。
紧接着,嗤的一声,长剑破空,擦着红衣女子的脸颊刺入了大树。剑锋森森,那女子已惊出一身冷汗。方才变故,眼花缭乱,她根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她难以相信,这世上,还有这般身手之人!
狄青拍拍手掌,轻松道:“我要杀你,就不必和你废话了。”
阿里手持短刀,也吓在当场,已不敢扑来。
狄青蹲下来,望着阿里的双眸道:“阿里,你要想报仇,就要向我把当初的事情说一遍。你要信我!”他目光灼灼,满是真诚。阿里小脸先是惊吓,后是彷徨,最后有些激动道:“你真的可以帮我报仇?”
狄青已盘膝坐在地上,点头道:“当然。不然我杀了你们就好,何必多说什么呢?杀了你们,总比问话要省事得多了。”
阿里人虽小,但已信了狄青,突然跪下来磕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可你若真能帮我报仇,我阿里今生给你做牛做马。”
狄青伸手托起阿里,叹口气道:“那倒不用,你若想感激我,最好把你为何要杀钱都头的事情清楚地说一遍。”眼中寒芒闪动。狄青缓缓道:“但你莫要骗我,我最恨别人骗我。是钱悟本的错,我不会饶;但我若知道是你们的错,我也一样要杀了你们。”
阿里望见狄青眼神凌厉,并不畏惧,哭泣道:“我骗你什么?当初我三个哥哥和我,本来在忽耳坳狩猎,不想新寨的钱悟本过来,说要和我们做个买卖。钱悟本说他们手上有大量中原的锦缎,想和我们换兽皮,邀请我们去看看成色,我三个哥哥信以为真,就带着我出了忽耳坳,不想到了一处林子,钱悟本指着那林子一处草丛道,‘货都在那里,你们去看看吧。’我的两个哥哥以前也和钱悟本做些生意,竟没有怀疑,可我三哥却有了疑心,很奇怪为何布匹要藏在草丛中,所以带着我走慢了一步…”说到这里,阿里嘴角抽搐,眼光露出怨毒之意,“不想那草丛中突然射出两支利箭,将我两个哥哥当场射死!”
狄青心中微寒,见那孩子泪流满面,心中恻然。
阿里抽泣半晌,咬牙又道:“那草丛中又蹿出两人,都是你们新寨的副都头,我认得的,那二人一个叫做铁冷,一个叫做屈寒…”
狄青问道:“你方才刺杀钱都头的时候,他身后那两人就是铁冷和屈寒吗?”
阿里双拳握紧,额头青筋暴起,叫道:“就是那两个畜生!刀疤脸的叫做铁冷,走路像瘸子的是屈寒,我认得他们,他们也认得我!”
狄青回想铁冷、屈寒恶狠狠的表情时,对阿里的话已信了八成。
阿里情绪稍平后,已透露刻骨的恨意,“他们杀了我两个哥哥,还不肯罢休,竟然又向我和三哥冲来…我和三哥到了一处高坡后,我三哥奋力将我丢出去,叫道,‘快走,为我们报仇!’我从高岗滚下来,落入一条大河中,又被河水冲走,被族人救起,这才侥幸逃得了性命。可我的三个哥哥,都死在他们的手上,你说,这仇该不该报呢?”
阿里眼中满是怨毒之意,狄青盯着阿里的双眼,立即道:“若真的这样,肯定要报。谁杀了我的三个大哥,我就算杀不了他,也会和他拼命!”
阿里泪水流了下来,突然一把抱住了狄青,哭道:“你是个好人。”他还是个孩子,很多事情不懂,见狄青这般说,心中感激非常,早把狄青当做了亲人。
那红衣女子见状,不由讪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方才趁狄青和阿里交谈时,早就从长鞭的束缚中挣脱出来,这会儿尴尬非常。
狄青等阿里哭泣歇了会儿,这才轻拍他的后背,问道:“我有替你哥哥报仇的办法,就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勇气?”
阿里一抹脸上的泪水,坚定道:“什么办法?你就是让我死,我现在也马上就死。我还怕什么?”
狄青点点头道:“这就好。明天…你去新寨指挥使的官衙,当然了…你最好乔装去,别让钱悟本发现你。到时候你找指挥使为你出头就好。”
红衣女子冷笑道:“你撒谎也不脸红吗?新寨指挥使丁善本已死了。”
狄青望过去,淡然道:“旧指挥使死了,可新的指挥使狄青来了,他定当会为你们出头。”
红衣女子反问道:“你这么肯定?哼,你们汉人,没有一个好人。”她的眼中满是不信,显然对汉人很是戒备。
狄青已站起身子,缓缓道:“因为…我就是狄青!”
红衣女子一怔,不等再说,眼前黑影一闪,狄青竟消失不见。那女子如见鬼一样,忍不住地打了个寒战。阿里见狄青这般神出鬼没,本事高强,反倒欣喜,心道这人功夫越高,杀坏人岂不越有把握。
狄青虽已不见,阿里还叫道:“狄青,我记住了你,我明天就去找你!”
狄青离开后,还听得到阿里的呼唤,摇摇头,已准备向新寨的方向回转。
他帮理不帮亲,钱悟本虽算是他的手下,但这般恶性,他知道了,绝不会轻饶。但如今的狄青,早去了当年的鲁莽,回转的途中暗想:“阿里是个羌人,就算有阿里指证,也不见得能定下钱悟本的罪名。若要处置钱悟本,必须有十足的把握,不然被他反咬一口,我这个指挥使,也不用在新寨混下去了。”
正沉吟间,突然脚下踩到个软软的东西。狄青一惊,已借力飞起,轻飘飘地落在丈外,手握刀柄,向地上望去。
他心中惊觉,只因嗅到了血腥之气。
地上竟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
狄青手按刀柄走过去,留意四周的动静。秋草瑟瑟,寒蛩哀鸣声中,四野更显静寂。狄青眼角又开始轻微地跳动,终于走到了那人的身前。
那人已死。
狄青见到那人喉间刀痕的时候,就已确定。见那人双眸凸出、神色惊怖的样子,狄青饶是胆大如天,也是忍不住发冷。是谁杀了这人?
那人的装束,像是塞下的熟户,难道说,又是有人杀熟户取功?可为何不砍了这人的脑袋?狄青很快推翻了自己的判断,见前方还有血迹,顺着血迹走下去,走了约莫半里的路程,地上竟又躺着一人。
那人肚子破了个大洞,肠子都流了出来,只是体温尚在,死了不久。看此人的服饰,仍旧是个羌人。如此深夜,蓦地遇到两具死尸,若是别人,早就吓得掉头就跑。狄青反倒来了兴趣,目光闪动,悄步前行。
才行了丈许,就听右手处有细微的话语传来,一人道:“我劝你还是把东西交出来的好。”深夜人声鬼魅,狄青听了不惊反喜,脚尖轻点,如狸猫般掩过去,见到不远的树下,赫然站着两人,面对着大树。
大树下,坐着一人,浑身上下血迹斑斑。那站着的两人均是身着黑衣,背对狄青。一人手中竟拿个极重的铁锤,另外一人手中却是条铁链。
月光斜下,清辉照在树下那人的脸上,狄青见了,心中一紧。
他从未见过那么痛苦的一张脸。那张脸,或许本是英俊,但五官都已抽在一起,这让他面部尖锐凸出,夜色下看起来有着说不出的恐怖之意。
“叶喜孙,你真的执迷不悟吗?”持铁链之人上前了一步,铁链哗哗声响,声音却有些尖细。
狄青已听出,这人就是方才逼叶喜孙交东西的人。他搜索记忆,不记得听过叶喜孙的名字。一时间满是困惑,不知道这三人又有什么纠葛。
树下那人见持铁链之人上前,身躯动了下,持铁链那人倏然退后,满是警惕之意。
狄青奇怪,暗想树下那人就是叶喜孙了,看起来已身受重伤,为何那两人竟对他还很畏惧?难道说…那人也是个高手?
叶喜孙终于开口,神色痛楚道:“夜月火、夜月山,你们不用痴心妄想了。东西没有,命有一条,要的话,就拿去吧!”
狄青听到夜月火、夜月山两个名字的时候,心头狂震。他已知道这两人是哪个。
这两人竟是元昊八部中夜叉部的高手。
元昊八部中,夜叉部中尽是杀手,亦是高手。夜叉部又分三类,分为天夜叉、地夜叉和虚空夜叉。当年天夜叉夜月飞天搅乱中原,甚至刺杀赵祯,结果被郭遵所杀,但天夜叉部还是好手如云,最有名的就是天夜叉之下的夜月风、夜月林、夜月火和夜月山四夜叉。狄青从未想到,这四大夜叉中,竟有两人又到了宋境。这二人来此,又有什么用意?
听提锤的夜月山已喝道:“叶喜孙,你真的以为我们不会杀你?”狄青再也按捺不住,闪身而出,沉声道:“东西我也想要,杀了叶喜孙,算我一份。”
夜月山、夜月火一凛,霍然分开,斜斜而对狄青。他们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叶喜孙身上,哪里想到如斯深夜,又有人无声无息掩到他们的身后。
叶喜孙见到狄青,眼中也闪出诧异之色。可他如今的情形实在不能再糟糕,见又有人搅局,反倒有分欣喜。
狄青见夜月山、夜月火两人身形轻灵,片刻已扭转了地势,四人已成四角而立,已意识到这二人很是扎手。
夜月山提锤喝道:“你是谁?”他声音粗犷,有如雷震。
狄青微笑道:“说起来,我们还是朋友。”他缓缓上前一步,已手按刀柄,眼皮又开始有节奏地跳动。
夜月火叫道:“你再上前一步,就莫怪我们出手。”他话一出,就觉古怪,已感落入了下风。他和夜月山素来杀人不眨眼,只有面对叶喜孙的时候,这才如临大敌,可见狄青逼来,他竟感觉有种被猛虎逼来的感觉,这才出言喝止。
狄青杀气已起,缓缓道:“我就在等你们出手。”说话间,他再迈上前一步。
空气陡凝,黄叶垂落,似也不堪杀气催动。
就在狄青迈出那步时,夜月山、夜月火几乎同时尖啸出招!夜月二人都是高手,本以为狄青是无名小卒,被他走近几步,这才惊觉气势被狄青所迫,若再不出手,他们的信心就会被摧毁,不战而败。
如斯荒山,这是哪里冒出来的高手?
夜月山想到这里的时候,已出锤。他声才啸,锤已到,风卷尘狂之际,他一锤击出,有如泰山压顶。
夜月火同时出招,他手一抖,铁链暴涨,倏然起舞,已将狄青四面八方圈住。铁链才起,一溜火星倏然从铁链上蹿出,竟向狄青身上锢来。
这一变化,瞬间已罩住了狄青的四面八方。锤过,夜月火手中已扣住了几枚飞弹,就要向天空掷去。
夜月火和夜月山合作多年,联手一击,已算了对手的千般变化,封住对手的所有退路。
敌手避了铁锤,避不开火噬;避开了火噬,也避不开夜月火手中的火弹。
适才他们迟迟不肯出手,只因为叶喜孙倚树而抗,他们的攻击不能发出威力。如今眼前一马平川,二人合攻,招式的威力已发挥到淋漓尽致。
夜月火才待掷出飞弹,突然怔住,攻势已止,因为狄青已不见。
狄青突然倒了下去。就在他倒下的那一刻,整个身形就和利箭般平射了出去,射到了夜月山的身前。狄青一招之内,已扳回劣势。
他拔刀,出刀!单刀出鞘,如凤鸣千里,千山清越。
紧接着夜月山震天价的一声吼,夜月火就见血光飞挂,兄弟夜月山已变成了两半。狄青一刀反砍,从夜月山的胯下划到了胸膛。一刀两断,生死永别。
这是什么刀法,怎么如此诡异刁钻,狠辣淋漓?
夜月火双目尽赤,嗄声道:“你!”他话未说完,就见狄青冲破血雾,到了他近前。夜月火呼喝不及,双手齐飞,最少有十多颗火弹射了出来。
这种火弹碰击则爆,遇物则燃,只要有一枚射到狄青的身上,就能让他尽焚而死。火弹才出,夜月火就见到了耀目的红光,有如红日出海,光亮掩住了月。
这是深夜,哪里来的阳光?夜月火想到这里的时候,才发现眼前不是阳光,而是刀光。刀光劈落火弹,火光四射,刀势不停,聚了天月、地火、轻啸、热血劈了下来。
横行高歌!肆无忌惮!
歌声起,人头落,横行出,恩怨灭。
第三章 公道
狄青出了两刀,一刀反斩了夜月山,第二刀横砍了夜月火。
横刀狂歌。
刀是寻常的刀,歌是狂放的歌,使刀的人舞动的是横行的歌。热血高歌中,单刀出鞘、刀若游龙,锵啷一声后,饮血归鞘。耳边还余清音,空中还有分潋滟。
狄青霍然扭头,向叶喜孙望去,脸色微变,叶喜孙竟已不见。
叶喜孙居然趁狄青和夜月山、夜月火激战的时候逃走了。
狄青眼角狂跳,无法抑制地跳动。他也没有去控制,他知道,他根本没有办法制止眼角的跳。每次发力,他激战得越酣畅,眼角就会不由自主地跳,跳得厉害的时候,甚至都要把他脸上的肌肉带动。
当年他在曹府的时候,就有过这种迹象。他没有想到,杨羽裳昏迷后,他脑海中龙腾不在,可惊人的潜力却不再失去,但也让他每次用力的时候,都有如斯的症状。
这让黑夜中的他,看起来有如煞神般。
狄青身形飞转,已到了树下。火仍在燃,熊熊大火,照得树下也明亮起来。夜月火的火弹,真的十分霸道,狄青想到这里的时候,还有些惊悚。可他战起来的时候,直如拼命,根本顾不上害怕。火光中,他见到大树的西方有几滴血,心中微动,已顺着血迹追下去。
叶喜孙是谁?为何夜月山、夜月火这样的人都要追杀他?夜月山他们向叶喜孙要什么东西?敌人的敌人,虽说不见得是你的朋友,但狄青对叶喜孙并无恶意。叶喜孙为何要逃?他怕狄青抢他的东西?狄青困惑重重,只想追上叶喜孙再说。
叶喜孙重伤后,肯定跑不出多远。奔行数里后,除了当初的树西的几点血迹外,再无其他痕迹。狄青心中微动,缓下了脚步。风翻落叶,苍穹森森,饶是狄青听觉敏锐,可也发现不了附近有人踪出没。
陡然间跺脚,狄青骂道:“好你个老狐狸,竟骗了老子。”他身形展动,又顺原路奔了回去。等到了叶喜孙当初依靠的树下后,火势已熄。狄青抬头望了大树一眼,见黑夜中,看不出究竟,吸了口气,纵身跃上去。
树上无人,只余血!树枝有被压折的痕迹,也就是说,叶喜孙曾在这里停留过。
狄青已想明白一切,喃喃道:“叶喜孙?这人究竟是谁,也是个人物了!”原来方才狄青和夜叉打斗的时候,叶喜孙故意装作向西逃命,洒了些血在地上,却上了大树。他骗狄青西追后,这才下树从容离去。以这人的心机,狄青要再追,只怕也追不上了。叶喜孙重伤后,逃走还是如此从容不迫,心机也算深沉。
这招狄青也用过,当年他就用这招骗过夜月飞天。不想风水轮流转,他竟也被叶喜孙骗了一回。狄青眼角已不跳,反倒笑了起来,喃喃道:“无论如何,这人和元昊八部的人为敌,岂不是越强越好?”他想到这里,一扫沮丧,跃下树来,才待离去,突然扭头回望了一眼。
大树有异,树皮竟被剥了一块。这本是小事,狄青却不肯放过,凑近了看去,才发现树上用利器刻了几个字:“大恩不言谢,日后容报!”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竟有说不出的孤高狂傲之气。
这人逃命的途中,还有空在树上刻几个字给狄青。他难道早就算定,狄青肯定能回转看到留言?英雄惜英雄,英雄重英雄,岂不也只有英雄才了解英雄?
狄青没有恼怒,抬头望天,喃喃道:“这人真的有趣,可惜不能聊两句。”
天色黝黑,离天亮还早。狄青打了个哈欠,向新寨的方向走去。走到半路,将外套反穿,掩去了身上的血迹。
仍是深夜,新寨早就关了寨门。狄青并不发愁,因新寨依山而建,他绕着山岭走动,终于寻到一处无人把守的地方轻易进入。一想到自己镇守的新寨如此漏洞百出,自己这个指挥使还要偷偷摸摸地进来,狄青不由苦笑。
等入了新寨中,寒气中,依稀有金柝声阵阵。狄青紧紧衣襟,看各处均静,舒了口气,寻了个僻静的巷子坐下来。他不想打扰别人,只想等到天明。
天星闪烁,眨眨得有如情人温柔的眼。
银河横断,明亮得好似敌人冷酷的刀。
狄青望着天河如练,月华千里,眼已蒙眬。他就那么呆呆地望着月色,不知什么时候,这才抱刀而睡。刀仍横行,人已憔悴。
风吹过,纷纷坠叶,轻轻地落在那抱刀而睡的人的身上,满是寂寂。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突然听到身侧咯的一声响。狄青微惊,倏然而醒。
天已明,狄青才起,就见到一道白练向他兜头划到。狄青再惊,无路可退,才待上墙,陡然间松了口气,不再闪动。
哗的一声响,他已被浇得浑身通透。原来对面柴门打开,突然泼出了一盆水,那水还有余温,隐带香气。水幕落尽,现出一双略带诧异的眼眸。那眼眸黑白分明,有如泼墨的山水。狄青见到那眼眸,心中痛楚,差点儿叫了出来。红尘烟雨,似水无痕,太多往事他已忘记,但怎能忘却那澄净若水的眼眸?
当年大相国寺前,只此一望,相思一世。他几乎以为对面站着杨羽裳…
话到嘴边,狄青无言。对面站着一女子,着粗布衣衫,身躯娇弱,肤色微黄,除了那双眼眸外,容颜并不出众。那女子拿着一木盆,就那么望着狄青,不言不语。
她就那么地盯着狄青,一双眼眸,突然变得有些惊奇。但惊奇掠过,随即变得清明无念。被那一双眼眸盯着,狄青也有些诧异和不自在。原来他不经意地坐在一家门口。刚才清晨人家起来,倒出一盆洗脸水出来。女子没有道歉,狄青反倒拱拱手道:“抱歉,不该坐在你家门前的。”
他转身要走,不经意地看到少女腰间系了条蓝色的丝带。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
这女子为何腰间系一条这种丝带,疑惑只是一闪念,狄青已不再去想,暗自琢磨,先去找廖峰,然后找这里的副指挥使,看看情况。如果阿里会来,怎么治罪钱悟本也是个问题。
这是新寨,他的寨子,他必须做主。
他才待举步,那女子已道:“喂!”
狄青止步,扭头道:“姑娘…什么事?”
那女子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狄青有些错愕,心道这女子也真的出人意表,见个男子就问名字吗?可他已对琐事懒得追究,只是道:“在下狄青。”
“狄青?”那女子皱眉道,“没有听说过。”
狄青心道,我何必让你听过呢?可总觉得这姑娘好像有些古怪,具体哪里不对,他一时间也说不明白。
“你等等我,我给你找件衣服。”女子突然道。她快步回转,等出来后,手上已托着一件粗布衣裳。
可狄青已不见。那女子并没有追出去,只是看着空荡荡的巷口,喃喃道:“狄青,你叫狄青?好,很好。”她说的口气很是奇怪,不似少女怀春,更像刻骨铭心。
狄青出了巷口,浑身湿漉漉的全不在意。他对刀谱早就记熟,也就不随身携带,封存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剩下的物件除了五龙外,也就是银子,还有一方蓝色的丝帕。
狄青一想到蓝色丝帕,就忍不住想到了方才那少女的丝巾。摇摇头,狄青将这种联系割断,已到了街头。长街渐渐喧嚣起来,新寨虽是小寨,可因在延州和金明寨之东,反倒少受烽火波及,倒很有些繁荣。
狄青湿漉漉地走在街头,无视众人惊奇的目光,坦然自若地走到一家馒头铺前,买了两个馒头。银子也是湿漉漉的,可银子的好处是,就算掉在粪坑中也没人嫌弃。不像某些人,掉在粪坑中只会着苍蝇。
狄青想到这点的时候,已开始啃起热气腾腾的馒头。目光闪动,突然见到三人并肩走过来,狄青心中一动,闪身避到路旁。
那三人居然是廖峰、司马和另外一个姓葛的都头。
狄青留意那三人的神色,感觉那三人隐约有些愤慨,没有杀人后的心虚,倒有些奇怪。暗想昨天这三人商量,到底要杀谁?好像昨晚风平浪静,不像有什么大事发生的样子。廖峰三人也买了几个馒头,路上一边走,一边低声地说着什么。
闹市人杂,狄青凝神听去,也听不清什么,只听到,“不能等了…指挥使…这下麻烦了。”狄青皱了下眉头,暗想这三个人总不是在商量杀我这个指挥使吧?
心中微动,狄青已悄悄跟过去。
几人三前一后,向西方走去。廖峰三人突然进入个巷子,倏然不见。狄青微凛,加快脚步赶过去,只见到长巷空空,并无人影。狄青怔了一下,才待加快脚步穿过长巷,陡然间止住脚步,抬头向巷墙上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