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从解释,寻到他的手,轻轻覆了上去。
复回到书房,金钗簪环仍散乱在地上。他俯身捡一来,一件一件插在我发间,又取过墨花的圣旨看了看,扔在一旁。
我去案前研磨,他突然问:“你听说过李承志吗?”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可细想又不知在何处听过,遂摇了摇头。
他续道:“是西梁的指挥使,与杨成达齐名的将军。”
我想起来了,当年他去西梁作战,贤妃时常打听战事。那时候曾传李承志战死,后来又听说没死,而是潜藏在回鹘辖地窃取了资料,结果一战而捷。
他突然提到这个人是什么意思?
刘成煜提笔蘸了墨,思索片刻,依原样重写了一份圣旨,方道:“我想召他回盛京,收了他的兵权。”
“他有什么不妥?”
“目前没有,他驻守西梁兢兢业业,克己奉公,二十多年不曾回过盛京。西梁驻军近三十万,数百将领均是他一手培养提拔出来的…我不放心。”
“鸟兽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取过一把团扇,轻轻扇着风,以便墨迹早点干透。
刘成煜夺过团扇,扔在一旁,瞪我一眼,才道:“我也怕硬来会寒了西梁将士的心,就找了姚谦年上折子参奏李承志。姚谦年是李承志的心腹,在军士中很有威信,可他却推托着不欲成事。”
姚星是姚谦年的女儿。
难怪商议选秀章程时,刘成煜特地要求西梁姚家参选。而姚星,是两位才人之一,又是第一个侍寝的。
他在告诉我,宠幸姚星的原因。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因为他是君王,想宠谁就宠谁,不是么?何况,充盈后宫,繁衍子嗣,原本就是他该做的事情,也是身为太后的我,喜闻乐见之事。
说话工夫,圣旨上墨渍已干,我小心地卷好。
刘成煜扫我一眼,道:“稍等会。”大步出去,很快返回来,笑笑,想起来什么似的,将适才的桃木梳塞给我,“前年在西梁的时候做的,一直没有机会送给你…”
梳子柄的一面刻了枝虬劲的腊梅,另一面刻了“疏影横斜水清浅”七个字,很精致,显然花了不少心思。
前年,他去西梁时是九月,我清楚地记得,之前因为万寿菊,我被平王妃狠狠地掌掴,而他,却温柔地拂着宁氏的手问:“疼了没有?”
他的心思,我一向看不透,可我相信,他是为了我好。
这一次,也会如此么?
走出书房,凤辇正停在门口。
朝云敏锐地扫过我的发髻与披风,什么都没说,催着起驾。到绪宁宫时,门槛也卸了下来,凤辇畅通无阻,直驰到正殿门口才停。
我将圣旨交给钱多,又取出两串东珠手镯和两只碧玉簪,吩咐水香一并赏给姚星。
两人领命而去,朝云随我进了内室,解开披风带子,骇了一跳,急忙掩上,去找更换的衣服。
我拦住她,平静地说:“你对沈清什么心思,我对皇上就是什么心思。你为了他宁肯陪我耗在深宫,我为了皇上宁愿身败名裂。”
还有一句话我没说出口,沈清心里不见得有朝云,可刘成煜,我知道,他心里有我。
朝云紧咬着下唇,好半天才开口,“奴婢明白。”
不大功夫,钱多与水香乐颠颠地回来复命,道姚美人为人极大方,一出手就是五两银子。又道,姚美人感念皇上与太后恩典,稍后便来谢恩。
等钱多退下,水香才悄声道:“姚美人刚哭过,奴婢去时,她眼睛还红着。”
我愣了一下,她昨晚才刚侍寝,今晨刘成煜便替她晋位,风头正劲,该欢喜才是,为何要哭?
61第二更
水香警惕地瞧了瞧门外,声音越发低,“昨晚,皇上并没宠幸她。”
我的心突地一跳,屏了气息听她下文。
“郑公公亥初接了姚美人到景泰殿,皇上正在书房批折子,姚美人在寝室等了会竟睡着了,直到寅正才被叫醒。其时,皇上已换了朝服准备上朝,看都没看她…姚美人提心吊胆一整天。”
难怪上午见到她,她欲言又止,是想我帮她说项?
宫妃初次侍寝按例是要晋位的,她的诏书却迟迟未下,有心人不免胡乱猜测。可巧,我去了景泰殿,回来便替她晋位,这可是个大人情。
不由将眸光投向朝云,朝云心知肚明,笑着点了点头。
待两人走后,我颓然坐在镜前,取出那把桃木梳,轻轻地摩挲着。
宫妃侍寝,又是第一次,怎可能不等皇上到来就睡着,想必茶水或者熏香里动了什么手脚。
刘成煜到底安得什么心,竟然来这一套,不是说选秀不是结怨?
而且,新进了二十四名秀女,不可能次次都玩这套把戏。
想是如此想,可心里总还是有些许窃喜。他说景泰殿只我一人可自由进出,是在告诉我,他在书房的孟浪,并非将我当做他人。他本就知道,是我。
一时喜一时忧,一时笑一时愁。
朝云进来禀报,“姚星到了。”
姚星的打扮与上午所见又有不同,乌黑的秀发结成两条长辫子交叉着盘在头顶,没戴钗环,只勒了条东珠编就的抹额,干净利落。 身上穿件浅蓝底绣缠枝玉兰花的窄袖褙子,袖口处隐约可见我刚才赏给她的手镯,下面则是条银碧色的月华裙,裙裾旁的禁步随着她的走动发出细小而清脆的响声。
我突然想起依柳健步如飞而裙裾丝毫不乱的情景。姚星似乎并没学好宫规,他父亲应是不打算让她进宫吧。
姚星曲膝行礼,“嫔妾见过太后娘娘,谢娘娘赏赐。”
我掂起茶盅盖,轻轻拨弄着水面上的茶叶,直到它们尽数沉入杯底,才“咣当”一声,将盖子盖在茶盅上。
姚星身子摇晃一下,差点软倒,还是勉强保持着行礼的姿态。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我淡淡道:“起来吧,昨晚伺候皇上辛苦了。”
姚星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着圈圈,却忍着没落下来,强作平静地说:“侍奉皇上是嫔妾份内之事,不敢当‘辛苦’二字。”
“哼,”我一拍桌子,震得茶盅晃了两下,“你也知是份内之事。”
姚星“扑通”跪倒,“娘娘恕罪,嫔妾并非有意。”
我怒道:“并非有意?!皇上勤政爱民,折不压宿,日夜辛劳,你可倒好,不但不侍候皇上还占着龙床酣睡至天亮。姚家就是如此教养女儿的?”
姚星的作为,往轻里说,是性子单纯,年幼好睡,往重里说,则是有意怠慢皇上。
姚星颤抖着半句话说不出来。
我缓和了声音,“念在你是皇上看重的人,又是初犯,哀家就不往下追究了。如今,面子已经有了,至于里子,你回去好好想想该怎样找补,排着队等宠幸的人多得是。”
姚星哽咽道:“谢太后宽宏大量,嫔妾日后定当尽心尽力伺候皇上。”磕了头,灰头土脸地走了出去。
我瞧见,朝云在门口,悄悄地跟她说了几句话。
若不出所料的话,此时朝云正服侍她洗脸梳妆。流着泪红着眼出去,对她来说,并非好事,姚星不会想不到这点。
果然,没多久,朝云进来道:“姚美人回去了。”
我点点头,端起茶盅喝了两口,只听朝云问:“这么大的人情,娘娘怎么送给皇上了?”
“她念不念我的好,无所谓。可她得承皇上的情。”刘成煜需要她牵制姚家。
朝云笑笑,看了看更漏,“娘娘要不要眯一会,才未时一刻。”
“算了,懒得换衣服,反正沈净过会也该来了。”说罢,寻了本书,歪在罗汉榻上看,朝云怕我凉着,顺手取了大红刻丝披风搭在我身上。
我瞧着披风,也没心思看书,脑子里全是刘成煜褪下披风帮我上药的画面,他的手冰冷却轻柔,划过我的肩头,有酥痒入骨。
沈净是掐着点儿来的,进门先端正地行了个宫礼,然后甜甜地喊了声“姐姐”。
我向来不喜沈家人,对沈净却有些不同,一方面,她身子孱弱让我怜爱,另一方面则是上次在沈府,她对我无端的信任。若非真的当我是姐姐,她不会轻易说那些话。
笑着请她就座,问:“上午在湖边玩,累了没?”朝云以前说过,沈净极少出门。
“没有,”她柔柔弱弱地回答,“还想着能见到皇上呢,可惜没有。”声音婉转,带着呢喃尾音,极为好听。
“皇上政务繁忙,哪有工夫出来逛?”我笑,感叹道:“若非亲眼见到,真不敢相信你会进宫。”
她羞怯地一笑,腮旁的梨涡也漾着红晕,“因为姐姐在这里啊,而且…我以前见过皇上。”极快地补充,“爹也说,我来跟姐姐作伴,是极好的事。”随即又撅嘴,“可大哥却不同意,还跟爹争吵。”
“沈清好吗?”
“嗯,还好。就是跟爹合不来。前阵子爹让他科考,他不去,说要开书院,这次我选秀,他说我会给姐姐添麻烦。”热切地望向我,“姐姐会帮我,对不对?”
我不解地笑笑,“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她飞快地扫了眼四周,发现除朝云外并无旁人,才悄声道:“爹说,若我能当上皇后,那么后宫就是沈家的了。”
沈相是这样打算的?
沈净登上后位,若能生个皇子,没准会成为太子,日后登基,必会依仗沈家势力,沈相就相当于控制了半壁江山。
可沈净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后宫,刘成煜也不会傻到猜不出沈相的意图。
再有,沈相凭什么认定我会帮沈净?
就凭沈家二爷明明是先帝的男宠却偏偏招惹田家小姐,生出我来又十几年不管不问?
一时便没了聊天的兴致。
沈净却兴致不减,低声问:“皇上当真给姚星晋位了?”
“嗯,”我勉强答道,“初次侍寝,要么赏赐要么晋位,只要不捅出娄子,大抵还是晋位多。”
她嘟哝着,“那我以后见了她岂不要行礼?”似是哀怨地叹了口气,很快便兴奋起来,“也不知皇上今晚翻谁的牌子,没准…”
沈净的希望不出意外地落空了。
刘成煜仍是翻了姚星的牌子。
这样大好的机会,他不会不利用,而且,也绝不会再让姚星睡上一整晚。或者他原本就是这样谋算的,先让她有负罪之感,他不但不追究,反而盛宠于她。
姚星是会感恩戴德,极尽讨好之能事吧。
果然第二日姚星没来请安,刘成煜推了早朝,也没来请安。丰厚的赏赐流水般不断涌往掬芳宫。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三天。
我连着三天没有出门。
想到他紧紧地拥抱着她,细细地亲吻她,柔柔地梳她的发,轻轻地解她的衣,那种带着酸意的痛楚钝刀割肉般一下下凌迟着我的心,缓慢却悠长。
分明是意料中的事,分明是我促成的结局,却没想到,事情发生了,会是这样难以承受。更没想到的是,那样勤政的人,竟然连续三日不上朝。
三日不上朝啊!
有种,丝丝后悔的感觉,钻心入骨!
安静地躺在床上,睡了是无尽的黑暗,醒着是满室的孤寂。
盯着窗户纸,等着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然后又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
一次次地劝服自己,一次次地溃不成军。原来,所谓的宽容与忍耐尽都是种折磨。
慢慢数自己呼吸的声音,有呼吸,总还是活着。
朝云沉默地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她在担心我。可我不想死,也不会死,只是淤积在心底的怨无处发泄,我不惯拿别人撒气,又不舍得糟蹋东西,所以只能作践自己。
第四日,朝云熬了小米粥,一匙一匙喂给我,“花园里开了许多花,牡丹、芍药、海棠都开了;屋檐下那对燕子孵了四只小燕子;两位小王爷今日休沐,听说要到月湖钓鱼…”
透过窗棂,我看到明媚的阳光,湛蓝的天,低低说了句,“去松筠阁看看吧。”
“是,”朝云一叠声地答应着,手忙脚乱地去找更换的衣服。
平常我都穿得老气,今天朝云却成心往嫩里打扮我。
乌黑的青丝绾了个纂儿,没戴钗环,插了两支雪白润泽的羊脂玉簪子,耳边缀着一对小小的南珠耳坠。樱红色宝瓶纹样妆花褙子,宝蓝色暗地织金襕裙,因用了脂粉,脸色晶莹亮泽,整个人明媚得像四月盛开的芍药花。
没乘凤辇,只带了朝云,一边赏着花,一边往松筠阁去。
行至假山旁,突然山后传来清脆悦耳的嬉笑声,还有低低柔柔的哄劝声。那声音如此熟悉,我下意识地转头,一对并肩而立的玉人不期然地出现在眼前。
我的视线凝在刘成煜眸间,心里蓦地一痛。他穿着素白绣金线盘龙常服,站在高处,身形愈发挺拔傲立。脸上原本带着的笑意,却因见了我而骤然消失,目光清冷,俯瞰下来,冷峭得像座雪峰,高不可攀。
依偎在他身侧的,正是姚星。
姚星少见地穿了粉色绣蝶穿玉兰的褙子,梳着双环垂云髻,衬得清爽干净的小脸更多了几分娇艳妩媚。她慌忙行礼,“嫔妾见过太后娘娘。”许是踩在假山上,脚底不稳,曲膝时身子晃了一下,刘成煜一把捞起她的细腰揽在怀里,“当心,摔着又要喊疼了。”
“又”要喊疼了,她什么时候喊过疼?
想到这个问题,瞬间闪电划破长空,惊雷当头劈下,我就像站在翻腾滚涌的浪尖上,摇晃着几乎站不住。
“娘娘,娘娘!”有人大声地喊。
我茫然四顾,那对璧人已不见,只有朝云晃动着我的肩,神情焦虑。她的眸里清清楚楚地映出我惨白的脸,慌乱无助。
“娘娘,”朝云滑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是奴婢不好,不该让娘娘出门,咱们回去吧。”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却坚定,“不,去松筠阁!”
以后,这种情形会越来越多,我不能天天躲在绪宁宫。
刘成烨也在松筠阁,虽仍是瘦,气色却比往日好了许多,惟眉间带着浅浅愁绪。
未及行礼,刘则鸣早小跑着迎上来,献宝般将他的渔具跟鱼饵给我瞧,“祖母,跟我们一起去钓鱼吧,我的鱼竿可以借给你。”
刘则阳瞪了刘则鸣一眼,行过礼,依在我身边,“前几日去请安,水香说祖母生病了。现下可大好了?”
“嗯,已经好了,所以祖母就来看你们。”我比着他的头,“这几天又长高了。”
刘则鸣也凑上来,旧话重提,“祖母,一起去钓鱼吧?”
“好。”我笑着答应。
刘成烨带着江离,刘则阳兄弟各带两个随从,我带了朝云,另外还有几个拎着食盒,捧着茶水的宫女太监,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向月湖走去。
刘则鸣兴致最高,连蹦带跳。刘则阳却稳重多了,眼里虽然闪着激动,可仍耐着性子不紧不慢地走。
朝云小心翼翼地扶着我,问:“娘娘,您身子受不受得住?”
“没事,”我低声答,拍拍她的手,却发现她手背上两道深深的青紫色的指甲印。无疑,是刚才见到刘成煜时,我狠命掐的,没想到这么严重。
朝云忙缩回手,“看着可怕,其实一点也不疼。”
我咬了唇,凝视着她,这辈子,无论如何,我要让朝云得偿所愿。
一面想着,一面踏上颤巍巍的竹桥。
不知是因为人多,竹桥颤得格外厉害,还是因为身子虚弱,脚底轻浮,我看着桥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只觉得头昏眼花天旋地转。我挥着手想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砰”一声,落入湖中,冰冷的湖水淹没了我的头顶。
“阿浅,阿浅!”
是谁在耳畔急切地呼唤?
是谁的怀抱如此温暖?
我贪恋这种温暖的感觉,紧紧地抓住那人的手臂,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不肯放手…
作者有话要说:是谁的怀抱如此温暖?
友情提示:那个李承志绝非普通酱油~~虽然出场少,可事情跟他关系蛮大的~~
62第三更
我听到无数的声音,慢慢地消失,由喧嚣转为沉寂;我感觉到无数的身影,渐渐地离去,由热闹变成空旷。
唯有那只手,一直牢牢地握住我的掌心,没有松开;也只有那个声音,一直在我耳边低唤,没有离弃。
是谁?
这样温暖的双手,这样温柔的声音。
我想看看那人的样子,拼命地睁开了眼睛——昏暗的灯光下,那人面容清俊秀逸,一双眼眸亮得如同天上的星辰。
仿似感觉到什么,他低低问:“阿浅?”
“嗯。”我张口,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呜声。
“娘娘——”朝云猛地扑过来,“娘娘,您吓死奴婢了。”眼泪瞬间溢出来,流了满颊。
我无力地笑笑。
“醒了就好了。”刘成烨笑着起身,我的掌心骤然一空,下意识地去抓,他却开口道:“你吃点东西,我改日再来看你。”
我知道他在避嫌,轻轻地点了点头。
水香挑了挑宫灯,屋里顿时明亮了许多。我看到桌上的食盒,腹中咕噜噜地叫起来。
水香问:“要不要请太医来把脉,都在外面候着呢。”
我摇头,伸手指了指食盒。
朝云笑中带泪,扶我起身,水香在床上架了矮几,摆上好几样粥菜。
朝云一边喂饭,一边低声道:“六殿下守了娘娘一天一夜,娘娘抓着他的手不放,他一动,娘娘就哭着叫,‘别走’…幸好殿下看不见,否则娘娘的衣服也没法换了。”停了会,又道:“皇上也来过。”
水香欲开口,被朝云狠狠地瞪了回去。
吃了大半碗粥,我摇摇头不吃了。朝云并不勉强,替我擦手净面,又取了梳子细细地梳我的发,“好在眼下水不太凉,娘娘身子底子也好,若是发了热,外面太医的脑袋都得摘了。”
这样威胁的话,也只有刘成煜能说得出。
想到他,心里空得厉害又堵得难受,却不似前几日那般锥心地痛。
喝过药,又晕晕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感觉屋里的灯光暗下来,听到朝云悄声叱责水香,“娘娘刚醒,说那些烦心事做什么?”
水香辩解,“可是姐姐…”
朝云似是叹了口气,“我伺候不周累娘娘落水,受罚也是应该的。明儿我去求皇上,好歹等娘娘大好了。”
静了一会,水香又道:“皇上是不是因为娘娘呵斥了姚美人记恨着娘娘,才来站了不到半柱香就走了…今夜又翻了姚美人的牌子。”
朝云道:“向来天意难测,给你十颗脑袋,你也猜不出皇上的心思。不过,这些闲话莫在娘娘跟前说,皇上宠谁不宠谁,跟娘娘又没关系,犯不着惹这些闲气。”
水香道:“我知道。就是觉得自从那天,皇上再没来请安,瞎猜罢了。”说罢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困意十足的样子。
朝云道:“你到外间榻上睡会,娘娘睡得沉了,一时半会不叫人。”
水香答应着,道:“你也抽空眯一会,赶明娘娘醒了,指定找你。”
朝云应了声,又催她快去。
就听见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撩起帘子的窸窣声,屋里恢复了安静,不一会听到朝云轻微的呼吸声。
我悄悄睁开眼睛,她趴在桌上,已是睡着了。
蹑手蹑脚地下床,来到窗前。还生草该浇了,方才我已经注意到,它的叶子有些萎蔫。
去找剪刀,发现不知被谁藏了起来。没办法,我只好找了根簪子,狠命往臂上一戳,再一划,血汩汩地流出来,洒在花盆里,慢慢消失不见。
还生草越长越大,需要的血越来越多,原先小半盅就够,如今几乎要整杯才行。
估摸着差不多了,我用棉布将伤口缠上,又将桌上剩的半杯冷茶浇在花盆里,如此一折腾,便感觉头有些晕,我不敢逞强,忙上床,很快就沉沉睡去。
待真正好起来,已是五月初了。正赶上端午节,有头有脸的太监们穿上了缀葫芦景补子的宫服,宫女们则四处插艾草,系百索,刘成煜发话晚上设宫宴,与众人同乐。
此话一出,估计宫妃们为了晚宴的服饰,要忙活一整天。
朝云也没少忙活我的服饰。这一病,瘦了许多,往日正合身的衣服穿着松垮垮的。朝云捏着褙子宽大的腰身,眼圈有点红,“也不知何时才能长回这些肉来?”
我笑着拍拍她,“很快就胖回来了,放心。”
在朝云跟水香的陪伴下,沿着石子小路,慢悠悠地散步。
行至凝香园,看到刘成烨正在与一个女子在说话,那女子身材高挑,穿着粉蓝衣衫,浅碧襕裙,背挺腰直,浑身上下透着清爽利落。
隔着老远,我就认出,那是姚星。
直觉地不想见到她,略停了会,等她带着宫女走了,我才缓缓上前。
刘成烨含笑迎向我,“总算见到你出门,可大好了?”
我诚心诚意地向他道谢,“累你辛苦,很过意不去。”那天的事,听朝云说了,江离将我从水里捞上来后,是他将我送到绪宁宫,一直守在床边。
“甘之若饴,” 他轻轻道:“我从没有被人依赖,也不曾受人重视过…你拉着我的手,让我别走…有人需要的感觉很好…我并不完全是废人。”
“你当然不是废人”我极快地打断他,“以后要照顾你的妻,看护你的子女,会有很多人需要你。”
“听上去很美,我开始期待那样的日子。”他笑,笑容干净明朗,是发自内心的向往,“可是,阿浅,我还需要你的帮忙。”
“是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自然会帮助他。
“帮我缝件衣服,若是出去,就不能穿内造的衣物。”他侧头望着我,神情里满是期待。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好,你喜欢什么颜色?”
若真的出宫了,他首要的事情就是改头换面,如今的他太过扎眼了。内造的上好云锦,精致的绣花纹路,镶嵌着美玉的昂贵腰带,再加上出色的相貌与风度——一看绝非普通人。
“嗯,”他思考着,“像天一样的青色,像水一样的碧色,像花一样的绯色,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我摇头,他不贪心,一点都不贪心,因为他所求的,不过是每个普通拥有的,那就是属于自己的生活。
见我答应,刘成烨极开心,顺手扯下一把野草,摸了几下,又放在鼻端,“这是荠菜?”
我莞尔,“是。”
他得意地笑,“你教的,我没忘。”
我也没忘,与他相处的那些日子,充满了猜疑忐忑,却是刻骨铭心。
刘成烨无意识地拨弄着手里的荠菜,突然问道:“方才与我说话的那个女子,她是谁?”
我一愣,稍沉了声音,“姚美人。”
“就是皇兄最宠的那个?”刘成烨声调微扬,“听说她来自西梁?”声音里有着几不可察的颤抖。
我讶然地望向他,他脸上仍是浅浅笑意,话语亦是平静,可我分明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回宫的路上,我让水香去内织染局跑了趟。
半下午的时候,内织染局的太监送来好几匹做宫装所用的普通布料。
我笑着对面露惊讶的朝云解释,“闲着没事,做点女红打发时间。”虽然离中秋尚早,我想还是尽快缝出来备着,免得措不及手。
晚上的宴会我没去参加,理由是现成的,身子没好,经不起吵闹。
刘成煜亦没强要我去,那种场合,妃嫔们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来邀宠,我去了,岂不是平添尴尬。
还是不去的好,两厢便宜。
屋里比平日多点了好几盏宫灯,亮如白昼。
我拿着尺子炭笔量量画画。两年多没做衣衫,剪裁的时候手有点抖,生怕不小心剪歪了。
正在忙活着,水香禀报,说沈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