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萱辞别李石,又到薛壮跟刘高家中看过两眼,便要回家。
却不想夏怀远站在路旁等着。
他穿件靛蓝色棉袍,发间梳着靛蓝色布带,布带留得有些长,被北风吹动,在他肩头晃动不已。
许是这阵子过得舒心,看上去好似胖了些。
见到杨萱,他拱手揖了下,“在下有事求教杨姑娘,不知可否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杨萱扫一眼前面的邵北,又看眼身旁的蕙心,淡淡开口:“夏公子有话但说无妨,倘或怕别人听见,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话,就不必说了…”


第156章
夏怀远略作迟疑, 开口道:“上次怀宁对姑娘有所唐突, 他已经受到惩治。前几日,他前来提到此事, 言语透露其中另有隐情,想托我带个口信给姑娘,他愿意摆一桌酒席当面向姑娘解释并做赔罪。”
杨萱听到夏怀宁的名字就满心反感, 好容易耐着性子听完,却原来是夏怀宁想摆鸿门宴,请夏怀远当说客。
她上次险些着了夏怀宁的道,怎可能再往他跟前凑?
敢情夏怀远是把她当傻子呢?
不由冷笑,“刚才李三爷夸夏公子做事肯动脑子,依我看来,此话真是大相径庭。”扬声吩咐邵北, “去跟三爷说,夏公子多半脑子被门挤了, 说出来的话叫人匪夷所思,办砸差事倒罢,要是得罪人可就不好了。”
邵北应一声, 撒腿往李石的宅院那边跑。
夏怀远见状不好,忙道:“杨姑娘这是何意?怀宁诚心向姑娘赔罪, 我不过居中传个话而已,姑娘若不肯原谅他, 不去便是。缘何断我生计?”
杨萱反问道:“夏怀宁什么德行, 夏公子难道不清楚?不知道夏公子又是缘何搬出干鱼胡同?按公子想法, 前头妻子已经跟了夏怀宁,应该把身边这个也送上门才对。”
夏怀远勃然大怒,扬手似要掌掴下去,却是顿在半空,“姑娘口出恶言,实在欺人太甚。”
杨萱冷笑,“公子难道不是欺负人?夏怀宁对我没安好心,公子却劝我跟他见面吃饭…又什么不一样?夏公子得空跟李三爷清算一下这几个月的房钱,限你七天另寻住处。”
说罢,转身走向马车。
蕙心紧紧地护在她身边。
夏怀远微愣,大步追上去,“姑娘先前不是说可以住一年,何故出尔反尔?如今素纹她已经有了身孕…”
“我的房子,我不想给公子白住又如何,公子大可到官府告我,”杨萱打断他的话,“素纹怀的既不是我的孩子,又不是给杨家生的,公子说这些作甚?”
话音刚落,胡顺提着车凳过来,对夏怀远道:“公子停步,别吓着我家姑娘。”弯腰摆好车凳,蕙心扶杨萱上了马车,掩好门帘。
这时候,李石与春桃以及邵北一路小跑着走近前。
春桃二话没说,匆匆钻进马车坐下,吩咐胡顺道:“回府。”
胡顺扬起马鞭,熟练地甩了个鞭花,吆喝声“驾!”
马车疾驰而去,扬起滚滚尘土。
李石眼见着马车远去,苦笑着对夏怀远道:“原本我打算回乡时,把这摊子杂事交给夏兄代为掌管…丑话说在前头,杨姑娘是能通天的人,我在京都还得仰仗于她,而且夏兄此事做得确实不地道,这几个月的房钱我替夏兄结了,夏兄尽早去寻住处吧,再拖延下去进了腊月,想租房子也找不到人。”
夏怀远神情恹恹地回到家里,素纹迎出来,温声问道:“大爷见到姑娘了吗?”
“嗯,”夏怀远点点头,闷闷地道:“杨姑娘让咱们七天之内搬出去,不让住了。”
“我去收拾东西,”素纹丝毫不觉得诧异,只淡淡应了声,低头往屋里走。
她月份浅,尚未显怀,腰身仍是窈窕,走起路来轻盈灵动。
夏怀远看着她的背影,不由蹙了眉。
他不想搬走,房钱是一回事儿,更重要的是这里住的舒服,房前屋后可以种菜,院子里能养鸡养鸭,厨房干净整齐,三间正房间间宽敞。
孩子出生之后,有得是地方让他玩闹。
其它地方哪里有这么好的房子?
正思量着,隔壁院子传来“咕咕”的鸡叫声,紧接着有个童稚的声音喊道:“娘,下蛋了。”
是薛壮的幺女,名字叫妞妞。
薛壮媳妇叮嘱,“你捡起来吧,当心别打了。”
“我会小心…鸡蛋是攒着给姑娘吃的,不能打。”
薛壮媳妇道:“是啊,咱们住着姑娘的屋子,花着姑娘的银子,姑娘又送布匹给妞妞做新衣裳,所以好东西得留着孝敬姑娘。”
听着隔壁话语,夏怀远只觉得脸庞热辣辣的。
其实,素纹劝过他。
她说上次杨萱是侥幸逃脱夏怀宁设下的圈套,如果夏怀宁这次再想出什么下三滥的招式算计杨萱,杨萱的名节岂不就毁了?
再四要求他别管夏怀宁的闲事。
夏怀远不愿意听,毕竟夏怀宁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
而且,当年他病倒在床上,娘亲夏太太想给他留个后也是情有可原。
虽然夏怀宁有些事情做得过分,但他已经赔礼道歉,还能怎样?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追究太多于事无益。
现在他和素纹生活得很安稳,他跟着李石干活,每月差不多有一两半银子的工钱,素纹平常给工地上的匠人缝补衣裳,或者煮点米粥绿豆汤,每月也有四五百文钱的进项。
所以,他就想给家里报个平安,免得他们担心,没想到夏怀宁突然提出这么个要求。
而且指天画地赌咒发誓地说自己跟从杨修文学时文制艺,跟杨萱早就相识,一向合得来。
上次是他被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做出错事,务必要给杨萱请罪,免得九泉之下没有脸面去见杨修文。
夏怀宁既然有向善的诚心,夏怀远自然要成全他。
况且,夏怀宁受到的惩罚实在太过严苛,虽说做了错事,但杨萱毫发无伤,他却从此无法人道。
所以,他无视素纹的劝说,终于等到杨萱来巡视小沟沿。
谁知杨萱竟说出那番不通情理的话。
他自己的妻,怎可能让给夏怀宁?
不是说她性情和软,最能体恤怜悯别人吗?
夏怀远既觉无奈,又隐隐有些后悔。
早知道他就直接拒绝夏怀宁,或者根本就不要再回夏家。
眼下他又得四处寻找住处。
如果他是单身一人倒无妨,随便什么地方都能安身立命,可现在他得照顾素纹,还有素纹肚子里的孩子。
不能让他们委屈了。
夏怀远犹豫半天,长叹着走进屋里。
地上摊了只箱笼,素纹已经将两人衣物放了进去,另外还有只柳条编的筐子,可以盛放锅碗瓢盆。
夏怀远止住正忙碌的素纹,“不用着急收拾,杨姑娘说可以宽限七日…要不,明日咱们去求个情,容你生完孩子再搬?”
素纹摇摇头,淡淡地道:“我没脸张这个嘴,况且姑娘不欠咱们什么,能让咱们白住这些时日已经她的恩典…大爷重情,顾念兄弟情深,这是好处,但是不能拖姑娘下水。二爷一个外男,怎能不知羞耻地要求姑娘跟他见面?大爷且长点心吧,二爷既能提出这种无礼要求,怎知不会再行出不三不四之事?”
夏怀远静静地站着,许久没有吭声。
此时的杨萱却早已将此事抛在脑后了,她正兴致勃勃地跟春桃商议喜服到底用百年好合的图样还是莲开并蒂或者白头富贵的图样。
再或者用鸳鸯贵子也好。
春桃一早选定了珠联璧合,喜铺已经来量了尺寸,打算把衣裳做好,周遭纹路绣好之后,留出正中的空当让春桃亲自把珠联璧合的图样绣上去。
这样省时省力,而且喜服做得也精致。
杨萱是想要完全自己绣,所以想挑个既好看又简单的图样。
思来想去,觉得白头翁和鸳鸯要把身上羽毛绣出来不太容易,索性就挑了莲开并蒂。
春桃道:“袄子绣并蒂莲,罗裙上绣瓜瓞绵绵好了,裙摆绣一圈缠枝莲,肯定好看。”
杨萱想象着自己穿着大红喜服的样子,抿嘴笑了笑,“回头去喜铺看看她们有没有时兴的好样子,或者把现有的花样买几张回来照着描…可惜以前攒的那一大本花样,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春桃笑道:“上元节咱们去灯市转转,灯市上有好的。”
杨萱欣然答应。
说话间,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忆夏端来晚饭,春桃陪着杨萱用完就各自歇下了。
转天晌午,蕙心拿着一封信小跑着进来。
杨萱扫一眼封皮,上门赫然是萧砺的字迹。
他昨天早晨才走,一路就算快马加鞭不吃不喝也得黄昏才能到达大同,怎可能这会儿送信回来?
会不会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杨萱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第157章
薄薄的信皮捏在手里像是筛糠般抖得厉害, 一时竟不敢打开去看。
好容易将封皮撕开, 拿出里面纸笺, 哆哆嗦嗦地抖开,入目便是那两个被萧砺念过千遍万遍的字,“萱萱。”
杨萱定定神,一目十行地扫下去, 没看到什么凶险之事,长长松一口气,从头再读一遍。
信上说他已经到了太行山脚,刚在一家客栈吃了碗汤面, 打算喝口茶歇上两刻钟让马吃点东西再赶路。
这里刚下过雪, 路上不好走, 风特别大, 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好在他有羊皮夹袄, 那只兔毛的护耳也戴上了,并不觉得冷,就是…很想她。
杨萱看着满纸笔触凌厉的字迹, 抿嘴笑了笑。
总算有长进,走到半路还知道给她写封信。
太行山脚就那么冷,翻过太行山就是大同境内, 想必会更加冷。
这几天找皮货商买几块厚实点的毛皮,给他做件皮袄。
岂料, 第二天京都竟然下了雪, 鹅毛般的雪花沸沸扬扬很快在地上积起厚厚一层, 踩上去咯吱作响。
几个丫鬟齐动手,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将正房院的积雪铲到墙角,清出来一条可供进出的小路。
这种天气,很显然不方便出门。
杨萱本打算去买毛皮,也只能放弃,而杨桂却兴奋得不行,跟邵南他们在二门外堆了个半人高的雪人,非拉着杨萱去看。
雪人披着诚平一件破衫子,头上顶着斗笠,用两只煤核当眼,大红纸条剪成嘴唇的形状,再插两根竹枝当胳膊,看上去人模狗样的。
杨萱笑道:“真不错,只可惜没鼻子,用个什么做鼻子好呢?”
正思量着,李山走过来,朝杨萱拱拱手,“姑娘这会儿可得闲,有件事跟姑娘商量。”
杨萱应道,“好。”
李山指了竹韵轩,“进屋说,外头冷。”
进得屋里,李山直入正题,“明年开春是正科,我要下场应试,过完冬月从腊月开始,我想闭门谢客用上两个月的功,就不能再来教阿桂他们。”
杨萱连忙点头,“会试是大事,先生理应好好准备,这次定能金榜题名。”
“那就借姑娘吉言,”李山笑笑,“会试之后,如果能够高中,还得准备庶吉士的考试,若是不中,我打算先回乡成亲,等下一科再考…老大不小了,不能总让爹娘挂心。”
杨萱理解他的做法,但是想到杨桂不能再跟李山就读,心里颇觉遗憾,不觉就露在脸面上。
李山大感欣慰。
他喜欢面前这个秀外慧中的姑娘,可人家名花早有主,又是两情相悦恩恩爱爱的,他不能从中乱插一杠子。
既然做不成夫妻,能成个好友也不错,以后说不定能成个儿女亲家。
想到此,李山咧开大嘴笑道:“要是姑娘信得过我,我就帮忙物色个新先生,不过也得等会试过后…或者两人去书院读书也成。书院里同龄的学子多,互相比试起来更有干劲,但是也有弊端,学子多是非也多,时常有打闹伤人的情况。”
而且,各人家境不同,常有富裕人家的孩子瞧不起贫寒人家。
可杨桂自幼被宠坏了,平时薛大勇和邵北他们几人也都忍让着他,让他去书院磨炼几年也好,多结识些人,多经历些事情。
对将来支撑家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杨萱思量罢,便道:“那就上书院吧,回头我跟薛壮商议一下,如果他愿意的话,仍然让大勇跟阿桂一起上,只是麻烦先生帮忙打听打听,哪处书院更适合阿桂他们。”
李山欣然应允。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接下来几天,京都真是冷到了骨头里。
路面积雪不曾化尽又结了冰,更加湿滑,好容易天气回暖,雪水冰渣尽都融化,整条马路泥泞不堪,几乎没法出门。
好在,又有信来。
一封通过驿站送来,是萧砺写的;另一封却是直接送到门房诚平那里,看字迹应该出自夏怀宁之笔。
萧砺信上写他已经住下了,以前是睡大通铺,这次他因为升职,可以自己单独住一间。
还有个小士兵随身伺候,比上次舒服许多。
前天他到山上下绳套,捉到两只野兔,吃了顿兔子肉,这几天等雪再大一大,看能不能打只野猪吃。
野猪的肉比家猪硬,但是很香。
吃两口焖烂的野猪肉,再就着喝一坛老白干,比神仙都逍遥快活。
杨萱才不相信萧砺的话,他总是只报喜不报忧,如果外出办差真有这么滋润,恐怕别人早就争着去了。
可想象着信里所说的那种豪迈粗犷的生活,心里生出几分向往之情。
杨萱翻来覆去细细读了三五遍,才恋恋不舍地放进抽屉里。
又盯着另一封信的信皮看了半天,终于决定看看夏怀宁葫芦里到底埋的什么药。
刚看两行,心头的火气便压不住,蹭蹭往上蹿。
数年前,她还跟秦筝一起骂过周路不是人,没想到夏怀宁更加无耻。
他说拜某人所赐不能科考取士,便将心思移到书画上,近几个月用心画了两幅笔触细腻的工笔美人图,打算请杨萱一同鉴赏。
如果杨萱没空的话,他就将画送到杏花楼,没准儿能卖个大价钱。
又告诉杨萱,这次只画了侧脸和肩膀的红痣,下次打算画正脸,再在右乳下方添一粒黑痣。
杨萱气得双手发抖,撕了好几下才将信纸撕碎。
她乳下是有粒黑痣,小小的一点,不过芝麻粒大小,远不如肩头的红痣显眼。
前世,她从未在夏怀宁面前□□身体,更不曾像跟萧砺这般缠绵过,仅有的几次同床,她都是望着帐顶死命忍着疼,匆匆了事。
夏怀宁怎可能知道她身体何处有斑,哪里有痣。
倘或画像真的在杏花楼挂出去,被萧砺看到,他会如何想,而她又如何跟萧砺解释?
肩头还可以说是从杨芷口中传出去的,可乳下呢?
任何男人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吧。
一个不相干的外男,知道自己未婚妻乳下长了粒黑痣…这是何等的耻辱!
想象着萧砺发狂的情形,杨萱浑身发冷,而整个屋子像是被冻住似的,丝丝往外透着寒意。
过了好半天,杨萱觉得周身血液几乎要凝固了,这才扬声唤春桃进来。
春桃进屋,扫一眼墙角火盆,嘟哝道:“炭火已经灭了,姑娘该早点唤我,姑娘就没觉出冷来?”顺手握了下杨萱的手,吓了一跳,“这么凉!”又去探杨萱额头,倒没觉出热来。
杨萱哑声道:“我没事,你把邵南叫来,我问他几句话。”
春桃答应一声,却没马上去,先往火盆添了炭,又沏一壶热茶给杨萱暖手,这才吩咐忆秋去唤人。
温热的茶水进肚,杨萱脸色渐渐红润了些,低声问邵南,“你学功夫学了多久?”
邵南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回姑娘,五岁半开始学,到现在六年多。”
声音干净清脆,很明显仍是孩童声音,不曾变成少年。
杨萱叹口气,压下心底的话,改而问道:“大人不在家,你跟邵北每天都习武了吗?”
“嗯,”邵南点头,“每天先练两套拳,扎一个时辰马步,再耍一趟刀法。”
杨萱笑笑,“那你能飞檐走壁了吗?”
“现在还不行,”邵南面露赧色,“再过一年半载,等我个头蹿起来就可以了。”
杨萱笑道:“你去吧,别觉得大人没在就荒废功夫,他回来少不得考较你们。”
邵南爽快地答应着,躬身退下。
杨萱看着他的身影,再叹口气。
原本她是想问邵南,敢不敢去杀个人。
可话未出口又改变了主意。
且不说邵南能不能杀得了夏怀宁,就算他有这个本事,她也不能让他去。
他实在太小了,才刚十一岁,还是个孩子。
杨萱将桌上碎片拢在一处,捏到火盆里,转瞬烧成了灰烬。
过两日,路面终于通畅,歇完晌觉,杨萱略作打扮,带上蕙心,吩咐胡顺驾车去东条胡同。
小十一见到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杨姑娘怎么过来了?”
杨萱轻声道:“我有事相求范公公,不知他几时回来?”
小十一挠挠头,“说不准,有时候早些有时候晚些,一般酉正之前能回,要是过了酉正没回,多半是歇在宫里…姑娘是要等等,还是过会儿再来?”
天太冷,杨萱不想再往别处去,而且,夏怀宁在信上写的日子就是后天,这两天势必得把事情解决了,遂道:“我等一等。”
小十一笑着引她进偏厅,奉上一壶热茶,“姑娘且稍候,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
杨萱点点头,“多谢,外头我那车夫,麻烦你给他寻个避风的地方,喝盏热茶,别冻坏人。”
小十一道声好,仍回到门房,兢兢业业地守着门。
不大时候,刘庭溜溜达达地过来,瞥一眼老老实实坐在板凳上的胡顺,低声问道:“哪里的客人?”
小十一答道:“杨姑娘找义父有事,这是她家里车夫。”
刘庭眼睛一亮,“杨姑娘来了?我去看看…”刚迈步又停住,“嘿嘿”一笑,“等义父回来我再进去。”
抬头看眼天色,“我过半个时辰再来。”
小十一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范直也该回来了。
岂料直到天色全黑,范直仍不见踪影。
小十一给偏厅掌了灯,笑道:“许是有事耽误了,杨姑娘宽坐,我去做饭…杨姑娘也一道用吧。”
杨萱摇摇头,“不用,我回去吃。”想一想,站起身,“我帮你做。”
小十一满口答应,“好,姑娘跟我来。”
厨房里已经泡了米,看分量,只够两三人吃。
杨萱本不打算在此留饭,便没在意,小十一却又加上半瓢米,淘洗干净,放到锅里,再添一整瓢水,伸手比量一下,见水没过手背,将锅盖盖上,开始生火。
动作非常熟练。
杨萱问道:“平常都是你做饭?”
“差不多,”小十一乐呵呵地回答:“逢年过节就是七哥做。我厨艺不好,就是勉强能吃。”
杨萱笑笑,“男人会做饭,已经很好了。”
想一想萧砺也是能做的,而且愿意动手,不禁弯了弯唇角。
小十一生火,杨萱掌勺,炒出来一碟醋溜白菜,一碟豆腐皮,正炖冬瓜丸子汤的时候,范直终于回来了。
杨萱将饭菜盛出来对小十一道:“我先在偏厅等着,麻烦你回禀公公一声,若他愿意见,候着公公吃完饭,唤我过去拜见。”
姿态放得很低。
小十一端着托盘进了厅堂,没多久回转身,对杨萱道:“义父唤你过去一道用饭。”
杨萱应声好,抻抻衣襟,走进厅堂。
范直已在饭桌前正首位坐下了。
杨萱屈膝福一福,“见过范公公。”
范直“嗯”了声,问道:“等了很久?”
杨萱如实回答,“一个多时辰。”
“天大的事儿都先搁一搁,”范直轻轻咳一声,指了下首椅子,“坐下,吃过饭再说。”
杨萱提了裙角在右手边坐下,小十一已另外盛出一碗饭,放在杨萱面前。
小十一盛得分量足,杨萱又不敢剩,只得勉力往嘴里塞,眼角却瞥着范直,等他放下筷子,立刻也放下碗筷。
正要与小十一一道收拾杯碟,范直止住她,“让小十一去,你找我有何事?”
杨萱迟疑下,一字一句地道:“我想让夏怀宁死…”


第158章
范直静静地打量着杨萱。
她穿水红色夹袄, 许是怕冷, 外面又套件紫红色半臂, 半臂裁剪得极是合体,将她纤细的腰肢完全显露出来。
刘海尽数束起, 露出光洁的额头, 大大的杏仁眼亮晶晶的, 掩着层薄薄的水汽,双唇水嫩欲滴, 柔柔嫩嫩的似是春天枝头上初初绽开的野山樱。
范直莫名就想起人高马大,性情冷硬堪比茅厕顽石的萧砺, 目光情不自禁地放柔, 声音却是淡淡的,“为何?”
杨萱两手无措地绞在身前, 咬咬唇, 低声道:“夏怀宁画了几幅风月图, 邀我一同品鉴, 如果我不赴约,他就将画图卖到杏花楼。”
说着话, 脸已经羞愧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手指狠命抠着衣角上的绣纹。
她来找范直求救,一是因为他是太监, 虽然不算女人, 可也不太像男人, 二来因为范直精明, 会揣度人心,想必不会追根究底地问。
如今话出口,杨萱心里却满是惶恐,生怕范直开口询问是什么样的风月图,为什么不画别人单单画她。
预想中的尴尬并没有到来。
范直只“哦”一声,紧接着问道:“约的几时,在何处?”
杨萱低低垂着头,声如蚊蚋,“冬月十二,就是后天,巳初三刻,光岳楼二楼的雅间里…我不想去。”
范直道:“为什么不去?去!”
“不!”杨萱抬眸,眼眸里已蕴了泪,骨碌碌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夏怀宁对我没安好心,若是去了,少不得被他羞辱…我是不怕的,大不了与他拼个你死我活同归于尽,可我怕连累萧大人的名声。”
话音刚落,就听上首传来愤怒的斥责声,“胡说八道!”
杨萱撑不住,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往下落,她忙掏帕子擦了把,哽咽着道:“我没瞎说,我不会白白送死,我带着剪刀先把夏怀宁捅死…”
范直打断她的话,“你想死,怎么早两年不寻死?老四的军功白白让出去,这会儿又跑到大同去受苦挨冻,就图回来给你收尸?”
杨萱愕然,“大人他…他说没有出让军功?”
“他就是锯了嘴的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范直本能地拎起手旁竹条,突然想起眼前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又松开手,“如果不打点,锦衣卫抄家少了人,不得满城搜捕?不打点,他能正大光明地把你的衣物拿出去?”
杨萱死死咬着唇。
她之前问过萧砺,是不是用军功替她谋了生路,萧砺绝口否认。
是的,天子下奏折赦免女眷并非军功所换,可其它所得便利,却是萧砺实打实用军功铺好的路子。
就是说呢,他一个小小的总旗,怎可能结交那么多人?
杨萱只觉视野模糊得厉害,又擦把泪,楚楚可怜地看着范直,“公公说我该怎么办?”
范直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好一张纸笺,“回信,就说你会卡着时辰去。”
杨萱跟过去,研好墨,挑了支羊豪笔,端端正正地写下几个字,“定当按时赴约,决不食言。”落款处,自然而然地写了个“杨”字,将笔架在笔山上。
“字写得不错,有几分功力。”范直端详片刻,另取一张纸笺,就着杨萱适才用的笔,把这句话重新临过一遍。
杨萱惊讶地瞪大了双眸。
只见范直所写字体跟她写的竟是颇为神似,可细辨起来却又不尽相同。
范直见她讶然,脸上浮起浅浅笑容,“不用吃惊,我都不惑之年,过几年就该知天命了,还能没两手本事?”
伸手将杨萱所写纸笺团了,扔进纸篓里,待自己所写纸笺墨干,仔细地对折起来,寻一封信皮,塞进去,问道:“夏怀宁还住干鱼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