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萱点点头,“对。”
范直提笔在信皮写下“干鱼胡同”四个字,吹了吹墨,交给小十一,“明早送过去。”
小十一应声接过。
范直又对杨萱道:“快腊月了,过年衣裳都备好了?后天到瑞和祥添置些布匹,知道瑞和祥在哪儿吧?”
瑞和祥坐落在寸土寸金的鼓楼附近,店面非常大,分为上下两层,每天客人云集,生意非常兴隆。
京都女子就没有不知道瑞和祥的。
杨萱答应着,“知道…不过我有过年衣裳,前阵子已经买了。”
“再去买,”范直淡淡道:“衣裳不嫌多,再去买三五十匹布。你手头有银子吗,没有我这里有,你拿去花。”说着就往外掏荷包。
杨萱怎可能让他掏银子,连忙道:“我有钱。”
范直点点头,“别怕花银子,银子赚了就是花的…买少了别人记不住你…天儿不早了,回吧。”侧头看着小十一,“你六哥呢,让他把杨姑娘送回去,临近年关怕路上不安生。”
刘庭没赶上饭点正郁闷着,听小十一说让他送杨萱回去,顿时高兴起来,眼巴巴站在马车旁边等着。
见杨萱披了斗篷出来,立刻迎上去招呼,“杨姑娘。”
杨萱屈膝福了福,“大冷天,不用麻烦你来回跑路,再者隔得不远,两刻钟也就到了。”
刘庭笑道:“不麻烦,刚吃完饭,正好消消食。”
怕杨萱坚持不让他送似的,身手极灵便地蹿上了车辕。
杨萱便不勉强,扶着蕙心的手上了马车。
一路思虑不停。
范直假冒了她的笔迹跟夏怀宁写信应约,又打发她去瑞和祥买布匹,很显然是要把她从这趟浑水里扯出来。
只不知,范直会怎样对付夏怀宁。
若夏怀宁是个白身就简单得多,可他有举人的身份,举人就有了做官的资历,算得上官身。
官员丧命总是要彻查一番。
可不管怎样,范直愿意出手帮她解决这个难题,而不是坐视不管,杨萱心里总算有了底,不再像之前那边恐慌。
不大会儿回到榆树胡同,春桃已经快急疯了,正站在门口张望,看到马车,连忙将杨萱搀下来,不迭声地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出了什么事儿?灶上饭早就凉了,我去热一热。”
“我吃过了。”杨萱回答,“你吃过没有,快去热了吃,”回头问蕙心,“你吃饱没有,不饱的话再去吃一点。”
蕙心“嘿嘿”一笑,“没怎么饱。”
春桃打发蕙心去厨房热饭,她扶杨萱进屋掌了灯,点燃火盆,沏上热茶,又绞一条热乎乎的帕子伺候杨萱净过脸才退下。
杨萱寻出纸笔,研好墨,打算给萧砺回信…
此时的东条胡同却比往常热闹。
不大的厅堂里,一字站着四五个年轻女子,个个身姿窈窕容貌秀丽。
范直先剔除一个体态丰满的,又让其余几人排着队走了两圈,淘汰出两个动作扭捏的,还剩下两人,让刘庭过来瞧了瞧。
刘庭左右端详番,指着右边那人,“就她吧,那个个头太高。”
范直对站在门口的矮胖子道:“多少钱?”
矮胖子谄媚地笑笑,“这个是花十五两银子买的,又养了三四年,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不求赚公公银子,只把本钱回来就行。”
刘庭斥一句,“啰嗦,直接开个价。”
矮胖子扳着指头数算,一边数一边嘟哝着,一日三餐每天至少一百文,外加胭脂水粉衣裳首饰,最后开口,“零头就不算了,公公给个整数,一百两银子,人就留在这儿了。”
刘庭骂道:“去你娘的,喂猪一天也吃不了一百文,五十两要不要,不要拉倒,京都有得是戏班子。”
矮胖子笑道:“京都戏班子是多,可哪有咱家的这么伶俐,爷仔细瞧瞧,这肤色,这体态,比姑娘还细嫩,要是咱不说,谁能看出是个爷们来?爷再给加点,八十两?”
“六十两!”刘庭就地还价,掏出张五十两的银票,上面压只十两的银元宝,“爱要不要。”
矮胖子伸手将银票和银元宝搂过来,“行,我赔点也就赔点,权当结交主顾了,往后公公和这位爷需要什么样的小倌,尽管说一声,咱家货齐全。”笑呵呵地跟范直和刘庭做个揖,将刘庭挑中那人留下,带着其余几人翩然离开。
范直仔细打量眼留下的那位伶人,淡淡地道:“几岁了,会梳堕马髻吗?”
“十二,”伶人细声细气地答,“会梳。”
声音干净清亮,并非吃过药物之后的那种特意的柔媚。
想必是因为岁数还小,不曾变声,就没用药。
范直轻声道:“梳给我看看。”
伶人散开发髻,动作极快地梳成个堕马髻,前后转着让范直看了看。
范直点点头,“后天一早你去见个人,不用做别的,我有包药粉,你放到那人酒盅里,不管用什么法子,哄骗他喝下就行。事成之后,这位爷会送你去河间府,你愿意回复男身也罢,想唱戏也罢,都随便你,只有一条,五年之内不许踏进京城半步。”
过得五年,他就十七,应该不会再是这样一副雌雄莫辨的模样了。
伶人考虑番,问道:“我能读书吗?”
范直再扫他两眼,“事情办得好,就能!要是办砸了,就只能容你留条命。”
伶人不假思索地说:“我能办好。”
***
转天杨萱窝在家里一天没出门,再一天,怀里揣着两张五百两的银票,带上春桃和蕙心到鼓楼大街的瑞和祥采买布匹。
杨萱先前跟辛三太太长了不少见识,瞧出来瑞和祥的布匹都是好货色,加上不差钱,底气很足,凡是伙计推荐的,连眼皮都不带眨的,直接吩咐,“收起来。”
一口气买了二十匹颜色不一的上好缎面之后,整个店里的女客看她的眼光就不一样了,既是惊讶又是艳羡。
杨萱神情端庄笑容清浅,眉宇间却隐一丝倨傲,踱着步子转了圈,不动声色地再买下十匹各色杭绸和十匹各色细棉布。
伙计扒拉着算盘,算了好一阵子,算出来总共七百三十六两。
因为买得多,伙计把六两银子零头抹去不算,还额外送给杨萱两匹轻容纱,“我瞧姑娘买的都是秋冬料子没有夏天穿的,这两匹纱也都是好料子,姑娘留着赏人或者裁条裙子穿。”
“多谢小哥,”杨萱疏离地笑笑,“夏天~衣裳不用急,开春之后我再来买…对了,劳烦小哥给我送回去,我马上回府。”
伙计殷勤地道:“姑娘且坐着歇会儿,店里车驾都现成的,这就给您往车上搬。”说着沏上茶水端来点心…


第159章
约莫两刻钟, 另有个十三四岁的小伙计上来, 躬身笑道:“杨姑娘, 布匹已经装齐了,车马就在楼下等着, 您看看还需要些什么?”
杨萱慢条斯理地吃完手中点心, 喝口茶润润喉, 再拿帕子沾沾唇角,这才回答:“今儿就这样吧, 以后铺子里进了什么新花色,麻烦送到榆树胡同让我瞧两眼, 免得来回折腾。”
先前伙计笑应, “那是自然,头先不知道, 往后有新布料, 肯定头一天就送给姑娘过目。姑娘若需要什么, 再不用亲自来,打发人说一声, 我们自会配齐物品让姑娘挑选。”
杨萱抬眸扫他一眼,笑笑,没说话。
不亏是瑞和祥的伙计,脑子活,嘴皮子也利索, 说出来的话很动听。
下得楼, 就看到杨家马车后边跟着瑞和祥的马车。
车夫三十出头, 看着挺憨实,朝杨萱拱拱手,又对胡顺拱手道:“兄弟路不太熟,请老哥担待些。”
这是告诉胡顺慢点驾车,免得他在后头跟丢了。
“好说,”胡顺爽快地答应,“就是跟丢了也不怕,我们住在榆树胡同第二家,门口挂萧府的牌匾,非常好找。”
车夫微愣,这姑娘姓杨,却住在萧府,不知是什么亲戚?
可这跟他没多大关系,念头只是一闪便抛下,笑道:“多谢老哥指点。”走回瑞和祥马车,大步跨上车辕。
那位十三四的小伙计紧跟着蹿上来,坐在车夫旁边。
待会儿到了地方,他要把布匹搬到屋里去。
这也是瑞和祥体贴之处,怕客人家中只有女眷,干不了这种粗重活计。
胡顺估摸着后面马车准备好,甩鞭扬了个鞭花,“驾”一声,策马前行。车夫相隔一个车身随在后面。
过得小半个时辰,到达榆树胡同,两辆马车先后停下。
杨萱踩着车凳下了马车,小伙计凑上前笑问:“杨姑娘,布匹要搬到何处,还请指点个方位。”
杨萱只想着买布,买回来放到哪里还未曾考虑,凝神想了想,对春桃道:“把西厢房的炕腾出半边,当心别让箱笼挂了丝。”
春桃点点头,招呼着小伙计,“跟我来。”
小伙计答应声,麻溜地往身上套了件灰蓝色的袍子,笑着解释,“怕身上有土,脏了布,有些颜色娇嫩,沾灰不好洗。”
杨萱感慨不已。
难怪京都成百上千的绸缎铺就属瑞和祥的生意火,人家自有火的道理。
正思量着,瞧见胡同口有人晃晃悠悠走来。
他穿青莲色直缀,外面拢一件灰鼠皮的斗篷,看上去有几分孱弱。
却是范诚!
范诚开春也要应考,正在家中闷头苦读,因读得时候久了,趁着正午阳光足的时候出来松散松散,刚好看到杨家门口停着马车。
两脚便自有主张地走过来了。
果真就看到了杨萱。
杨萱今天特意穿了件大红色羽缎斗篷,因为正午天热,斗篷没有系带子,露出里面亮蓝色绣云雁纹对襟长身褙子。
大红配着亮蓝,尤为惹眼。
乌漆漆的青丝梳成堕马髻,戴一对赤金镶珠梅花簪,耳边也垂着莲子米大小的南珠。珍珠的光泽辉映着她的肌肤,白净温润,半点瑕疵都没有。
袅袅婷婷地站在那里,比春日桃花都要娇艳。
看到范诚过来,杨萱只淡淡瞥一眼,随即侧过头,神色清清冷冷的,完全没有打招呼的念头。
范诚心中一阵气苦,不由就想起那年的夏天,在杨家田庄的院子里。
正午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照射下来,在石桌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杨萱双眸好似晨星,温柔地看着他,“我给三哥绣个考袋吧,三哥喜欢什么图样?”
那个考袋他一直压在箱底舍不得用。
而现在,她看他的眼神就像个路人,可能路人都比不上。
杨萱性情甜软,即便看到陌生人也会笑着点点头,从不会这样冷淡。
范诚叹一声,主动凑上前问道:“杨姑娘…刚出门回来?”
杨萱本不愿搭理他,想一想今天出门的目的,便面无表情地回答:“买点布过年做衣裳。”
此时小伙计刚搬进去三趟,马车里还堆着三十匹布,高高的一摞,鹅黄柳绿姹紫嫣红,塞得马车满满当当。
而且都是好料子,没有几百两银子根本买不出来。
杨萱手里应该不差银子吧?
想起天天门口排长队的醉墨斋和生意兴隆的沁香园,范诚咂舌不已,既佩服她能干,又觉得女孩子抛头露面地不好看,一时竟不知哪种想法占上风。
可要是他娶了杨萱,肯定不舍得她天天出门被别人瞧了去。银子够花就成,只是过年,完全用不着做这么多衣裳。
范诚默默站了片刻,杨萱却再没有跟他的打算,提着裙角进了角门。
厨房已经做好了午饭。
杨萱采买了一上午,累得没有太大胃口,加上惦记着光岳楼那边的情形,只略略吃了小半碗米饭就放下碗筷。
等歇晌起来,已经未正三刻。
光岳楼那边并没有消息传来,她又不好打发人去探听,只得打起精神去看今天买的布。
上好的蜀锦有两匹,一匹是宝蓝色的团花纹,另一匹是大红底色上织着暗绿龟甲纹。
杨萱特地买回来,想给范直做两身衣裳。
大红色喜庆,龟甲纹意味着长寿。
杨萱打算先裁这匹,她针头快,赶在腊月前就能够做出来,正好给他过年穿。
一边想着,一边伸手一拃一拃量好尺寸,毫不犹豫地动了剪刀。
当夜,杨萱就开始缝衣服,一直到两眼发涩才吹灭蜡烛。
这几天天冷,夜里开始烧地龙,地龙连着炕洞,所以杨萱就歇在大炕上。
往常被窝里暖烘烘的,她一沾枕头就闭眼,今天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起身喝了半盏温茶才终于迷糊过去。
翌日早早就醒了,吃过早饭在院子里溜达两圈,仍然缝衣裳。
临近晌午,蕙心跑进来回禀,“姑娘,程大人求见,正在二门等着。”
程大人,应该是程峪吧?
他是来报信的?
杨萱立刻下炕穿上绣鞋,连斗篷来不及披就往外跑,跑到二门,果然瞧见穿着绿色官服的程峪,手里拿着五六本账本子。
看着装订用的黑色粗麻线,无疑是醉墨斋的账。
可现在才月中,还不到对账的日子。
杨萱心头诧异,不由慢下脚步。
程峪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茫然地看她一眼,笑道:“这位姑娘,我来寻杨姑娘,已经托人进去通禀了。”
杨萱无语。
敢情她不开口,程峪仍是认不得她。
她还以为,先先后后见过数十次,程峪应该记得她才对,没想到…还是她太高看自己了。
杨萱笑着招呼,“程大人,里面请。”
程峪神情很沉着,没有丝毫尴尬,只笑着解释,“恕我眼拙,刚才没认出来。”
杨萱将他让到厅堂,吩咐春桃沏茶上了点心,问道:“不知程大人拿账本子干什么?”
程峪道:“正好今日空闲,去醉墨斋跑了趟,钱多说今年账目杂乱,都攒在年底核算怕来不及,将头半年的给了我,让我跟姑娘对一对。”
醉墨斋的账目每月都对,数目字不会错,现在只需要把前六个月的账目汇总到一起,应该杂乱不到哪里去。
可既然程峪拿着账本子来了,杨萱也不好再将人赶回去,遂笑道:“行,那就对一对。”
让春桃取来两只算盘,她跟程峪各执其一,春桃念着数目字,两人分别算总数。
杨萱“噼里啪啦”算盘珠子拨得飞快,程峪则稳打稳扎算得仔细,若是数目不一致,自然要重算一遍,可数目即使相同,程峪仍是要再算一遍。
磨磨蹭蹭正要核算第五个月的时候,院子里传来惊慌的脚步声。
蕙心一把撩开门帘喊道:“姑娘,不好了,外面来了两个差役说要拿人。”
杨萱心里“咯噔”一声,却见程峪“腾”地起身,幽深的目光在杨萱面上扫了扫,“不用慌,我去看看。”
当先走出门外。
杨萱整整衣衫紧跟着出去。
院子里站着四个身穿皂衫手提杀威棒的差役,还有个穿着青色棉袄的年轻妇人。
是杨芷!
看到杨萱,杨芷几乎要疯了,伸手指着她便喊:“就是她,除了她再没别人。她写信约我相公在光岳楼见面,肯定就是她给我相公下了毒…可怜我相公,本来打算开春要科考的…就这么抛下我跟刚出生的孩子。我真是命苦啊!”
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着大哭起来。
她是真的难受!
萧砺她见过,彼时他还是个百户,每月没多少俸禄。
杨芷一直以为杨萱只是勉强维持个温饱,先前夏怀宁的信是送到椿树胡同,因为吃了闭门羹,后来才打听到搬回老屋了。
可杨芷也没觉得杨萱能滋润到哪里去。
没想到今天一看,房舍簇新,奴仆成群,尤其春桃,头上竟然敢戴金簪。
她的金簪都被夏太太搜刮走了,只能戴支不值钱的银簪。
相比之下,杨萱就是天上的云,而她则是地上的泥。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杨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杨萱看得却是目瞪口呆。
她做梦都没想到往常端庄大方的杨芷,把市井妇人这套撒泼耍赖的本领学得如此溜到。
心里不由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正感慨时,差役近前喝道:“你就是杨二?老实点儿,跟我们往衙门走一趟。”
“慢!”程峪喝住他,“你们凭什么拿人?”
差役看到程峪的官服,语气和缓了些,拱拱手道:“大人有所不知,夏举人昨日于午正三刻亡故于家中,经查验,乃误食乌头粉中毒而死。苦主诉说夏举人与该女相约光岳楼,回来后便腹痛不止浑身紫绀,吾等去光岳楼提取了证物,死者所用茶壶茶盅内均有乌头粉。”
程峪讥刺道:“既是在光岳楼中毒,缘何不质问酒楼掌柜伙计,却来此处拿人?”
“大人,”差役续道:“昨天下午已搜检了光岳楼,并未发现乌头粉…酒楼伙计指证,夏举人确实约了名年轻姑娘相会,两人曾发生争执,姑娘先行离开,夏举人怒气冲冲的追出来。彼时,脸色便有些难看。另外苦主主张书信一封,落款确实署名‘杨’字。知府大人特遣我等捉拿一干人犯归案,公堂对质!”
程峪听罢,侧头看向杨萱,“杨姑娘昨天上午可是跟夏举人在光岳楼相约?”
杨萱摇摇头,低声回答:“没有,我去瑞和祥买布了。”
“那,可有人证?”
杨萱指指春桃,“我的丫鬟跟我一起去的,还有赶车的车夫。”
差役道:“他们是你家下人,听命于你,不可为证。”
杨萱想一想,“昨天买了不少布,都堆在西厢房,这可能作为证物?”
“这哪能行?”差役讥笑道:“谁知道你是几时买的?”
程峪温声道:“杨姑娘既然去过瑞和祥,瑞和祥的伙计可以做为人证,如果伙计能认出杨姑娘,是否就可以脱罪了?”
差役不太敢拿主意,犹豫着说:“我觉得大致应该差不多,得看知府老爷如何审理。”
杨萱补充道:“我从瑞和祥回来,大约午时,在家门口曾经见过范诚范举人,还说过一两句话,范举人可否做个证人?”
差役们对视一眼,点点头,“范举人家在何处?”
杨萱答道:“在前面槐花胡同。”
程峪出主意,“四位兄弟不如分为两路,一路去请范举人,一路往瑞和祥带那伙计,杨姑娘自行往顺天府衙,不知可否?”
差役狐疑道:“你们要是不去呢?”
程峪笑笑,“我姓程名峪,乃吏部文选司主事,可以项上乌纱担保,再者,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杨姑娘家住此处,她一个姑娘家,还能远走高飞不成?”
差役瞥眼程峪的官服,道声好,按照程峪所说,两人押着杨芷去找范诚,另外两人自去鼓楼提拿瑞和祥的伙计。
程峪看眼杨萱身上袄子,低声道:“你进屋穿件大衣裳,吩咐人备车,我陪你走一趟…不用怕,这事只能是桩无头案,着落不到你身上。”
杨萱恍然明白,程峪根本不是来对帐,而是专程来替她撑腰助威的…


第160章
杨萱撩帘回屋, 仔细想想,把原先做的护膝找出来捆在膝裤里, 又换了件嫩粉色暗纹褙子。头发也重新梳过, 将满头青丝尽数束在脑后绾成个纂儿, 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远山般的黛眉, 鬓间戴一对小巧的南珠珠花。
南珠的光泽映衬着她肤光似雪眸如点漆,而嫩粉色的褙子让她看起来格外娇小纤弱。
等再出来,春桃已经在厅堂摆了饭。
程峪目光在杨萱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微微弯起,温声道:“突然想起来已经过了午时, 吃点东西再走不迟。”
杨萱心中尚有忐忑, 不太有胃口,却是勉力吃了一碗饭。
等穿上大红羽缎斗篷走出角门时,胡顺早就备好了马车。
蕙心陪杨萱坐车, 程峪仍是骑他那头灰色毛驴。
约莫两刻钟便赶到了顺天府衙门, 而差役押着杨芷等人也刚刚回来。
一众人犯既然到齐, 知府升堂办案。
程峪跟蕙心没资格上公堂,只能打点衙役在公堂之外等着。
人犯带上,先跪地磕头。
知府坐定, 惊堂木“啪”往案上一拍, 抬眸往堂下瞧。
案情他昨天已了解过, 对于堂下之人的身份也清楚。
左边两位妇人, 年长的是死者之母夏太太, 年轻的则为死者之妻夏二奶奶。夏二奶奶面相还好, 看着虽然气血不足,但并非奸恶之人,夏太太却一副精明刻薄相,明显是个无理搅三分得理不让人的主儿。
右边跪着的是被告,被告也有两人,男的是光岳楼掌柜,女的据说是死者姘头,夏二奶奶的妹妹杨二。
知府着意瞧了眼杨二,不动声色地摇摇头。
这么娇滴滴水灵灵的姑娘,明显是被人宠惯了的,能放得下身架给个破落举人当姘头?
图什么?
再者看相要看眼。
杨萱一双眼睛生得好,乌漆漆地透着亮,清澈明净,里面除了害怕就是茫然。那张白净的小脸被斗篷上的兔毛衬着,更显单纯童稚。
要说杨二敢下毒,知府还真不相信。
但不管他信与否,案子总是要按部就班地往下审。
先是原告陈述案情,杨芷一口咬定是杨萱趁跟夏怀宁相约之际,串通光岳楼谋害夏怀宁。
并拿出杨萱的回信作为证据。
杨萱淡淡道:“夏举人确实给我写过信,可我一个深闺女子怎可能与他私会,一气之下将信撕了,根本不曾回信,更不曾赴约。”
“狡辩!”杨芷两眼红得几乎要滴血,“还敢说没回信,你从小临《颜勤礼碑》,我能认不出你的字?”
杨萱不言语,只低眉顺目地等着知府审判。
笔迹问题好说,当场写幅字比对一下即可。
衙役很快呈上纸笔,杨萱将纸铺在地上,仍是跪着,先按照回信内容写了一样的,又在底下写出来曹子建的诗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顺天府知府素有小九卿之称,能坐到这个位置的,要么有真才实学,要么有过人本事。
现在这位知府就曾是辛巳科的探花郎,在文墨上颇有见解。
两幅字对照一看,字形很像,可笔势笔锋相差甚远,尤其在几处点捺转折上,杨萱明显力道不足,过于柔弱,而信笺上字体却是游刃有余,极为圆滑。
根本不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再者光岳楼伙计见到杨萱是一脸茫然,只说身形相似,但那人戴着面纱,影影绰绰地没瞧清长相,没法确认。
而瑞和祥的伙计、车夫以及那个搬布匹的小伙计毫不犹豫地就认出了杨萱。
范诚也旁证,正午时分,确实在榆树胡同见到过杨萱。
可杨芷却死咬住杨萱不放,夏太太更是哭诉夏怀宁几番被杨萱陷害,两人之间颇有过节,杨萱绝对有害人动机。
知府被闹得晕头晕脑,因见天色已暗,索性退堂,改日再审。
原告被告均要收押在监,其余人证可以回家,但不得外出,随时等候传唤。
光岳楼掌柜被关在男监,夏家婆媳跟杨萱都关在女牢,仅一墙之隔。
约莫酉正时分,狱卒送来晚饭。
牢饭都一样,每人半碗糙米饭,上面盖着片清水煮白菜。米饭是陈米不说,里面还掺着沙,白菜叶子更是没滋没味。
杨芷不想吃,可她从早晨到现在几乎水米未粘牙,饿得几乎两眼发昏,就是硬着头皮也得往下咽。
而且,杨萱牢门前空荡荡的,就连糙米饭也没有。
有得吃总比没得吃要好。
杨芷故意做出香甜状,问杨萱,“萱萱饿不饿,要不我找狱卒求个情,给你送碗剩饭?”
杨萱摇摇头,淡淡道:“不饿,临来时候吃饱了。”
“嘴硬!”杨芷才不信她不饿,“不用死要面子活受罪…”话音刚落,就见两个狱卒各提一个食盒走进来,堪堪停在杨萱牢门前,“杨二,有人给你送饭。”
边说边打开食盒,从里面往外端碟子。
两只食盒里共端出来八碟菜,一碗香糯的白米饭,再加一小盆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