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萱低下头,“亲事已经退了,三月底退得,不用跟谁解释。我,我另有别的去处,住在这里只会给大人添麻烦。”
“不麻烦,”萧砺极快地回答,随即安慰道:“你别难过,是那人没有福气,以后你找个更好的。”
杨萱扯扯唇角,“没难过,退了挺好的,我以后也不打算嫁人。”
萧砺着意地看她几眼,开口道:“我陪你去买几件换洗衣裳,先前不知道你穿多大尺寸,怕买不合适,还有鞋子。”
杨萱点点头,进屋从匣子里挑出一支金钗,“大人知道附近哪里有钱庄或者银楼,我想换成银子?”
萧砺道:“换了不合算,也用不上,我手里有银钱。”
杨萱仰头望着他,诚挚地说:“不止是衣裳,我还想买点别的东西,换成银子方便些。”
萧砺从怀里掏出荷包,抓一把铜钱塞进怀里,将荷包递给杨萱,“你拿着用,”顺手抓起她手里金钗,胡乱地插到她头上,“走吧。”转过身就往外走。
杨萱只能挪着碎步跟在后面。
好在萧砺知道她步幅小,走到胡同口已然慢下步子。
椿树胡同往北走不远就是上元节举办灯会的灯市胡同,胡同两侧铺子林立,不管吃的穿的还是用的玩的,应有尽有样样俱全。
杨萱见过田庄上佃户生活的艰辛,也知道萧砺过日子的节俭,并不去那些卖绫罗绸缎的店铺,而是挑便宜结实的棉布袄子买了两件,又跟店家讨了几块碎布头。
其实自己买布回去做更节省些,只是现今着急穿,便顾不得那么多。
经过杂货铺子时,花五文钱买了柄桃木梳,花十文钱买了针线,原本她还需要一面镜子,可铜镜照得不清楚,西洋舶来的水银镜子又非常昂贵,巴掌大小的靶镜就要一两多银子。
花别人的银钱,杨萱没有底气,只能作罢。
而萧砺只在铺子外面等着,既不过问她买了什么东西,也不过问花费了多少银钱。
回到家,杨萱换上刚买的衣裳,把先前那件皱皱巴巴的洗了。
袄子是月白色的,上面全无装饰,只在腰身处捏了两道辙子,裙子则是极浅极淡的藕荷色。
简简单单的,素雅清爽。
萧砺盯着她看了好几眼,才慢慢移开目光。
中午饭,是附近福盛楼送来的食盒,里面只两道菜,一碟清炒茭白,一碟肉末烧芸豆,外加一盘喧腾松软的大馒头。
菜的味道不算好,离王婆子的手艺差远了,价钱却不便宜,足足五十八文。
杨萱颇有些后悔,应该顺便在灯市胡同买些粮米油盐等物,就不必天天吃外面的饭食了。
否则,照这样花费下去,萧砺的俸禄连两人吃喝都未必能够。
等见过萧砺的义父,还是去找春杏她们为好,相处起来也自在些。
杨萱有歇晌的习惯,吃完饭就开始犯困,可是惦记着下午的事儿,便忍着不睡,坐在廊前缝荷包。
她做惯了针线活,动作极快,而且没打算多讲究,只将几块布头缝成如意状,开口处加两条丝绦就行。
约莫未正时分,已经做完了。
杨萱从萧砺的荷包里取出二十几文钱放进自己的新荷包,其余的仍还给他,“我平常不出门,用不着银钱,你在外面,拿着方便些。”
萧砺默一默,应声“好”,接过荷包将里面散碎的银子取出来,放在桌子上,拿一只茶盅扣起来,“你要是需要就从这里拿,不用拘束。”说罢,又道:“时候差不多了,你可以出门吗?”
杨萱忙点点头,“能出门。”
两人仍是一前一后地走,约莫走了两刻钟,来到东条胡同。
东条胡同最里头有座一进小院,黑漆木门,青砖粉墙,墙头爬着蔷薇枝蔓,此时正值花期,蔷薇花开得团团簇簇绚烂无比,有蝴蝶蜜蜂穿梭其中。
萧砺走上台阶,叩响黄铜辅首。
不多时,只听脚步声响,木门“吱呀”开了,走出身穿灰蓝色裋褐的小僮。
小僮约莫八~九岁,生得很周正,瞧见萧砺,清脆地招呼道:“四哥。”
萧砺问道:“小十一,义父回来没有?”
“回来了,刚还问起四哥。”
杨萱纳罕不已。
萧砺行四,面前的小僮排行十一。
看来这位义父收养了不少义子,也不知道是何种人物。
正思量着,见萧砺已经迈步跨进门槛,她紧走两步跟上,可萧砺猛地又停住步子,回身向她伸出手来。
粗大宽厚的手掌,上面密密布着薄茧,还有两道不知怎么弄出来的划痕。
直直的,就伸在她面前。
杨萱略迟疑,将手放了上去。
萧砺极快地握住她,牵着她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只三间正房外加东西厢房,西窗下种一排芍药花,东窗外种了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
树荫下摆着藤桌藤椅,有人正手捧茶盅望着满树淡紫色的花朵发呆。
那人约莫三十七八岁,面白无须,穿件灰蓝色袍衫,头戴蓝色纱帽,看上去非常斯文。
不是司礼监的太监范直又是谁?
萧砺上前两步,低唤一声,“义父。”
范直将视线从天上收回,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停了数息,“哦”一声,“小四找我?”
萧砺松开杨萱,整整衣摆,跪在地上,“我相中了一个女子,请义父成全。”
范直打量杨萱两眼,“你是杨修文的女儿?多大了?”
杨萱咬咬唇,跟着跪下,“杨二见过公公。我就要十三了。”
“好年纪啊,正水嫩的时候。”范直浅浅一笑,对萧砺道:“你既然瞧中,收了便是,这种小事还用得着知会我?”
萧砺道:“杨大人一家昨日被缉拿入狱,二姑娘侥幸逃出,正巧被我碰见,便收留她一夜。镇抚司那边仍在追查她。”
范直轻轻啜口茶,手指下意识地敲打着杯壁,“小四,你真会替我找麻烦…”


第80章
萧砺低着头,恭声道:“杨大人为人端方, 曾在殿前侍讲, 其忠心如日月可鉴,绝非叛国忤逆之人, 此次只是为人所惑误信他言, 大可有商榷之处。”
“为人所惑?”范直放下手里茶盅,冷笑声, “这话要是用来说张铎等年青学子或许能说得过去, 杨修文年已不惑, 饱读诗书能轻易被别人言语所动?他要是不鼓动别人,罪名想必不至于这样严重。”
杨萱紧紧地抿了抿唇。
范直所言没错,这两年多,杨修文终日为靖王奔波,数次联合文人学士上书替靖王正名。
可不管怎样, 杨修文毕竟是她的父亲, 生她养她教导她这许多年, 便是有一线生机, 她也得尝试。
想到此, 杨萱低声道:“正如公公所言,我爹读了大半辈子书, 腹中多少有些文墨, 如果他能弃暗投明, 辅佐太子或许能助太子一臂之力, 即便不成, 回乡下教孩童读书,也能为江山社稷略尽绵薄之力…还请公公从中周全。”
范直鄙夷地笑了,“你爹殿前侍读好几年,如果有惊世之才早就提出来了。古话说得对,百无一用是书生,仗着会拽几句诗文,个个把眼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太子殿下不是未曾劝过他,你爹自诩为西汉苏武,不肯屈节辱命。哈哈哈,他是苏武,太子殿下是谁,是单于蛮夷?”
笑声讽刺之极,又含着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杨萱心里明白,内侍经常被轻视,尤其杨修文等文人,见到内侍真正是眼高于顶,连正眼看一眼都不肯。
范直不知受到多少白眼,现今风水轮流转,终于能够一雪前耻,又怎可能在太子面前说项?
杨萱暗叹口气,不安地挪动了下膝盖。
刚跪下时候不觉,跪得久了,只感到有股湿气从膝头顺着周身脉络丝丝缕缕地渗上来,酸而且痛。
萧砺察觉到她的动静,忽而挺直脊背,沉声道:“义父,我愿以军功弥补杨大人之过犯,只求能免除死罪,饶他性命。”
“胡闹!”范直一把抓起藤桌上的茶盅,劈头朝萧砺砸过来。
萧砺仿似没看到般,不闪不避,杨萱却“哎呀”惊呼声,本能地抬手去挡。
茶盅蹭过她的指尖,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溅出的茶水洒了萧砺半边身子,有几片茶叶挂在他衣袖,随即落在地上。
范直犹不解恨,继续骂道:“杨修文算是什么玩意儿,值当你用军功去换,去年冬天怎么没被雪崩压死,也省得让你气我?天底下漂亮姑娘有得是,”伸手指一下杨萱,“比她强的也不是没有,明儿我就给你寻十个八个过来,由着你挑,个个鲜嫩得跟水葱似的。你是猪油蒙了心,家仇不打算报了?”
萧砺低声道:“我,我只喜欢杨二姑娘…事有轻重缓急,家仇已经等了这么些年,也不在这一时,可是杨大人的性命便在这数日之内。”将头俯在地上,“求义父成全。”
范直看着人高马大的萧砺伏在自己脚前,又扫一眼旁边眼圈通红,却强忍着不落下来的杨萱,一时气急,抓起茶壶便要砸,想一想,将茶壶放下,抬腿踢向萧砺肩头,“滚,赶紧滚,别让我再瞧见你。”
萧砺再度拜了拜,站起来,回手又将杨萱拉起来,正要转身离开,听到范直喝道:“把身上挂落的收拾利索了,丢人现眼。”
杨萱抬眸瞧见萧砺发梢挂着两片茶叶,忙踮脚尖够下来,又上下打量番,见身上再无不妥之处,这才敛袂往大门口走。
小十一站在门旁无限同情地看着他们。
萧砺拍拍他肩头,“好生照顾义父。”
两人出了门,杨萱的泪便忍不住簌簌而下。
萧砺将她引至僻静处,抓起她的手看了眼,慢慢拢在掌心里,柔声问道:“疼不疼?”
“不疼,”杨萱摇头,抽泣着道:“大人,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
萧砺低笑,“没事儿,要是义父再打我,你不用拦,他不会真的动手…义父就是这样的性子,越是自己人,越是不留情面,可他要是对你客客气气的,你就真得当心了。他骂一顿解了气,说不定这两天就跑动去了,明儿下午我再来一趟。”
“真的?”杨萱抬眸仰视着他,杏仁眼里泪光犹存,浸润着那粒紫葡萄般的黑眸,就像清晨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明亮透澈。
萧砺只觉得心跳得厉害,手也抖得厉害,周身血液就像沸腾了一般到处乱窜,诱惑着他,驱使着他,要他吻去她明亮眼眸中的泪花,吮去她白嫩脸颊上的泪珠。
而适才握住她手时候的感受,愈加地真切生动。
细嫩、柔软,仿似没有筋骨似的,熨帖在他掌心,略略有些凉意。
被这种冲动蛊惑着,萧砺忍不住伸手抚在杨萱脸颊,触手所及的湿冷顿时教他清醒过来,着火般缩回手,磕磕绊绊地解释,“义父疑心重,最恨人欺瞒他,所以要委屈你跟我暂住数月。”
杨萱明白,原先杨修文做着小官,她勉强算是官家小姐,如今杨修文入狱,她身为案犯家眷,或者受牵连一道入狱,或者变成无主的浮萍,谁看中她就可以将她“收”了。
过上几个月,觉得“腻”了,就可以撵出去或者转送他人。
现在有萧砺肯庇护她,何来委屈一说?
杨萱敛眉,轻声道:“我不委屈,只是怕给大人添麻烦…我另有两个丫鬟,住在文思院附近,我能不能去跟她们见个面?”
萧砺思量会儿,温声答:“先等两天,看看情势再说。”
杨萱重重点了点头。
两人顺着原路往回走,行至灯市胡同,杨萱想起西次间光秃秃的床板。
如果她只住三五天,也便凑合了,可现在要住三五个月,说不定要住到腊月里去,萧砺总不能数九寒天也睡光板床,没床被子盖。
还有日常饭食,也不能天天从外面买来吃。
遂道:“大人,我想去逛逛铺子。”
萧砺毫不犹豫地应声好,与她一道将所需的各样东西买了回来。
只是卖菜的摊贩早晨才出摊,这会儿都将近黄昏了,根本没有买到菜,却是买了一把香葱和几只鸡蛋。
夜饭只能又在外面吃。
吃过饭,杨萱就着油灯给被子缝被头。
被面是黛蓝色,深色不显脏,她特意配了块荼白色的布当被头,使那种暗沉的蓝多了些许明亮,而且显得格外雅致。
萧砺坐在门槛上磨菜刀,磨一会儿便抬头看她两眼。
杨萱脂粉不施,钗环未戴,只腕间拢一只式样既普通的银镯子,身上穿着毫不起眼的棉布袄子。
纵然是如此平常的衣衫,却掩不住她与生俱来的姣美。
尤其是那张白净的小脸,被昏黄的灯光照着,似是蒙了层朦胧的金光,有种让人安定的宁静。
萧砺不由想起太子班师那天,杨萱穿着宝蓝色绣云雁纹的织锦褙子,天水碧罗裙,眸光里藏着浅浅笑意,腮旁晕着淡淡粉霞,一步步踩着楼梯走下来,长长的裙摆悬垂着,仿若九天之上的仙子。
而现在,她近在咫尺,好似仙子降落凡尘,只要他伸手就能触及到她。
可是…她是千娇百宠地养大的,只看她那双柔嫩的手就知道在家里不曾做过粗重活计,而他家徒四壁,样样都要亲历亲为。
萧砺有片刻的迟疑,可旋即下定决心,站起身,大步走到桌旁,温声道:“天儿暖和了,我不用盖被子,等明天再缝也一样,你别伤了眼睛。”
杨萱正觉得眼睛发酸,便道声好,咬断线头,将针线收拾起来。
萧砺给她倒杯水,从怀里掏出把钥匙,“我明儿有事要忙,你在家里待得烦了,就出门逛逛,只别走远了…中午时候,我会买饭菜带回来吃。”
杨萱摇摇头,“不用,我早起去买菜,在家里做就成。你午饭能不能赶回来?”
“能,”萧砺不假思索地回答,“下午我去找义父,义父中午要歇晌觉。”
杨萱迟疑着问,“范公公收养了许多义子?”
萧砺“嗯”一声,“共十四个,最小的才六岁,被义父送到丰台读书了,过年时会接回来。”
杨萱好看的杏仁眼映着灯光,好奇地问:“那最大的呢?”
萧砺笑笑,“最大的有二十五了,在六部为官。我们平常见面不多,出了东条胡同极少联系,义父也不许我们在外人面前提到他,可有事的时候大家决不会袖手旁观…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可以守望相助的家人。”
杨萱又问:“范公公待你们可好?”
萧砺将茶盅往杨萱面前推了推,示意她喝茶,自己也喝了一大口,这才答道:“很严厉,却都是对我们好。义父是无根之人,将来是要我们给他养老送终,给他承继香火。小十四和小十三都姓范,用了义父的姓氏。”
杨萱默然。
想来,前世萧砺以三品大员的身份心甘情愿给一个内侍当车凳,或许并非谄媚奉承,而是出于孝道吧。
也难怪他能升得那么快。
有范直这层关系,再加上他肯干,升迁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又思及,萧砺今天在范直面前说的话,心头轻轻颤了颤。
前世她对朝政毫不关心,这世鉴于之前的教训,多少明白了一些道理。
万晋朝重文轻武,文官势大权大,虽然不若武将升职快,但武将都是腰里别着脑袋拿命换来的军功。
军功攒够了才能升一级,而且还得有空缺才成。
萧砺竟然说要用军功抵消杨修文的罪…
而且,还毫不顾忌地说起他们十几个兄弟之间的事情。
杨萱顿觉脸颊发热,竟然有些不敢直视萧砺的眼睛,只得假托犯困,逃也似的回了东次间。
坐在床边,感受着窗外习习吹来的夜风,那股灼热才慢慢褪去。
杨萱不知的是,相隔不远的干鱼胡同,夏怀宁几乎要疯了…


第81章
自从夏怀远上次被杨家的马踢到胸口,引发旧伤之后, 夏怀宁就感觉一切都好似脱离了他的掌控。
本来, 他这世发展的极好, 小小年纪考过童生试, 在顺天府学崭露头角, 然后结识了未来的御前大太监范直,最近一年更是搭上了太子这条船, 前途是显而易见的光明与平坦。
而夏怀远虽然旧伤复发, 但尚未到冲喜的地步,只要好生调养, 假以时日定然能够恢复。
可夏太太贪图便宜,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只瘟死的鸡炖了吃。
其他几人吃了都没事, 夏怀远却上吐下泻了好几日, 几乎爬不起床。
夏太太真正是怕了,不顾花费银子,去回春堂请了个有名的郎中。郎中诊完脉说性命堪忧,只凭天意。
夏太太不顾夏怀宁阻拦,寻死觅活地非去找杨家姑娘冲喜。
说来也怪, 杨家答应喜事那天, 夏怀远竟然有了好转,慢慢能够下床走动了。
夏太太更加得意,指着夏怀宁骂:“你这个兔崽子还说冲喜没用, 没用你大哥怎么就见好了?古时候就传下来的规矩, 哪能没有道理?”
成亲那天, 夏怀宁颇有些忐忑,虽然杨家说好许的是杨芷,可上一世冲喜的却是杨萱。
古往今来,姊妹易嫁也不是没有先例。
夏怀宁一方面是担心夏怀远的身体,另一方面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成亲那天主动陪着夏怀远去迎娶。
看到素纹那刻,夏怀宁心中一颗大石终于落在地上。
这一世,杨萱再也不是他的嫂子,她将会是他的,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令夏怀宁始料未及的是,夏怀远因先前收拾房屋、量体试衣太过劳累,又强撑着亲迎,不等回来就病倒了。
夏太太故技重施,哭天抹泪地要求夏怀宁代替夏怀远行礼拜堂入洞房。
夏怀宁坚决不干。
可连着好几天,夏怀远的身体毫无起色,天天躺在床上跟活死人差不多。
夏太太又动起夏怀宁的心思,每次见到他都哭嚎“家门不幸,夏家后继无人,早晚要断了香火”等话。
夏怀宁不胜其烦,索性约了三五个同窗,禀过夫子之后,到京外暂住了数日。
回来之后,就听说当日上午杨家被官兵查抄的消息。
夏怀宁火烧火燎地赶往顺天府牢狱,要求探视。
狱卒见他穿着寻常,浑身上下也没个值钱东西,知道不是什么大人物,扬着下巴道:“你当这是集市啊,阿猫阿狗都能进,你瞪大眼睛瞧瞧,旁边牌子上写着什么,‘无关之人,一概不许入内’,你认不认字?”
夏怀宁涨得满脸通红,却又没法与其争执,从荷包掏出一两银,好话说了一箩筐,总算进去了。
进门之后两条路,左边关押大案要犯以及疏通过关节的犯人,牢房宽敞;右边则是普通牢房。
狱卒把夏怀宁全身摸了个遍,见没有夹带凶器,往右边一指,“自己进去找,别呆久了,盏茶工夫须得出来。”
夏怀宁连声答应着,一间间牢狱看过去。
男监在外侧,女监在内侧。
男监收容的人多,一间牢房关着十几人,夏怀宁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杨修文跟杨桐。
碍于旁边人多,而且夏怀宁心思也不在此,隔着铁栅栏干巴巴地问候过杨修文,又安慰杨桐几句,便借口看望辛氏,急匆匆地往里面走。
来之前,夏怀宁已经盘算好了,该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辛氏跟杨萱允亲,可令他大失所望的是,牢房只单单辛氏带着四岁的杨桂,压根没有杨萱的踪影。
辛氏见到夏怀宁颇为感慨,“都说患难见真情,阿桐没有结交错人,这个时候你能想着来看我们,可见你仁义重情。”
夏怀宁胡乱敷衍两句,便问起杨萱,“师妹在哪里,没跟师母在一起?”
辛氏半喜半忧地说:“官兵来时,她趁乱跑了。”
夏怀宁跺跺脚,“师妹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到处乱跑,锦衣卫想要抓人,就是掘地三尺也能找出来。而且师妹又生得漂亮,别落在歹人手里。”
辛氏正也担心这个,想起杨萱遣散下人时的镇定与从容,又觉得不太可能,推测道:“八成是去找她三舅舅了,她三舅喜欢结交三教九流的人,兴许能想办法替她脱罪。要是一家人都被抓,连个在外面跑动的人都没有。”
夏怀宁面上流露出不满,“前阵子风声那么紧,师母能将大姑娘嫁给我哥,怎不替师妹寻个出路?便是找由头与师妹断绝关系也可以,总能保得师妹性命。我受先生教导,绝不会坐视不管,定然能庇护师妹。”
辛氏听着话音不对,却没多想,解释道:“阿萱年纪小,不忍心她出嫁,而且一时半会儿去哪里找出路?再者也是存一丝侥幸之心,或许政局能有转机,何必非得把阿萱逼到绝路上?”
夏怀宁皱眉叹道:“师母也太见外了,这不还有我吗?今儿我来,也是有事跟师母商议。我在府学结交了几位好友,其中便有能跟太子搭上关系的。太子眼下正在立威,不敢求他全然恕罪,但是师妹乃内宅女子,与政事并无相干,如果求个情免去师妹连带之罪倒是有七八分成算。为了师妹的声誉,我想要师母一件信物,以后可以跟师妹成亲,以便名正言顺地照顾他。”
辛氏本非愚笨之人,顿时明白了夏怀宁意图。
若是平常,辛氏定会断然拒绝,可现今这个时候,若是能让杨萱不被连累,却是最好的选择。
尤其夏怀宁虽非君子,到底也是个读书人,知道伦理道德。
辛氏极为心动,只是想起杨萱素日的态度,又觉得不该贸然答应,迟疑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不管怎样,先得找到人,找不到人说什么都没用。”
夏怀宁只得悻悻离开。
他虽然跟太子的几位幕僚走得颇近,在京都的学子中也有几分薄名,可跟锦衣卫却是八竿子打不着。
锦衣卫尚且没找到人,他又该到哪里找?
可他仍然没死心,打听到辛渔的住处,连夜过去寻了一圈,结果自然一无所获。
夏怀宁赶往三井胡同的时候,萧砺也去了顺天府牢狱。
他既没找杨修文,也没在辛氏跟前露面,而是找了他熟悉的狱卒头目,递上两只十两的银元宝,诚挚地说:“杨家与我颇有渊源,他家中既有女眷又有幼童,拜托你多看顾些,吃喝上面也略加照应。兄弟的恩情我记在心里,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二十两银子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加上萧砺说得恳切。
狱卒拍拍萧砺肩头,笑道:“行了,你尽管放心,保证亏待不了他们。”
当即把杨修文一家转到左边的牢房里关押。
每日里虽然也是吃的牢饭,好歹菜里有几滴油花,米饭跟狱卒们一样,没掺沙子。
杨修文情知有人打点过,却是做梦也想不到萧砺身上。
锦衣卫负责缉拿犯人的军士,也完全没有想到杨萱就住在萧砺家里。
也是他们没有用心去抓。
一来是他们忙,被查抄的人家列了整整五六页,眼下顾不上她;二来杨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姑娘,早一天抓晚一天抓碍不着什么,等判决书出来前,给抓到牢狱里就能交差。
***
一夜翻来覆去,杨萱时而惦记着牢中的家人,时而感慨萧砺的仗义之举,又担心范直会不会真的肯去跑动。
直到三更时分才真正阖上眼,第二天自然又是晚起。
萧砺已经出门了,锅里温着两只包子和一小盆小米粥。
杨萱热了热,吃完早饭,揣着那支金钗出了门。昨天她在灯市胡同看到家银楼,正好趁着萧砺不在,把金钗换成银子。
银楼伙计看了眼,嫌弃地道:“现在都不兴这种式样,谁会买这种钗?”
杨萱不紧不慢地说:“式样虽然不时兴,但也不老旧,而且成色好,小哥是做惯这行的,肯定能瞧出是十足十的真金,稍微炸一炸,颜色就鲜亮起来了,自有识货的愿意买。”
伙计连连摇头,“那也值不了多少银子,最多十两就顶天了。”
“十两可不成,就是绞了当钱花也不止十两银子,何况还有手艺在,要不小哥拿戥子称一下,到底多少份量?”
正如杨萱所说,伙计在银楼待了十几年,伸手一掂就估摸出金钗的份量,肯定不止一两金,又见杨萱生得细皮嫩肉的,身上衣裳却是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