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想到她可能是个落败人家的姑娘,便也不十分克扣她,遂道:“至多给你十二两,再多一个铜板也是不能的。”
“多谢小哥,”杨萱眯了眼笑,“能不能给我些零碎银子,银元宝用着不方便。”
伙计道声好,给她一只五两的银锭子,两只二两的银锭子,其余的都称了零碎银子,另外还特意换给她一吊铜钱。
铜钱提在手里沉甸甸的,杨萱心里也有了底气。
既然她要在萧砺家中住上好几个月,那么各样事物都得置办起来,至少不能像前天那样,家里连根针都没有…


第82章
杨萱先走进杂货店, 买了面板、擀面棍、火炉及大大小小的陶瓷盆等厨房用具, 又去绸缎铺买了湖蓝、石青等好几匹棉布, 最后挑着颜色极淡的粉色云纱扯了一匹打算糊窗子。
现在五月底了,萧砺家里仍是糊着桑皮纸, 闷热不说, 还不亮堂, 不若窗纱透气。
因她买的多, 且住在附近, 伙计们应允待会儿给送到家里去。
买完物品,杨萱花六文钱买了二两五花肉, 再买了两棵小白菜、两根紫茄子、四根嫩黄瓜、一捆韭菜和一捆辫在一起的大蒜, 少不得又花八文钱买了只柳条篮子盛着这些东西。
东西看着不多, 提起来却有些吃力。
杨萱便学着街上那些妇人, 将篮子挎在胳膊弯上,步履蹒跚地往家里走。
街对面的醉墨斋里,夏怀宁正打算挑选一盒新墨送给严伦的孙子严谷以作生辰贺礼。
严谷大后天满二十岁,要行弱冠礼。
张继自白鹤书院被查封之后就极少在外面走动,可他跟严谷是表兄弟, 这种场合定然会过去道声喜。
夏怀宁打得就是张继的主意。
这两天, 夏怀宁为了寻找杨萱真是煞费苦心,只差画出杨萱的小像贴在大街小巷悬赏找人了。
他去水井胡同找了辛渔,又去榆树胡同找了范诚, 还跟杨芷打听杨萱平素跟什么人交好, 喜欢往什么地方去。
杨芷被夏怀远累得叫苦连天, 可又怕被夏太太责骂只能忍气吞声。
饶是如此,夏太太也短不了敲打训斥她,夏怀宁看不过眼,又见她与杨萱有三四分肖似,存了几分怜悯,替她解过几次围。
杨芷心存感激,又想找夏怀宁当靠山,见他询问,便竹筒里倒豆子,一股脑全说了。
杨萱先前是跟秦笙姐妹好,这大半年跟秦家断了来往,便只跟辛媛好。
至于杨萱喜欢往哪里去,那就是大兴的田庄了。
夏怀宁没打算去秦家,因为秦铭自打改弦易张之后,真正是夹起尾巴来做人,连门都很少出,绝对不可能掺和这趟浑水。
剩下的便只有辛媛。
夏怀宁想在严家跟张继来个偶遇,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
因严伦最爱醉墨斋的松烟墨,夏怀宁便想投其所好买上一盒。
正在挑选,眼角察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从大街上闪身而过,夏怀宁忙扔下手中墨锭冲出去四下张望一番,瞧见前头有个挎着菜篮子的纤细背影——步履轻盈,不紧不慢,一把只手可握的细腰修竹般轻轻摇动。
前世,夏怀宁曾无数次躲在僻静处偷看杨萱,对她走路姿势再熟悉不过。
可这人穿一身寒酸的棉布衣裙,又挎着菜篮,这怎可能是娇生惯养的杨萱?
夏怀宁有片刻的迟疑。
等他打定主意要追上去确认一番时,那人已经拐个弯儿往南边走去。
夏怀宁三步并作两步,不等走进,只看到那人走进椿树胡同,转瞬没了踪影。
夏怀宁顿时懊恼不已,沿着椿树胡同从东头走到西头,仔细数过去,这一排共六户,家家都是门户紧闭,根本没法断定适才之人到底进了哪个门。
正发愁,忽听“吱呀”一声,从西边第二家走出个约莫五十多岁的老头,夏怀宁眸光一转,上前拱手做个揖,“老丈请了,小可有事相求。”
老头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衣衫齐整像个书生,礼数又足,遂问:“什么事儿?”
夏怀宁叹道:“我本登州人氏,有个远房表姑改嫁到了京都,姑祖母甚是牵挂,特吩咐我来找一找,也好往家里送个信儿,以宽慰长辈的心。姑祖母年岁大了,不记得这后来表姑父的名讳,只记得是住在椿树胡同,家中有两个女娃娃,算起来应该是十二三岁。我先前倒是看到个小姑娘挎着篮子走进来,不知道进了哪家?”
老头对周遭住户可是门儿清,扳着指头数算,“最东头住的是位官爷,年岁很轻,肯定不是你那表姑父;第二家孩子都小,才六七岁,也不像;第三家空着好几年没人住;第四家跟我几十年的老邻居,家里儿媳妇是明媒正娶的原配;最西头那家就只两个姑娘,老大招了养老女婿,老二嫁在水磨胡同。后生怕是记错了,这儿没有你的表姑,往别处打听吧。”
夏怀宁谢过老丈,心有不甘地在胡同里又徘徊一阵子,便瞧见绸缎铺的伙计扛着好几匹布料,“咚咚”敲最东头那家的门,“家里有没有人,瑞庆祥送货的,开开门”。
紧接着听到一管清脆的声音,“来了,这就来了。”
夏怀宁一颗心顿时高高提了起来,上前挤在伙计身前。
伙计只以为他是这家主人,往旁边让了让,笑道:“您先请。”
话音刚落,门被打开,杨萱俏丽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夏怀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愣地看着她,喃喃唤道:“阿萱,我找你找得好苦。”
杨萱毫不客气地说:“您哪位?”
伙计一听,敢情两人不认识,伸手将夏怀宁往旁边一扒拉,“边儿去”,扛着布匹绕过影壁问道:“姑娘,这布匹放哪里?”
杨萱不便让外人进内室,可又不能放在厅堂饭桌上,遂推开西厢房,将里面一张半旧的木架子擦了擦,笑道:“劳烦小哥,先放这里吧。”
伙计放下布匹让杨萱查验了货色跟数目,刚要出门,看到夏怀宁竟然不请自入,正站在院子里一边打量着一边呼唤,“阿萱,阿萱?”
杨萱气不打一处来,扳着脸对伙计道:“我家当家的没回来,这个人我不认识,看着痴痴傻傻的像是犯了疯病,麻烦小哥请他出去吧。”
伙计瞧夏怀宁呆愣愣的模样却是不像个头脑清醒的,思及是自己将此人带进来的,便冲夏怀宁喝一句,“走吧走吧,人家都说不认识你了,别死乞白赖地待在这儿,赶紧出去。”
“你不认识我?”夏怀宁满眼血红地盯着杨萱,“你竟说不认识我?你爹娘都关在大狱里受苦,我为了你恨不得把京都翻了个遍,你说不认识我。萱娘,那我问你,你是前生不是认识我还是今世不认识我?你说瑞哥儿是怎么来的,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萱娘!
是前世夏家人对她的称呼。
听到这个词,杨萱不由想起那些被夏太太责骂,被夏怀宁羞辱的日子,面色变得煞白,咬着后槽牙道:“滚!”
伙计这下真明白了,面前这位还真是疯子,什么前生今世,是要唱一出《白蛇闹许仙》?
当即对夏怀宁更不客气,揪住他衣衫,半拖半拉地拽了出去,还不忘对杨萱道:“姑娘掩好门,别再教人闯进来。”
杨萱点点头,紧跟着关上门落了门闩,无力地倚在门板上。
她是恨透了夏怀宁,只愿永生永世再不瞧见他,可想起夏瑞,心里却酸楚得厉害。她是迫不得已才抛下他,夏怀宁又是为了什么也置夏瑞于不顾?
还有杨修文跟辛氏,到底在狱中受了什么苦,是不是用了刑?
杨萱垂头丧气地走进厨房。
她是打算包饺子的,面才刚刚和好醒着,菜已经放在盆里,还没有开始清洗。
杨萱站在地当间儿,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定下神,先将肉切成两半,一半捏上几粒粗盐腌了,准备留到晚上吃,另一半细细地剁成肉馅。
刚剁好肉馅,用酱油和盐并少许糖腌渍上,又听到有人敲门,这次却是萧砺的声音。
杨萱赶紧过去打开门,除了萧砺之外,还有杂货铺的伙计,推了独轮车,将她买的各样东西一遭送来了。
而夏怀宁却不知去了哪里。
杨萱微微松口气,见萧砺跟伙计已将东西搬进厨房,先将面板和擀面棍等急用的东西清洗了,放在太阳底下晾着。
萧砺着意地打量杨萱两眼,问道:“你怎么了,是担心爹娘?”
杨萱“嗯”一声。
萧砺道:“我上午去牢狱瞧过,只除了不得自由之外,他们精神还不错。”
杨萱忙问:“会不会用刑?”
“不会,”萧砺简短地回答,“杨大人的性情…只等着裁断就好。”
君子坦荡荡。
杨修文做过的事情绝不会不认,哪里用得着上刑?
杨萱也深知这一点,默默地将小白菜洗干净,细细地切成末,又用力攥了攥,将汁水挤出来,跟先前腌好的肉馅混在一处,再加一点辗好的盐末,挖一汤匙菜油搅拌均匀。
此时晾在外头的面板已差不多干了。
萧砺将面板架到案台上,自发自动地擀起饺子皮。
杨萱颇为意外,“大人会包饺子?”
萧砺笑笑,“小七在酒楼掌勺,做得一手好菜,以往除夕都是他和面调馅,我们几个一起包。我包得不好看,擀面皮还行,又快又圆。”说着,滚圆的饺子皮就从他手中飞出来,果真不是吹牛,当真又快又好。
杨萱抿抿嘴,扯出个勉强的笑,一边包饺子,一边问道:“大人回来的时候,可曾在门口见到个穿着宝蓝色长衫的书生?他叫夏怀宁…”


第83章
“没看见, ”萧砺摇头。
他与夏怀宁并不相识,倒是听范直提起过几次, 说这人年纪不大行事却老成, 学问也做得好, 近来出入东宫很是频繁,将来大有可为,还建议萧砺多注意此人。
这会儿杨萱又提起他,脸上明显带着异样, 萧砺立刻戒备起来, “怎么了?”
杨萱道:“他先前跟我大哥同在鹿鸣书院读书,关系颇近,又跟我爹学习时文策论…今天不知道怎么找到这里来,好一通胡言乱语,后来还是绸缎铺的伙计把他赶走了。”
萧砺眸光渐冷,手底不自主加大力气, 面皮黏在擀面棍上。
他扯下面皮揉成团, 重新擀成圆形,“回头我弄只大狗给你养着,要是再有人来, 放狗咬他,”顿一顿续道:“若是有机会, 你提醒你大哥, 还是少给夏怀宁来往, 这人…两面三刀, 非常不地道。”索性把话说了个通透,“义父说他经常给太子出谋划策,在幕僚中颇受器重…三月初,太子就决定给清理整顿那些说话不过脑子的文人,夏怀宁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杨萱并不觉得意外。
前世就是太子登基为帝,改元丰顺,夏怀宁跟她都清楚。
这一世,虽然许多事情都改变了,她也不确定最后到底鹿死谁手,可自从三月以来,局势已经渐趋明朗。
夏怀宁明明知道前世杨家尽都被处死,也知道这世太子已经有所打算,可他却只字未提,连半句口风都不露。
尽管他提了,杨修文也不会改变主意,可毕竟杨桐待他如兄弟,杨修文待他似子侄,他竟能冷血到仿似没有这件事情。
就是这种品行,还口口声声地说为她担心,恨不能把京都翻个遍。
他有脸说出口?
杨萱咬咬唇,丝毫不掩饰心底的厌恶,“我早看出他不是好人,也没打算跟他论交情,就是看到他鼻涕似的黏上来,觉得可恨。”
萧砺极快地扫她一眼,唇角弯一弯,“你别生气,这事交给我去办。”因见盆里剩的饺子馅不多,便将面皮都擀出来,“我去烧水。”
说完往锅里添上水,再从院子里抱进木柴,熟练地引了火。
等到杨萱把剩余的饺子包好,锅里的水已经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水泡上蹿下跳着准备迎接饺子的到来。
因不知萧砺的饭量,杨萱有意多包了些,摆了满满一盖帘,差不多五十余只。
杨萱试了试,觉得端着有些吃力,萧砺伸手接过去,“我来”,揭开锅盖,将饺子下进锅里,一边下一边用木铲轻轻推动,免得粘连在一起。
锅里的水顿时安静下来,饺子沉在锅底,少顷便一个接一个地浮在水面上。
萧砺盖上锅盖,往灶坑里添了把柴火。
杨萱看他动作熟练,像是做惯了的,一时颇多感触。
厨房历来被认为是脏污之地,男人下厨于前程不利,于家业不利,所以甚少男人会做饭,更遑论家里有现成的女人在。
杨萱嗟叹番,黄瓜洗净拍成块,捏几粒粗盐擀成末,洒在上面,再倒少许酱油及醋。
黄瓜的清甜夹杂着饺子独有的鲜香,充溢在厨房里。
萧砺蹲在灶前,一边看着灶坑里的火,眼角却不受控制地瞧向旁边——杨萱的罗裙随着她的走动飘来荡去。
他从来不知道藕荷色会是这么好看,飘逸轻盈,像天上的云,干净得不染尘埃,而裙底下墨绿色的绣鞋时隐时现,像纷飞着雀跃着的蝴蝶。
萧砺深吸口气,心里满满当当的尽是满足。
一时,饺子熟了,萧砺用笊篱捞出来四碟,摆在饭桌上,当中就是那盘凉拌黄瓜。
两人分别在饭桌两旁坐下,饺子的蒸汽氤氲在中间,使视线有些模糊,却更添几分家的况味与烟火气。
杨萱食量小,吃了十只已经饱了,剩下的连饺子带黄瓜全都进了萧砺肚子。
杨萱张张嘴,问道:“是不是分量不够,下次再多包点。”
萧砺笑着摇头,“够了,我吃多吃少都可以,”因瞧见她小巧鼻梁上沁出的细汗,又道:“下次我来包,别累着你…不过,还是得你和面,我和不好。”
杨萱扯扯唇角,给两人倒了茶。
歇过晌,萧砺已经去找范直了,杨萱踩着椅子将糊窗纸撕下来,窗棂一一用抹布擦拭干净,又比着尺寸将云纱裁开,打了糨糊糊在窗框上。
两扇窗子刚糊完,就听门外马蹄声响,紧接着传来萧砺的声音,“萱萱——”。
杨萱忙过去开了门,先盯着萧砺脸色端量,只看到满脸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子之外,什么端倪都瞧不出来。
萧砺知道她挂心,并不卖关子,掩上门便道:“义父不在家,给我留了封信,说他已经找两个幕僚商议过,由他们出面说服太子,太子答应所有被牵连之人家中不曾及笄的女子以及未满五岁的男童可无罪开释。”
这就是说,杨萱跟杨桂性命无忧了。
杨萱心头一松,紧接着问:“那我爹娘呢?”
萧砺掏帕子,胡乱擦把脸,“这个我也不清楚,义父大概傍晚时候会出宫,届时我再跑一趟…我怕你着急,先告诉你一声。”
杨萱抬眸,低声道:“多谢大人。”
萧砺瞧出她目中忧色,宽慰道:“你别太担心了,义父答应帮忙定会尽力。眼下太子继位已是定论,以后少不得需要依赖天下士子治理政事,不会做得太过,而且为了有个好名声,定然也会多加宽宥…如果短期内不能出狱,待太子登基大赦天下,也还有机会。”
杨萱点点头,歉然地说:“大热天,劳烦大人来回跑…我给大人端水洗把脸吧。”
萧砺连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大步走到厨房,见缸里水不多,先抓起水桶去挑了两担水回来,洗过脸这次看到窗户上换了窗纱,眸光闪了闪,无声地笑了。
家里有个女人,真好!
让人时时惦记着想要回家。
就好比他,他本来都是一大早在外头吃了饭直接去当差,直到太阳西沉,在外面吃过晚饭才回家。
而现在,他完全可以到卫所做点别的事情,等范直出宫一并问清楚了再回家,可不知为什么,竟是在外面待不住,非得回来看上两眼才觉得安心。
眼看着日影渐渐西移,杨萱准备淘米蒸米饭。
大米下到锅里,加上水,杨萱伸手进去,水没过手背就可以。然后架上篦子,再把茄子放在盘子里一道蒸。
萧砺很识趣地蹲下烧火。
蒸米饭很考验火候,火太急,底下的米粒都焦糊了,上层的还不熟,是夹生饭,如果火不旺,米粒会太烂,不劲道。
约莫过了一刻钟,萧砺停了火,将茄子端出来,重新将锅盖盖上闷着。
杨萱用筷子将蒸软的茄子划成细条,捏一撮盐末,倒少许酱油,再切一把葱碎,最后滴几滴香油,搅拌均匀放在旁边。
然后将米饭盛在盆里,重新刷了锅,把中午留出的肉切成条,将豆角切成段,炒了道肉丝豆角。
菜炒好,米饭已经不那么烫了,正好可以入口。
这是杨萱在田庄里学到的。
夏天佃户们只吃两顿饭,头一顿吃得早,中午大概吃些瓜果之类垫垫,下午太阳不落山就吃晚饭。
这样等睡觉时候,家里的热气就散了,不会特别热,再者也不容易积食。
两人吃过饭,暮色终于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空气里飘荡着浓郁的饭菜香味。
萧砺再度骑上马去了东条胡同。不等杨萱收拾好碗筷,萧砺已经回转来,幽深的黑眸闪着激动的光芒,“萱萱,判文已经出来了,三日后问刑,斩立决。”
杨萱脑中“嗡”一声,只觉得两眼发黑险些晕倒,萧砺一把扶住她,又道:“我话还没说完,萱萱你先别急,太子殿下说,只要杨大人肯写一篇歌功颂德的赞文,便可赦他死罪,只削官夺产…家产不用担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杨萱沉默着,欢喜不出来。
她太了解杨修文了,真正是宁折不弯的性子。
前阵子他召集众人替靖王写陈情书,自己也上书过贬斥太子的檄文,现在又调转枪~头对太子献上阿谀赞美之词。
杨修文肯吗?
杨萱几乎能肯定杨修文不会答应,可心底仍是抱着一线希望,仰头问道:“我能不能见我爹娘一面?”
“好,”萧砺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着急回来就是为此,咱们须得请杨大人尽快写一篇呈在太子殿下面前,如此判文尚有更改的余地,倘或晚了,圣旨宣读之后再无可能改变。”
杨萱倒抽口气,“咱们这就走吗?”
萧砺点点头,抓起她的碗走出门口,站在马侧,“顺天府离得远,走着去太慢,我带你骑马。”微弯了膝头道:“你踩着我的腿上去。”
杨萱有些迟疑,脑海中突然就闪现出萧砺单膝跪在大雨中的情形。
萧砺只以为她害怕,柔声道:“这匹马很温顺的,没事,还有我在旁边护着你。”
杨萱咬咬唇,踩着他膝头爬上马背,不等坐稳,萧砺已翻身上马,正坐在她身后,扬鞭打马,疾驰而去。
杨萱只坐过车,还是头一次骑马。
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看着道路两旁的屋舍树木飞一般向后掠过,杨萱紧张得浑身僵硬,两只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只能死死地抓住萧砺的胳膊。
一路上,既害怕自己坐不稳从马上摔下去,就害怕路口突然窜出人来,一时收不住冲撞了。
就在提心吊胆和担惊受怕中,忽听萧砺“吁”一声,勒紧了缰绳。
枣红马慢慢止住步子。
萧砺先下马,张臂将杨萱抱下来。
杨萱两腿酸软得厉害,几乎走不动,站了片刻,才回过神,打量着面前的小院。
院子四周是丈余高的白灰墙,门是大铁门,两边各有四名手持长~枪的差役守着,不远处有座两层楼高的岗楼,隐约可见上面有人影晃动。
萧砺栓好马过来,牵住杨萱的手,低声道:“你就跟在我身边,见了人不用说话,也别四处张望。”
杨萱点头应着,跟他一起来到铁门前。
萧砺掏出腰牌,差役接在手里反正两面看了个仔细,挥挥手,“进去吧。”
进得院子,走不多远就是座大石砌成的,墙体极高的屋舍。
月光下,屋舍发出清冷的光,令人不寒而栗,突然从里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不过数息便戛然而止。
杨萱吓得毛骨悚然。
萧砺察觉到,用力攥了下她的手,抬脚踏上台阶。
有个头目模样的人迎上前,低笑道:“…还以为你今儿不来了,放心吧,都好着,倒是另外还有件事,今儿发卖下人,找出个杨府的姨娘,说姓王,死活不愿被发卖,也给送进那牢房里了。”
萧砺用力拍下他肩头,“你的情我都记在心里,容日后再报。今儿我带了太子手谕,麻烦你宣读一下。”揽过杨萱,介绍道:“杨府二姑娘,想见见她爹娘。”
头目接过手谕大致浏览一遍,又很着意地打量杨萱眼,笑一笑,“好说,两位请跟我来。”
引两人走到左手边牢房。
长廊只三尺宽,阴暗潮湿,望过去好像没有尽头似的,墙壁上嵌着桐油灯,发出飘忽的绿光。
杨萱紧紧握住萧砺的手,寸步不敢远离。
走过两间牢房,萧砺停住步子,低声对杨萱道:“前面就是了,你跟魏兄弟进去,尽量请杨大人早点把赞文写出来,不用着急,有什么话慢慢说,我总会等你。”
杨萱再走两步,借着微弱的灯光,隐约辨出蜷缩在墙角的辛氏的身形,泪水顿时喷涌而出…


第84章
杨萱见过辛氏刚生产的样子, 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满头满脸的汗, 却是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她也见过辛氏发怒的样子, 神情凝重, 双唇紧紧抿着,眸子里尽是责备;更多的是看到她温和而亲切的笑。
不管是什么情况,辛氏的衣着总是干净得体,气度总是优雅大方。
而现在, 辛氏跟其它牢房的犯人一样, 坐在稻草上,蜷缩着身子,看上去软弱无助,沉寂得仿似一滩死水。
在她的面前,杨桂小小的身体躺在地上,看不出是累了还是困了。
杨萱再忍不住, 哭着扑到铁门前, 哀声唤道:“娘,娘!”
有差役举着火把过来,头目打开铜锁, 放杨萱进去。
辛氏缓缓抬头,瞧见杨萱, 顿时站起身子, 惊喜道:“阿萱?”随即沉了脸, “你怎么也进来了, 是被他们抓到了?”
杨萱跪在她面前,已是泣不成声,片刻,擦把眼泪,摇摇头,“没有,我来瞧瞧娘。”
辛氏俯身拉起她,仔细地上下打量着,见她虽然穿着粗衣布衫,浆洗得却干净,手上脸上也都白白净净的,不像受过苦的样子,遂放下心,急切地问:“这几天你躲哪里去了,怀宁说到处找你找不到。”
杨萱低声道:“我去找萧大人了,就是先前住在三舅舅隔壁的萧大人…别人我不敢找,怕靠不住。”
那个只有数面之缘的萧大人就能靠得住?
辛氏本能地想斥责她几句,转念想起杨萱仍是毫发无伤地站在面前,可见那人确实靠得住。
杨桂被吵醒,迷迷糊糊地喊一声,“乳娘,肉丸子炸好了吗?”
坐起身,瞧见杨萱,高兴地道:“姐,中午厨房里炸丸子。”四下瞧瞧,小嘴瘪起来,“肉丸子呢,我想吃肉丸子。”
辛氏温声道:“桂哥儿再睡会儿,睡着就有肉吃了。”
杨萱心头便是一酸,才刚憋回去的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滚落。
这时,头目清清嗓子就着火把的光芒念完太子手谕,指指杨萱跟杨桂,“太子慈悲,念你们年幼无知,特赦俩人无罪,可以走了。”
王姨娘上前问道:“我呢,我们几人何时出狱?”
头目道:“上面没发话,我也不知道,到该出狱的时候就出狱了。”将手谕在几人面前虚晃一下,对杨萱道:“杨姑娘有什么话还请尽快,我这里担着干系不敢容姑娘耽搁太久,说完了就喊一声。”走出牢房,将铜锁依然锁上了。
杨萱瞧眼负手站在墙角的杨修文,低低唤声“爹爹”,又招呼杨桐,“大哥”。
杨桐抬手摸摸她的发髻,“萱萱受苦了…往后得劳烦你照顾弟弟。”
“不,我担不起这个责任,”杨萱摇头,跪在杨修文面前,泪眼婆娑地道:“爹爹,萧大人托人走了门路,若是爹爹肯替太子殿下写篇歌功颂德的赞文,就能有转机…爹爹,弟弟还小,大哥也不曾娶妻生子,都指望爹爹照拂。”